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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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没有想到会有人守着他一整夜。而且那人偏偏是观尘,这么个八风不动又不爱说话的性子,他道不道谢都觉得别扭。
  季别云难得生出逃跑的心思,脚下刚转了个弯,便听得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别云!”
  他连忙回头,惊讶道:“方慕之?”
  情急之下他直接连名带姓地叫出相府少爷的名字,幸而方慕之不在乎这点虚礼,几步走了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听说你丢了半条命,如今才过一日便能下床走动,看来是谣言了。”
  季别云拉了拉外袍衣领,将里面又出血的伤口藏好。
  “听说?”他挑了挑眉,“听谁说的?”
  方慕之摆了摆手,不请自来般朝别苑里走去,还转过身让自己的小厮等在外面。季别云阻止的话卡在喉咙里,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整个宸京都在谈论你,想要不听到都难。昨日我没去,下午的时候就有小厮兴致勃勃跑来跟我说,今年登阙会上出了个倒霉的疯子。”说到此处,方少爷戏谑地瞥了他一眼,“被开了刃的真剑捅穿肩膀,还能在雨里又打了好一会儿,刚赢下来就倒了,还有好多人以为你是死了。”
  季别云眉头皱起,外面的人就是这样说他的?倒霉的疯子?
  “倒霉我承认,但是我哪里疯了?我神志可清醒得很。”
  方慕之忽然压低声音:“行啊,既然你神志清醒,那你告诉我,杀你的人是谁?”
  季别云与方少爷对视了片刻,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位少爷怎么找到了这里,原来不是出于关心,也不是来宴请他的,而是找他套话来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故意道:“若我说是丞相呢?”
  方慕之果然又憋不住了,抬手指了他两下,“好啊,敢情你还没有打消对我家的怀疑。”
  季别云轻飘飘看了方慕之一眼,率先转身往厢房走去。等到少爷跟上之后,他才道:“你不就是来试探的吗,想看我对令尊的怀疑有没有彻底打消。放心吧,我一向重视证据,若无真凭实据,是不会给任何事情下定论的。”
  正因为柳家蒙冤,他才不想让世上其他人也被妄断。
  方少爷在他身后沉默下来,一直走到厢房里才出声叫住他。
  季别云回头:“想说什么?”
  方慕之招招手,把他引到两棵榆树后面,避开了前后侍卫的视线。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然也不会在登阙会上差点丢了性命。”方慕之神情严肃,垂着双眼道,“宸京里许多人手中都握有权力,只是大小之分罢了,你的敌人可能藏在任何一个地方……但绝不会藏在相府内,我也绝无害人之心。”
  眼看季别云没有什么反应,方慕之又一次慌了,他急忙问道:“你不是有一把刀吗?若你还对我有所怀疑,干脆一刀把我捅了算了。”
  说着就要进房翻出他那把环首刀。
  季别云看他不似说笑,连忙伸手拉住方慕之胳膊,“你做事能不能冷静一点,嘶……”
  他左腕的伤也还没好,一用力关节处就传来刺痛。
  方慕之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之后立刻退了回来,见他脸色都比方才更苍白了一分,赶紧给他赔礼道歉。端着世家公子的风度弯腰一揖,嘴里不停念叨着:“宽恕则个宽恕则个。”
  季别云右手握着左腕,身体没一个地方是好的。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绕开这人往里走去,“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方少爷在刚才自己被拉住时便已经明白,他在季别云这里算是清白了。现在再要他死,他当然不愿意了。
  他追在少年身后,“贤弟三思啊!我还没有替你操办庆宴呢,过几日给你大办一场可好?你想吃什么,口味如何,嗜甜吗?”
  季别云暗自叹气,自从下了悬清山,这日子就开始难过起来。
  左一个有恩于他却招惹不得的贤亲王,右一个又呆又傻的丞相府少爷,仇人尚且藏在幕后,过两日还得进宫面圣。
  ……所以观尘那和尚守他一夜都有时间,怎么就没时间和他说上几句话再离开?
  季别云心中憋闷,跨进房间之后猛地将门合上,把方少爷拦在了外面。
  “别喊了,我这几日斋戒。”
  门外的方慕之明显愣住了,片刻后疑惑道:“你又不在悬清寺了,斋的哪门子戒?”
  一听见悬清寺三字,季别云没来由地更难受了,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不悦的脸。他盯着方少爷,幽幽道:“我在悬清寺的房间应该被重新整理过了吧。”
  应该已经没他住过的痕迹了。
  方慕之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像是在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不然呢?”
  季别云冷冷地看去,就这么站了片刻,然后突然将房门重重关上了。
  第27章 面圣
  季别云在这别苑中静养了六日,这期间贤亲王与徐阳时常来看他,方慕之即使春闱在即也抽空来瞧了他两次。
  反倒是观尘,那次守了他一夜之后便再没出现过。
  之前会偷偷跟踪他的人如今对他不闻不问,实在是难以习惯。
  他跟徐阳打听过是不是悬清寺出了什么事,徐阳却也一脸茫然,说那儿一如往常,除了千僧会之后香客又变多了一些。
  季别云压下心底的疑惑,只当是观尘大师太忙了。
  宫里来人探望过一次,带了不少补品,并让他放下心来好生休养,待痊愈之后再进宫谢恩也不迟。
  话虽这样说,但季别云也知道分寸。元徽帝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宽仁地愿意等他几日,若是自己真让圣上等久了,那他可就是对圣上不敬了。
  因此三月十五日这一天,就连启明星都还没挂上东边夜空时,季别云便已经出发赶往皇城了。
  徐阳陪着他坐上马车,掀起车帘瞧了一眼沉沉的夜色,压低声音道:“王爷让我教你的面圣礼数,你可都记下了?”
  季别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儿,事事都得听大人提点,心里不觉反感,反而有些奇妙。不过反过来一想,自己十八岁生辰刚过,严格意义上连弱冠之年都还没到,确实还不够成熟。
  “记住了,行止要慢,除了盯着自己的脚尖哪儿都别看,陛下问什么我答什么,但不必答得太细。”他就像是小时候背文章似的,一连串地吐了出来。
  徐阳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喃喃道:“怎么觉得心里怪慌的……”
  季别云瞥了他一眼,“我是去进宫谢恩的,又不是被押送刑场,徐兄慌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满朝文武都在殿上,说不定害你之人就站在里面,”徐阳顿了顿,“你这不是羊羔子进了狼群吗?”
  季别云一听,忍不住笑了出来,将脑袋转过去。
  “羊羔?你觉得我像吗?”
  徐阳抬眼一看,少年那张脸虽然此刻眉眼含笑,但在比武台上时又超乎常人般狠厉,确实不像羊崽子。
  但他转念一想,又道:“你总不可能拿着刀对付那些大臣吧?他们手中的刀剑可都是无形的。”
  季别云仍保持着脸上的笑意,“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学。”
  徐阳一脸狐疑,“你现在的表情我见过,和在悬清寺骗我说自己会求饶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笑得更深了,重新端正坐好。
  马车穿过内城,来到了宸京最中心的那座城池,在距离城楼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
  此处为皇城正南的永安门,高大宏伟,建得颇有皇家威仪,并且有重兵把守。城门前规规矩矩排了两列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无一人侧身交谈。队伍两旁每隔一丈便站着一位提灯的内侍,弯腰候着。
  季别云从车帘缝隙中瞧了一眼远处情形,放下帘子,转头问道:“驻守皇城的都是北衙禁军吧?”
  徐阳也悄悄地看了一眼,点头道:“对,看他们的配甲,今日应该是羽林军在皇城南边当值,龙武军去别处了。”
  季别云来到宸京之后了解过,如今的军制与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屯驻在京城内外的军队分为南北两衙。
  北衙为直属于皇帝的禁军,主要负责皇城守卫以及皇帝本人的安危,其下又细分为羽林军与龙武军。
  而南衙即京城十二卫,是归属于大梁的军队,领天下军马,与各地都尉府轮流入京值守的兵力一起,负责整个宸京的安防。若有战事,便从中抽调奔赴前线。
  十二卫其实只有六个部门,每个部门分左右,如贤亲王名义上统领的右卫,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个左卫,除此之外还有左右威卫等五个部门。这六组左右加在一起,便合称十二卫。
  皇帝此番让他在南衙北衙中任选,势必关系到他的立场与未来。
  而在其他人眼中,他的选择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如今天下安定,至少数十年内不会再有战乱发生。
  南衙十二卫只能囿于京中,做着闲散差事,领着不算少却也不多的月俸,或许穷尽一生都无法往上爬多高。对于一心求进之人来说,既然没有多少获取军功的途径,那南衙自然不如北衙来得好。
  北衙禁军作为皇帝亲兵,多在御前,且人数也比南衙少得多,混个将军当当不算太大的难事。
  只要不是个傻子,便一定会选北衙。
  他垂眼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徐阳叫他。
  “文武百官进去了,你快些下车,别误了时辰。”
  季别云应了一声,掀开车帘走进了带着凉意的夜里。
  有内侍引着他走到永安门下,也提着一盏宫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
  季别云今日穿得隆重,一身礼服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批了一件深衣广袖,衬得他不似武将,反倒像是初出茅庐的年轻文臣。肩膀被这身衣裳压着,他被束缚得难受,等待也显得漫长起来。
  过了许久,季别云才听见一程又一程的传唤到了永安门口,宣他入殿觐见。
  季别云刚才在马车里偷偷瞟过一眼,从永安门能一眼望见金碧辉煌的敦化殿,然而此刻他走在去往敦化殿的路上,却觉得这条路未免太长。
  他按照规矩,目光只落于自己足尖,走过了一块又一块大理石方砖,许久之后才踏上了台阶。
  内侍将他引至最后一级台阶之后便离开了,走到了殿门旁恭敬站着。
  季别云站在大殿门口的正中间,听得殿内又一声唱喝,这才抬脚往里走去。
  文武大臣分列两边,今日原本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早朝,然而在他们眼中,此刻多了一件新鲜事。
  那位据说在登阙会上大放异彩的少年出现了,只粗略一瞧,便能注意到他与那些粗犷武将截然不同。气质凛冽,但身板清瘦单薄,能隐约看见五官清俊,一张唇紧抿着。整个人分明在克制,却难掩锋芒。
  季别云走到群臣最前列的位置,伏地而拜。
  “草民季遥,叩见陛下。”
  “起来吧。”
  元徽帝的声音比实际年龄听起来更加年轻,语气明明平淡,却不怒自威。
  季别云缓慢起身,垂眼站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双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包括正前方,不用看也能知道那些目光里带了多少探究。
  元徽帝像是找不到话题一般,沉吟了片刻才随意道:“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回陛下,已然大好。”才怪。厚重的礼服压在他肩上,本就没能痊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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