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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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那人沉默,气氛忽又岑寂下来,不久后,对方终于从密密遮掩的树枝间闪现而出。
  那时秋风跟随他的脚步,也是不紧不慢地吹起,一地碎花落叶,被卷在半空旋转飘荡,有几片恰好就落在他的肩头,已是凋零枯黄的花叶,在他精致温雅的脸庞衬托下,竟如沐春一般焕出柔润的光泽来。
  徐风中,二人相对而立,衣发轻扬,就像青涩的少男少女偶然初见的场景——
  “瑾成哥哥……”
  迎着天上日光,他欣长的身形映入瞳孔里,亦如临风的幽庭兰花,别是秀立英挺,幼幼出乎意外下,更是震愕无比,张大着嘴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此时此刻,绿阑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只余下两个人,孟瑾成唤着她的名字:“幼幼。”
  大伤痊愈后,他看去清瘦了许多,那份虚孱的苍白自眉目间浮现,似腊月暗雪沉淀,更衬得面色接近透明一般。
  幼幼一直担心他的状况,今日一见,自然难掩激动心情,下意识脱口而出:“瑾成哥哥,你、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孟瑾成点点头,勾唇,露出一如往昔温文尔雅的笑意。
  幼幼满脸愧疚:“对不起,当时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你也不会……”
  “幼幼,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孟瑾成轻声打断,望着她,不禁忆起两个人幼年相处时的时光,总是那般深刻而美好,如今,却似乎只剩下淡淡惆怅。
  幼幼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愣愣的,随之疑惑:“什么对不起……”
  “许多事。”孟瑾成答完,眼睫微垂,一字一顿地道,“一直以来,我都想尽全力来爱护你,可是到了最后,却又一次次害得你伤心、难过,反而成为伤你最深的那个人。”
  幼幼不知是太过意外,还是太过震动,就那样怔怔望着他,尔后低头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乔素儿……”提及这个名字,孟瑾成声音顿了顿,似蕴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到了后来,我明知她对你心怀怨恚,别有目的,可还是选择了隐瞒包庇,她之所以落得今日的结局,也与我有着脱不开干系。”
  听完他的话,幼幼却是满头雾水,细说起来,她会那么讨厌乔素儿,完全是因为对方当初抢走了孟瑾成、她一直倾心爱慕的男子,除此以外,乔素儿似乎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又何来的怨恚?目的?
  孟瑾成瞧着她一脸迷糊的表情便明白了,决定告诉她实情:“幼幼,你或许还不知道吧,乔素儿她……其实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你说什么?”幼幼瞪大双眸,几乎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孟瑾成解释:“她的亲母乔氏出身于南方一户落魄书香之家,与你父亲有过露水之缘,后来就怀了她,由于乔氏未婚失贞,被家族人认定败坏门风,便与其断绝血缘,驱逐出家,乔素儿早就知道你是她的妹妹,也知道你心系于我,当年她故意雪中落难,倒在荣安侯府,只为利用我对你进行报复。”
  幼幼呆若木鸡,已经完完全全被事实震到,等缓过神智,十分焦急地开口:“报复?她为什么……”
  孟瑾成发出一声叹息,摇摇头:“她对你,似乎有着说不出的怨嫉……”
  幼幼脸容通红通红,只觉涨得生疼,仿佛体内所有血液都涌入大脑,聚成一团血浆,随时有可能爆炸!乔素儿居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是跟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
  幼幼心内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又不由得想到那日中秋,乔素儿狰狞含恨的样子——她竟是想杀了自己!
  她们本是血亲骨肉的姐妹,却没有一日相爱相亲过,甚至是彼此相互憎厌,当今日知道真相后,再回想她最后的下场,一股理不明道不清的滋味攀升心头,尽管谈不上悲恸,但她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
  孟瑾成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件事,我想瑜亲王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素儿一直在暗中策划对你不利的事,可终究没能如愿,大概也离不开瑜亲王背后的手笔。”
  想到容欢,幼幼心口便一阵隐隐作痛——那是刀子撂在心尖上,缓缓磨擦的钝痛感:“既然他知道,又为何不肯告诉我?”
  孟瑾成或多或少能了解容欢的想法:“瑜亲王他……恐怕是为了不让你难过吧。”毕竟事实对她而言,是这样冰冷残酷。
  幼幼心里想着那个修长如玉的人影,直至他话音落下后,猛然一惊:“瑾成哥哥,那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瑾成坦然回答:“是瑜亲王的意思。”
  容欢?幼幼再次震惊。
  孟瑾成告诉她:“幼幼,我要到江南住一段时间,就当是静心养身,将以前的一些事情都忘记。”
  “去江南?”幼幼惊骇,“那你要去多久?”
  “至少三四年不会回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底在光影照耀中,酝出一抹醉人的温柔,“幼幼,你愿意随我一起离开吗?”
  恍若晴天霹雳一般,幼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起走……我……你……”她瞠目结舌,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甚至可说是荒谬至极!
  孟瑾成却显得分外淡定:“你不必担心,所有事宜都已安排妥当,马车就停在一里外的山脚下,王府的这群侍卫都受过命令,绝不会泄漏半点消息出去。”
  “什么吩咐?”忽然间,浑身好似冷得出奇,幼幼打个哆嗦,终于彻底明悟,“是容欢让你这么做的?”
  孟瑾成颔首:“瑜亲王已经在信中跟我讲明一切,这些年来你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他希望我能带你离开,给你幸福,带你去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幼幼脑中却跟有千军万马辗过似的,一阵“轰隆隆”震响,以致孟瑾成在后面讲的话,几乎没有听清几句。
  原来容欢并不是真的要送她去岳鸣寺,而是早有计划,约孟瑾成在此等候,让他们一起离开京城。
  他如此隐瞒她?就是为了成全她跟孟瑾成?
  幼幼瞪着地面发呆,不知是因为悲愤,还是因为太过绝望,呼吸不由自主短促,一只手痉挛地抓住襟口,仿佛要从那里扯开一个洞。
  “幼幼,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可以带你走。”孟瑾成眸中含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幼幼这才醒回神,有些无措:“我、我……”她偏过头,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你心里……不是一直只有那个人……”
  孟瑾成微笑,却散着淡淡苍凉,如实讲道:“幼幼,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会变心,也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幼幼不明所以地抬头,他就站在跟前,身形足足高出她一头之多,举手轻轻为她拂去夹在发丝间的一片落叶,那指尖划过乌鸦鬓侧时,微带流连,勾出些许温馨缱绻之意。
  他凝着她的眼睛,望入肺腑般深切:“这大概是我平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因为我到了最后才看清、看透,我本该珍惜的人其实近在眼前,幼幼,我愿意用一生来弥补这个错误,你肯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第109章 [心意]
  “瑾成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幼幼几乎是有些惊恐了,觉得不是自己听力出现问题,就是他在说胡话。
  她说话的时候,脸颊染开两片胭粉色,就像幼年面对他时——总是脸红赧然的样子,如今在孟瑾成看来,仍是那般娇丽可爱,他笑了笑,声音仿佛玉锤坠地,一字字砸在她的心上:“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幼幼,我想跟心爱的人相守相伴,琴瑟和鸣,而那个人,就是你。”
  幼幼睁大眼睛,有一瞬,胸口再无心跳。
  瑾成哥哥,这是在跟她表白?
  面对他的笑容,她终于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相守相伴,琴瑟和鸣……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亦如眼前人——是她一直以来追逐坚持的梦想。
  她是喜欢孟瑾成的,从小到大,她都痴迷恋慕着这个男子,一心一意渴盼成为他的妻子,渴盼与他白首偕老,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无论任何事。
  如今,她终于等到,那句由他亲口说出,梦寐以求的告白。
  他心里是有她的。
  他真的爱上了她。
  两个人相隔咫尺,此时此刻,只需她一句同意或是一个点头,便能如愿以偿,可那个瞬间,她脑中却不由自主闪现另过一道人影,那张绝美如斯的脸庞——容欢,她的表哥,她的丈夫。
  莫名其妙的,许多前尘往事,好似疾洪一样纷至沓来,在脑海中不断翻搅。
  她想到那最痛彻心扉的一日,她在荣安侯府撞见孟瑾成与乔素儿互诉衷肠的画面,她嫉妒到发狂,一番争执推搡间,却被孟瑾成不小心推倒在地,那个时候,孟瑾成只顾护着乔素儿,而她麻木狼狈地跌坐原地,哭得妆容惨淡,是容欢,冲进来给她擦眼泪,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并对孟瑾成开口指责。
  她想到那最伤心欲绝的一日,她在晚园鼓起勇气向孟瑾成表白心意,却换来无比心痛的结果,是容欢不放心地守在她旁边,一直不肯离去,直至她撞树晕倒,是他在背后发出惊痛地呼喊……
  她想到那最难言失望的一日,她在碧湖乡茶楼意外与乔素儿相遇,被孟瑾成误解下,她丢下侍婢独自一人闯入人潮,险些被坏人占了便宜,是容欢及时出现,跟对方大打出手,事后他的脸色格外难看,还出乎寻常地将她训责了一顿。
  他带她逛夜市,帮她穿衣服,给她表演布袋戏,为她跳入水中施救,在她同意嫁给他的那一刻,他简直笑开了花,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在大婚当日,他挑开她的红盖头,表情欢喜得就像个三岁孩子……
  在她最狼狈难堪的时候,是他出现替她化解一切;在她被孟瑾成伤害最深的时候,是他陪在身边给她支持;在她最绝望痛苦的时候,是他默默安慰哄她开心。
  他护着她,宠着她,想着她,念着她,他给她救赎,他为她做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可是那个时候的她,却从未放在过心上。
  如今仔细想来,两个人成亲后,他为她遣散姬妾,得空就来陪她,每日都变着法子送小礼物给她……这不正是一心一意的对待?
  他对她的好,竟然时隔今日,她才真真正正地看清、记得了。
  “幼幼……”她宛如灵魂出窍一般,杵在原地发呆愣神,孟瑾成审视后,出声问,“你在犹豫,对吗?”
  幼幼猛一抬头,近乎是种狼狈无措。
  孟瑾成唇角微扬,目光温柔如水:“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我……”她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孟瑾成深深注视她的眼——那瞳仁最深处,正逐渐水雾弥漫,使得他的影子也在一点点模糊。
  他笑了下,犹若翠谷清溪般坦澈无比,不愿做任何隐瞒:“我会倾尽我的一生,来呵护宠爱你,但我知道,那个人同样也很爱你,或许,比我更甚。老实说,我可以保证自己待你很好,却不敢保证,能比他做的更好。幼幼,我希望你能幸福,所以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幼幼凝睇着眼前翩然儒雅的兰袍男子,这个,让她爱了半辈子的人,她因他受伤、因他难过、因他哭泣,她为了他,徘徊在痛楚与绝望之间,她为他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也是执迷不悔,这个人,是她从童年时到少女时最大的心灵寄托。
  她一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天长地久,不离不弃,无可分割。
  蓦然之间,她忍不住痛哭流涕。
  孟瑾成没有说话,从袖里掏出交叠整齐的丝帕,近前,默默无言地为她擦拭,眼中是满满的怜惜。
  幼幼阖上双眸,那纤细而浓密睫毛,好似牵缠在蛛网中的蝴蝶翅膀,颤抖得楚楚可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就是控制不住,使劲抽噎,吸溜着鼻子,哭得越发厉害。
  孟瑾成终于告诉她,他心上有她,她终于等到了自己苦苦久盼的话,可是真奇怪,除了惊讶,她居然没有喜出望外,居然没有半点的激动愉悦,似乎只是平平静静地接受了,她忽然觉得,哪怕孟瑾成现在告诉她,他喜欢乔素儿,一辈子都只喜欢乔素儿,她也不会有任何失望难过的感觉了……
  她又缓缓睁开眼,眼前人的身影在模糊的视线隐约化成另一道容色隽美的男子,对她宠溺爱护,对她百依百顺,哄她笑逗她乐,把她当成他的掌中宝。而她呢?对他气过、怨过、恨过、愧过……最后换来的,是深深的记住。
  她在这一刹那明白了,瑾成哥哥,是她眼中最美的风景,可望不可即,而容欢是她身上的刺青——痛过后的刻骨铭心。
  原来,她是爱容欢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爱上了!
  因为在乎,所以容欢要她离开,她会那么痛苦!因为不在乎,所以孟瑾成的表白,她会毫无感觉。
  “瑾成哥哥……我、我……”她终于不再彷徨,终于弄清自己的心意,一时间破涕为笑,脸上焕发出激动兴奋的光彩来。
  孟瑾成问:“幼幼,你想好了吗。”
  “嗯!”她用力点点头,昂首与他坦然对视,“瑾成哥哥,对……”然而话音未完,她就被孟瑾成牢牢纳入怀中。
  “不必说了……”孟瑾成力道之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胸腔之内,融成自身血肉,但念头闪纵即逝,不过片刻功夫,又是松缓开双臂,告诉她,“你去找他吧。”
  在她睁眼刹那,看到那一澈若星的明灿光芒,他就知道了,他终究还是错过了,纵使心痛如绞,但他说过,他尊重她的选择,毕竟那是她的幸福。
  “瑾成哥哥。”幼幼一惊,很快看向他,孟瑾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今后,咱们有缘自会相见。”
  想到即将与他分离,幼幼一攥手,不禁伤感起来。
  孟瑾成疼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瓜,声音恍若流淌过桥畔的月色,平缓而温润:“走吧,这次走了,就不要回头,否则我会后悔。”
  幼幼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在他的催促下,幼幼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没有回头,又或者说,有好几次,她都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最终,选择了一去不回。
  不知过去多久,她顿住脚步,仰头望向天空,阳光晶莹刺目,在这层光照下,她的眼睛却熠熠发亮,她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在孟瑾成面前哭泣,或许,这就是告别吧,对曾经的眷恋。
  思及容欢,她心头一跳,开始前所未有的焦急起来,提着裙裾,飞快奔出密林,等她赶回队伍时,绿阑显得大吃一惊,但不知为何,却是露出欢喜的笑容。
  幼幼吩咐一行车队折返亲王府,一路上,她绞着帕子,不时揭帘探头张望,真恨不得一下子飞回亲王府才好。
  窗外的风吹进来,虽值微凉秋季,拂到脸上,幼幼却只感到火烧火燎,大概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急切激动过,她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容欢,然后她要告诉他,她真正的心意,告诉他,她是在乎他的!当然,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只是这会儿她脑子太乱,理不出个顺序来,不过没关系,只要见着他,见着他,她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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