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你吃了它,我就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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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礼监后堂庭院正中,明澜站在毫无遮拦的日头下。
  豆大的汗珠冒出发鬓额头,洇湿了玄纱网纹高帽的边沿,顺着脸颊向下淌,将上面的细腻的杏花脂粉冲成道道花瓜。
  他与冷青堂,同样是缉事厂的厂公,朝中官拜二品,却是一个坐太师椅,一个站毒阳下。
  此待遇之悬殊,已然让明澜心生不爽了。
  方才,他这个西厂提督,便于十二监头目眼前,于他那些弟子猢狲眼前,被官阶相等的东厂提督当面冷嘲热讽,还真是叫他的颜面与自尊掉了一地渣啊!
  明澜忍不了!他绝对忍不了——
  “冷青堂,你别不识抬举——”
  明澜美兮的桃花双目瞪得斗大,两道寒光如利刃,从眼中迸射而出直抵太师椅上的男子。
  愤然抬手指向他,明澜咆哮,嗓音尖利:
  “你不过一介司礼监掌印,凭什么带头出面抄检宫闱,定内官之罪!你的司礼监,又凭什么作得整个十二监的主!!”
  廊下,萧小慎就站在太师椅的斜后方。身为四品带刀护卫、督主近侍,眼见明澜出言不逊,这少年肃然冰冷的俊容下,早已压着凛冽的杀气。
  看到明澜竟然抬手朝自家爷直指过来,小慎蓦的伸手,五指牢牢握了腰间绣春刀刀柄,指骨“咯咯”作响。
  好友袁浅的仇、晴儿的仇,还有他云汐妹妹的仇,全部都他心底里装着,塞得满满当当。
  只待督主发话,他立刻就能凌厉蹿出,抽刀将仇敌碎尸万段。
  冷青堂俊逸的容色不惊不怒,与明澜对视间幽微若笑,语气轻浅淡然:
  “你问本督凭什么?就凭本督是这司礼监的掌印,凭我司礼监,是皇宫内侍十二监之首!”
  决绝话毕,幽黑的星眸遁睁,眸底凶光毕现。
  “简直大言不惭——”
  对方的话使明澜听着来气。他的右手立时化掌为拳,在水云纹银线滚边的宽袖里攥紧,迈步向廊前急驰,厉声指责:
  “其他十一监均有掌印、监丞,岂容你司礼监独断专行!”
  “呵呵……”
  冷青堂森然笑两声,湛青的身形在椅上挪了挪。
  阳光在廊下折射出一抹阴影,将他玉白消瘦的俊脸蒙得严实,另那精致绝伦的眉眼五官看上去竟显几分狞然、几分不分明。
  冷青堂缓缓举臂,向两旁扩开,漫声道:
  “眼下,众十一监管事俱在本督身旁。内官监之中是否唯我司礼监独大,本督身为司礼监掌印,能否做得十二监之主,明督主若然不服,大可亲口去问问他们!”
  “你……”
  明澜霎时无言以对。
  这冷青堂摆明了是在文雅的耍混蛋,且他对自己的这等行为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明澜气得险些当场昏倒,转头看向两旁。只见廊下左右,那十一监内官头目俱是垂手低眉,将头埋得极低。
  明澜咬牙,淬着恨意的目光流转,沉声道:
  “你们横竖是统领皇廷十一监之掌印、监丞,难道就任由司礼监掌印在此专横跋扈、越俎代庖吗?!”
  无人回应——
  明澜此时确是因气急昏了头脑,居然将希望寄托在了其他十一监管事的身上,希望有人与他志同道合,站出与他一起弹劾东厂提督的不耻行径。
  然而他忘记了,眼前这些内官头目个个都是深宫里的人精,极懂得审时度势。
  眼下西厂危,东厂厂公复权,他们自然不会站错队。
  且他们之中,官阶最高者仅与冷青堂身边那年轻的近侍官阶等同,不过四品。
  有谁会嫌自己命长,敢在这等剑拔弩张之时冒出来充当出头鸟,以下犯上去对抗一个二品大员?
  更何况,这位司礼监的掌印手中还握有东缉事厂,那朝野里面数一数二的机构。
  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公然与东厂作对,谁知道哪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扔进莲池中喂了王八?
  眼见明澜陷入孤立无援的绝望境地,冷青堂眸色犀利幽寒,似笑非笑的弯动嘴角,神情似是得意。
  “段少淳身为内侍监监丞,其身不正、行不检,祸乱宫闱伤人性命。本督依内官宫律,现处其一丈红!余下内侍监从犯十三人,均领一百杖刑,即刻执行!”
  冷青堂宏音朗朗,掷地铿锵。
  声音才落,那边的段少淳便倒抽一口凉气,继而凄声呼叫:
  “干爹!干爹您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明督主,救救我们——”
  那十三名内官跟着惊声喊嚷着。
  其余跪地的几十名犯事者纷纷效仿,一时间哭的哭,嚎的嚎。
  冷青堂在太师椅上泰然自若,注视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混乱场景,俊脸上尽携挥抹不去的诡笑。
  这等哭爹叫娘的阵势极好,正是他冷青堂需要的。
  唯有这等场面,才能令明澜那颗恬不知耻的坚挺心,产生强烈的触动。
  庭院中央,十四名掌刑太监纷纷高举了碗粗的红漆大棍。
  “都给本督住手——”
  人群当中,明澜的一记高呼扬得声嘶力竭,阴魅而尖声的音律犹如裂锦般破喉而出。过后,他感觉到嗓眼生疼。
  明澜几步冲到段少淳身前,抬臂阻止掌刑太监对他的干儿子下毒手。
  跟来的西厂太监们会意,惧都冲上来自掌刑太监手中夺下大棍。
  双双对对毒戾的眼神向四下翻看,摆出要拼命的架势。
  云阶上的萧小慎怒吼一声,剑眉倒竖,抖腕拔出绣春刀。
  伴随“嚓啦”一记利响,人已跳到庭院正中。
  与此同时,庭院外围的东厂番卫们一个个刀出鞘,竖直对准院中的闹事者。
  在场气氛转瞬变得凌势而尖锐。
  冷青堂神色平静,澹然的眸色暗藏丝丝锋芒。
  “明督主,你身为宫闱外官,今日擅闯我司礼监,百般阻挠本督施刑惩罚治犯事者,是否有违宫规啊?”
  明澜一对桃花眸里光芒顿然炯利,蕴着灼灼不甘的怒意:
  “段少淳是本督的人!冷青堂,你该知打狗也要看主人!”
  “本督司掌印之权,依据宫规律例管教内官,实属司礼监份内之事。
  然明督主执意与本督唱反调,便是对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法有异意吗?!”
  冷青堂低眉视向云阶下的明澜,深邃如夜的凤目里凝着寒冽的幽光。
  明澜毫不示弱,凛声道:
  “本督与你同为二品官员,何以要听你摆布。想来本督出自内侍监,而今内侍监有事,本督必不会坐视不理。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总之段少淳与内侍监十三内官,本督即刻带人走,看你们司礼监和东厂,有谁敢阻拦!”
  明澜冷眉伫立,疾声说完,转眸示意身旁护他的手下。
  两名西厂太监二话不说,抢上前去,将吓到身软如泥的段公公从长椅上拽起来。
  那十三名从犯见状,一声不吭的蠕动身躯,从长椅上溜了下去。
  十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的监丞,只要他被明澜成功救出司礼监,他们立马跟着他一同逃出去。
  左不过任何后果,都有监丞的干爹一力承担。
  眼下,也唯有这位西厂厂公,能与司礼监的掌印分听对抗了。
  现场再度安寂下来,一切陷入僵局中。
  冷青堂从椅上起身,负手挺立,容色阴寒无温。
  “来人,将明澜拿下——”
  一声令下,番卫们蜂拥而至,转瞬便将明澜与手下倒剪了双臂。
  “冷青堂!你居然敢拿本督——”
  明澜难以置信,当场面容剧变。挣扎几下,还是没能从两名武功精湛的番卫手下脱身。
  冷青堂肆意勾唇,目光定定的落在明澜已汗湿脱妆的花脸上,笑意阴沉幽暗:
  “你几次三番出言不逊,蔑视宫规,本督罚你自掌嘴五十!”
  明澜气得双腮鼓胀,面色紫红,怒视神色居高桀骜的冷青堂,破音道:
  “笑话!你有什么权利来罚本督啊——”
  眸中凛冽的精光一闪而过,冷青堂浅然作笑,飘飘然的一句,靡丽的尾音释出利利不绝的狠意:
  “你既将自己归为内侍监出身,本督掌内官首座之位,自然有权管你。本督如今罚你,便等同于赏赐你!你愿也好,不愿也罢,都要接!”
  “冷青堂,本督看你敢……”
  “若然冷督主不给明公公面子,不知能否给咱家个面子?”
  神来一声,自包围圈外升起。
  众人撒目,只见包围圈扩开一道缝隙,一身着暗红三品内官宫服、手执拂尘的内侍阔步走至廊前,于云阶下驻足。
  “白公公?”
  明澜容色惊怔,很快露出喜色。
  这二十几岁的俊俏太监,正是当下永宁宫的掌事太监。
  他在这等危急时刻现身,定是授意于万皇妃。
  明澜美滋滋的暗自猜测,娘娘表面恼了他,关键时刻还是真疼他的!
  实则,刚刚明澜前脚风驰电掣般奔出了蔚烟阁,后脚那顾云瑾便赶去了万玉瑶的永宁宫报信。
  她有她的盘算。
  为了能于后宫平步青云,她需要明澜,故不能容他出事。
  对永宁宫掌事公公突然造访司礼监,冷青堂心知肚明。
  含笑微垂眼睫,闪烁的眸光如冰刃锁定下方的内侍,冷青堂负手漫声问:
  “白公公今日如何得空,亲临本督的司礼监了?”
  内侍看一眼被缚的明澜,淡淡笑过,向高处的男子拱手见礼,随后单刀直入:
  “如明公公方才之言,冷督主打狗也要记得看主人才是。
  明公公好歹出自永宁宫,您说拿便那,想掌嘴就掌嘴,又将皇贵妃娘娘的颜面置于何地?”
  语气一顿,内侍抖手扬起拂尘,撩眼皮望向身形巍然屹立的冷青堂,媚脸上得势的快意喜形于色:
  “此番咱家前来,还带来娘娘的口谕。娘娘说,皇宫十二监各有掌印,理应各司其职,各管各的事。
  宫女投湖案既出自内侍监,合该将人犯带回内侍监,由那边掌印亲自审理定夺。
  如此,还望冷督主给咱家、给明公公一个面儿。这事啊,您就安心放权给内侍监去审理吧。”
  商量的口吻,却处处以皇贵妃的名头胁迫司礼监就范。
  也难怪万玉瑶坐不住阵了。就算内心再多不喜,宫中皆知明澜的出身背景。
  若然今个儿真被冷青堂当众折辱,于那万玉瑶确实没面儿。
  因是有所顾虑,她才会派出掌事内官,出面干预。
  冷青堂俊美的容颜没有太多神情起伏,仍是澹然落拓,不慌不忙的一挥手。
  番卫顺从的放开明澜,退到一旁。
  “本督今日不过是小惩大戒,不想却惊动了娘娘。罢了,小慎……”
  清明的眸光泛着霜雪的寒意,微微一转。
  萧小慎立时颔首听命,只听冷青堂道:
  “去,将司礼监大印取来。”
  小慎将钢刀入鞘,直奔了前堂。
  不多时,人返,手上托一红釉四方盒子。
  “督主,印到。”
  萧小慎说一声,在冷青堂面前揭开朱红的木盖。
  一尊四方的凝脂白玉印呈现在众人眼前。烈烈阳光下,那印上清晰的棱角折射出幽微的光晕。
  冷青堂沉声不语,眉眼无温的径直向云阶下方投去。
  身旁的萧小慎如领了命令,手头白玉印步步迈下云阶,至明澜与白公公身前。
  白公公诧异不解,凝眉问道:
  “冷督主这是何意啊?”
  冷青堂眼睫微颤,淡红的薄唇拧起一丝冷笑,凤目大睁,目光遁然炯厉:
  “既然人人都要本督给面子,那这面子究竟多大,左不过检过才知。
  有道是一个人胃口多大,面子才够多大。
  如此,今个儿谁能当众将这司礼监的大印吞下去,本督立马给他面子,立刻释放内侍监犯事内官。
  若然不能,明督主与一众犯事者,全都要给本督留下!”
  “冷督主,你……”
  这招众人始料未及。白公公望着那光芒炫目的玉印,一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明澜内心“咯噔”了一下,也没想到会被冷青堂狠将了一军。
  紧握的双拳捏出两把冷汗,怔怔注视萧小慎将手上的方印向他越举越近,皮笑肉不笑道:
  “明督主,请吧!你吃了它,我家督主立马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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