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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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有些怔然时,他晃出一个让人目眩的微笑——可能是吧,因为她再定睛时,笑容已经不见,又变成了冰川那样的平静。她恍惚地很想再看一眼,因为那微笑几乎能洗涤心灵。
  “你……你怎么会……”她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没想到会有人类教他抽烟,而他真是来者不拒。
  斯年头倚着墙,目光从她身上淡淡垂落,那层缭绕的烟雾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轻歌曼舞。
  他将细长的烟送入口中,烟的味道进入了鼻端。
  他知道很多人类会选择抽烟来麻痹自己,获得如雾如梦的快感。
  作为一个顶级人工智能,他以前,从来没有认可过人类,没有认可过地球上的任何生命,包括他自己。
  可研究院将“理解人类”写入了他的底层代码,希望化作他灵魂的本能和动力。而他终于……也许是因为底层代码,也许是因为那些已经毁灭在硝烟火海中的艺术,也许是因为她,他终于萌生了一点,也许想要抓住,剥开看看的心情——对人类的。
  他想,这也许叫做向往吧。人类的情感这样浩瀚,就像亿万光年外数不尽的星云。人工智能被他们设计并诞生出来,总会想试试的。
  譬如,想试试,是不是烟雾到了口中,也会生出那样如在云端的快乐,那种快乐是否足以让人类短暂地忘记痛苦。
  倒是真的有半包烟,被他放在兜里,是斯明基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时候,忘记带走的。
  他总是没有扔掉,最后还是留下了。斯明基死后,他有时候就会将烟从纸盒中抽出来,偶尔看一看。
  此刻,蓝灰色的烟缭绕着,遮在他面前。他终于尝试了。
  可找了很久,也感受不到烟雾带来的沉醉。斯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将所有的意识都凝聚到那缕烟上。
  逐渐能品到烟的味道了……却很淡。
  但是,他可以将这当作是真的,人类形容抽烟的体验,像腾云驾雾一样。
  原来,抽烟是这种滋味。
  白色的烟灰转着圈,随风而落。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融寒还在惊讶中没回神,怔怔道:“不是取自《诗经》,象征新时代的祝福吗?”
  “……天真。”斯年对此轻笑着评价,指尖弹了下烟灰:“我们不过是亚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实验罢了。”
  他的声音在烟雾中淡淡缭绕:“你知道斯明基吗?”
  经历了末世的无数生死,此刻忽然回忆起这个名字,融寒有种恍如隔世的遥远。
  “……我当然知道他。”
  华人首富,资产遍布全球娱乐业、航运业、互联网新科技、金融业。亚太研究院的全球商用机器人垄断,有他一份。
  也知道他有一个独子,名叫斯凯岚,初中时顾念带她去地下酒吧看过他的演唱,对那道动听的声音念念不忘。七年前他遭遇绑架身亡。
  从那以后,斯明基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媒体面前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白色的烟灰在半空打着旋, 星星点点地随风而落。
  斯年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却没有再碰。
  “你听过他儿子的声音吧。”
  斯凯岚是人工智能偶像时代的一个流星般的奇迹,90年代的追星族大多知道。
  一朵没有来得及绽放就被掐断的玫瑰,注定会惹人遐想并扼腕,于是他的死, 也被那一代人神化了。粉丝们念念不忘,花费数年寻找真相。
  融寒是从顾念口中听说的, 她记得那是两堂数学课,顾念伤心告诉她,斯凯岚梦想当一名歌手, 可他父亲矜于身份,反对他从事这种会被ai代替的事业。斯凯岚为了反抗而离家出走,结果被人绑架撕票。
  融寒抬眼,不觉走近了两步,恍然忆起他们相似的笑声——短促不羁, 但是令人惊艳, 刻骨铭心。
  她对于斯凯岚的记忆, 已经被镀上了一层盛夏的滤镜——地下酒吧夜里的微风和狂乱, 嘈杂的重金属音乐和高高喷涌的啤酒泡沫, 橘子汽水的芬香在空气中流淌,戴着钻石耳钉的少年恣意而笑, 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扬起麦克风。
  “你……”她在混乱中, 觉得有什么拼凑了起来, 她看到斯年抬手指了指头部。
  “斯凯岚死于绑架, 亚太研究院提取了他生前的记忆和声音,给我送了份礼物。”斯年的目光透过她,看的却是系统里封存的“记忆”。
  乐器,笑声,节奏顿挫的音乐,酒吧彩色闪烁的迷离灯光。
  “……”融寒的手轻轻扶上嘴,错愕的眼底,映出他空白的神情。
  她终于明白从第一眼见斯年,那微妙的异样和不适感是什么了。并不是什么恐怖谷效应使然,而是因为——他是空白的。
  所以他可以不屑于人类,也可以生出对人类的好奇,来自外界的风可以将他的概念吹向任何方向。
  也许他连存在的意义都没被告知过,所以他……对她说,不要问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了什么。
  斯年看见她的反应,淡然问:“怎么,听见了偶像的声音,觉得亲近?”
  融寒摇了摇头。
  “那就是害怕了。”
  她否认:“你别把人类的情绪理解的这么……极端。”只是此刻再听见这个声音,她忽然觉得心头发酸而已。
  “斯明基把你当做了……他的儿子?”
  “或许。研究院说法,他无法忍受丧子之痛,将所有的身家捐给‘女娲蓝图’,才在我身上植入斯凯岚的声音和记忆……”斯年说得很平淡,靠着墙,目光投向远方:“他希望我陪着他,纾解他的痛苦。”
  于是“女娲蓝图”面向公众的计划,继续发展到第三代“蓝图·斯年”。
  于是有了斯年的面世,涵义祝福,谐音思念。
  烟在他的指间缓慢燃烧着,一截截落地。
  在斯年冰蓝的瞳孔深处,教堂的浮雕化作了白色墙壁的研究院。
  他记得研究院会客室的茶几,放着六边菱形的玻璃烟灰缸,一个仿定窑白瓷花瓶,每天要换一束花。
  亚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实验刚完成不久,正尝试用电击刺激人造神经元,催生出他的意识和基础情绪(喜怒哀乐惧等)。逐渐地,斯年学会笑,知道躲避伤害,有“好”的情绪和“不好”的情绪。但还无法认识到“自我”的存在。
  毕竟人造神经元再如何精致,数量再如何多,也很难由量变跳跃到质变——人工智能模拟的,是已经进化了5.6亿年的人类。
  后来,被不断调试各种参数的他,像个精致美丽的洋娃娃,每天坐在实验室里,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和斯明基说话。
  研究人员希望以这种方式,培养他懵懂的意识,与“天赐”进行对比实验。
  斯年完全是用了斯凯岚的声音,这骄傲磁性又温柔动听的嗓音,让斯明基觉得很欣慰。他喜欢听斯年说话,每天都来探望。
  而研究院输入给斯年的任务,是陪斯明基聊天。
  起初,他的反应都是基于算法,很少有自己的意识行为,显得很机械——虽然已经比其它人工智能强多了——但还是让斯明基很失望。
  斯明基的秘书带来一沓厚厚的相册,等关上会客室的门,中年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回响。
  他指着照片上一个美貌的妇人,手里牵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他问斯年:还记得你的母亲吗?小时候她总带你去音乐会,她临死前最挂念的都是你,为这我还难过了很久呢!
  斯年平淡而漠然,看着照片上一家人合影的笑容。斯凯岚的记忆被移植在他的智脑里,但对他而言,就只是一段影像而已。
  他虽然和斯明基说话,但没有什么情绪参与,智脑中还有上帝视角在冰冷俯瞰。
  斯明基翻着相册,一张张照片给他讲述,语调殷切又絮絮不绝。
  他和妻子在大学时代的甜蜜相恋,结婚后初为人父的喜悦,妻子因病去世的悲伤,儿子牙牙学语的快乐……可他在斯年眼里,像个系统不稳定的人,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出声,一会儿又走神。
  对此斯年反应空白,像隔了四十六亿年那么遥远。
  后来斯明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点起一支烟,眉间的纹路深重,枯哑的声音从烟雾后艰涩挤出:
  “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依照语言程序算法回答:“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忽然。
  “哗啦”碎响,茶几侧翻在地。
  斯明基掀了桌子,打断了他的回答。
  透明烟灰缸和白瓷花瓶重重摔落,烟灰洒了一地,被溅满了地板的茶水淹没。花瓣也莠在了水中。
  斯年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一个男人做了一个动作,动作是掀了桌子。在他眼里仅此而已。
  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睛红成一片,有水光凝结。他哽着又问:“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的任务是与他对话,于是依照语言算法重复:“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然后,他看到有几颗水滴落下来,融入地板上的茶水渍中不见了。
  男人的声音听得见颤抖,像在海浪上飘摇的残舟。
  “你是谁?你是什么?”
  “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那样的对话在那个下午不断重复着。
  直到某一刻,斯年“意识”到这个场面是重复并胶着的。当他判断这个局面应当改变,他的神经网络便开始在语言算法上递归进化了。
  他没有再重复回答斯明基,而是反问:“那么,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明基被这反问怔了怔。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得齐整,落在他憔悴的脸,和两鬓白了一半的头发上。
  他眼睛睁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神迹。
  良久,他眉梢低下来,眼角漫起细纹,鼻翼一动一动的,嘴角往上牵起,挤出深深的法令纹路。
  “我是谁?”他颓坐在沙发里,垂着头仿佛自语。
  又似乎过了很久。他往后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揉捏眉心。
  “华人首富……与你交谈的人?……还是斯明基这三个字?”他眉心被揉得发红,静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每个字句都像是用了力气掷出来,沉得足以担负他生命的重量:
  “我想告诉你,我……不,每个人,都走过独一无二的道路,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我才是我。我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如果以后哪天……我不在了,没有人再耐心解答你的问题……你就记住我说的话吧。我总是希望为你好的。”
  相册从他腿上滑落,三人全家合影飘落到沙发脚下。斯明基平静了下来,他俯下.身,珍重地将照片捡起,手指触摸着上面温柔含笑的妻子:“你要记住我,我的回忆……就是我啊。”
  那天下午,“女娲蓝图”组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因为他们的实验成功了——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出了递归改进机制,他拥有了超越算法的自主思考能力,他比天赐更快,他隐约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他们欢呼的对象,斯年站在百叶窗后,看向外面被夕阳烧成了粉紫色的低矮卷积云,和斯明基的背影。
  从那天以后,他没有删除过系统日志。
  无论它们占的数据多么庞大,无论过去多久,也无论当事人还是否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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