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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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摇头,语气淡淡的,道:“谢义父抬爱,可我没那个野心,也没那个命吧。”
  董晗朝白马遥遥举杯,道:“不慕富贵虚名,远离颠倒是非,你面上温顺、内里坚韧,跟那些凡俗之物不同。我当初若有你一半坚持,不进宫、不认得他,也不会数十年为他劳心劳力——偏偏人还不是我的。此杯,敬你。”
  白马嗅到不寻常的气味,他可无意探听大黄门的秘辛,只恭恭敬敬答了一句“不敢。”
  白马心中嗟叹,若董晗一个月前说这话,自己定然要怄死。
  他在年初刚刚出来接客时,远远地见到董晗一面,当时妓子们议论纷纷,都在说世风日下、阉人也来逛窑子。白马觉得好奇,问了临江仙,才知道此人是个身份不同寻常的阉人——他是惠帝的贴身奴才,一路陪着惠帝从太子变成皇帝,眼下更是萧皇后眼中的红人,很得帝后的信赖。
  原本宫中有权势的阉人前来逛窑子,因为自身残缺的缘故,大都喜欢找那些浓眉大眼的男子作陪,以“采阳补阴”。董晗从一批新鲜的倡优中点中了檀青,多半也是看他长相英俊、很有男子气概,只可惜檀青愣头愣脑,对董晗这样的阉人很是看不惯,不仅不会阿谀奉承,还时常直接讽刺对方。
  如此,檀青终于激怒了董晗,幸而那次白马亦在厢房中作陪,他怕檀青出事,并且心中又早有接近董晗的想法,故而立刻挺身而出。三两个回合下来,白马不仅使得董晗息怒,还因那股子与外贸毫不相符的英勇义气,得了董晗的赏识。
  如此一来二往,董晗越来越喜欢他,最终将他收作第四十七名义子。
  在白马原本的计划当中,取得董晗信任、跟随董晗入宫、混成萧后的心腹,再慢慢借力对付赵王,是除了直接混到赵王身边以外的,一条最有成功复仇之希望的道路。
  天知道他当时多想跟随董晗进宫。拒绝对方的邀请,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周望舒出现在白马面前。
  白马隐约窥见了周望舒耗费数年而成的暗中谋划,知道他成功扳倒赵王所需的时间,绝不用太久。
  其实说到底,哪一条路都万分艰险,白马想要走更快的那条,因为他还年幼,他不想为复仇葬送自己的一生。
  白马与董晗随意聊了一会儿,见对方仍旧不太高兴,然而却什么都不说。
  他想着,虽说我决意打入周望舒的内部,然而前路茫茫,成功与否谁又可知?我还是不能放弃董晗这棵大树,若将他伺候好了,往后无论做什么,都多一份助力。
  白马想要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问:“我弹几首小曲儿,给您舒舒心?”
  董晗闭目养神,轻轻点头。
  白马轻拨竖琴,伴着悠扬的前奏低声道:“义父处在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知音难觅。我不敢妄称您的知音,只是我日日身处此楼中,根本没地方将您的秘密透露出去。您若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说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董晗懒洋洋地答道:“心中事多,容我想想罢。”
  白马不再多言,专心奏乐。
  他心想,董晗在武帝时便是侍奉东宫的寺人监,及至惠帝登基,他也变成了大黄门,深得皇后萧淑穆信赖,成为了帝后两人的心腹。
  董晗围着帝后转,他们的难处,必定就是董晗的难处。
  然而,大周上上下下都知道,惠帝痴傻。白马虽不认为一个真傻子能当皇帝,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惠帝即使不是真傻子,也绝对是个庸人。
  庸人无远虑,能看见朝局动荡的不是惠帝,而是萧皇后。故而他推断,董晗今日是在为萧后的难处而忧心。
  惠帝的皇后名唤萧淑穆,样貌奇丑无比,家室不算显赫,年近二十才嫁给痴傻无能的皇长子梁衷为妃,再熬了数十年,终于等到成为皇后的一日。
  听说萧后一直将惠帝吃得死死的,她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白马一曲毕,心中隐有猜测,问:“义父可忘忧?”
  董晗听得眉目舒展,“忘忧,却不能解忧。”
  白马宽袍大袖的绉纱衣松垮地垂在地上,鹅蛋脸雪白柔嫩,气质纤尘不染,笑着跪地前行,挪到董晗身侧为他捏肩,柔声道:“愿为义父分忧,或者您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听?”
  董晗捉住白马的手,揉弄把玩片刻,将一支镂金孔雀羽交到他手中,道:“咱们同病相怜,义父不会轻看你。然而说与你听,你难道还能帮我不成?”
  阉人多在性事上无能,大都须借助外物纾解情欲,痒、麻、疼、痛,各有所好,董晗到青山楼来,多半是让人为他挠痒。
  白马为董晗脱靴,捏着毛羽,轻轻扫他的脚底心,笑道:“荆轲刺秦时,殿上一众臣子均没有武器,乃是侍医夏无且解开药囊扔向荆轲,拖延了片刻,秦王放得机会拔剑,最终击杀刺客。有时候,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也许我机缘巧合,意外成就了您的大事呢?再者,纵使唇儿无用,您将烦恼与我说一说,心中也能舒坦一些。”
  董晗机警地看了白马一眼,问:“我记得你未曾读书识字,然而前人典故竟记得这样清楚?”
  第25章 烦忧
  白马点点头,坦然道:“我记性好,时常听人说书。再者,青玉案读过很多书,我与他同住一屋,时常让他给我讲前人的典故,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您莫看我身在春楼,不过是个卖艺的,伺候人的活儿也不好做呢。”
  董晗哈哈大笑,夸白马心思灵活。
  “父亲过世后,您是第二个如此善待我的人。我是真心想为您分忧。”白马嘴上说着感恩的话,心中却想,董晗在情欲中沉沦的模样丑陋不堪,我切不可臣服于肉欲,沦为他这样的人。此外,我还须小心谨慎,他若不是轻看我,也不会让我做此等羞辱的事情。
  董晗闭目轻哼,极为享受,他喜欢痒,“第二个,心里还想着那白衣剑侠?世上没有完人,你若真了解他,白月光便成了地上霜。”
  白马的语气带着深刻的情感,温软里透着雪水清香,“我还是觉得他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毫无疑问,董晗被触动了,“我初见那人时,也是念念不忘,最终误了此生。少年郎,用情不可深。”
  白衣剑侠,指得自然是周望舒。
  白马知道董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痴情”的形象,他曾把周望舒的事情拆开来、添油加醋地说给董晗听。
  并且,人若共享了秘密,关系便会拉近。他当然不可能爱上周望舒,对此人念念不忘,只是因为雪夜救命的恩情。白马崇敬他的人品与武艺,窥见了凡人可企及的强大,做梦似的憧憬着变成周望舒般的江湖传奇。
  扮演单纯的痴情人,为的是卸下董晗防备。
  正如白马所料,此番对话过后,话匣子便被打开了。
  渐渐地,董晗面上泛起潮红,轻哼几声,开始吐露心声,“我的主子们,近来很是烦忧——儿子没有贤能才干,媳妇儿一家不省心,叔父还对家产虎视眈眈,老丈人又如此盛气凌人。我替他们办事,想要找几个能看家护院的人。然而,手里除了钱,什么也都没有,一日复一日,事情毫无进展。”
  白马将他的裤腿搂起,用孔雀羽慢慢扫弄,笑道:“愁也愁不来,义父康健,别急坏了身子。”
  董晗张开白玉似的手,解开白马赤色长发,五指探进去轻轻抓弄,发出压抑的低喘,“嗯,好孩子……”
  白马脑袋低垂,羽扇似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落下一层阴影,鼻尖微微泛红,鲜红的唇珠像是时刻可能低落的水滴。别看他面上如此,后背却被激起了成片的鸡皮疙瘩。
  面上再如何,伺候别人,总令他无比羞愧。
  总觉得活成如今这模样,实在愧对父母。
  然而,他不得不如此苟延残喘下去,迅速收拾了心情,开始揣摩董晗的话。
  董晗云淡风轻,将朝廷里的腥风血雨说成家长里短,大抵在上位者皆是如此,把整个天下看作自己的家业,把天下的百姓看作家中的牲畜。
  白马笑着,心里有些唏嘘。
  董晗哂笑:“听不懂了罢?”
  白马一面伺候他,一面柔声问道:“若义父不想让我懂,我自然不懂。若您想让我懂,那么我便懂一些。”
  “有意思,你且说说看。”董晗轻哼两声,暂时沉沦在欲望当中。
  主子,代指萧后和惠帝。他们虽掌握权柄,却前狼后虎如履薄冰。
  儿子,自然是广陵王。
  广陵王梁遹,乃是惠帝的庶长子,其母仅为一寻常宫女,偷偷在皇太后的庇护下生下了这个儿子,而后不久便被萧后毒杀。惠帝胆小,对此根本不敢作声。广陵王自幼长在宫中,却习惯了受人冷落,才智不算出众,更从未表露过对皇位的向往。
  只不过他是个痴情人,在青山如是楼遇到了谢韶华,从此便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奋发图强。
  媳妇,是广陵王妃桓婉。
  桓婉出自司州桓氏,父亲尚书令桓温乃是清谈家的领头人物,桓氏家族盘根错节,在司州很有名望,他们算是广陵王除了长子身份外、唯一的倚靠了。
  然而桓家的野心很大,他们不仅想要控制广陵王,更派出家中的年轻人前往各个势力派系中为人幕僚,不知到底是有些什么打算。
  叔父,是赵王梁伦。
  他是先帝的同母弟,多年来手握并、凉、幽三州兵权,开疆扩土倒不曾有过他,但为天子杀功臣、收兵权,贡献尤其突出。及至先帝驾崩,托孤不成,被谢瑛逼出镇守豫州,共掌控着四州兵权。
  老丈人,自然就是老国丈、太傅谢瑛。
  他少年得志,借着家族势力平步青云。先帝深爱其大女儿谢雁,可惜红颜薄命,病重垂危之际请求武帝娶了自己的亲妹妹,自此谢家“一门二后”,谢瑛风光至极。
  眼下,谢皇后成了皇太后,谢瑛与赵王梁伦同受武帝托孤,却大胆到把托孤的诏书从中书监手中“借走”。后又掌控禁军威慑赵王,将对方吓得只敢躲在大司马门外长啸,连夜逃出京城。
  此后,谢瑛总览朝政,任赵王为侍中、大司马、假黄钺、大都督、督豫州诸军事,发配出去镇守许昌。将自己晋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甚至于令“百官总己以听”,其手中权力几乎等同皇权。
  萧皇后害怕大权旁落,她的眼中钉便是这四股势力。
  萧后毒杀广陵王的母亲,如今报应不爽,自己至今没有生育,眼看着这个庶长子越来越有贤名、极有可能即位,她心中不痛快。萧后不痛快,便一定会在惠帝耳边吹枕旁风,总是朝臣再如何议论广陵王贤明,惠帝只怕还是觉得他没有才干——即使并不如此认为,也迫于萧后的淫威,不敢表露。
  目前,萧后还能压住广陵王,并且这皇子她早晚都要对付,即使对方真成了太子,以萧后的手段也有的是方法让他被废黜,故而并不急于一时。
  更何况广陵王是惠帝的亲儿子,惠帝纵然不喜,广陵王没有过错,他也不会与自己的儿子大动干戈。
  桓家一直低调处事,与各个派系的矛盾尚未显露,眼下,不会对萧后等人造成致命的伤害。
  赵王与谢瑛水火不容,偏安在外——指不定哪天就驾鹤西去了。
  试想,萧皇后辛辛苦苦熬到今日,控制了惠帝,面前却一直挡着一个谢瑛,她只怕是时时刻刻都如鲠在喉。
  从董晗的话里看来,皇后想对付谢瑛,她准备动手抢回被谢英霸占多年的权柄,却苦于找不到帮手?
  白马想得入神,不发一语,像是没什么话可说。
  董晗被他伺候得极舒服,服用了掺了寒食散的酒水,额头冒出一层薄汗,见他那模样,叹道:“就说你听不懂吧,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只是我从未想过,有钱无处使,竟也是如此愁人的一件事。”
  “义父莫要太过伤神。”白马心中有了计较,道:“就说主子刚刚当家那年,老丈人闹出来天大的笑话,便知道他是草包一个,纵使眼下得志,也不过是火仗风势,不值得您如此费心。”
  惠帝即位那年,谢瑛将武帝的原初年号改为惠帝的永初。完全违背《春秋》所载,新帝即位后第二年方可改元以敬先皇。闹出天大的笑话,又急急忙忙再改了个泰熙年号。
  白马以此调笑谢瑛,实则并非是当真觉得这事是个笑话,而是要借此像董晗表明:我不仅听得懂你的话,我知道得也不少,或可为你出谋划策。
  董晗目露精光,诧异一个春楼倡优竟能听懂自己的暗语,玩笑般问道:“你能为义父解忧?”
  他问完此句,似觉不妥,喃喃道:“可叹如今京城中万马齐喑,我四处奔走,毫无所获,只能到春楼与一倡优谈国家大事。”他自言自语间,似乎终于想明白了,笑道:“算,就当广撒网罢,今日之事不可向旁人透露半句,否则莫怪义父不念旧情。”
  看董晗的模样,估计是被萧后逼得太急。
  然而朝中局势不稳,谁也不愿此时就站好队。更莫说萧家自萧皇后父亲去世后,便呈现衰落之象,哪有人愿意舍弃谢瑛、赵王等人,去投奔一个掌握不了实权的皇后,或者无能的皇帝?
  白马为他理好衣衫,侧身躺在董晗身边,懒洋洋地把玩他腰间的玉佩,道:“大道理我可不懂,但身在青山楼,见的人遇的事都不少。心中有些朦朦胧胧的东西,或许真能帮到您的忙。”
  董晗肃容,问:“你想到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白马肃容,可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言:“只是我知道,若想为义父办事,须慎之又慎,我还须再看看、再想想。”
  董晗点头称是,正欲开口细说,门扉被扣响三下,侍卫的声音隔着门传入——
  “大人,家中有事,须回了。”
  “备好轿辇。”
  白马立即起身,为董晗穿衣梳头。
  他单膝跪在董晗身前,低眉顺目为他打理腰带玉佩,心想,这人义子无数,只爱颜色好的少年人。我拒绝入宫追逐名利,可让他记得我。但若想得他信任、为他器重,必须将眼下的困局解开。万事不可靠别人,周望舒未必能算无遗策,我也需要抓紧董晗。
  他想着事情,不防头发被董晗揪起一缕,听他道:“你都有白发了?风尘飘摇,过得辛苦。”
  白马起身将董晗送出,边走边说:“人各有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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