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楚瀚知道自己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这二十多支毒箭,逃跑的希望渺茫,便跃下树来,拍拍身上灰尘,跟在那苗女的背后,走入了苗寨。一众苗女冷然望着他,始终没有移开毒箭。
  楚瀚经过一道木制的拱门,便进入了苗寨。他忽然感到全身上下一寒,周围似乎突然冷了起来。他见到面前有条清澈的河流,河后便是高耸的山壁;背山面水处建了一排吊脚楼,楼旁生长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景物并不出奇,但不知为何,这地方却让他感到阴气极重。
  那苗女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他,说道:“跟我来。巫王要见你。”
  楚瀚跟着她走向居中最大的一间吊脚楼,沿着阶梯而上,来到门外的回廊上。但见回廊边盘膝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穿对襟蓝色短衣,百褶裙,衣着跟那高挑女子相似,只是头上颈上没有佩戴银饰。那小姑娘正低头绣着靴面,听见人来,抬头望了二人一眼。楚瀚一瞥之下,但见她面如芙蓉,目如点漆,竟生得出奇美丽。
  那苗女经过小姑娘身边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满心嫌恶。小姑娘飞快地低下头去,埋头继续做手上的活儿。
  楚瀚经过小姑娘的身前时,感到脚踝微微一疼,低头望去,却见那小姑娘用绣花针在自己左脚踝上轻轻刺了一下,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楚瀚不知她是恶意还是调皮,但见她长得如此娇美可爱,也无法跟她计较,假意瞪了她一眼,又跟着那苗女走去,来到吊脚楼的门口。
  第四十四章 苗寨巫王
  但见那门坎总有二尺高,里面阴沉沉地,似乎有一阵阵冰凉的阴风往外吹着。苗女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里面静了一阵,才传来咚咚两响,苗女便示意楚瀚进去。
  楚瀚知道自己落入苗人手中,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此时也只好置之度外,心想至不济,总可以自杀了事,免受屈辱痛苦。心中虽这么想,但当此情景,仍不自禁感到害怕:这吊脚楼中之人,便是蛇王和大祭师的姊姊,连这两个怪人都闻而色变的苗族巫王。自己弄丢了她宝贵的“万虫啮心蛊”,不知她要如何处置自己?
  他只能勉强令自己的双腿颤抖得不太厉害,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东厂厂狱和净身房你都去过了,还怕这吊脚楼不成!”抬脚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入昏暗的屋中。
  屋中似乎比外面还要更阴冷一些,楚瀚立时背脊发凉,睁大眼睛往屋中望去,但只见到一片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屋中呆立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屋角榻上斜倚着一个女子,隐约可见她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在榻上,背对着门,体态纤盈,似乎甚是年轻。
  那女子并不发话,只不时用手中的铜管轻轻敲击一旁的香炉,发出咚咚声响。楚瀚见到一缕细烟从她手中铜管冒出,猜知她是在吸水烟。他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出声,忍不住用瑶语说道:“巫王要见我?”
  那女子缓缓将烟管放在一旁的银架子上,慵懒地拨弄着一头长发,体态撩人,用瑶语说道:“你就是那个弄丢了我蛊物的小子?”
  楚瀚道:“是。你就是巫王?”那女子听他口气轻忽,殊无恭敬,停下拨弄头发的手,微微侧过头来,说道:“你过来。”
  楚瀚走上前去,绕过床榻,来到她的身前,正眼一望时,不由得全身一震,几乎没惊呼出声。但见那女子一张脸青肿黑烂,满是瘢疤,眉目歪斜,左半张脸有如一个巨大的肉瘤,直垂至胸口,简直不像人,直比钟馗庙中的鬼怪还要可怖百倍。
  楚瀚吞了一口口水,见到那女子歪斜的双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心想:“这女子面目丑怪残缺,心地恐怕也扭曲残忍得紧。”他忽然想起宫中的宦官们,他们又何尝不是身体残缺,心地扭曲?自己左腿残废时,路人不也对他百般嫌弃,掩鼻扭头,远远避开?想到此处,他暗暗告诫自己不应以外表评判这个女子,鼓起勇气继续望着她丑怪已极的脸面,躬身行礼道:“楚瀚见过巫王。”
  巫王缓缓坐起身,将一头黑发拨到肩后,淡淡地道:“你叫楚瀚?你是瑶人?”楚瀚道:“正是。”留意到她十指纤细白嫩,织锦衣衫包裹下的身躯娇娜风流,玲珑有致,心中忍不住想道:“她这张脸,可完全不配她的身段。”
  巫王似乎能猜知他的心思,嘎嘎一笑,伸手扯扯那肉瘤般的脸颊,说道:“这张脸跟我的身子全然不配,是不是?”楚瀚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巫王又道:“我的脸原本不是这样的。”她指指门口,说道:“坐在屋外绣花的那小姑娘,你见到了?”楚瀚道:“见到了。”巫王问道:“好看不?”楚瀚道:“好看。”
  巫王撇嘴一笑,一张鬼怪般的脸庞显得更加恐怖,说道:“她叫咪縍,是我的小女儿。”她顿了顿,又道:“我在她这年纪时,比她还要好看十倍。”
  楚瀚忍不住向门口一望,想再看看那秀丽小姑娘的面容,但她人却并不在门口。他回过头来,问道:“那么你的脸怎会……怎会变成如此?”
  巫王眼中发出寒光,说道:“要成为巫王,就得如此!”
  楚瀚打了个寒战,想起大祭师曾说过,巫女从七八岁被挑中后,就得不断接近毒物,甚至日夜浸泡在毒汤之中,直到皮肤溃烂。巫王的面容如此恐怖,想来定是被毒物所毁。他不知该说什么,垂下目光,不忍心再去看她的脸。
  巫王一笑,招手道:“你过来,坐下。”
  楚瀚不敢不从,来到巫王榻前坐下了,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就在他身边几尺处,让他不禁胆战心惊。但低头望见她柔嫩的双手,又想:“大祭师说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若只看这双手和她的身段,绝对不像四十岁的女人。”正想着,巫王那双洁白纤细的手已拿起烟管,凑在他的口边,柔声道:“来。”
  楚瀚老早闻到那水烟刺鼻的味道,心知这绝对不是一般的水烟,其中不知含藏了什么诡异的毒物,巫王敬烟自然不是一般的敬烟,定是有意对自己下毒。他哪敢去吸,僵持半刻,才谢却道:“楚瀚不敢领受巫王的美意。”
  巫王撇嘴一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吸了一口烟,随手将烟管放在银架子上,说道:“你可知道,被你弄丢的万虫啮心蛊,是世间唯一能治好我面貌的药物?”
  楚瀚一呆,自从他走入这吊脚楼以来,便被巫王的恐怖面容所慑,加上那水烟恼人的辛味,一时竟将弄丢万虫啮心蛊之事抛在了脑后。这时他听了巫王的话,不禁万分自责,脱口说道:“巫王,我定会将那蛊找回来给你!”
  巫王嘎嘎笑着,说道:“找得回来是福气,找不回来也是福气。”
  楚瀚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巫王淡淡地道:“万虫啮心蛊能克制我身上的毒物,让我的脸容恢复正常,但是一旦我身上的毒性去尽后,便也要没命了。”楚瀚一怔,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巫王望着空中,眼神深邃,似笑非笑,说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矛盾。我为什么将蛊送去蛇族,就是因为蛊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多么想拾回往年的脸庞,恢复当年的美貌,我多么想使用那蛊!但教能得回我昔日的美貌,即使只能再活一两日,我也在所不惜。我反复思量,难以自制,最后只好将那蛊远远送走,免得我日夜挣扎,辗转折磨,痛苦不堪。”她的语音虽平淡,这段话中却隐藏着无限的痛苦,蕴含着无尽的凄凉。
  楚瀚对巫王的处境不知该感到可怖还是可悲。他见到面前巫王的铜烟管,忽然明白巫王为何要吸这水烟,它能让人忘却自己的存在,忘却世间的真相,同时也忘却一切的烦恼。巫王见他望向烟管,便伸手持起烟管,再次凑在他口边,柔声道:“来。”
  不知为何,楚瀚这回更不想拒却,甚至非常想快快吸上一口。他伸手接过烟管,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入口辛辣,水烟如一柄利刃般刺入他的胸口。他脑中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接着就是无比的舒畅快活,让他忍不住还想再吸一口。巫王微笑地望着他,说道:“为了感谢你弄丢那蛊,我得好好报答你。你此后便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男宠吧。”
  楚瀚正吸着烟,听到这话,一个岔气,猛然咳嗽起来。他原本脑中昏昏沉沉,这时却在惊吓中稍稍清醒了些,先是觉得好笑:“只听过人家大姑娘被逼做妾的,怎知有一日我也会被逼做男宠!”后又觉得恶心:“这苗女首领容貌丑陋可怖,年纪足可以做我的娘了,我怎会心甘情愿留在苗地,作个老丑女人的男宠?”念头随即又转回可笑:“天下阴盛阳衰,汉地有年长的万贵妃挟制年幼的皇帝,不料南方也有苗族女王宰制着一群男宠!”复又觉得悲哀:“大越皇帝垂涎百里缎时,至少有我在一旁拦阻回护。这时可有谁来回护我?”
  这时水烟的功效在他脑中渐渐转强,所有此起彼落的念头都被挤到黑暗的角落里,他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想多吸一口水烟。巫王笑着让他又吸了两口,楚瀚感到整个脑子都被水烟所占据,放眼望去,昏暗的屋子陡然显得异常明亮,原本不曾留意的事物此时都历历在目,色彩光鲜,分外清晰;门帘上花鸟绣图的一针一线,门边竹篓上的一横一竖,巫王织锦衣衫的一丝一缕,都尽入眼底,仿佛这些事物离自己的眼睛不过数寸远近。
  楚瀚不禁惊骇,不自由主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这一闭眼,脑中更如炸开锅一般,顿时闪出无数的人脸形象、事物色彩,耳中听见无数人在彼此交谈说话,更有奇妙的音乐在空中飘扬回荡;鼻中种种香味臭味轮番而至,口中也满含酸甜苦辣等各种味道。
  楚瀚吓得立即睁开眼睛,眼前却只见一团混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从头到脚空空如也,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琉璃瓶子,眼睛所见、耳朵所闻、鼻子所嗅、口舌所尝的一切色、声、香、味轮番将他填满,一忽儿成为他的全部,一忽儿又只是他的一部分。他坐在当地,只感到极端的愉快,极度的欢畅,却无法诉诸言语或欢笑,因为他已与外境合而为一,他已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自己和外境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外境的界线在何处。
  巫王望着他,脸上笑容益盛,向门口唤道:“咪縍,你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形轻巧地钻入门口,来到榻前跪下,正是刚才在门廊外绣花的小姑娘。
  巫王一笑,对楚瀚道:“你瞧瞧她的脸蛋儿。”
  楚瀚此时什么也不能想,什么别的也看不见,只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烟雾缭绕下,但见她脸容真切绝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既显得楚楚可怜,又显得极度诱人。
  巫王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看看她有多美,多动人。我当年若没有被选为巫女,今日容色绝不会差过了她。”
  咪縍听见母亲的言语,低下头,脸上神色显出一派逆来顺受的服从乖顺。楚瀚对这青春稚秀的小姑娘忽然生起了一股难言的关爱,直想冲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地温存爱惜一番。但他仍处于一片恍惚混沌之中,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伸出手去,只见眼前那少女的脸庞直逼近眼前,忽然变成了红倌,转眼又变成了百里缎,继而变成了万贵妃,最后变成了巫王。
  楚瀚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直直地瞪着眼前这面容不断转换的女子,心中一个微弱的声音轻轻说道:“迷药,你中了迷药。”
  楚瀚觉察到身边有个人升起了强烈的警觉,但那人却不是自己;他感到那人深深吸了几口气,放慢呼吸,尽量让头脑清醒过来,渐渐地,他变成了那个人,他和那人融为了一体。他发现自己仍坐在巫王的床边,眼中看出去的事物略微黯淡了一些,略微正常了一些。他伸出手,望向自己的手掌,认出那是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外境终究是分开的。他用尽全身全心的专注,竭力抓住那个生起警觉心的自己,感到自己好似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舟乘客一般,双手得死死攀牢船舷,才不会被狂风抛上天际,或被巨浪卷入海底。
  正当他挣扎着紧紧攀牢自己时,巫王挥了挥手,那小姑娘便轻巧地退出屋去。巫王转头面对着楚瀚,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伸出雪白柔嫩的双臂,搂上他的颈子,腻声说道:“你乖乖做我的男宠,我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就将我想象成咪縍的模样,一切就没事了。”
  楚瀚感到一双柔软的嘴唇吻上自己的唇,他强逼自己镇定,想起自己自幼所受的一切训练,都是在教他如何抗拒本能。练飞技是极苦的事,往往得整日锻炼腿功指功,任谁都会想放弃,想偷懒;但他学会了咬紧牙关,学会了忽视肌肉骨骼的疼痛疲乏,直到练完功为止。取物时任谁都会不安,会焦虑;但他学会了在最紧急关键的时刻,完全放空心思,稳住呼吸,减慢心跳,仿若无事。由于他长年所受的磨练,这时身心自然而然便开始抗拒水烟的药性;这迷药显然能让人失控,诱人放纵,但他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往后一仰头,避开了那对唇,开口说道:“你若要报答我,为何不让你的女儿嫁给我?”
  巫王一呆,松开了揽住他头颈的双臂,忽然尖声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她将变形的丑脸凑到楚瀚面前,说道:“你不要我,却要我的女儿!你可知道,再过十年,她的脸也会变成这样?你老实说,等到她变成我这模样时,你还要她不要?”
  楚瀚不知该如何置答,只能静默不语。
  巫王尖笑不断,说道:“世人谁不在意外表?你以为她此时青春美貌,如花似玉,难道没想过她转眼也会变老,也会变丑?你喜爱她的姿色外貌,对她的内心全不知晓,便对她垂涎三尺。你说说,天下男人是否都是如此,都只看得到女人的外表?你说啊!”
  楚瀚感到脑子渐渐清醒,摇头道:“我不知道。”
  巫王凝望着他,说道:“你可知大祭师将你送来时,说了些什么?”楚瀚道:“我不知道。”巫王道:“他说你是个傻子,明明已经从他手中逃脱了,却自己跑回来,说要承担责任,免得他无法向我交代。他说像你这样的傻子,正好配我的白痴女儿。”
  楚瀚闻言,不禁一呆,脱口道:“白痴?”
  巫王点了点头,向门外瞟了一眼,说道:“不错,我这女儿虽美,却是个白痴。只因她是巫王之女,才被选为巫女。巫女并不难当,只要知道如何辨认毒物便行了。但她智力太低,往后众巫争位时,绝对不可能胜出,因此也不可能成为巫王。”
  楚瀚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放过了她,别让她做巫女了?”
  巫王眼中发光,说道:“怎么,你认为做巫女不好?”楚瀚道:“若好,你现在应该很满足快乐才是,又何必为用不用那万虫啮心蛊而挣扎?”
  巫王凝视着他,脸上神情又是诧异,又是警戒,缓缓说道:“你吸了我的水烟,竟然还能说出这一番话。不容易,不容易!你还清醒着,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楚瀚也凝视着她,说道:“我若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糊里糊涂地成为你的男宠,难道你便满足于此?巫王,我说过了,楚瀚担当不起巫王的好意。”
  巫王听他言语愈渐清楚,知道他确实有办法抵抗自己水烟中的迷药,暗自惊讶,缓缓问道:“那么你说要娶咪縍,究竟是真心话,还是托词?”楚瀚老实道:“是托词。如今这托词显然是错用了。我不应该娶令女,也不配娶。”
  巫王静默了许久,才摇摇头,沉声说道:“你一个外人,太多事情你不懂得,我也懒得跟你解释。你既是清醒的,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作我的男宠,还是要娶我的女儿?你选一个吧。”
  楚瀚霍然站起,高声道:“我两个都不要。你让我走!”
  巫王抬头凝望着他,眼神严厉,说道:“大祭师说得不错,你是个傻子。你听好了:男子来到我们巫女之中,没有一个能够离开的。你这一辈子都得留在此地,要不要成婚生子,都由不得你。如今我将最好的两个选择都给了你,你竟都不要,那你还能要什么?做苦力吗?”
  楚瀚道:“做苦力也好。”
  巫王眯起眼睛,说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她躺回榻上,再也不看他一眼,拿起铜制烟管,自顾吸烟去了。
  楚瀚方才站起身时,已感到脑中一阵晕眩,放眼望去,身周事物似乎又光亮鲜艳了起来。他知道水烟的药效仍没有退尽,虽想迈步出去,但双腿却不听使唤,有如灌了铅一般,钉在当地更无法举步。正当他进退维谷时,忽见那高挑苗女跨入屋中,来到他身前。她侧眼望着他无法行走的模样,嘴角一撇,满面幸灾乐祸之色,似乎清楚知道他此时正经历的尴尬窘境,忽然开口说道:“伸出手臂来!”
  她尖锐的声音好似铁锥一般直钻入他的耳中。楚瀚忽然感到极端的悲哀颓丧,真想坐下来抱头痛哭一场,但听苗女又尖声道:“伸出手臂来!”
  楚瀚知道自己无法质疑,更无能反抗,他全副心神都专注于让自己站着不跌倒,此外什么别的也做不了。他缓缓伸出了左手臂。苗女捋高他的袖子,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刀光闪处,已在他手臂上横切了一道血痕。
  楚瀚完全不感到痛,只觉得自己的血红得异常鲜艳。他望着那苗女从衣袋中捞出一些事物,定睛瞧清楚了,见是三条蓝色的小肉虫,各有寸许长。她将小肉虫放在他手臂伤口之旁,色彩鲜艳的虫身盲目地扭曲了一阵子,似乎能嗅到鲜血的气味,很快便爬到小刀切出的伤口旁,一只接着一只,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消失不见。
  楚瀚并不觉得痛,甚至不觉得痒,只觉得那虫的颜色蓝得古怪,蓝得刺眼,脑中虽有个声音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极为恶心可怖,应该奋力抗拒,试图逃脱;但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却感到极端的疏离冷漠,漠不关心,冷眼旁观。楚瀚知道这是水烟的药效,他虽能够抵抗药力,让部分的自己保持清醒,出言清楚,但仍无法完全袪除药物对他身体的控制。
  苗女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望着楚瀚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楚瀚摇了摇头。苗女声音冰冷,说道:“我替你下了蛊。这蛊每六个月便会醒来一次,你若得不到我的解药,便会被蛊从体内咬啮而死。你听懂了吗?”
  楚瀚听懂了,但强大的沮丧和悲哀充斥着他的胸口,让他感到蛊物入体并非大事,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大事。
  苗女尖声笑道:“跟我来!”
  楚瀚吸了一口气,勉强逼自己举步跟上。他跌跌撞撞地跨出高高的门坎,抬头又见到那美丽的小姑娘坐在廊下绣花,脸上带笑,似乎自得其乐,对身周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他知道那是巫王的女儿咪縍,她口中轻轻地哼着歌,声调轻快曼妙。楚瀚留意到她呆滞的眼神,想起她是个白痴,心头忽地一揪。他勉强移开视线,努力命令自己的双腿行走,跟着那苗女下了阶梯,离开了巫王的吊脚楼。
  苗女领着他向前走去,直来到那排吊脚楼的尽头,才转过身面对着他。楚瀚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双手紧抱着头,只希望世间所有的人都立即消失不见,希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留意到左手臂的伤口仍流着血,流到他的脸颊上,他却毫无知觉。他感到头痛欲裂,猜想这是药性渐退的征兆,只能紧紧闭着眼,忍受各种觉受影像在脑中此起彼落,盘旋跳跃,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思绪,让他无法集中心思于任何一个念头。
  但听那苗女尖锐的声音超越所有的杂音,直钻入他脑中,说道:“你面前是一间茅房。天黑之前,你将茅房里的粪便全挑去梯田边上,倒在粪池里。明天中午前,将梯田全数施了肥。做不完,就没饭可吃。听见了吗?”
  楚瀚勉力放开紧抱着头的双手,颤巍巍地站起身,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任何事物。他感到非常虚弱,无力反抗;他知道自己得等药性退去,情况才会好转,或许干点体力活儿,会好过呆呆地坐在这儿。他拖着脚步走上前,提起两个粪桶,抓过一支勺子,开始捞粪。
  他竭力专注心神,只觉手脚沉重,几乎不听使唤。勉强捞了两桶粪后,一个老婆子出现在他面前,招手要他跟上。楚瀚挑起粪桶,跟着老婆子走了十来里的路,来到一片梯田之旁。老婆子指出粪池所在,楚瀚便将粪倒入池中。他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却觉得心神稍稍能集中了一些。他咬紧牙根,挑起粪桶走回茅房,埋头来回挑粪。
  他挑了几回后,感到药性渐渐退去,身心渐渐恢复正常。他往年虽曾在东厂厂狱中负责打扫,清理过不少秽物,但真正挑沉重的粪便倒是第一回。他多年苦练飞技,腿力腰力都使得,并不以挑重物为苦,但对冲鼻的臭味却感到难以忍受。他取过一块破布将鼻子掩上,又来回挑了数十次,肩头留下深刻的担印,脚趾、脚板都磨破了皮,满是鲜血。他直挑到天黑,仍旧无法挑完,累倒在茅屋之旁。那苗女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见他瘫躺在地,伸腿踢了他一脚,狠狠地叱骂了他一顿,没有给他饭吃,让他饿着肚子在茅房边上睡了。
  次日天还没亮,楚瀚便被那苗女踢醒,催他继续挑粪。楚瀚感到头昏脑胀,知道药性仍残留未去,只能乖乖起身干活。这日他一直挑到中午,才将一坑的粪都挑完了。
  高挑苗女来到梯田旁,让老婆子示范如何浇粪施肥后,便命令楚瀚跟着照做。楚瀚见到梯田上另有三五个男子,个个衣衫破烂,面色牦黑,正弯腰在远处的田中插秧,显然也是巫族的苦力。楚瀚身体仍受水烟药效所制,手脚笨拙,直工作到天黑,才只浇了半亩田,剩余的田地一望无际,不知还有多少。苗女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痛骂他偷懒无用,晚饭只给他一碗稀粥,命他去跟其他苦力睡在一间草寮之中,并告诉他第二日天没亮便得继续工作。
  楚瀚身体虽劳累,心里头却甚觉安稳。这一整日过去,他感到药性大部分已退去,只是脑子还有些混沌。他想起自己当时决意跟蛇族大祭师来巫族请罪,原本便准备要吃点苦头;如果他同意成为巫王的男宠,或娶了巫王的白痴女儿咪縍,在苗族中或许能拥有较高的地位,享受较优渥的生活,但他心中绝对不会好过。这苗女虽令人厌恶,至少给自己的处罚不过是些苦力贱役,鞭打挨饿,对他这吃惯苦的人来说,并不太难捱。
  他当时坚决不应允巫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不愿向巫王的迷药认输,不肯让自己就此屈服堕落。他当时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念抗拒,却换得了一世的自由;如果他当时浑浑噩噩地答应了娶巫王或巫王的女儿,这辈子便再也别想离开巫族了。
  第四十五章 巫族苦力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来。转眼楚瀚已在巫族待了三个月,苗语渐渐流利,与其他苦力日夕相处交谈,彼此熟识了起来。众苦力大多是被捉来的外族人,身中蛊毒后,为了保命,不得不留在巫族服劳役。也有几个是面貌姣好的男子,被巫王捉来做男宠,之后失了巫王的欢心,便被“打入冷宫”,赶到村外做苦力。
  楚瀚从其他苦力口中得知,那苗女叫作彩,是巫王收养的大女儿,最有可能继承巫王之位。苦力们都怕她、憎她,说她心地冷酷,手段残狠,对苦力百般虐待,似乎痛恨天下所有男人,连巫王最眷爱的两个男宠也被她毒杀了。
  楚瀚想起大祭师所说巫女必得守贞的规矩,心想:“彩身为巫女,在成为巫王后还得守贞十年,而现任巫王年纪尚轻,很可能再过二三十年都不会有巫王比试,彩多半等到头发白了,仍旧无缘婚嫁。她大概因此厌憎一切会令她想起此事的人物,才对男子如此仇视。”
  他只觉巫族中的一切都极端古怪扭曲,不合常理,心中对彩不知道是厌憎多些,还是可怜多些。他知道自己已然中蛊,无力反抗,便逆来顺受,对彩的一切打骂苛待都只默然承受。
  楚瀚在苗族住久了,感觉苗族和瑶族语言虽有些近似,但风俗迥异。苗族人爱吃酸味,每户都备有酸坛,用来腌制酸肉、酸鱼等。苗族巫女主要的工作,乃为各苗族寨子举行祷祀丧葬等仪式,或受寨子首领之请,为敌人或爱人下蛊;平时也充作巫医,苗族医术善治蛇伤、毒箭、骨折等,苗药多用现采的生药口服外敷,药效神速。楚瀚想起瑶族医药婆婆的药浴和伤药,心想:“瑶族的医药也十分发达,却不需专由一群古怪的巫女担任巫医。”
  不多久,夏日到来,天气渐热,苗族女子盛行露天裸浴,往往在山间田旁的净水池中露天而浴。巫族除了巫王的一群男宠和苦力奴役之外全为女子,因此女子毫无避忌,往往结伴来到净水池旁,一边唱歌,一边便脱光了衣衫入池淋浴。男宠们怕招来巫王的愤怒嫉妒,自然不敢多看;苦力奴役们对巫族女子极为恐惧,一听见巫族女子唱歌入浴,便赶紧转身垂首,假装没有见到,继续工作。楚瀚刚开始觉得颇为新奇,曾偷偷看过几回,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这一日楚瀚在烈日之下,弯腰在水田中除草,满身大汗,只觉日头热得如火烧一般,口渴如焦。他耳中听见巫女们在唱歌入浴,满心想等她们走后,便去净水池舀几口水喝,但那些巫女不知为何洗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楚瀚渴得很了,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打算绕过这个净水池,去远一点的净水池舀水喝。
  他远远经过那净水池,听见巫女们的笑声阵阵传来,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彩的尖锐笑声。楚瀚听她笑声中充满恶意,忍不住好奇,蹲下身,从草丛中慢慢靠近,偷偷望去,但见五个女子裸身站在池边,对着池中的一个少女指点笑骂,语气尖酸刻薄,极尽侮蔑;中间那少女也是全身赤裸,身形娇小,皮肤雪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胸前,秀丽无比的脸上满是傻气,眼中带着几分惊慌,几分恐惧,还有几分呆滞,正是巫王的小女儿咪縍。
  但见彩叉腰冷笑道:“看你这身皮肤又黑又粗,身上瘦骨如柴的,难看得要命,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另一个少女也粗声笑道:“什么巫族美女,我说你是丑八怪一个!凭你这丑怪模样,也敢来这儿洗澡?不怕吓坏了别人?”旁边的少女则弯腰捞起一团泥巴,径往咪縍身上扔去,笑道:“可不是!快用泥巴遮起来是正经!”
  众少女乐了,纷纷弯腰捞起泥巴往咪縍砸去,只砸得她满头满身都是污泥。咪縍也不知道挡避,只呆呆地站在池中,双手垂在身旁,木然直立,显然完全不知反应。
  楚瀚见她身材玲珑有致,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成熟,不论面容或体态都极为出色,池边五个女子年纪较她大上许多,高矮肥瘦各有不同,但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楚瀚心中暗暗叹息:“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只可惜是个傻子。”
  池边五个女子口中辱骂,手里不断向她扔泥巴,将一池净水都弄得污浊了。楚瀚眼见彩和她的一帮姊妹连手欺负这个小姑娘,心中甚感不平,但知道自己若敢出头说一句回护咪縍的话,立即便会招来彩的一顿鞭打,咪縍想必也不会因此得救。他正犹疑时,但听彩冷冷地道:“将她拉去苦力那儿,让苦力们看看,她究竟是美是丑,看有没有人要她!”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