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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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赵家和颜家的仇怨,还和赵元贞这般掏心挖肺地好,这让人该怎么说她?宋竹好一番无奈,不过她始终还以为萧家是为萧禹提宋苡,听了颜钦若的说话,也是心中一动,便略微打破心里立下的规矩,接腔道,“还以为你都放下此事了呢,怎么,连家里都说得好了?”
  颜钦若面上浮起一层殷红,她生得还算不错,此时一羞涩,看来倒真有几分妩媚,她垂下头嗫嚅道,“元贞说你太道学,听不得这些事,我也没和你说起。她为我问了她哥哥,你知道,其实我们家、她们家和萧家都是有结亲的,说来都算是亲戚。她哥哥也因着这一层,过去认了亲,按她哥哥说,他是望海侯家的幼子……”
  宋竹再是告诫自己要谨慎小心,此时也是惊愕得冲口而出,“你竟直言托赵衙内,去问他定亲没有?”
  “那倒不是。”颜钦若慌忙摇了摇头,“只是望海侯家和我们家有亲戚么,我原是知道的,他们家七八个儿子,现在说定亲事的才只到第三个,他是老小那自然还没定亲,这不必问也是清楚的。”
  “按说是如此,可也难说有特例。”宋竹想到家里那封信,顿了顿便道,“那么你爹娘听了,也中意?连嫡庶似乎都尚且还不知道呢。”
  颜钦若微微一笑,倒是自然而然地道,“倒是了,你原也不会知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说亲倒也不大分嫡庶,只看个前程。萧正言肯把他带在身边,又送入书院,可见他自然是萧家看好的人才,前程自然似锦。不过我也未和家里说起这个,只是和哥哥提了,问了问他日常在男学那边的表现……”
  她面上一红,很有些幸福地说,“是哥哥邀他一道回洛阳过节的。”
  什么叫做我们这样的人家啊?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是个个要求着和我们宋家结亲?宋竹再好的脾气都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想要塞她几句,见颜钦若毫无机心的笑脸,却又是把话哽在了喉间:看来,颜衙内倒是颇为看重萧禹,居然也有意为妹妹和他撮合一番婚事……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为二姐担忧,连颜衙内都看得上萧禹,可见萧禹人品不差,这门亲事眼看有被颜家抢走的可能,她是应该为二姐担忧的。可只要一想到萧禹那可恶的行径,她又觉得其实若是颜家和他能说成亲事也好,不但以后她不会多了一个讨人厌的姐夫,而且想也知道,颜钦若这性子,少不得日后得让萧禹焦头烂额,就算她看不到,想想也是开心的。
  可……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什么了,正好瞧见宋苡出了屋门,便忙拉了拉颜钦若,颜钦若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则声——只是即使如此,宋苡见了,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蹙眉吐舌这样的怪相,本来就是儒家所不喜的‘无仪’,宋竹那日对萧禹扮完了鬼脸,一路都惴惴不安心虚不已,便是因为此故。
  有宋苡在,颜钦若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便散了开来,等下午上了课,众女学生纷纷道了节后再见,宋氏姐妹独自坐在书堂读书写字时,宋竹便是借着苏娘去净房的机会,若无其事地问宋苡,“二姐,你可想过,将来的夫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宋苡性子孤高,真是不假,她虽没疾言厉色,但也有些真恼了,眉立道,“在学堂里说这样的事,你对至圣先师难道都没有余下一点崇敬之情么?”
  哎,儒门规矩多礼数重,真是不假,虽说她从小在规矩中长大,但一不留神还是容易越线。宋竹摸摸鼻子,只能硬吃了宋苡的训斥,连舌头也不敢吐,埋下头规规矩矩地背起经典来。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苏娘回来,来回看看两个姐姐,虽是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拉了拉宋竹的衣角,宋竹忙冲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让四妹不必担心。
  在二姐这里吃排头,对宋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她不埋怨宋苡一句话生生冷冷,让她几乎没法下台,倒是暗自有些愧悔,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冒失,问得太直接了点。宋竹只着急一点:眼下清明在即,有些事也耽搁不得,而按宋苡性子,这几日内自己再提起亲事,只怕都免不得被她数落。可若是没问准二姐的意思就去和母亲说,却又有些不大上算——小姑娘心里算盘拨得可响亮了,自己和颜钦若攀谈亲事,颜钦若做事又还是那么不周密,这些话一旦告诉母亲,肯定免不得又要挨骂,没准又得打手心,若是二姐对萧禹这样的人有意,那也没什么了,若是无意的话,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按她心里想,宋苡傲骨天生,只怕压根就看不上萧禹,自己只要问过二姐,知道她于这门亲事无意,也就可以把此事放下,不做耽搁颜钦若婚事的坏人。只是眼下不好问,没得个准话,宋竹心里便实是牵挂,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定,想道:“算了,颜姐姐她们多数是明早就回洛阳,萧禹自然是和她们一起回去了。就是和娘说了,难道娘还能在今晚就把萧禹撮弄来不成?横竖若是萧家真说的二姐,二姐又真看得上他,那么也就是回一封信的事,亲事就能定下来了,倒不怕颜姐姐抢在了头里。——只是,到底萧家是不是为萧禹说亲?”
  她有这个疑惑,当晚吃过饭,也就不着急回房,而是跑到厨下和她乳母以及帮厨的老家人们一道说话:宋先生不喜多蓄奴仆,虽说家中人口众多,洒扫庭除少不得有人帮忙,但也并未大肆采买人口,白日里是请族中较贫寒的亲眷前来帮手,虽无个雇佣的契约在,但平时送钱送物,自然绝不会亏待人家。到了晚上,帮忙人口各自归家,一些零碎的活计这才归给忠心耿耿,服侍几代的老家人们来做。
  宋竹的乳母便是在宋家服务了三四代以上,说是奴仆,其实和半个亲人也差不多,尤其她几个孩子都是年少夭折,看着宋竹,犹如亲生儿女一般,本来在收拾厨房,一见她来,顿时给她端了一碗酪乳出来。
  宋竹笑道,“妈妈,今日她们也送过来,我喝了一碗的。”
  乳母哪管那些,迫她喝了以后,又搂着宋竹问长问短,又担心她在学堂里读书太辛苦,很是心疼了一番,又少不得唧咕些家中琐事,宋竹细听一番,还未听到萧家亲事的细节,忍不住就问道,“上回不是说,萧家写信来提亲么,这说的到底是他们家哪位少爷呀?”
  乳母眯着眼笑道,“哎呀,这哪里知道,大夫人没说,老夫人没说,还有谁能知道?”
  她在宋家服务了这些年,也是自小读书识字——这读过书的人呢,便是明理而有智慧,又活了这三四十年,见到宋竹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当下也不说什么,便是逗着宋竹又说了几句话,倒也没打听出宋竹问这个的缘由。
  这一日已经晚了,第二日小张氏忙着打发宋先生等人上坟的事,乳母也不去打扰,等到第三日早上,她这才找了个机会,和小张氏漫不经心地嘀咕了几句,小张氏听说,也是若有所思,暗自有些感慨——不问可知,这个担忧三女儿亲事的母亲,恐怕又是有所误会了。
  宋竹对于这些事,倒是一概不晓得,她已经决心等风头过去以后,再好好地从二姐口中哄出真心话来,这几日便安心在家用力读书,满心要在下次小考中和宋艾拉开距离。这一日早起问过祖母好,便又回了自己屋里,乘着天光打算读一下《春秋》,谁知不过一炷香功夫,外头便有人来传话,“有客来,夫人让二娘、三娘出去。”
  家中几姐妹,宋苓是出嫁了的不说,宋苡和宋竹单独住个小院子,宋艾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便在祖母屋里由她老人家养着,宋荇年纪还小,住在父母院子里,因此单独只来请的宋苡和宋竹——这也是惯了的事,宋先生是一代文宗,家中三不五时总有访客,有些亲近的友朋,是通家之好,那么宋竹等人也得出去拜见一番。
  宋苡一早就央三哥宋栗陪着,出门挑绣线去了,宋竹也是因为发奋要读书,所以才未跟去,她忙把这话告诉了传话的女使,自己收拾收拾,先行走到祖母屋里去。
  天气热了,两边帘子都是高高挑起,堂内景色是一望即知,宋竹才进院子,还在阶下呢,便是吃了一大惊——屋里那人,虽然没见正脸,但两人相遇几次她有了印象,也绝不会认错——
  这不是萧禹吗?他不在洛阳给颜家相看,怎么反而跑到她们家来了?
  第14章 入室
  萧禹又怎么可能在洛阳给颜家相看呢?
  他在宜阳书院的日子,倒是要比预想中的好过些,虽说出身富贵,从兄又是本地父母官,没进书院之前还闹出了那么一桩轶事,十分有纨绔子弟的势头。但他好就好在是本人入住书院,一言一行都在师兄弟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又没什么娇骄之气,虽说书院条件艰苦了些,也不曾抱怨什么,兼且十分聪慧,在经义上进益极快,武学底子又好,不出一个月,几个年高德长的师兄,已是对他十分亲切赞许,之前的些须小事,如今便是无伤大雅,也不曾被人惦记着不放。之前来认亲过的同学,也都纷纷和他亲近起来——这就是亲戚血脉的力量了,虽然以前从未见过面,但总要比旁人都多了几分亲切感,只要资质过得去,都是乐于结交的。
  也是因此,颜衙内约他一道回洛阳时,萧禹也不疑有他,他本来就想借着这几日的假回洛阳探望一下姨母,也好让家人放心些。从这里去洛阳路虽然不远,但能和亲戚结伴,自然也更方便些。不料颜衙内却干脆就约了他住在颜家,萧禹当时一听,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一则他不愿随意跑到人家家里做客,二来自认平日和颜衙内也没那么亲近,因此难免有些疑惑。
  萧传中正式就职以后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乡治下头跑,萧禹自进了书院以后,就没见过从兄,就是要问问家里和颜家的交情都无从问起,不过他本也是聪明人,细细一想,忽然想到颜衙内似乎也就是从某一日起对他特别亲近留意,还时常问些他在家中的事。——再联想到那日宋粤娘的说法,萧禹心里顿时就有了几分疑心。
  若说是二十七哥带信来为他说亲,他自是不信的——不必猜测什么,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只是若是那日误入女学时,被谁家姑娘看上了,托了家人相看说亲,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宋粤娘知道此事,那就更不出奇了,毕竟当日是她来辨认他的身份,那姑娘要知道什么,还不是得问她?
  也不能说他不聪明,真相居然是被萧禹猜了个七七八八出来,这几日和宋檗一道闲谈的时候,借着当日的糗事问了问女学的情况,知道的确有位颜家姑娘在女学读书,论年纪也和他差不多,且又知道了女学里的姑娘多数都是还没定亲的……萧禹这如何敢去和颜衙内一道带了颜娘子去洛阳?若是一次洛阳回下来,换了一封写往东京的提亲信,只怕回京后他不知要被训斥多久了!
  虽说心里对于被看上这回事,也有些淡淡的得意,但萧禹可没有因此就对颜娘子生出好奇什么的,他的亲事绝非他本人能够做主,这一点他自小就很清楚,这颜娘子若是见了没什么感觉罢了,要是一见就心生欢喜,那还不如不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跟着兄长们乔装打扮,往瓦肆里去取乐的时候,他也见了不少白生生的女子身体,也见了不少美人,还有许多男欢女爱的戏码,可萧禹心里却是从未有过什么欢喜的感觉,只觉得看了好玩而已,因此想来即使见了颜娘子,也是一般,原本淡淡的好奇,这么一想也就消失了不少,他自然越发避之惟恐不及了。
  长日在东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混,萧禹倒也还有些手腕,他没有直言回绝颜衙内,只是放假回到县衙以后,再派胡三叔私下去颜家屋舍找颜衙内告了罪,只说自己在小考中未得第一,兄长很是不快,令他在夺得魁首之前都不能离开宜阳,免得回到洛阳繁盛之地,又更乱了读书的心思。
  读书是正事,且又是长辈的吩咐,颜衙内还能怎么说?只好约了下次回去时一起,这边萧传中也是一无所知,还当萧禹是被雷劈着,才会改变主意老实呆在宜阳读书——他倒是很了解萧禹,知道他绝不是懂事上进了,话里话外盘问过几次,都被萧禹给堵了回去:开玩笑,此事终究是他的猜测,若是猜错了,可不是自作多情?就不说这个,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会有如此的猜想?这么顺藤摸瓜地盘问下去,他戏弄宋粤娘的事可瞒不过兄长。
  萧传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暂且罢了,恰好,这几日他的妻小将至宜阳县,萧禹可不就帮着哥哥一道安顿嫂子?萧传中颇为忙碌,里里外外的事,萧禹掺和掺和,也显得殷勤些。
  也是巧,萧夫人明氏就是清明正日到的宜阳,安顿休息了一天,还来不及多领略宜阳风光,就催请丈夫带她来拜见恩师之母,同时也是族中远亲明老安人,而萧传中也觉得这一阵子太过忙碌,和恩师的走动有些少了,第二日便索性带了全家老小,来宋家拜会。
  萧禹忝为‘老小’中的小,自然也没被拉下,他是早有预期会见到宋粤娘的,更隐隐对见面有些期待,也很好奇宋家家中的布置。宜阳书院和东京几间出名的书院比,简直是朴实无华到了极致,就不知道宋家是否也承袭一样的风格——倒不是说萧禹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他对于众师兄弟崇敬仰慕得几乎不像是真人一般的宋先生一家,自然而然有着颇为浓烈的好奇心。
  论起占地,宋宅可说是不大不小,当然赶不上东京城内的豪宅,但在宜阳县也还算是中等靠上,一条小巷子里就这么一家,也无非就是门楼外加几进院子,几人因为是拖家带口来的,仆妇直接就带进了后院一道拜见明老安人,萧禹一路走来,只见院中花木扶疏,虽无名贵花草,但屋舍整洁植株茂盛,家宅中生机勃勃,又十分雅致高洁。
  到了明老安人屋内,他先也不敢四处乱看,问过好行过礼,看了座才用眼角余光四处瞟瞟——和他常常拜访的后堂不同,老安人屋内果然没有什么名贵摆设,金银二色都很少见到,更没有当今流行的金石古物,屋内陈设古拙,亦乏多宝格这样的家具陈设,可说是十分简朴。
  然而,简朴却不代表寒酸,单单是屋内悬挂的几个条幅斗方,已让人目眩神迷,单单是萧禹认出来的,便有数十年前几位文坛巨擎的字迹,还有隔了一重门扉可以隐约看到,做书房陈设的西间内,更是有几幅画挂着,想来其价值比堂内的墨宝也是只高不低……
  不愧是宋家,若非同道中人,进了这间屋子,只怕还要怜惜他们家寒素呢。萧禹对宋家人更是多添了几分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尊敬吧,可又觉得这也太清高了:感觉你这人要是脑子不够,没有知识,那都没法欣赏宋家的奢侈……
  连明老安人乃至张夫人、季夫人,也都是如同这屋子一般——均都穿着朴素,直接就是布衣银钗出来见客,神色居然还安之若素,丝毫不觉寒酸。可一开口,一个个竟都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书香女子,这家中若没有闲钱,能让女儿受到这么好的教育?
  更别说,萧禹心里清楚,明氏、张氏、季氏还有在外的二夫人刘氏,无一不是出身诗礼大族,且按胡三叔和他闲谈时所说,宋家并非赤贫无钱,在洛阳周边的县城里其实都有田地。所以说,女眷们也不是没钱打扮,就是好这个调调罢了……
  哎,这家风,和东京城内的那些大家族,又真是完全不同了。到底是哪种好,萧禹也想不清,不过宋家简朴的作风,虽然也有些失之矫情,但总是比开封那些挖空了心思享受的大家大族要更为……更为硬朗些。萧禹到底还是更喜欢宋家这般的清苦,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他觉得,这外在环境越简单,人的心就越容易静下来,也越容易学得进东西。
  咦,难道这就是宋家刻意朴素的原因?不愿子孙们被繁华外物迷了眼,是以才在吃穿用度上这么刻意的自我约束……
  今次萧传中一家来访,宋家也一家出面接待,直接令萧传中一家进后院来拜见女眷,实际上是一种很亲密的姿态,这是把萧传中一家当作亲戚,作为‘通家之好’来看待了,主角那当然是萧传中夫妇,萧禹只需在下首端坐做聆听状就可以了,几位夫人虽然不时也和他搭搭话,但明显是做小辈看待,大概也就和萧传中两个七八岁的儿子一个待遇。
  他闲坐也是无聊,一面听着萧传中、萧明氏和老安人拉家常,说着上回去明氏族中探亲的事情,一面也心不在焉地惦记着宋栗几兄弟,一时宋家两个小姑娘都出来和客人见了礼,也都互通了姓名,萧传中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年纪比他们还小的小师姑顿时发生兴趣,只是宋艾、宋荇虽然年小,可举止稳重有度,显然是少年老成,已经不是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阶段了。对比起来,萧家两个小哥儿,不像是比她们大,倒像是比她们要小上几岁。
  “男孩儿就是长得慢些。”明老安人倒是颇为喜爱两个小哥儿,叫来摸了摸头,抓了些果子给他们,又让宋艾和宋荇,“带哥哥们出去玩会儿吧。”
  两个小哥儿早觉得憋闷,一听此言顿时就上前拉了小师姑们,跑出了院子,萧禹心里也颇有些羡慕他们自在,但面上却是依然保持微笑,一眼也不瞥过去。
  他的稳重显然令宋大夫人十分赞赏,她含笑对萧禹道,“你老师捉狭,把你放到了书院里住,我听说时,还怕你吃不得那份苦,不料回来听三哥、四哥说起,你倒是如鱼得水,学业上也是突飞猛进的,看来不出几年,就和你从兄一样,又是一名进士啦。”
  萧禹从未想过自己要去考进士,闻言不由微微一怔,正要答话时,院中脚步轻响,明老安人笑道,“哦,三姐来了,怎么没见二姐?”
  众人都转头看去,萧禹自然也不例外,有明老安人一句话,他倒自然知道来的人是宋粤娘,因此见了她也不吃惊,只是在心中想道,“好像几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分朴素。”
  他本来不大留意女子装束,只是宋粤娘几乎每次出来都穿着布衣,不是浅色便是深青,和他见惯的那些大家娘子比,自然容易留下印象。刚从东京到宜阳时,他还觉得宋粤娘打扮得太过朴素,有明珠投暗之嫌,如今在宜阳读了一个月的书,倒觉得如此简单的青衣双辫,倒更是显得她眉宇清朗、气质纯润,又远超绫罗绸缎那一等俗流。
  两人目光相对,萧禹见宋粤娘面上隐隐有些讶色,心中忽然也是一动,他发觉今次来访,其实对他颇有好处。
  ——从今日起,萧家萧传中这一房和他萧禹,都算是宋家的通家之好了。
  今日原本只是一次很简单的拜访,萧传中拖家带口来见老师,顺便拜见一下妻子的远方族亲,但宋家的回应一下就拉近了两家的关系:既然不是宋先生出面带男客,明老安人把女眷接入内堂,而是一体请入内堂相见,连子女辈都唤出来通名道姓,那么从日后起,萧传中乃至萧禹对于这些宋家内眷来说就不算是外人了,已成为十分接近于亲戚的存在,反之亦是如此。以后宋先生和萧传中就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两家日常走动来往便更像是亲戚世交,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一般来说,学生家的红白喜事是不给先生发帖子的,先生也去不完,而先生家遇有红白事,虽不下帖但学生们也必须有所表示。从今日以后,萧家有什么事情,那就得给宋家发帖子了,若是不给,才是不知礼仪。
  这对于萧传中而言是难得的殊荣,也体现了宋先生对他的欣赏和看重,对萧禹来说意义却不在此,他年纪还小,不像是萧传中已经是登堂入室的大弟子了,目前就只是个搭伴的而已,宋先生也没要从他身上和望海侯攀关系——但儒门重礼仪,只要他今日进了这内堂,以后对于宋家内眷而言就不算是什么外人了,大家也要正经通名道姓,认下这一层关系,日后若是遇到宋家女眷在外有什么难处,萧禹都是可以用自己人的身份正当出头的。
  宋粤娘自然先不会搭理他,也不可能对他露出厌色,她先和长辈们行了礼,在老安人示意下笑语晏晏殷勤得体地给萧传中行了礼,又和初次见面的萧明氏通了姓名,“三娘宋竹见过嫂子。”
  萧明氏打从她一进门就亮了眼神,如今更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喜欢得不得了,“真是玉人一般!姨祖母、表姨夫、表姨母真乃好福气,日日有这般花一样的宝珠儿伴在身侧,真是光看着都开心。”
  虽说她言语有些夸张,其实不大符合儒门稳重雅致的规范,不过好话人人爱听,现在也没谁会出来破坏气氛,不过宋粤娘表现倒是稳重,虽然得了如此盛赞,却也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喜形于色。
  她如此稳重,萧明氏见了更是喜爱,又问道,“家里可都如何唤你的?”
  宋粤娘笑道,“父亲给起了小字为猗,不过家人多数都唤乳名粤娘。”
  别看她一人有好几个名称,名为竹、字为猗,还有个乳名,这在当时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如宋家大姐,除了这三件套以外,还有流传在外的笔名青葱子,萧明氏也不例外,反而笑道,“哦,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真乃好字。”
  她这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倒是很给萧传中挣面子,几位女眷面上也多了些嘉许亲近之意,萧明氏又和宋竹亲热了几句,方才放开她,宋竹便走到萧禹身边行了礼,唤道,“三十四哥好。”
  萧禹神清气爽,哈哈一笑,大声道,“粤娘妹妹好!”
  ——是了,成了通家之好,便是半个亲戚了,现在的萧禹,已有资格唤宋竹的乳名。
  宋竹显然深知他的得意,她面上闪过一阵气恼,但终究未曾多说什么,而是深深看了萧禹一眼,大有‘你给我记住’的意思,旋又回身笑道,“哎呀,哥哥姐姐们来了。”
  言罢,便回归原位,站到了她母亲身侧,只是一双妙目却还若有若无地绕着萧禹打转,面上有些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禹本就是敏感聪慧人物,如何感觉不到她的眼神?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如今宋家可是宋竹的地头,她想要找回场子,确实方便。只是难道她就真这么大胆,半点都不怕闹出事情来引人责罚?
  没有人喜欢丢人现眼,萧禹当然更不喜欢在宋先生跟前丢人现眼,他一心思索着宋竹的可能动向,倒是差点忘了围观知名才女宋二姐,直到她和萧传中见礼通名时,才是好奇地看了过去。
  第15章 春游
  萧禹想得不错,他故意在粤娘两个字上重重发音,又怎能瞒过宋竹?小姑娘心里那个不高兴呀,要不是长辈们都在堂前,她几乎都要一个大白眼丢过去了——不就是沾着萧师兄的光进了内堂吗?难道还真把他当自己人了?叫什么叫,讨人厌!
  才是想完,宋竹心中就是一动,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萧家实际上是在为三十二哥说宋苡,是以便是一路想歪,自己暗忖道,“我们家门禁何等森严?若是换了平时,就是本来打算把萧师兄也接进内堂来说话的,听闻带了第二个男客,也都会再等时机,或是只让他们来见祖母和娘亲等人。今日与其说是萧禹沾了师兄的光,倒不如说是师兄沾了萧禹的光也未必。只怕……是让他和二姐来互相相一相的。”
  这么一想,她倒是有九成肯定萧家提的便是萧禹了,自然是牵肠挂肚,想要知道他和二姐究竟是否能彼此中意,自己会否多了一个轻浮无赖的二姐夫。小姑娘一双眼,可不是盯着萧禹不放了?
  让她失望的是,萧禹就好像不知两人的亲事一样,只是好奇地看了宋苡两眼,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表示了,宋苡过去和他行礼相见时,他表现得温存有礼、举止得宜,丝毫也看不出对二姐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若说萧禹和宋苡一见面便彼此互有好感,那宋竹自然是不高兴的,可现在见萧禹毫无特别表示,宋竹又有些不高兴,在她心里,二姐生得颇为清秀,一手绣艺天下知名,萧禹对她就算不一见钟情,起码也得流露出相应的敬佩和欣赏才对嘛,这样平平淡淡的,不禁让她为二姐打抱不平起来,心中暗想,“还好没先告诉二姐……一会有机会,非得让你出个丑不可。”
  她心里转着坏主意,面上却是含笑侍立在母亲身后,听明老安人和萧明氏、宋先生等说些家乡的事情。又过了一会,小张氏便笑对萧禹说,“你年纪还小,久坐无聊,且让兄弟姐妹们也陪你去外头走走,你们人多,天气又好,何妨去锦屏山踏青采杜鹃?”
  清明上坟,本就是因为经过一个冬天,天气晴好草木萌发,才要去修整坟头。是以清明时节外出踏青是很常见的娱乐,往年宋先生也会带了合家老小到锦屏山散心,只是今年因为种种事务一直没有成行。宋竹听说能够出去,而且兄弟姐妹里明显包含了她,虽然是必须和萧禹一道行走,但心中也十分高兴,听到踏青两个字,她更是别有用心地看了看萧禹,掩着嘴微微一笑,见萧禹面上闪过恼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在嘲笑前事,心中便越发高兴了。
  萧传中一行人过来得早,锦屏山又就在城边上,若只是在山脚走走,采些杜鹃,都赶得及回来吃午饭,萧传中两个儿子跑来一听,都是欢呼雀跃,一行人略作收拾,又带了几个伴当家人挎着吃食、青布等等,往城西而去。
  当时风俗,女子并不禁外出,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便是坐车而行,一般人家的娘子带个女使也就出去了,顶多以盖头遮掩面孔。比如宋苡,遇到休假请兄弟伴护一下,就可以自己出门去买绣线,只要时间不太久,次数不太多,也没人会在乎。
  如今正值清明,一街乌泱泱便都是出来踏青的男男女女,倒是把不宽的一条大街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宋家一行人也只好分开走,宋苡在前头牵了两个妹妹,宋栗、宋檗、宋枈则带着萧家两个小娃,还有些伴当在周围为他们稍微遮挡一下人潮——宋艾等人年纪还小,这般拥挤,怕不注意丢了,就有极大可能被拐子给拐走,因此非得极为小心才好。
  这般处置当然得当,但无形间就把萧禹和宋竹落到了一处,宋竹见是机会,便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想着要该怎么戏弄他才好。
  正思量着,萧禹忽然换了个位置,走到宋竹右手边,宋竹有些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问道,“三十四哥这是做什么?”
  萧禹笑道,“粤娘猜我想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起来,瞧着倒也是风神如玉,是个十分俊俏的好少年,任谁看着都没人觉得他有什么轻浮浪荡的嫌疑,偏偏话说出来不知怎地便是气人,宋竹生怕萧禹是蓄谋要作弄她,也不敢往下问,只是转着眼珠子不断地打量萧禹,萧禹看了她一眼,“粤娘在看什么?”
  宋竹又听到粤娘两字,不由得一阵咬牙切齿,只是撑着不肯露出来,“三十四哥你猜我在看什么?”
  这般的对话,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已是极限了,至于什么‘我猜你看我生得好看’这种话,属于非常严重的失礼无仪,萧禹敢说出口宋竹就敢去和三哥告状,胜算那必须是妥妥儿的,因为萧禹犯的错已经远超她的疏漏了。当然,她也不能明说‘不许叫我粤娘’,这亦是对兄长无礼,萧禹露点口风她都得被教育,所以这两人就像是两头打架以前的小野兽,只能耐心盘旋,等着对方犯错,却不可主动出击。
  听得她这话,萧禹微微一笑,也并没中计应她。
  宋家虽然不奢华,但也不至于穷得连车也没有,之所以一行人步行,就是因为今日街上人多,车行不便。这不是,几人走了一会,眼看到城门时,便有人从后头赶着马车上前,一路叫喊拥堵,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动静。——眼看马车到了近前,大家都驻足躲避,只是奈何人多,时不时也有人被马尾巴扫上一把,或是被马蹄扬起的尘土给弄脏了裙裤,当然自是免不得一场口舌是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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