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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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她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他,袁长卿一勾眼尾,笑道:“现在我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珊娘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一个肘击击向他的胸口,怒道:“放我下来!”
  袁长卿蓦地一缩,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手肘击痛了,还是在闷声偷笑。他并没有听从她的意思放她下来,而是一猫腰,抱着她钻进了树下,一边小声道:“你又不重。”
  说话间,珊娘闻到他口中飘出一股明显的酒气。她一怔,抬头看向袁长卿。
  此时他已经直起了腰。月光从玉兰树稀疏而宽大的叶片间洒落,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明暗不定间,他那双眼眸亮得叫人一阵心惊,而若仔细看去,还能看出,他的脸颊红得也十分可疑。
  “你,喝醉了?”她问。
  袁长卿一默,低头凝视着她。
  从珊娘家里出来后,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拉着周崇又是一番畅饮。而经过一阵旁敲侧击,终于叫他确认了,周崇竟真的对珊娘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不禁叫他一阵自悔加气恼,偏周崇那里一口一声地说着什么“十三儿说你们那是权宜之计”……
  袁长卿从来不是个愿意跟人吐露心事的人。他甚至觉得,跟人诉说心里话,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剥光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叫他感觉既羞耻又尴尬,且还很没有安全感。他无法跟周崇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于是出于报复,便把周崇灌了个不省人事。而虽说他的酒量是从小就被几个舅舅锻炼出来的,可因着心头郁积的那口气,叫他一时失控,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多喝了几口。可若要说醉……
  “没有。”他答着她,轻轻将她放了下来——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一根树枝上。
  珊娘吓了一跳,下意识捉住他的肩,低头看着脚下空荡荡的地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脚上竟是光着的——她的鞋落在楼上了……且不说她还是睡到一半爬起来的,这会儿身上只穿着件睡衣……也亏得之前她因为怕冷,临时扯了件氅衣套上。
  而,便是他曾亲眼见过她更为狼狈的模样,便是他曾亲自帮她接过伤腿的骨头,这么无缘无故叫一个大男人看到她光裸的脚……仍是叫珊娘有些接受不能。
  偏她一抬头,恰正好看到袁长卿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脚上。
  月光下,她的脚显得分外的白净。
  珊娘顿时一阵羞恼,猛地一缩脚,却险些从树上栽了下去。也亏得袁长卿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她则趁机扯着氅衣下摆盖住脚,抬头怒瞪着袁长卿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懂不懂?!”
  袁长卿看着她默默一眨眼。其实他很想说,你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能看的……偏他天生没有练就那种油嘴滑舌的技能,便低垂了眼,很是老实地“哦”了一声,然后规规矩矩地后退了一步。
  偏珊娘这会儿是坐在树枝上的,且袁长卿还是很是坏心地挑了根不是很粗壮的树枝。他这么突然一后撤,便叫珊娘感觉一阵四边不靠,忙不迭地伸手抓住他。
  于是她便看到,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她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在故意报复着她刚才那一句“非礼”的话。
  “快放我下来,别胡闹!”她扯着他的手臂冲他一阵色厉内荏地低喝。
  “地上凉。”他笑眯眯地道。
  “那送我上去!”她又是一声低吼。
  袁长卿只弯着眼尾看着她笑而不答。
  她恼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这一生气,声音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大了起来。
  “嘘!”袁长卿赶紧靠过去,将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
  珊娘一怔,袁长卿也是一怔。紧接着,他的眼眸便是一闪,只当作他是全然无意的一般,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约一息的时间,然后才装作没事人儿一样撤回手指,低声又道:“小声些,别惊动了守夜的人。”
  受了蒙蔽的珊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把我掳出来就不怕惊动了人?!”
  “这倒没事,”他眼尾又是那么一勾,“我耳朵好着呢,若是有人找你,我再把你送回去便是,准保不会叫人发现。”
  “没人发现也不代表你就能这么做!”珊娘恼道。
  “不能吗?”他忽地向她靠近过来。那一身的酒气,顿时令珊娘一阵警觉。
  “你……醉了!”她道。
  他垂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顿了顿,又道:“至少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珊娘一默,总觉得这句话最好不要细问究竟。于是她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时睡不着,原想出来散散心的,没想到在这里巧遇另一个半夜不睡觉的人。”
  他说着,唇边绽出一朵微笑。
  那笑容看得珊娘垂眼默了一默,然后忽地一翻左手。左手里,是他刚才塞给她的那只小瓷瓶。
  “这是什么?”她问。
  “醒酒药。”袁长卿道,“解酒解头痛很有效。”
  珊娘忽地就眯起了眼,盯着他的脸道:“你怎么知道我头痛?!还是说……你在窗外偷看我们聊天了?!”
  袁长卿一怔,笑容忽地一收,竟无来由地令珊娘很想去推着他的唇角恢复那个笑容……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时她才想起来,她是亲眼看到他的船从上游漂下来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她岔开话题问道。
  “随便逛逛。”他道。
  “然后就泊在我的窗下了?!”她戳破他的谎言。
  袁长卿的眼一垂,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掌心里的瓷瓶道:“明儿一早若是你头痛,就叫丫鬟用水化一丸给你吃,效果比外面买的好。”又道,“这是我师父亲自配的。你知道……哦,你不知道,我师父是好酒之徒。”不等珊娘接话,他又道:“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师父不仅是个和尚,也是个很不错的大夫。”
  终于,他这歪楼的技能满格了,珊娘终于叫他带歪了话题,偏头问着他:“你师父,是那个……”
  “嗯。老秃驴。”袁长卿替她说了那三个她不方便说出口的字,然后抬头看着她,再次翘起唇角微笑了起来。
  他的微笑,不仅柔和了他的五官面容,更使得他那双清冷的眼眸染上了一抹出人意料的孩子气——倒于某个方面忽然有点像侯瑞了。
  珊娘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其实袁长卿跟她哥哥侯瑞同龄……而她下意识里却总是把他当作一个成年人看待着……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她柔声回应着他,忽然间有点莫名心软了起来。
  袁长卿一向对他人的情绪很是敏感,当即便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心软。珊娘坐在树枝上,这会儿正以双手握着那树枝。于是他假装他只是随意的模样,将右手悄悄移到她的左手旁,一边抬头看着她,更正道:“是你爹总这么叫他的。”
  虽然感觉到他的手掌边缘处传来的热度,便如之前袁长卿一直所想的那样,珊娘对他的靠近,似乎并没有像对旁人那样敏感,只歪头好奇问道:“你师父不是出家人吗?怎么还好酒?”
  “我师父常说,不入世焉得出世,不曾真正经历过的事,便不能叫做体验过。”
  这么说着时,袁长卿的思绪不禁微微有点开了小差。以前他总不能理解他师父的这句话,他觉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从头至尾经历过一遍才叫作体验的,很多事情浅尝辄止也是体验。比如他对珊娘的那点心思。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对她动了心思后,他并没有觉得非要跟她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可,他觉得他体验过了那样的感觉,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更多了。何况她曾明确表示过对他没兴趣,他也觉得她对于他来说,还没有重要到不可忘怀。于是,便是每个白天里他能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偏每个午夜梦回时又总能梦到她,他仍那么坚持着他的决定。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把太子给他的赏赐换了那块西洋怀表,便是他潜回江阴后仍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便是知道她因他而受人算计时,他仍那么坚定地相信着,她对于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直到她真的遭遇到危险,迷失在大雨的山中……
  那时候,他几乎疯了似地,不顾摔断腿的危险,冒着大雨在黑暗中拼命搜寻着她;他一声声喊着“十三儿”,喊得嗓子都哑了,心里害怕着她再也不能回答他时,他才在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变成了他不可或缺之人……所以之后他耍了心机……他改了主意,他决定先把她抓在手里再说。
  偏她那里仍是保持着对他的莫名抗拒。
  而若说她真的抗拒着他,每当没有别人在的时候,每当他靠近她时,偏她又表现得好像并不讨厌他……这不禁叫他生出许多的希望。
  “十三儿。”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儿。
  “嗯?”珊娘抬起头。
  “要不,就这样嫁给我吧。”他道。
  珊娘一阵诧异,看着他眨了好一会儿的眼,她才反应过来,忽地皱起眉头,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袁长卿的右手轻轻一动,覆住她的左手。他抬起眼,看着她缓缓说道:“我……想像不出来,我娶别人会是什么样儿。好像我……只能想像得到,娶你会是什么样儿。我……”他顿了顿,“我想我更愿意娶你。”
  ——对于习惯了隐藏心事的袁长卿来说,这样的话,已经是最近似于表白的话了。
  虽然他很想像周崇那样,直白地告诉她:我喜欢你,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可这样的话太过直白,叫他感觉难以启齿。偏如果他熬着不说,又怕被周崇那个小浑蛋抢了先手……虽说叫周崇断了念头,他可以想出几百种方法,但只有他在她的心里先占据下地盘,才是最斩草除根的办法。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无后顾之忧……
  珊娘默默看着他,心里不禁一阵五味杂陈。她自然不知道袁长卿内心的挣扎,对于她来说,他所认识的袁长卿永远是那么果决,不可能存在任何挣扎犹豫。而且,他身上有诸多她所羡慕的优点,比如,他的适应能力。哪怕事情的发展再不如他的意,他总能很快调整好自己,然后从最不利的条件中,创造出对他最有利的解决方案。
  而显然,便是她不是他最理想的选择,如今他也已经找到了能够叫他接受的解决之道——怕就是那时候他在大讲堂里跟林如轩所讲的那种夫妇相处之道……
  也许,对于袁长卿来说,婚姻原就是可有可无之物。对于他来说,娶她或者娶别人,原就没有根本的区别……
  曾经她也想像过,前世时她死了之后,袁长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怎么想都觉得,他应该不会怀念她,甚至更有可能,她的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她觉得,以他那样的个性,应该不会再续弦了,因为跟不投缘的人相处,对于他来说,很难。也许在她之后,他就再没有别人了,但,便是这样,他也一定是个快乐的鳏夫……
  珊娘无声一笑。换作前世的她,一定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换作今生的她,她倒奇迹般地能够理解他了。
  是的,其实对于他来说,如果不是袁老夫人逼迫,他这一生都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需要别人——就像她现在才刚开始明白的那样,她的世界也可以不需要别人,她只需要为自己而存在。
  珊娘觉得,其实袁长卿对于婚姻没有任何期待,而此刻的她,其实也跟他一样,前世已经将她对婚姻的所有憧憬都消磨殆尽,如今的她更宁愿追求一种岁月静好式的宁静安详。而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和他还是合拍的。如果他想要的,是一段互不相扰的婚姻,那也正是她眼下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把这‘权宜之计’改为‘长久之计’吗?”她抬眸看向他。
  所以说,世间的事永远如此复杂难解。当你因为某人而开始追逐太阳时,也许那人正因为你而转而向往月亮……
  不仅珊娘误会了袁长卿,袁长卿那里也误会了珊娘,以为她是明白了他那隐晦的表白,不禁晶亮着双眸,看着她道:“你愿意吗?”
  珊娘想了想,耸着肩道:“有何不可。而且,正好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互不相扰。很好。
  如果此刻袁长卿不是被一个念头分了神,以他的敏锐,应该能捕捉到她话音里那奇怪的萧瑟,但他这会儿动了色念,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握住她的手,由轻到重,然后他将她的手从树枝上拿开,轻轻贴在他那因酒意而发着烫的脸颊上。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他看着她,似发誓般轻声说道。
  “我也希望我不会后悔。”她也喃喃说道。
  她看着他将她的手贴着他的脸颊,心里却隐隐有种古怪的隔离感,就仿佛这么做着的人不是袁长卿,仿佛被袁长卿握着的手也不是她的一般……
  她那带着茫然的眼神,看得他心头微微一抽。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不仅是茫然,似乎还有一点悲伤。于是他抬起左手,覆着她的脸颊问道:“怎么了?”
  “什么?”珊娘眨着眼,仍是一副不曾回神的模样。
  斑驳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得那张脸看起来甚至都没有他的手掌大。她的眼原就是细长的形状,如今这么迷蒙着眼神,便显得更加细长了。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半垂着的睫毛,发现她的睫毛不像他那么浓密,却很是修长,且意外地柔软……像她的心肠一样柔软……
  他微笑着,目光缓缓沿着她的鼻梁,落到她的唇上。和她那细长的眼不同,她的唇圆润而饱满,便是她不笑的时候,唇角仍是那么微微凹陷着,跟只鲜嫩嫩的菱角一般……
  许是想到了“菱角”,忍不住叫他一阵口舌生津。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那喉结微微一动,看着她的眼忽然间变得深沉了起来。他的拇指随着他的视线,轻轻落在那唇角的凹陷处……
  直到感觉到唇上拂过的指尖,珊娘才忽地回过神来。她一惊,蓦地往后一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是忘了这会儿她正坐在树上……也亏得袁长卿的另一只手正托着她的背,才没叫她一个倒栽葱从树枝上摔下去。
  “你……”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却立时就叫袁长卿的手掌一横,便盖在了她的嘴上。
  “嘘!”他轻声道。
  这是第三回了!
  珊娘冲他一瞪眼,抬手抓住他仍捂在她嘴上的手,就在他的掌缘处咬了一口……
  比起上一次她咬他,这一回可轻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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