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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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娘头一次来,对什么都好奇,免不了把店里的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一看,倒叫她看中不少好东西。而就在她打量着一个造型奇特,不知该算是矮凳还是矮几的架子型物件时,忽然就听到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小几真丑。”
  珊娘一回头,就只见一个年纪比她略小的女孩正冲她弯着眉眼笑着。
  女孩扎着两个高高的环髻,虽然此时才是早春二月,天气尚寒凉着,她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粉绿的春衫,看得畏寒的珊娘忍不住就替她打了个寒战。
  “什么?”见女孩看着自己笑,珊娘一阵眨眼。这还是她头一次被陌生人搭讪呢。
  “你不觉得这小几很丑吗?”女孩冲珊娘笑道。
  “丑吗?”珊娘回头又看了看那只小几,还好吧。
  “且这做工也太差了,”女孩活泼地一皱鼻子,“你瞧,那树瘤都还没有刨平呢!”
  珊娘笑道:“这树瘤应该是故意留下来的。我记得南方好像比较流行这种利用树瘤原有造型做花凳的做法。还有,这应该不是小几,该是放花盆用的花凳。”
  “是吗?”女孩瞪大一双圆圆的杏眼,回身问着老掌柜:“这位妹妹说得对吗?”
  珊娘一怔。这姑娘可真不客气,明明看着都没自己大!
  老掌柜也听到了珊娘的话,点头应道:“正是花凳,是近年才兴起的南方样式,姑娘倒是个懂行的。”
  “可惜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欢原色的。”
  老掌柜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后面院子里还有一些,姑娘可愿意去看看?”说着,便引着珊娘往后院过去。
  珊娘想要给她那院子里设个花盆架子,便一边走一边跟老掌柜讨论着式样价格,却不想那个跟她搭话的小姑娘竟也那么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后面,且还时不时自作熟悉地插嘴问着珊娘:“你喜欢种花?花种在地上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做个花盆架子?”
  珊娘这会儿心情好,便笑着解释道:“我那院子小,摆不了几盆花,可若是利用架子,不仅养的花能多些,也更方便打理。”顿了顿,她到底没忍住,又笑道:“你该叫我姐姐才是,我应该比你大。”
  “怎见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气地一抬下巴,“你看着都还没我高呢。”
  确实,珊娘要比眼前的姑娘略矮一些。
  珊娘笑道:“年纪大小又不是按着个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实也是如此,过了十四岁生日后,珊娘的个子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我今年十四,你几岁?”她问。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皱着鼻子不情愿地道:“我十三。还以为你比我小呢……”说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弯眉眼,开心笑道:“原来你比我大呀,那我可就不用介意了。”
  珊娘不解地扬起眉。
  只见女孩看着她歪头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梅山女学里年年都得第一的侯家十三姑娘,侯珊娘。”她略带傲气地又是一抬下巴,“若不是我在京城上学,这第一才不会被你得去了呢。回头咱俩比一比,看看谁更厉害,可好?”
  珊娘:“……”
  偏这小姑娘竟似没意识到她那话等于是在下战帖一般,忽地贴上来,那手亲热地搭在珊娘的手腕上,又道:“我虽知道姐姐,怕是姐姐还不知道我,我叫林如稚……”
  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那个姑娘——别说,她还真知道这个名字!
  甚至可以说,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有一段时间,她对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得恨不能食君之肉……
  只是,那时的她虽然知道这名字,却是从没见过这人。竟没想到,换了一世,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如果这个“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珊娘的媚丝眼儿微微眯起,看着女孩小心确认道:“你……姓林?”
  林如稚点头。
  “那,梅山书院的林山长……”
  就她所知,那个“林如稚”,正是林山长的孙女……
  “那是我祖父。”
  女孩答得甚是心无城府,珊娘却是狠狠一震。
  ——居然真是她!那个前世她一直想要认识,却因被某人小心防范着,而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情敌”。
  那一刻,珊娘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竖起一片。
  重生后,她的第一个决定便是逃学,为的就是避开梅山学院,避开那些前世见过或不曾见过的人……
  却不想,前世她用尽算计也不曾得见的人,这一世居然就这么在大街上遇到了……且还是那人主动过来跟她搭话的……
  命运车轮的诡异走向,蓦地便叫珊娘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看着这一脸率真的林如稚,珊娘心头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原来,前一世被那人放在心里默默喜欢了一辈子的人,竟是生得这样一个模样,这样一个性情……
  而这么活泼的性情,对上那样沉默的一个家伙,大概也算是奇怪了吧……不,其实也不算奇怪,许正是因为这等爽朗,才会吸引住那样沉闷的一个人吧……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拿我祖父祖母的名头来压你的,我要凭我自己的实力赢你。”
  仍是个小姑娘的林如稚似乎很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原本搭在珊娘手腕上的手,竟变本加厉地缠上了她的胳膊。
  而前世时,便是她的儿女们,对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
  顿时,珊娘只觉得浑身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林如稚的手,手指则悄悄握上被那孩子碰过的手腕。
  指尖下,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沉——却不是因为眼前的“情敌”,也不是她对袁长卿余情未了,而是因为,忽然这么毫无防备地对上“前世的心结”,叫她再一次深刻意识到,前一世的自己到底有多蠢,才会那么没头没脑的、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地,盲目钟情于一个从来不曾拿正眼看过自己的人……
  而珊娘后退躲避的动作,却是让林如稚敏感地呆了一呆。她抬眼看向珊娘,尴尬得小脸一阵泛红,讷讷道:“姐姐莫怪,是妹妹冒失了……听我祖母夸了你后,我就很想认识姐姐……才刚在楼上听到姐姐就在楼下,我一时激动,就……还望姐姐原谅我的失礼。”
  说着,那孩子冲着她盈盈屈膝一礼,一双晶亮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的歉意。
  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稚气未脱的孩子,跟前世那个素未谋面的“情敌”挂上勾……何况,所谓“情敌”,至少有“情”才能为“敌”,偏那袁长卿在她这里,从来不曾丢下过一个“情”字……
  看着林如稚,珊娘默默又叹了口气。便是如今的她有意视这孩子为“敌”,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也实在难以叫人心生恶感,何况今生今世她对袁长卿已不再存有任何奢望……
  于是,珊娘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对那林如稚弯了弯唇角,温和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你有点吓着我了。”
  她却是不知道,只她这么一句话,便在林如稚的心里定下个“十三姐姐很柔弱”的基调,便是之后无意中目睹了珊娘的真面目,这死心眼儿的孩子仍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的“十三姐姐很柔弱”……当然,此是后话。
  且说此时的林如稚,见珊娘竟不以为意地又跟她搭了话,那小脸上顿时重新变得明媚灿烂起来——那一刻,珊娘忽地就明白了,袁长卿那种清冷到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便是她,看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忍不住都想要跟着一起微笑的……
  “还当姐姐生我气了呢!”林如稚松了口气,手臂竟又再一次缠上珊娘,却是吓得珊娘当即就倒退了一步。
  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小姑娘都爱跟人挨挨靠靠搂搂抱抱的,便冲着珊娘吐了吐舌,笑道:“听说姐姐身体不好,在家养着病?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可千万要快些好起来,我还想趁着我在梅山的时候,找姐姐讨教讨教呢。”
  林如稚这有些过了头的热情,叫那前世因循守礼了一辈子,今生不过才放开了不到半个月的珊娘深感吃不消。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抹了一下额,唇边仍挂着抹浅笑道:“怕是没机会了,我正打算申请休学呢。”——若不是休学一事还得经过五老爷的首肯,她早办了退学手续了。
  珊娘的话让林如稚吃了一惊,“姐姐打算休学?!为什么?”
  “我身体不太好……”珊娘顿了顿,忽然觉得,对着这么个一脸真诚的小姑娘说谎,实在有点……
  于是她装出畏寒的模样缩了缩肩,主动过去摸了摸林如稚的手,道:“你……穿这么一点点,不冷吗?”
  稚嫩的林如稚当即被她带开了话题,也反握住珊娘那有些凉的小手,道:“冷吗?这都开春了……啊,姐姐的手好凉。”
  “大概是我天生比较怕冷吧。”
  珊娘挑唇笑着,假借着问掌柜的话,从林如稚的手中收回手,指着一个嵌螺的木盒,和老掌柜讨论起这木盒的镶嵌工艺来。
  木器行后院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看着都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但珊娘却能看出来,这家店里应该有个喜欢拿树根做造型的师傅——这还真叫她猜对了。当她指着一个大树根,想要叫老掌柜帮她把这大树根做成桌子时,旁边一个老师傅都不需要掌柜的开口,就主动过来跟珊娘搭了话。
  之后,那个自来熟的林如稚和老掌柜便再没能插上一句嘴,只能呆呆听着珊娘和那个木匠师傅热烈讨论着如何雕琢那个树根。
  这木器店有两层楼,楼上和林如稚同来的人看到她竟去了后院,便派丫鬟过来把她叫走了。
  而虽说珊娘并不打算跟林如稚这么个“前世情敌”为敌,可她的存在,到底叫珊娘有种如芒在背之感。见她被人叫走,珊娘不由就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回身向老掌柜和老木匠描述了一遍她想要的框架样式。
  因着那个树根的事,老木匠对她颇有好感,便笑道:“不如姑娘把你要镶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小人也好提些建议。”
  珊娘原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把那三幅绣品一并带了来,此时忙命三和五福把那些绣品一一展开,就在那院子里,和老木匠讨论了起来。
  “这个猫趣图,我打算做成个玻璃屏风,”珊娘道,“框架不需要太过厚重,但要稳重结实,边框和底座最好能给人的感觉轻灵一些,这样才能配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到楼上的一扇窗户被人大力推开,然后一个声音甚是响亮地叫道:“你们快来看,那是不是玉绣?!”
  珊娘还没抬头,就听到林如稚压低声音道:“五哥,你太大声了!”
  珊娘抬起头,就只见二楼那大敞的窗内,站着个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的眉眼生得甚是张扬。而他身旁站着的杏眼女孩,正是林如稚。林如稚冲着珊娘尴尬地笑了笑,便拉着那少年的胳膊,将他从窗边拖开了。
  在这二人的身后,屋内隐隐绰绰似还有其他人在,却因光线不甚明亮叫人看不太清楚。
  珊娘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她警觉地看了三和一眼,三和会意,忙和五福将那三幅绣品全都收了起来。
  那木器店的老掌柜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却并没有向珊娘说明楼上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对她笑道:“姑娘若是要用到玻璃,我们店里倒是可以一并代-办的。之前也常有客人要做镶玻璃的框,故而我们店跟街东的那家玻璃店也有合作,姑娘若是愿意,只管把您这几幅绣品一并留下,等做好了,我们给府上送去……”
  若是没楼上那少年突兀的一嗓子,不定珊娘还真就依着店家的话那么做了,偏如今被叫破了“玉绣”二字,由不得已二世为人的珊娘不多心,便扯着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还真就不太放心。我这东西虽不甚金贵……”
  说到这她才发现,她的语气太过生硬了。意识到林如稚的出现到底还是扰了她的心境,珊娘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肩背,重又笑道:“倒不是我信不过您,而是万一真有什么损伤,于您于我都不方便。”
  ——开玩笑!前世这种故事听多了,便是不被调包,到时店家只说是不小心弄坏了,就算赔个千而八百万的,珊娘也觉得亏得慌呢!
  珊娘的话音传到楼上,桌边坐着的二人中,有一人忍不住就笑了,拿脚踢着对面的那人道:“我怎么觉得,她这话的意思,是暗指你这店是黑店呢?”
  “你多心了。”
  对面那人交叠起两条长腿,状似无心地避开那只袭来的脚,端着杯茶盏淡淡应道。
  第十八章 好大的脾气
  “我再多心,也没你的心眼儿多。”
  林如轩笑着,故意伸长了脚又去踢袁长卿,却叫他再次避开了。
  仍和周崇站在窗边往楼下看的林如稚回头,正好看到了,埋怨着她三堂哥道:“三哥,你又欺负我袁师兄!”
  林如轩笑道:“那也得我能欺负得着啊!”又道,“倒是你,这么冒冒失失跑下去,也亏得那侯十三没跟你计较,不然显得你多失礼啊!”
  “怎么就失礼了?!”林如稚不服地从窗边回来,坐在桌边道:“我想认识她,偏你是个男的,没办法给我引见,我也只能自己去认识她了。”
  林如轩摇头笑道:“你当这梅山镇是京城呢?随便什么人都肯跟陌生人说话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没用……说起来,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诩名门世家,家里的小姐轻易都不许出门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为贤良淑德的一个,所有会惹人非议的事都休想叫她沾边,却是不知道今儿这是刮了什么风,竟叫她亲自跑来街上。最离奇的是,你那么冒冒失失上去搭话,她居然还搭理你了!”
  却原来,这林如稚的父亲林仲海是梅山书院山长林芝的次子,如今在京城的皇家杏林书院里任教。林如稚自小跟着父亲住在京城,因最近祖母生辰,才随着父亲回梅山镇省亲的。
  林家是书香世家,林芝老爷子又是当世名儒,一辈子沉浸于教书育人的事业中;林老太太和老爷子夫妻同心,也是亲自披挂上阵,做了梅山书院女子学院的掌院。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读着书,因她刻苦,又年年得着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门生之一。
  前世林如稚回来探望老太太时,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学里上着学,老太太自是没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这一世,却因着她“苦读导致病了”,叫老太太联想到自个儿同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孙女儿,便这么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那林如稚今年才十三,却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听着祖母夸奖珊娘,她心里难免有些不服,一心想要看看这梅山女学的魁首到底生得怎样个三头六臂。
  正巧今儿袁长卿要来镇上办事,她和林如轩、周崇闲着无聊,便都缠着袁长卿一同过来了。不想无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门外停着的马车上标着个“侯”字,再听着老掌柜招呼着来人为“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书院读书的堂哥林如轩拉过来认人。
  一年前,林如轩还跟周崇、袁长卿是同窗,如今则是在梅山书院男子学院里就读,跟女学那边的侯珊娘虽然从没直接说过话,可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认识人。于是他这里才刚一认清来人,他那活泼的小堂妹就跟条鱼似的从楼上溜了下去,竟就这么兴冲冲地跟那侯十三搭起话来了。
  ——于是,便成就了这前世不曾有过的“历史性”会面。
  “瞧三哥说的,”听着堂哥好像对侯十三颇有微词,林如稚不由就瞪圆了眼,替自己才刚认识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着呢,哪像你说的那样?!我这么冒昧跟她搭话,她也没嫌我失礼呢,从头到尾都一直是那么笑眯眯的。”顿了顿,又叹道:“就是看着好像身子骨不好,说是要休学呢。”
  那林芝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四五个孙子,偏偏两房就只有林如稚这么一个女孩儿,故而林如轩也很是疼爱自己的这个堂妹,见堂妹话里有不高兴的意思,便赶紧绕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仍是对侯十三这人保留了意见。
  一旁,仍在窗边往楼下张望着的周崇突然道:“你们说,那到底是不是‘玉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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