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欲的风 第1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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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喝酒吗?”
  “……”
  “喝一杯吧,”她拿起旁边的酒水单,低头老练地去点,
  “他家我还有张贵宾卡,09年就办了,五年效期,会员酒水可以打三折。”
  “螺丝起子挺好喝的,不加苦艾酒。当年看雷蒙德的《漫长的告别》,里面男主人公马洛就喜欢喝这个。小时候不懂事儿,看书也就是看个热闹,觉得伦诺斯克挺悲哀的,虽然看不太懂,但是感觉那书看着一股子的悲哀味道。”
  “可雷蒙德在创作时曾经患有抑郁症,一度差点儿自杀。”周衡接着她的话说了一句。
  明清一愣。
  周衡直起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子,抬起胳膊来,抽走她手里的酒单,
  放到一边。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这个时候倒是拿乔上了不紧不慢说着话,往日里两个人的对话大都是些很平凡普通的语句,比如“今天感觉怎么样”“学校忙不忙”“你想吃什么你回家了吗”之类的,看书都多,谁还在认识很久很久以后见了面还说这种“我读了一本xxx书,感觉很不错,这里面男主角的思想很先进”……但好像此时此刻的氛围就是得说点儿这种话,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谁都有些承担不起。
  就像雷蒙德的《漫长的告别》。
  周衡今天穿的也很正点,一身高级定制,几乎从来没这么穿过,上一次见他穿这么正还是参加省里的教研会,两个人心照不宣,明清这一席拖地蕾丝花边长裙也是个很大的牌子,价值六位数。
  都不喝酒。
  朴树低哑的声音,从音响里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明清来之前打了一肚子的开场白,平静的、温婉的、柔顺的、甚至哄狗子的,能想到的画面她都给预先排演了个遍。坐在车上的时候她就莫名很紧张,比参加冬奥会决赛还要心脏砰砰跳。说句老实话冬奥会她还真的不紧张,因为只要发挥正常她就一定能拿到牌子。
  然而坐在周衡对面跟喜欢的男人开口说分手,紧不紧张发挥的正不正常,后面会发生什么状况都是一团未知数。
  被抽走了的酒单就那么摊在桌面上,来酒吧不喝酒,明清脑袋一点一点地放空。她注视着周衡,周衡仰头,又靠回椅子靠背边缘。好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静静地去打量一下他了,灯光昏暗,但是却能够清晰的看到了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长得是真的好看。
  好看到直踩她的心坎儿,踩的她心脏稀巴烂。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忽然又开始往上涌,掺杂了腐蚀液,腐蚀性极强,慢慢折磨着她的神经。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像是在比赛着谁更能当哑巴,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小城镇上下着秋雨的时候,周衡总是会在雨后骑着自行车带她回家,晃晃悠悠兜兜转转,没有任何掺杂了的烦恼,没有其余的人,黄昏坠落,北极星在树梢上发亮。其实那是明清前二十年里相当重要的一片回忆,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向前拼搏、不屈不挠、永不熄灭,鲜少有过能够放慢脚步安静的去走一走世界角落的缓慢时光。
  一个当下最名贵家族现任当家人,一个是顶尖世界奥运冠军。他们的故事或许还能延伸很长,但是却回不到那个雨后积水池下倒映的叮铃铃自行车歪歪扭扭的时光。
  最终还是周衡败下阵来,谁让他比她更加爱她一分。周衡竖起身子,头发随着肩膀的晃动稍微散落下来两根,垂在额前。
  他抬手叫了两杯温的柠檬水,推了一杯给明清,自己面前一杯。用拇指磨搓着被子光滑的杯口边缘,震荡着里面的水在轻微弹起,一圈圈荡漾着涟漪。
  周衡低着头,眉骨往下压,他的眼眶很深,颧骨也是很漂亮的美人骨,稍微一低头再有几根头发丝儿的遮挡,就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睛。明清端起水,发现水除了柠檬酸,还有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
  “……”
  “不是还有最后一个老中医,还没看么。”
  “能不能,不要就这么放弃……”
  明清笑了一下,茉莉花的香气在嘴角散开,却抹不去柠檬带来的酸涩,
  事到如今,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呢?
  “不愿意一遍又一遍,抱着根本不存在的希望,等啊等,”
  “然后被无情地、一刀砍灭前方的光。”
  “……”
  “人是需要认清现实的。”明清说着,语气很平淡,就仿佛她早就彻底接受了这个结局,自打一开始就没有过任何的挣扎,
  “我以前一直以为,世界上永远不会有攻克不了的难题,一切困难只要我肯努力,就一定能找到可以解决的办法。”
  “然后我的过往就是一帆风顺,从开始进入到短道速滑这条路,一路上我的一切都是顺风顺水,同龄人还在为了进入省队而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我就已经轻松拿到国家队的门票,并且进去的第一个赛季第一场国际大赛,直接斩获两金两银,创造了中国女子短道速滑史上最宏伟的成绩。”
  “就是去年被踹被开除国家队,我消沉了八个月,这八个月我什么都没干,甚至连冰面都没上过。结果到头来往回拼重返国家队的路,又是一路畅通无阻,一上来就破了世界纪录。”
  “没有一个运动员禁赛后回到国家队还能这么高调的,我明清就做到了,比赛依旧嚣张,后来连教练组都管不了我了,周衡你不知道之前世界杯最后一站我们打的有多么绚烂,整个赛场只要我们中国队、我、明清上场,那就是毫无悬念,第二名就是其他国家对手的天花板。”
  “实在是太猖狂了,但我却有足够的资本去叫嚣。所以大概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人的人生怎么能成为这般的赢家,是不是再这样下去她好上天去拧了宇宙的天灵盖?然后几个月前,我的人生,就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创伤。”
  “彻底给打趴下了,甚至连根让我举着起来的脊梁骨都不留。刚摔了那会儿,我还依旧顽强着自己的那份信念,想着肯定总有一天,我还能再站起来,能够再去奥运完成我那桀骜不驯的梦想。”
  “现实却从能教我做人……周衡,不是我自甘堕落,你看到我父母站在病房外面那绝望的眼光了吗?这一个多月是经常这样的,我每次都看到,心都攥了的疼。有段时间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很麻木,我一下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的悲伤,就像是头上被套了个套子,自己憋气憋在里面,一看到我妈在背着我掉眼泪我就难受,呼吸不动。”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了,其实也就是在我看到高敏去了澳大利亚那一刻起,我突然就恍惚过神来,知道了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窒息。是因为这件事里面,我自己应该是所有人里最难过的一个,伤毕竟是伤在我身上,一切承受不了的事情都是原原本本降落在我的头上。然而之前我缺一直抱着一个乐观的心态,想要将自己的情绪抽离伤痛带来的悲苦,企图去做一个跟命运对抗的勇士,然后去安慰别人。”
  “一切都苦难,我不应该去逃避,我应该坦然去接受。我就该认清我再也站不起来的这个事实,我是个残疾人我不可能再回到奥运赛场上了。这是放弃也好自甘堕落也罢,都可以,反正与其抱着那最后一丝看不见的光去祈祷,还不如就此认命、跟命运妥协。所以周衡,不管最后一个老中医还是老西医,对我来说都是那样了,我没那个力气再去抱有一丝的幻想,再去调动全部的精力祈祷上苍能够眨眨眼再眷顾一下我,我知道我的前半辈子已经把我所有的好运给用完了,人不能一辈子都一帆风顺,否则违背自然规律。”
  “最后一个老中医我也会去看,就当是最后走个流程……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梦想虽然没了,但是我明清还是希望能好好活下去。只不过后半辈子不太想去见人罢了,就是过去认识的那些人,因为我的前二十年认识的人都是在我辉煌时期认识的,他们都见证过我曾经有多么的桀骜少年郎,我不想再见到过去的人了,不是大家的不对,是我。我看到以前认识的人,一定会想起以前那些灿烂的时光。我不想情绪太大的波动,我爸爸妈妈因为我的这次摔伤,头发都一夜全部花白。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平平静静过完这辈子……”
  明清笑了两下,学周衡仰头,眼泪都给笑出来了,好像这么抬抬头,眼泪就能重新沿着眼眶流回去。柠檬水原来这么酸,酸的能把人麻木了的心再次给呼唤醒。
  周衡低着肩膀,明清说这一长串的话的时候,他交叉放在膝盖间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了,她把一切都摊开了的说,在这幽暗的酒吧里,把她所有的过去都给否决掉了。
  不止扔下了他一个人,还有她的队友、她的启蒙老师,她前二十年一手缔造出来的短道王国,还没彻底繁华到世界之巅,就被缔造者一手给摧毁。
  他吼不出来,或者说没有任何资格去吼了。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觉得痛苦,可最痛苦的还是莫过于眼前的这个女孩。
  真的很想很想帮着她分担一片悲哀,哪怕她还有点儿力气去撕心裂肺地吼,去抓着高敏挠烂了她的脸,他也会助她一臂之力。可明清什么都不做,彻底就这么抛弃了。要是抱一抱能让她稍微有点儿情绪波动也好啊,然而周衡却伸不出手,去抱住那个彻底残败了的人。
  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生离死别前人都已经没了哭喊,没了挣扎。
  因为已经一切都成了定局。
  可……
  “明清,”周衡把脸捂在掌心,迷茫地喃喃着,
  “最后那个老中医,他的医术很好,上午才跟我说突然出山,我之前就是在法兰西被当地黑势力打断了骨头,找的他接的骨。现在什么后遗症都没有。他明天就会到,专程赶过来,他听说过你的事迹,他说会拼尽全力把你医治好……”
  明清用无名指指腹擦了下眼角,别过头去,看着那旁边桌子角缺了一块的木头,深深地看了好几眼,
  “好。”
  周衡抬起头。
  明清:“我没说不见。”
  “只是周衡,那百分之一的几率,我不会赌了。”
  “也不想说,‘如果好了……’这种话。”
  周衡:“还是,要离开么?”
  顺遂地跳跃到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问题。
  那一刻,明清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渣一点儿的理由,把周衡给堵回去。
  也不算思考半天,其实早就想好了这样去说,明清阖了阖眼,长长的睫毛打在她白皙的眼睑下,忽然眨了眨,空洞的眼底流淌出来一道细微的残忍,
  “周衡,”
  “我一直以为,我们俩个人,”
  “就是玩玩。”
  ……
  ……
  ……
  实在是太蹩脚的谎言了。
  但都用这么蹩脚的借口来堵他,周衡彻底明白明清的决心。一戳就碎的谎言都拿出来了,实在是就是彻底放弃一切。周衡忽然感觉到眼眶一阵发酸,他都不知道自己架在膝盖间的双手在拼命地颤抖,
  都不知道眼睛框里,猩红的血丝,正在摧枯拉朽般疯狂弥漫。
  那一刻的周公子像是一个被狠狠砍伤了了的狮子,暴怒写满了他的浑身,手腕上的青筋暴起,正沿着他那卷起袖子的小臂往上攀爬。他在隐忍着,隐忍体内的躁动,氛围骤然凝结到冰点,像是下一秒男人就会一下子掀翻桌子站起身,像电视里那样上前去拼命掐住女孩的纤细的脖颈。
  明清彻底躺平了,如一滩烂泥倒在轮椅里,胳膊横着架在扶手上,笔挺挺,眼神是空洞的,看不到一丝光。
  也没有了眼泪。
  好像要是一个人还能哭,就说明她还有点儿知觉,明清感觉自己就这么样了,玩玩也好、奥运会也罢,解脱了其实没那么难受,就是把心脏给剜出来,彻底给扔掉。
  牙齿却控制不住地用力咬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嘴唇给咬破了,鲜血在口腔里炸开,是腥甜的味道,她见过太多的血了,似乎都快浸泡在血液里,这么一副苍白无力的身体居然还能流血,明清舔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放弃了的释怀嗤笑。
  昏暗的酒吧,柠檬水宛若烈酒,在唇齿间灼烧。
  周衡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他忽然站起了身,什么都没说,或许是被弄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后拎着衣服转身就走。
  起身的幅度过于大,叮叮咚咚撞倒了不少,桌面上的玻璃杯,夹在边口的柠檬皮,压在了地上,被叮当砸碎了的玻璃块割破着边缘,青汁四溅,犹如暗红的酒,肆意在方格砖地面上流淌。
  酒吧里的音响继续唱下去,切了歌,换了一个女声,悲伤的嗓音止不住地流。男人踉跄着离开,华贵的衣服都遮掩不下狼狈。明清堪堪抬起了头,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她忽然心脏就给用刀子绞了般,再一次撕开了无数道裂口。
  疼痛喧涌,脑海走马灯似的扇过一道道回忆。六岁时在冰面上摔了无数个跟头,从天黑摔到天亮,因为太猖狂被霸道的师哥师姐们推到男厕所教训拿着棍子往她头上砸,
  还有三进三出被国家队开除,丁教练气红了脸大骂她不想混了就滚!跟韩国棒子起了争执,被韩国男队的人拉开后不分青红皂白用冰刀刀背哐当砸在了脑袋上,还有还有……
  被高敏推出去,她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爬起身,还要继续追赶,纵使膝盖已经疼到没了知觉。
  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拼搏?为什么都快死了还不愿意放弃。她顺遂吗!她这一路真的有那么如她所说的如外界报道的如外人看到的那么一路畅通无阻吗!
  真的是这样吗!你扪心自问,拍着自己的良心去说说,你的人生、你的短道速滑,真的就是一直以来都前途灿烂、没有任何绊脚石吗!
  “……”
  “有的。”
  ……
  其实在六岁那年,无数个黑夜里趴在野冰冰碴子上的那一刻,她有过黑云压城逼迫的放弃,放弃之手都已经伸到她的嘴边了,就是抬手的那一瞬间之事;被师哥师姐堵在厕所里拳打脚踢灭灭势气,她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边打转,只要放声大哭那个想要继续学短道速滑还是回家的天平就会倾倒;三进三出国家队,恩师丁教练都让她滚的那一刻,那一刻丁成栋大概是彻底对她失望了,就是不要她了,就是要把她这个孽徒给踹下去,彻底不要了。
  那天跟高敏比拼,第一次摔出去的那一刹那,她都已经倒在了冰面上,膝盖也已经筋骨断裂,
  那一刻,只要她继续躺下去……
  无数的记忆碎片记载的事迹,只要她稍微偏了那么一点点的信念……
  可是,没有!!!
  从野冰冰碴子上爬了起来,继续往前抹着鼻涕眼泪去滑下去;将眼眶里的眼泪滚动一百下后在第一百零一圈开始前硬生生给咽回到肚子里、抄起家伙反杀回去;丁成栋即将要推开那扇彻底放弃她的门,她拼了命地爬上前,不顾一切地抱住了教练的腿,
  高敏推了她后,膝盖骨都给扭断了,仍旧再一次撑着气站了起来,义无反顾往前冲。
  那不是一帆风顺的人生之路啊!不是生下来老天爷给了她顺风顺遂!她不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她的一切“坦荡顺利”,都是凭借着她那份从小都打不死的顽强精神,一点一滴从绝望之境将无数个即将湮灭的希望硬生生给抠回来的!
  那份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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