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碎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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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十三激烈挣扎了番,侧出头,躲在暗中窥伺。
  这时,袁玉珠已将外头穿的袄裙除去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她只穿着墨绿色的肚兜和亵裤,盘腿坐在水池边的蒲团上,对着落地铜镜,笑着除去发髻上的金钗,不多久,那如流云般的长发落了下来,一大半披散在身后,仿佛给白如凝脂般的后背穿了件黑纱衣裳。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他真想帮她将头发撩起来。
  如同心里有感应般,袁玉珠将那把黑发拢在身前,拿起小桌上的红木梳,蘸了点池子里的香水,慢慢地往顺通发,她穿着墨绿肚兜上绣了粉色荷花,梳子上的水珠落下,恰巧就落在荷花之上。
  吴十三觉得,哪怕世间最厉害的画师,都画不出袁夫人的半点风姿,她很美,那种有韵味、有距离、有攻击的美,让人猝不及防就受到伤害。
  这时,底下的袁玉珠忽然放下了红木梳,站了起来,上面的吴十三随之呼吸一窒,拳头都攥了。
  他不敢发出半点响动,紧张地看。
  袁玉珠抬手抽掉肚兜带子,将褪去的亵裤踢到一旁,未发现,她的脚居然也很好看,指甲上还涂着嫣红的蔻丹,腰纤细极了,完全不像生过孩子,介乎少女纯真和妇人的妩媚之间,就这样,她一步步走进水池里,沉进去,黑发如同盛开的水藻,荡漾在水中,她就同一条鱼般,在池中游……
  红、白、黑、粉,这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暗器,刺向梁上的人。
  吴十三呼吸急促,耳根子、脸、脖子全都如同灌了烧热的铁汁,鼻子忽然发痒,一摸,居然流血了,他有些恨自己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算了,反正没人知道,不算丢人。
  吴十三平复了下心绪,接着看。
  这时,袁玉珠仿佛游累了,靠在池子边,掬起捧水,泼在脸上,舒服地长出了口气,她拎起一旁放置的酒壶,满满地倒了一杯,并未喝,而是闭着眼闻酒的香气,蓦地仰头,她把酒杯靠在唇上,手一倾,琥珀色的酒沿着下巴往下流,淌过脖子,在锁骨汇聚。
  吴十三感觉自己也醉了似的,晕晕乎乎的,骨头碎成一段一段。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忽然传来阵男人说话的声音,没多久,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吴十三瞬间抓住剑柄,警惕起来,朝底下望去,从屏风后头走出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正是陈家二爷——陈砚松。
  他头上戴着紫貂暖帽,穿着暗红色鹤氅,屋里的热气将他身上的寒气融化,面上凝成层朦朦胧胧的水雾。
  看见陈二爷的瞬间,吴十三忽然生起好大的自卑来。
  陈二爷的样貌身段是拔尖儿的好,更要紧的是,打小的养尊处优让他身上有种从容华贵的气质,和袁夫人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不等我就开始洗了?”陈砚松将暖帽除下,笑吟吟地走进来,男人蹲在火盆跟前烤了会儿手,情意绵绵地望着妻子,柔声道:“我让厨子做了蟹油蒸蛋,是洗好后吃?还是直接让良玉她们端来?”
  “没什么胃口,不想吃。”袁玉珠眉头微蹙:“不晓得是不是快来那个了,胸口闷闷的,头也疼。”
  陈砚松自顾自地脱掉衣裳,赤着走进池子里,享受着热水熨烫冰凉的身躯,搓洗手臂,笑道:“你坐月子时落下了毛病,可是要仔细保养着,阿平这几日去关外办货,我已经叮嘱过他了,让他多多购买辽东的极品红参,这个补气血最好了。”
  “我烦药味。”袁玉珠下巴朝陈砚松背后努了努:“肩膀凉得很,你把手巾给我递来。”
  陈砚松转身拿过手巾,游过去,将大又厚的手巾包裹住玉珠,随之坐到池边,熟稔地将妻子抱在怀里,手不住地掬热水,往她身上淋,爱怜地吻了又吻妻子的头顶,说着家常:“老大这两日在选砖窑的地儿,并且陆续开始招工了,说是要赶正月十五试烧出第一批地砖,供王爷查验,真他娘的跟喝了鸡血似的,我这头绝不能落了下风,过了年就得外出和屯田户谈收粮的事,麻烦的很。”
  “这么急呀。”玉珠头枕在丈夫肩头,手附上男人侧脸,忙道:“那我明儿就能给你置办出行的马车行李了。”
  “没事儿,这个太琐碎耗神了,不用你来,交给良玉,她素来细心,你接着忙施粥舍米这事。”陈砚松长叹了口气,“正好借着外出的机会,我要亲自实地查访梅大郎的踪迹,我希望这次能找回闺女。”
  袁玉珠鼻头一酸,抓住水中丈夫的手,目光坚定,郑重道:“一定能找回的!”
  忽地,女人噗嗤一笑:“说来,咱们都没给女儿取名呢,一直宝宝、宝宝地叫她。”
  “本是想等她寻回来再正式取。”陈砚松眼圈也红了,笑道:“那咱俩就取个小名,对了玉珠,我记得当年去江州游玩,好像是个四月天,在哪儿遇见你来着?”
  “大林寺。”袁玉珠微笑着答。
  “对对对。”陈砚松随口吟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年你到寺里祈福烧香,我则听老和尚解签,刚打开荷包捐香油钱,那银锭子咕咚咕咚就滚到你脚下了。”
  “可不是,你直勾勾地看我,我还以为遇到了登徒子了呢,你也真是大胆,刚见一面就敢去我家求娶。”袁玉珠笑着白了眼丈夫,娇嗔。
  “我若是下手晚了,你可就被刺史家的公子娶走了。”陈砚松得意洋洋,捏住妻子的下巴,重重地亲了口她:“咱两个是一见钟情,天定的缘分,谁都抢不走你。”
  “不要脸,分明是你死缠烂打。”袁玉珠笑骂了句,柔声道:“咱们夫妻在大林寺结缘,那年桃花盛开,莫若女儿就叫……”
  “陈桃花?”陈砚松脱口而出。
  “俗俗俗。”袁玉珠戳了下男人的脸,笑道:“依我看就叫芳菲,仿佛都有股香气呢。”
  陈砚松扁嘴:“你这也不怎么样,陈芳菲还不如陈桃花呢,要不……就桃桃吧,活泼又灵动。”
  “行。”
  此时,吴十三心里满不是滋味,自打陈二爷来后,他就平躺在房梁上,一动也不动,他不想看到陈家夫妻是如何共浴,也不想听他们俩耳鬓厮磨的夜话,就这般如死人般躺着。
  直到底下的男女洗够了、说够了、离开了,他才如同获得新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吴十三攥着剑,从房梁跃下,借着屋里昏暗的烛光,他扫视周遭,炭盆里的火逐渐灭了,地上仍残留着未干的水渍,水池中漂浮着花瓣,他蹲下身,想摸一摸袁夫人洗过的水,可猛地想起这里头也有陈二爷的痕迹,他顿感恶心,立马撤回手。
  扭头一看,小桌上倒着只敞口小瓷杯,杯口还有一点残留的女人胭脂痕迹。
  吴十三心又狂跳起来,如同魔怔了般,往这个杯子里倒了酒,闭眼想着之前看到袁夫人往身上淋酒画面,他吃掉杯口的胭脂,喝了酒,原来是绍兴黄酒,苦中有点酸涩味。
  这时,外头传来个中年妇人抱怨声:“二爷和奶奶哪儿都好,就是爱隔三差五地折磨人,你说在浴桶里洗多方便,非要到这水池子里泡,烧水、倒水,得费多少炭,弄得人大晚上不得好眠,还得给他俩拾掇战场。”
  另一个妇人打趣:“又不是用你家的炭,你心哪门子的疼,多早晚你当了主子奶奶,你也享受。”
  ——“若是早二十年,以我的容貌,肯定能做奶奶啊。”
  ——“扯你娘的蛋,我的好嫂子,你就算投十回胎也赶不上二奶奶半分俏哪。”
  吴十三在那两个多嘴婆子进门前,从小窗越出,离开了,走的时候,把袁夫人用过的那只瓷杯偷走了。
  他今晚走过一遍陈府,故而轻而易举地找到出口,如同逃一般,飞奔在洛阳这个不夜城。
  吴十三满脑子都是袁玉珠沐浴的样子,心里的邪火又生起了,蓦地又想起陈家夫妻相拥着说话,他们给女儿取了什么小名儿来着?
  “桃桃。”
  吴十三猛地驻足在一处逼仄小巷,他背紧紧贴在冰凉的墙上,嘴里喃喃念着桃桃,念着念着,忽然笑了,猛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便是袁玉珠说的幸福么?有家、有挚爱,有女儿、有回忆……
  曾几何时,他觉得在极乐楼做杀手便是最刺激恣意的生活,可就在这瞬间,他厌倦了纷争血腥,他想要有个家,亦或说,他想做陈二爷,拥有袁玉珠,哪个男人不想与她有床笫之欢?
  吴十三又打了自己一耳光,“你也配!”
  他觉得自己有些癫狂了,为什么不配?抢走就好啊。
  可是……袁玉珠从见面伊始就瞧不上他。
  吴十三将那只酒杯举过头顶,就着凄冷月光看,苦笑:“吴十三哪吴十三,你这种卑劣肮脏的人,真的不配。”
  “不就是个漂亮女人么,说白了,不论美丑胖瘦,脱了衣裳、吹了蜡烛都他妈的一样。”
  吴十三再一次打了自己一耳光,恨恨啐了口,握紧自己的长剑,朝秦楼楚馆聚集的方向奔去,不能在这样魔怔了,他需要找个女人,泄掉这股子邪火。
  肯定会有女人比袁玉珠更美、更有味道,没错,是这样。
  第12章
  洛阳又有东京之称,侯门豪族到处都是,既为富贵之地,那“秦淮岸”、“烟柳巷”必不可少,百花楼便是最出名的销金窟,里头有十大花魁,据说个个貌若天仙,精通书画,多少权贵豪掷千金,只为换佳人一笑。
  吴十三身上火大,心里火更大,直朝着那烟花巷奔去。
  到了百花楼正门口,吴十三从袖中掏出那只瓷酒杯,大拇指轻揩着上面的纹路,他又想起袁玉珠了,想起她嫣红的唇轻碰酒杯、想起她将酒倒在光洁如玉的身上、起她泡热水澡舒服地轻哼声……忽地,男人眼神发狠,扬手将手中杯用力朝地摔去,刺啦一声,杯子碎成数片。
  吴十三大口喘着,心依旧跳得很快,口干舌燥,脑中乱成了浆糊。
  他忽然想起了六师兄——白衣猿。
  极乐楼的杀手大多都有个怪癖,六师兄就很贪恋女色,其实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名动南北的书画大家,没人知道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加入极乐楼,只知他每回执行任务前后,都会去妓院,不纵情享乐个五六天,绝不出来。
  他不缺钱,但挥霍得也很厉害,最后不幸得了花柳病,浑身长满了烂疮,脓水将后背的皮肤和被单黏连在一起,弄得满屋子都是腥臭味。
  吴十三犹记得当年,他见六师兄活得实在难受,便好心问了一句:需不需要给您来一碗陈年佳酿的鹤顶红?
  六师兄摇头笑骂了句顽皮,说他很享受这种慢慢腐烂死去的滋味。
  吴十三还没见过这种怪人,又问了句:你后悔玩女人么?
  六师兄舔了下唇,狎昵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睡女人的那种愉悦,无法言说。
  说完这话,六师兄忽然大哭,在痛苦中熬了几天,终于在一个风雪夜安静地死去。
  吴十三几年前曾问过宗主:“这世上真有六师兄这般蠢的男人?为了享那点胯下之欢,最后却不得善终。”
  还记得宗主笑着摇头,叹道:“十三哪,你还是太年轻。老六是大家族出身的公子,与结发妻子是表兄妹,二人两情缱眷,恩爱非常,后来老六因着出众的才华誉满京都,搞书画的嘛,都爱与友人游玩纵酒,都爱出入秦楼楚馆,渐渐地,老六就和妻子有了争吵,一个不让一个,十多年前,老六的妻子杀到青楼寻夫,哭闹着逼迫丈夫休妻,惹得周围的豪贵友人讪笑讥讽,老六面子下不来,打了老婆一巴掌,呵斥她滚回家去,再后来,那女人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歹人,被强奸了。
  老六那时候已经十分自责后悔了,发誓从此收心,再也不跟着那些所谓的友人瞎胡闹了,要和妻子从头再来。晚了,那女人到底没原谅老六,投缳自尽了,死前留下遗书,说她晓得老六什么德行,必定会因为歉疚跟着自尽,以赎自己的罪孽,但她死也不愿再见到这个男人,她不许老六死,让丈夫继续去嫖、去浪、去快活,这下没人管你了。老六果然听话,嫖到了发烂、发臭,直到死……”
  当年,宗主笑着问:“十三,你还觉得老六蠢么?”
  当然蠢了。
  吴十三最是爱惜自己的容貌,他可不会因为一点愧疚就去嫖,要是变成六师兄那样,他宁愿死了,所以他从不去妓院。
  可今天,他却想去了。
  “不就是个女人么。”
  吴十三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手紧紧攥住长剑,大步走上百花楼的台阶,而此时,门口招揽客人的妓/女立马簇拥过来了,他扫了眼这些庸脂俗粉,并未理会,径直朝里走去。
  果然是销金窟,里头真真是豪奢至极,空中浮着甜腻的脂粉味和美酒香气,充斥着丝竹和调笑劝酒声,两栋三层小楼,中间由木质的小拱桥连接。
  正院中放着只极大的鼓,上面有三个衣着暴露的碧眼胡姬正在跳舞,惹得行客驻足观看。
  吴十三环顾着四周,挑选他需要的女人。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妇人走了上来,中等身量,穿着天青色妆花缎对襟小袄,眉眼间透着厉害,两指夹着支长长的玉嘴烟锅,笑着从头到脚打量吴十三,略微屈膝道:“我是百花楼的花妈妈,小哥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吴十三垂眸扫了眼自己,他这会儿还穿着灰不愣登的僧袍,看起来很穷,男人耳朵有些发烫,冷着脸倨傲道:“来这里当然是嫖了。”
  花妈妈抽了口旱烟,嘴里吐出青白的烟,笑道:“咱们这儿有些规矩,但凡爷们进来后,得先给伺候的龟奴二钱赏银,置办席面最低三两,叫个姑娘进包间陪酒五两往上了,过夜嘛,还有个价。”
  “把你们这儿最好看的花魁叫来。”吴十三直接命令,又补了两个字:“过夜。”
  花妈妈眉梢一挑:“花魁娘子也不是谁来都接客的,人家不愿意,便是侯门公子都得靠边站,再说了……”花妈妈又抽了口旱烟,笑道:“花魁娘子一夜可是五十两往上了,妾身得罪问一句,公子手头有这么多现银么?”
  吴十三小指挠了挠下巴:“我没钱。”
  花妈妈脸色瞬间塌下来,但仍未恼,朝着门那边吐了口烟:“那就请吧。”
  吴十三扬了扬手里的剑,冷漠道:“我要是不走呢?”
  “来人。”花妈妈拍拍手,立马从各角落冲出来几个手执着棍棒的凶悍打手,妇人嗤笑了声:“小哥,你用手里的长家伙吓唬我?妈妈可不吃你这套,一文钱没有居然想白嫖花魁,”
  “不是白嫖。”吴十三憋住笑,手扯了下自己的僧衣:“我是广慈寺主持惠清的私生子,完了你们管我爹要钱去。”
  “呸呸呸!”花妈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朝西边的方向虔诚弯腰行了一礼,沉着脸呵斥:“好个狂妄的小子,连佛爷都编排上了,真是给脸不要脸,来呀,给我打出去!”
  话音刚落,几个打手就挥舞着长棍上前。
  吴十三本就因为袁玉珠心烦意燥,正愁火气没处撒,先是一脚踹飞个打手,后头使出小擒拿,卸掉另一个打手的胳膊,紧接着仓啷一声拔出剑,一剑将张好红木椅子砍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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