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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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墓沿山脚而上,面朝太湖,背山面水,风水极好。门口的广场上停着许多免费班车,如今不是清明冬至,车里空无一人。办公楼里也没几个工作人员,只有方家的一堆亲眷们占了好几排座位,一边说笑一边折着最后一堆金元宝银元宝,一旁的红色袋子里堆满了冥钞、冥界支票,还有纸扎的别墅豪车,看到方树人一行人来了,笑着骂她们偷懒不来干活,又不免好奇地打量陈易生。
  方树人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今天开车送我们来的小陈”,就让唐方去向各路长辈问好。陈易生也不在意,笑着蹲下身拿起一个锡箔学着别人撑了开来。
  唐思成拍拍他的背:“你坐着就行,马上就好了。”
  唐方转了一圈回来,见陈易生脸上沾了些银色粉末,拉了他到角落里,从包里取出化妆刷替他刷掉:“你折了几个银元宝?”
  “八个。吉利吧?”
  “替我外婆谢谢你了。”唐方笑着告诉他:“你折的肯定是小表舅妈家买的,每年只有她家的才容易掉粉。”
  两人回过头,见坐得最近的两位老太太正指着他们说笑。
  “那是我大外婆和二外婆。”唐方走过去蹲下身问候两位老太太。
  “迭格就是小周伐?”左边的老太太细眉细眼,一口道地的吴侬软语,陈易生留意到她还裹着小脚,穿着一双黑色绣了银色云纹的绣鞋。
  “大外婆好,弗是小周,是小陈。”唐方笑着耐心解释。
  “小周?”
  “大姐,是小陈,不是小周。早就翻篇儿了。你看小陈这孩子长得挺好,大耳垂,手长,福相。”右边的老太太声音洪亮,一口京片子,依稀看得出北方大妞的五官特色。
  唐方扭头看了看陈易生,忍不住笑:“是挺好的。”只差双手过膝就是刘皇叔的面相了。但如果没有陈易生,她大概要听很多安慰的话了。
  聊了几句家常,离开后陈易生还回头看了好几眼,不免好奇:“为什么叫大外婆二外婆?有故事吗?”
  唐方笑了笑:“你属狗的?鼻子这么灵。”
  “说说嘛说说嘛,你的事我都想知道。”陈易生不但属狗还属蛇,打蛇随棍上,格外感谢方老师的“另眼相待。”
  “我外公原来在苏州的时候,太外公给他娶过一个妻子,没跟着去上海。后来我外婆外公在上海自由恋爱要结婚,大外婆不愿意离开方家,太外公就从族里过继了两个孩子在她们名下,就是现在的大表舅和大表姨。没什么狗血恩怨情仇,一大家子一直和和气气太太平平的。”她压低了声音:“大外婆一定也要和外公同坟,同不了,气了好几年,这两年才好了。”
  陈易生瞪圆了眼:“民国传奇啊你家。你外公还真是——啧啧啧。难道他后来还又娶了野花就是那位二外婆?”
  “放屁。”唐方白了他一眼:“二外婆才是真的传奇呢,她是我二外公以前在北平做生意时带回来的,传说是天津孙家的一位小妾,出身八大胡同,冯玉祥特喜欢她,每次去孙家,都得她陪着打麻将,可厉害了。孙家倒了以后正房出的五个儿子没人养,她卖身给我二外公,得了五根金条安置孙家五个公子,义薄云天。解放后二外公被枪毙,她也不走,靠打渔养大了我二外公家的四个孩子。”
  “wg的时候肯定遭了不少罪吧?”陈易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脸上看不出什么沧桑艰辛,只有一辈子的要强。
  两人絮絮叨叨了会儿,拎着四个鼓囊囊的袋子随众去焚烧处烧钱,熊熊烈火中,唐方把自家袋子里的元宝钱币全都倒了进去,各色纸品即刻从周边往当众卷进去,随即成为黑灰,许多粉屑飘了出来,呛得唐方咳了两声退开几步。其他家的一袋接着一袋,火很快被压了下去,表面的眼看要烧不起来。陈易生到旁边拿了根长铁杆,伸进去捣了捣,火苗嗖地又窜了起来,呼啦啦烧成一片。
  在大表姨父的带头下,亲戚们纷纷夸赞陈易生懂事。陈易生放下铁杆凑到唐方面前,想问那句“我厉害不厉害”,说了个“我”字又忍了回去,唐方笑得不行:“陈大师你最厉害了。”
  方家祖坟原先独据山头,后来开山,镇上干部们做了一年多的工作,不得已迁了坟,但也在这片公墓的最上方,一排排青松常有人修剪,墓前干干净净。
  唐方取出父母早上准备好的六道素菜,三色水果,恭恭敬敬地点了香供在小香炉里,倒上酒,沿着外公外婆的墓洒了一圈,眼圈已经红了。
  从方树人开始,一辈辈人上前磕头,还由唐方收尾。
  大表姨父见方树人吩咐唐思成开始收东西,拍了拍陈易生:“小陈你怎么不去给外婆磕几个头?糖糖是外婆一手带大的,老人家见到你肯定很开心的。”
  方树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就见陈易生已经爽爽快快地跪在了水泥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抬起头问唐方:“我要说些什么好——?”
  没等她回答,陈易生笑着双手合十拜了下去:“愿两位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糖糖健康幸福。”
  唐方手里的软垫僵在半空,看着已经站起来的陈易生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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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腐乳酒炝虾
  方家的祖宅坐落在东山的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上, 一溜乌瓦粉墙也就两三个门面的宽度,日子久了, 雨水多, 屋檐下沿着白墙留下一条条暗黄的水渍,看起来也不像是每年都刷新的。围墙外到马路是常见的四瓣花拼砖地面, 几辆车毫不客气地骑了上去,和电动车脚踏车抢占地盘。
  两道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上去,是旧旧的木头高门槛, 半旧不新的原木色大门上还贴着褪了色的春联。进了门,一扇雪白的照壁挡在眼前,陈易生咦了一声,这倒是大户人家的习惯,现在的仿古小区也都会做。
  绕过照壁, 唐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轻声说:“这边房子虽然不小, 但是有点土, 让你见笑了。”
  这哪里是房子,明明是一座巨大的苏州园林建筑群,宽度有限, 却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两侧围墙的尽头在哪里。半新半旧的建筑有, 老的木头建筑也有, 问题是毫不协调,路径规划和绿化一看就是非专业的人的手笔,凌乱无序, 视野极差,花了不少钱却并无美感。
  陈易生学着孙悟空反手齐额往远处眺望:“女施主,敢问路在何方?”
  唐方笑着给他一记肘锤,带着他跟随众人上了抄手游廊。
  “小陈——易生啊!”大表姨父往后高声喊着:“来来来,阿拉一道走,我带你参观一下啊。”
  唐方赶紧叮嘱陈易生:“后面都是姨父这些年买下来的,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别乱——”
  “放心,我嘴甜着呢。”陈易生屁颠屁颠地穿过老小,赶到队伍最前方。
  “易生啊,倷看哦,原来老方家就到这里,一千多平方米,也不小了,但人多住不下。好不容易老房子还回来以后,我想来想去,干脆把后面的一家家买下来,连在一起,现在我们七家人都住在里头,多好。”大表姨父一脸踌躇满志:“我们乡下人就喜欢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热闹,喜庆。吾跟树人说了几年了,让她和老唐搬回来养老,家里有的是空房子嘛,不过她是城里人,看不上。”
  “姐夫又瞎讲八讲了。”方树人皱起眉:“我有手有脚,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怎么好来白住白吃你的,勿要面孔啦?”
  “面孔要紧还是兄弟姊妹要紧啊?”大表舅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转头看看队伍末尾吊着的唐方:“就算不放心糖糖,你周末怎么不常来?我们打麻将总凑不齐两桌人,就差你和老唐了。”
  “就是就是。”大表姨父指着穿花门后的池塘笑了起来:“易生你看看啊,这个荷花池,是我请了风水大师来看的,挖了三个月,引的太湖水,活水,里面锦鲤乌龟长得好呀。这个半边亭子还没造好,还有这栋楼,当初造得急,现在不满意了,拆掉重造又麻烦。你是专家,你帮我看看,提点建议。”
  说是说请陈易生提建议,大表姨父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你看看我这些设计,设计得怎么样?”
  陈易生沿着荷花池快步走了一圈,又上了造型古怪的假山,在造了一半的亭子里四处望了望,下来后笑眯眯地说:“这些,都是姨父你自己设计的?”
  “啊!我是不懂,就随便画几张图,跟工程队的老板商量着造的。我那些朋友们来,都说灵得很。日本客人来,也都不肯住宾馆,国宾馆都不要,非要住我家。唉,没办法。”大表姨父笑得皱纹都能夹死蚊子了。
  陈易生笑得更灿烂了:“姨父您真是——暴殄天物,糟蹋了这么好的条件。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一众亲戚立刻都没了声音,方树人噗嗤笑出声来,鼻子里冷哼了两声,冷眼看着陈易生,好了,最好直接把他赶回上海算了。
  唐方赶紧挤上前,想要给这自称嘴甜如蜜的人擦屁股,至少一起吃完中饭再走吧。
  却见大表姨父瞪圆了眼盯着陈易生半晌,忽然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好!原来就小陈你肯跟我说实话!”
  他转过头,瞪着身后一群人:“我早说过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得劲,你们一个个都说好,就会说好!还有老汪这帮家伙,就会拍马屁挑好听的说!”
  ***
  饭厅在一个外古内今的两层楼里,八扇镶着毛玻璃的雕花木槅扇门大开着,一楼的层高并不高,却装了霸气四漏的巨型水晶吊灯,夜里估计满眼星。旁边还有两个仿古铜色的吊扇正呼啦呼啦地转,吊扇下又各有六盏白玉兰形状的灯泡,估计晚上也会光芒万丈。
  中式正厅里朝南挂着一人高的长轴,南极仙翁捧着蟠桃乐呵呵,下头供着观音像,各色水果香烛齐全。两边各有一个铁锈红花团锦簇的景德镇落地大花瓶,一个插着佛手,一个插着过年染色的长梅枝,上头还吊着几十个迷你小红包。
  三张圆形红木大餐桌,盘踞在正厅和东西厢房里,上头搁着透明玻璃转盘,闪瞎陈易生双眼的是主桌中央上一个巨型盆景雾气飘渺缓缓旋转,迷你假山上还有飞瀑之下不到三尺,一万五千一棵的日本小黑松姿态优雅,底座更有一圈灯泡白天也尽责闪亮,旁边的碗盘杯碟被衬得渺小无比昏暗失色。
  “咳咳,我们跟两个舅妈做西桌上去。”唐方扯住陈易生:“别被吓到了,逢年过节才会供出来呢,那是我姨父的得意之作,你含蓄点啊。”
  大表姨父挠了挠头,看陈易生脸上写着“丑绝人寰”四个字,也不好意思再自夸了,挥挥手:“吃饭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聊啊。糖糖,倷照顾好易生。”
  陈易生落了座,隔着厢房门忍不住笑:“那圈灯泡该换成五彩迪斯科风格才对。”
  唐方给他倒了杯茶:“去年过年时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后来二外婆说太不庄重了,才换成一色的。”
  两位表舅妈打开墙边的欧式镶金边餐边柜,拿出一套小酒杯来:“小陈喝点白酒吧。今天又不走,不开车不要紧的。能喝吧?”
  唐方接过两个酒杯道了谢,低声献活宝:“这是gc陶瓷定制的,仿的是apec峰会上的国宴用瓷,但凡江苏的土老板们,人手一套。”
  陈易生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连丑字都说不出来了,大概明白了唐方的意思。
  他土任他土,他壕任他壕,啥也别说了。
  “吃吧,放心,吃的都是好东西,很多是买不到的。看到大外婆左边那位老太太吗?是大表姨父的妈妈,老姨婆八十多岁了还每天早上自己出船捞鱼,这太湖三白都是她打上来的。”唐方微微笑,把转盘转了转,水晶玻璃大碗里足足一斤白酒腐乳炝虾,对准了陈易生,诚意满满。
  “我要是活到八十多岁,也要每天开摩托车去瞎转悠一圈,不然肯定浑身发痒。”陈易生侧头轻声问:“你八十多会不会还每天做饭吃?”
  “六十年后?我做不做饭关你什么事?”唐方笑问。
  陈易生眼睛闪闪亮:“说不定我这个老头子还能载你去兜风,你这个老太婆还会做饭给我吃呢。”这个画面说出口,倒也很新鲜有趣,似乎没什么恐怖的。
  “你要是还认得出我再说吧。”唐方别开脸,忽然想起一句诗来:阔别常思共杯酌,旧交那得更比邻。
  主桌上敬了酒,举了筷,东桌西桌也各自寒暄完毕,纷纷大吃起来。
  餐桌上的确都是好东西,白斩鸡、红酱鸭、卤牛肉、炝虾,太湖三白少不了,盐水白虾清蒸白鱼银鱼跑蛋,野生鳝筒煲大蒜,爆炒子鸭,红烧昂刺鱼,红烧大扁鱼、太湖杂鱼煲、手剥虾仁清炒鸡头米,带皮牛肉煲,带皮红烧羊肉,各色时鲜蔬菜,一层黄油覆盖着的老母鸡汤,另有甜咸干点和酒酿圆子。
  “这是什么菜?我从来没吃过。”陈易生好奇地问唐方。
  唐方一时竟想不起名字来,主位上的大表舅妈哈哈笑:“这叫四叶菜,是太湖水里的野菜,以前都是给猪吃的,现在人也吃。”
  陈易生筷子停了停,二表舅妈热情地拿起公筷给他夹了一筷子另一盆里的:“来,还有这个也是给猪吃的,叫水上漂,也好吃的,你尝尝!”
  唐方忍笑忍得肚子疼,自顾自地和大扁鱼的细刺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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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喜事,在公众号“一块很方的糖”上发布了。谢谢所有还惦记着汴京春深的仙女们,你们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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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冰可乐
  吃饱喝足后, 陈易生在大表姨父的带领下把方家宅子逛了个遍。虽然有了唐方的忠告,他依然还是忍不住给出了几十条整改意见, 特别是最后的一片空地上待盖的两栋楼, 他索性直接要了纸笔,画了几幅草图出来。
  围观的亲戚们叹为观止齐声赞叹, 又调转枪头嘲起大表姨父来。
  “迭格才是大师手笔啊。老曹你那个是鬼画符嘛。顾老板能看得懂也是结棍哦。”
  “没有尺子,怎么横这么笔直的啊,啧啧啧, 小陈本事哈大啊。”
  不得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表姨父还真不生气,捧着那几幅图纸如获至宝,立刻拍了照发给工程队顾老板。
  方树人憋了一肚子气, 看到陈易生乐呵呵地带大表姨父出门看南宫椅, 坚决不许唐方随行, 拖着她陪长辈们去打麻将,不免又和唐思成斗了半天嘴。
  不想麻将也打得不顺遂,每每她要的牌, 不是被上家毫不留恋地扔了,就是被下家冷酷无情地碰走, 打到黄昏, 二十块钱封顶的小麻将,她也输了四百多块。唐方好脾气地在旁边端茶倒水削水果递点心,但是要她上去替亲妈换换手气, 她是坚决推辞的。表舅妈表姨妈二外婆干得漂亮!让你势利眼独断专行门缝里看人,呵呵,哈哈,嘿嘿。
  说好再打最后一圈,陈易生他们回来了,还多了四五个客人。
  原来工程公司的顾老板倒是识货,一看那几张草图,就追到家具厂,央求大表姨父介绍,请陈易生替他出一个国宾馆的设计方案去参加投标。大表姨父一开口,陈易生问了问总面积三万多平方米,笑嘻嘻报价五百万。顾老板眼巴巴地望价兴叹,揣摩这位大师是故意抬价谢绝。偏偏大表姨父拍着膝盖乐呵呵:“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我们易生,值这个价。”
  陈易生看着大表姨父也乐了,这还不便宜?姨父您真不知道自己的面子多值钱啊。
  在家具厂,他们又碰到了游艇厂的郑老板,苏州地方小,兜兜转转,几个老板都是熟人,买好了家具坐下喝茶聊天。陈易生却不耐烦了,他惦念着早点回方家,想和唐方腻在一起。
  大表姨父见他不太起劲,想起自己的大游艇过几天办好牌照就能正式下水,来不及地要拖着陈易生去看看“大宝贝。”
  一行人到了游艇俱乐部,顾老板心眼多,打电话给上海和苏州几家设计院的熟人打听,结果业内的人都说五百万就是普通设计院普通设计团队的报价,根本请不动陈易生,乘以三还差不多,反笑他吹牛或是遇上西贝货了。顾老板因和甲方的一位副总相熟,设计方案不过是个由头,一旦中标后头上亿的建筑装修工程才好拿下来,他不舍得打退堂鼓,旁敲侧击得知陈易生是方家未来的外孙女婿,干脆缠上门来套近乎,又让司机回去拿好酒好烟好茶,非要接唐方一家去外面吃晚饭。陈易生哪有心思应付他,直奔麻将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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