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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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例子让康坚扬有了兴趣, 迫不及待地催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祝瑾年接着说:“我问他为什么确定是血,而不是红颜料或者番茄酱?他说, 梦见下血雨时他就极度痛苦, 因为他有晕血症,而且从小就很讨厌红色, 所以从来不吃任何红色的食物,包括红肉类,一闻到味道就想吐,这么多年来只吃鱼肉。”
  康坚扬顾不上吃美味的菜肴, 筷子一扔, 猜测道:“哦!这就是他噩梦的现实原因!”
  “非也。”祝瑾年摇摇头, “假设晕血症是身体原因,可讨厌红色不一定是因为晕血。他讨厌红色居然已经到了闻到红色食物的味道就想吐,肯定有心理因素。他第二次来咨询时,我遮住他的眼睛,假意要测他的嗅觉是否正常,给他闻一种食物,并问他那是什么,他说可能是奶油蛋糕。我观察他的表情,并没有特别恶心的样子。但当他看到蛋糕时,就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因为,蛋糕上抹的是加了红色素的奶油。这说明他的嗅觉和大家一样普通,并没有分辨红色食物的能力,他之所以觉得恶心,是因为用眼睛看到了红颜色。我觉得他做那种梦的根源和讨厌红色的根源很可能是一致的。”
  康坚扬听得十分认真,目光片刻不离祝瑾年的脸。
  “任何人对某种东西的好恶都不是天生的,好比婴儿不晓得怕黑,也不觉得一颗钻石比一个小皮球珍贵,长大之后,有了生活经验和社会价值观的灌输,他们就会产生一套自己的逻辑。我引导他回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排斥红色,又是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晕血,他说,小时候他对食物是来者不拒的,但十岁左右,看着红色就发自内心的厌恶。”祝瑾年望着眼前一盅暗红色的红菇鸡汤,继续说,“十岁,很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我问他在十岁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给他留下非常不愉快感觉的事。他说——有。”
  “什么事?”康坚扬双肩收紧,瞪大眼睛问。
  “他那时住在乡下,小时候……约莫是六几年,养过一只大黄狗,关系很好。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父母想把狗抓起来,那狗很通人性,跑了,再也不回家。过了几天,他妈妈说带他去河边玩,他去了,一直躲在河边的狗看见他,就跳了出来,被一个早就布置在那儿的绳索套住了脖子,吊了起来,它一直挣扎,像向他求救,可还是给勒死了。他说那时自己很惊讶,全身都麻了,几乎不能呼吸,眼睁睁看着父母把死了的狗放下来,放血,分成好几块,变成一大盆红烧狗肉。因为那时生活条件差,很久都没吃过肉,而且味道实在香,他也吃了几块,咽下肚没多久就全部吐了出来。以后,闻到肉味就想吐,渐渐也不喜欢任何红色的东西,更别说是血。”
  康坚扬用力地用食指戳了戳桌面,“这才是根源?!”
  祝瑾年点点头,“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可它一直存在那位访客的记忆深处,进入潜意识里。人的潜意识内涵巨大,像沉在海面之下的冰山,相比之下,有意识的部分仅仅是冰山露在水上的那九分之一而已。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提到,‘梦选择材料的原则完全迥异于醒觉状态,它专门找一些不重要的、次要的被忽略的小事……梦受儿时的最初印象左右,而往往把那段日子的细节,那些在醒觉时绝对记不起来的小事重翻旧账地搬出来’。这件事在他无意识里并不断地被加工、类比、放大,从一件具体的事,变成了某几个特殊的符号,红色、晕血和呕吐反射,都是那件事的‘后遗症’。另外,从他的描述中我还注意到,狗死后他说自己只感觉到震惊,这不符合常理,另外两种最明显也是最合理的情绪——自责和恐惧似乎被他忽略了,而恐惧,本就是一切负面情绪的来源。其实,这不是忽略,也不是遗忘,而是回避和压抑。负面情绪之间是会互相联系和影响的,外部压力一来,潜意识中的恐惧马上做出回应,引发噩梦。”
  “原来如此!”康坚扬受教地感叹。
  忽然间,祝瑾年感觉到一道目光冲着自己而来,她左右找了找,一无所获。
  清了清嗓子,她继续说:“找到噩梦的源头,就可以对它造成的影响进行疏导。那位访客来了五次,渐渐对当年的事释怀了,现在他还是排斥吃除鱼之外的肉类,但对红色已经没那么反感了,晕血症也随之消失。他加入了一个救助流浪动物协会,还收养了一只流浪狗,回访他的时候他说,就算有时遇到不快,也不会再做那样的噩梦。”
  这个案例说完之后,祝瑾年看向康坚扬,“康总,离你上次来咨询只过了不到十天,如果真正的心结没有解开,我想,那个梦还会来。你刚才说的那几件事,对你来说其实算不上刻骨铭心,换言之,也根本不足以让你发自内心的负面情绪的回应。我刚才说的案例供你参考,在日常生活中,你是否有与梦中符号相关的一些习惯、经历,在做梦当天,你是否做过同一件事、见过同一个人之类,希望你再想想。”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轻叹口气,陷入了沉思。
  “你不必心急,心理问题的纾解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没有立竿见影的特效药。目前,那个噩梦仅时不时把你惊醒,还不至于严重影响你日常生活,加上康总你这么开朗,心态也很积极,找到源头之后,调整一段时间就会度过去。”
  “也是。”康坚扬回神,“一时没注意,菜都快凉了。小祝,别客气!”
  桌上的几道菜肴造型别致,看上去美味可口,让人食欲大开。康坚扬收敛了之前那油嘴滑舌的撩妹说话方式,对祝瑾年多了几分尊重,言语间也多了一份坦诚。
  这顿晚餐吃得很愉快,八点半左右,二人起身离开。
  即将出门时,祝瑾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近几步,打了个招呼。“小夏,这么巧。”
  “啊……巧啊,是你。”见到祝瑾年身边的康坚扬,夏小姐有些意外,“康总,您好。”
  “嗨。”康坚扬淡定回应。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从洗手间方向走回来,她没有多介绍,礼貌地告别后就赶紧跟他先走一步。
  “她是我公司一个部门经理,能力不错。就是最近工作有些心不在焉,底下有点意见。”康坚扬一边往外走,一边提起,“怎么,你们也认识?”
  “在朋友那儿见过几次,不是很熟。”祝瑾年敷衍地回答,心想,刚才那位应该就是令夏小姐心情起起落落的男友,看上去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作为上司,我在公司里也听说一些风言风语,大家似乎都觉得她男友配不上她,明显被人吃软饭。于我个人,是不太看得上这种小白脸的,而且,我觉得他有一种邪劲。对了,我在夜场见过那男的好几次,放得很开,不是善类,有次警察来突击检查,我见他和一帮人鬼鬼祟祟从后门溜走了。”康坚扬发出一声轻笑,无奈和恨铁不成钢意味很明显,双手插口袋,偏头说:“我送你回去。”
  祝瑾年把他的话暗暗记在心里,摇摇头,笑道:“不麻烦了,你送我去前面路口的地铁站就好。”
  康坚扬想了想,没再坚持,“ok,走。”
  ——————
  聂羽倩把吃干净的酱大骨一扔,颇为满意地看着眼前被自己一扫而光的几个大盘子,拍拍肚子,抽了根牙签叼嘴里,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我就喜欢东北菜,量多肉足,粗中有细,杠杠滴!”
  “你胖了。”聂羽峥一语,差点没噎死亲妹妹。
  她非常不爽地瞪了对面的他一眼,挑眉强调:“我只是毛衣穿得厚。”
  手机震动起来,聂羽峥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
  只听沈子平说:“我一交警支队的师弟看到章靖鸣的车停在松海大厦对面,人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师弟巡了一圈回来,他车还留在那边。小祝不就在大厦上班吗?我看他停那儿不是偶然,就是不知道小祝今晚有没有加班,如果有,可就麻烦了。”
  聂羽峥抽出信用卡,“你去买单,门口上车。”说罢,就先一步去开车。
  聂羽倩本还想拉她哥去看场爱豆主演的电影,现在老大不情愿地走下楼,到门口时,忽然顿悟,跳上副驾驶,一脸奸笑,“刚刚来电话的是你女朋友吧!”
  “你想多了。”聂羽峥往前开了大约四百米就在一处公交站台前停下,“212路,八个站后就是学校宿舍区后门。”
  “你居然忍心让你年轻貌美的妹妹一个人搭公车回去,而且还在离宿舍十分钟脚程的后门下车?!”聂羽倩双手拉住方向盘,惊异道。
  “暴饮暴食后散步10分钟对身体有好处,壮壮。”
  “不!准!你!再!叫!我!的!小!名!”
  ☆、第37章 春风十里不如你(2)
  走进地铁站, 祝瑾年老觉得几分不踏实, 几次回头看,却没发现个所以然。
  广播里不知道在放什么歌, 和四周人群的交谈和走动声混在一起, 被冲淡成一阵一阵的嗡嗡声。
  眼看地铁快进站, 她跟着前面的乘客一起向前移动了几步,忽然感觉到从斜后方而来的一阵劲风,有人侧推了她一下, 她一个踉跄, 差点站不稳,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跑远,她不明所以又惊恐万分地向旁边看去, 只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聂羽峥望着入口方向好一会儿, 才转头看向她, 眉头好似系了一个死结。
  这时,祝瑾年见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动作, 好像大多数人洗完手习惯性的甩手。仔细一看, 他深灰色大衣的侧边沾到了许多米汤一样的液体, 质地有些稠。
  是……硫酸?!可看着又不太像。
  地铁已经进站,有些人忙不迭先上了, 还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还有几个中年大婶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 一边用暧昧和猎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祝瑾年还没反应过来, 两个年轻女孩已掏出一包纸巾,上前递给聂羽峥,带着几分同情,说:“帅哥,赶紧擦掉。要不要报警啊?”
  从周围人的议论声中,祝瑾年终于后知后觉出他身上沾到的液体是什么,惊异之余,有些尴尬。她一步上前,抽出几张纸巾,忍着嫌恶帮他擦衣角上的液体,抬眼看了看他,忍不住没心没肺地噗嗤一下笑了,“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解释,只是说:“章靖鸣今晚恐怕一直跟着你,被拘留了那么几天,他急需纾解。”
  先前,聂羽峥翻看沈子平当年对章靖鸣的调查,发现禾诗蕊对他的跟踪和骚扰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他某天在电梯里对禾诗蕊做出和今天一样的事之后,她每次看到他都会感到恐惧和恶心,有时还情绪失控。沈子平当时认为,章靖鸣不满足于在私密博客上写意淫禾诗蕊的文章,开始把对她的性幻想搬到现实生活中,渐渐发展成对她的占有欲,很可能做出挟持并囚禁她的行为,因此持续对他展开调查,引起他的不满和警觉,加上他家有些背景,阻挠后期调查。
  祝瑾年丢掉纸巾,用力拍拍手,“为见义勇为、舍己为人、嫉恶如仇、敢同社会不良分子做斗争的聂羽峥同志鼓掌!
  “我不是见不得社会不良分子,而是见不得你被社会不良分子一再骚扰。”聂羽峥忽然看住她,说得她措不及防,目光来不及移开,只能瞪着眼睛与他对视。
  几秒后,祝瑾年感觉自己脸颊不断走高的温度,抿了抿唇,移开目光,正准备提出要帮他洗外套的建议,就听他又说:“所以,你应该负责帮我洗手。”
  “你不会自己洗啊!”祝瑾年马上反弹,躲得远远的。
  “我不想再接触这种东西。”
  “我也不想啊……”她哭丧着脸,脑筋一转,狡猾地说,“难道你把我推开不是为了不让我溅到这玩意吗?现在又让我帮你洗手,这不是辜负了你一番苦心,变得殊途同归了?”
  “你洗不洗?”他没给她多一秒的推辞时间,直接握住她的手并往洗手间走去。
  “喂!!”祝瑾年又好气又好笑,脚步迫不得已跟随着他,“你给我站住!”
  他非但没有停,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到了洗手池,二人的手往水龙头底下一伸,自动感应的水流哗哗往下.流,冰冷与湿润瞬间从二人的掌心中央扩散出去。
  祝瑾年伸手挤了两泵洗手液,见他半天没有动作,不禁抬头看他,“愣着干嘛,快动手洗啊!”
  他另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单手不方便洗。”
  “你是杨过吗?”祝瑾年指着他的口袋,问。
  “你帮我洗。”他非常任性地坚持。
  祝瑾年撇嘴,气愤地把洗手液揉出泡沫,涂在他手上,卖力地搓洗了几下,隔着一层滑腻,还是能摸出他手指的骨节的起伏和指腹的薄茧。他们靠得很近,她的肩膀时不时还能碰上他的胸口,可气的是,他任由她使劲地搓洗,另一只手就是不肯从口袋里掏出来,好像那里头有什么贵重的宝贝。因为有些害羞又有些愤慨,她口不择言地嘀咕着:“那么讲究,搞得你好像从来没碰过这玩意似的……”
  “你,说什么?”他确认。
  祝瑾年笑着敷衍过去,“啊,没什么。”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你调戏我。”
  “哪有?”因为二人的手里满是泡沫,她很容易就挣开了,用水冲洗,直到没有滑腻感,才甩甩手说:“好了。”
  “再洗一遍。”
  “你有洁癖吗?”
  “我该怎么回答?”聂羽峥看着她问,“回答,没有,显得我个人卫生习惯差;回答有,你不喜欢。”
  祝瑾年一时没听出他后半句的小暧昧,反而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有洁癖的人?”
  “当时,你描述卢律明时一再强调和复述他的洁癖行为,语气中却没有一丝肯定和欣赏,很明显是想引起车上其他三人对他严重洁癖的反感,和你站在统一战线上。”
  “那你为什么要洗两遍手?”她虽不死心地追问,但还是又挤了两泵洗手液在手心。
  “你猜。”
  “哼。”祝瑾年撇嘴,马虎地又给他洗了一遍,“好了吧?还要不要洗第三遍?”
  “不需要了,来日方长。”他微笑着说。
  祝瑾年抬眼看着他,体察到聂羽峥对自己的在意,她的心像一只粉色的气球,不断地膨胀。
  “我对欣雪的心理测试表做了个简单的分析,如果不急着回家,一起看看?”
  “呃……好。”祝瑾年点了点头,转身朝出口走去。
  不知不觉,他俩的关系从刚开始的剑拔弩张发展到现在的暧昧流转,她身为当局者,迷惑同时又存着一丝丝希冀和幻想。
  上了车,她没有问他想去哪里。他一路向前开,她一路心不在焉地看夜景。
  车子行到一条小路,他靠边停下,却没有熄火,下车将自己的外套送去一个干洗店,回来又往前开了一段,在一家看上去就非常安静的小店外停了下来。祝瑾年下车,抬头看了看,招牌写着“诺亚”,似乎是一家咖啡店。
  推门而入,坐在轮椅上、抱着一只大白猫正在画画的女老板寻声看来,一见聂羽峥,先是一愣,随即笑开,“聂老师?稀客,真是稀客。”
  只见她留着柔顺的中分长发,相貌极美,一件宽大的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民族风长款粗线毛衣,一张驼色的羊绒毯子盖在腿上。她怀中是一只十分漂亮的布偶猫,不认生,很乖巧地叫了两声,又趴下假寐。
  见到后一步进来的祝瑾年,她眉一挑,“不介绍一下吗?”
  “祝瑾年。”聂羽峥惜字如金。
  像是早就知道了他的性子,女子没有多问,笑着点了点头,“随便坐。”说着,便移动着轮椅到了吧台后面,似乎在准备饮料。
  聂羽峥走过去,一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另一首手搭在吧台上,“要帮忙吗?”
  “太看不起我了。”她摆摆手,好像在赶他,他颔首,随即朝祝瑾年走去。
  祝瑾年环视一圈,墙壁上挂着许多画作,风格清丽,色彩运用给人的视觉带来一种很和谐舒服的感觉。她在单人沙发上坐定,听见聂羽峥说:“秦希扉,这间画室兼咖啡厅的主人,也是荒漠的第一个求助者。”
  祝瑾年露出些好奇,可能是想探究一下聂羽峥和秦希扉的关系,她故意引他往下说:“她很漂亮。”
  聂羽峥没有接话,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右侧的一面墙,“知道左数第二幅画叫什么吗?”
  她无奈地看过去,只见那幅画上画满各种颜色清淡甜美的无名小花,只在花影深处淡淡勾勒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嗯……《背影》?”
  “你身上的细胞没有几个是为艺术活着的。”
  她撇嘴,顿时对画作的名字丧失了探究的兴趣,“猜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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