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渭水一竿霜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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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晚,长安城中依旧气氛肃杀。
  长街短巷之中,到处都有举着火把往来巡逻的骑兵、甲士,并有京兆尹、长安令所属吏员随同呼喊戒严,要求士民不得擅自离家,遇到有人闯入更要及时汇报;各处城门紧闭,戍卫士卒点燃城头火盆,城墙上方灯火通明处和下面墙根阴影中同时有部队顺着城墙环绕巡逻,以防有人走脱;未央宫、长乐宫、光明宫、三公九卿府署、武库、粮库、钱库全部被邺下精锐接管,不许擅自出入,便是连带着天子中旨的宦官都被拦下……铁甲铮铮,马蹄哐哐,白刃闪亮,火光耀眼,长安城仿佛一日内就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让人不堪回首的时间段。
  平心而论,这一幕,其实绝大多数聪明人都能预想到,不然之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纷纷东走邺下了,更不用说之前长安城内还有长达一年多时间的暗潮汹涌,以及数日前公孙珣在灞桥上与一些公卿的正面冲突。
  可是,事情真正到来以后,大家却又觉得难以接受。但反过来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怎么可能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呢?
  所以说人嘛,就是这么矛盾和可笑,明知道会如何如何,还是要如何如何,多少年来,不过是某些片段的重演罢了,偏偏又让人百看不厌。
  前相国董卓府邸,更早之前的太尉府,现如今的卫将军府,作为真正能决定事情走向与一些人命运的地方,此地反而有一种暴风眼中的宁静的感觉……众人来到府中,满身带血的兵马士卒自然是大部分就地解散,只有少部分停在外面,张辽更是只带数人入内汇报,王允和王斌父子也只四人一起被甲士看押在堂外院中,倒是随行的公卿大臣们纷纷入府上堂,再加上府内完全一副无事姿态,倒是使得此处产生了一种与城中截然不同的诡异平和气氛。
  非只如此,众公卿于堂上落座之后,尚未见到公孙珣本人,却先见到府中侍从贴心的送上了茶汤与晚饭……汤是青菜面糊汤,小菜两个,炒鸡蛋与炖豚肉,再加上最后奉上的清茶,倒是极为照顾这群上了年纪之人的胃口与身体。
  而这时候便能看出人与人的差距了……有些人畏畏缩缩、战战兢兢,面对如此合适的晚饭却根本吃不下去;而有些人却宛如在家一般随意放松,而且还按照‘医仙’、‘医圣’所言的那般,细嚼慢咽;还有一些人,如刘虞、黄琬他们确实也年纪大了,又辛苦一整日,便是再忧心忡忡此时也得进一些粮水以作补充,偏偏又遮盖不住心中事情,所以反而吃的有些急躁。
  就这样,一众公卿或急或缓,大致都用餐完毕,公孙珣这才只带数名随从之人从侧门转入堂中……既没有让已经用完餐的人等太久,也没有故意惊吓威慑众人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等到其人坐定于上首几案之后,满堂还是肃然起来,而太尉刘虞与黄琬、杨彪等人相互眼神交流几次后,刚要开口,却又陡然闻得上首这位主动发声了。
  “今日之事在下已尽知,城门校尉董承……呵!”公孙珣开口论事,却不料刚一说话就忍不住扶额笑了出来,缓了许久之后方才勉力继续,又简短至极。“只能说董国丈着实让在下惊喜,诸位以为如何?”
  公孙珣失态至此,满堂公卿,还有随行的城中许多两千石,闻言反而愈发严肃——其实,对于这些汉室拥趸而言,今日之事最大的问题便在于董承了。
  他们所了解的情形是这样的——今日上午,有数名要害官员主动来卫将军府出首,说王允和三名外戚试图谋害卫将军,而公孙珣即刻动手擒拿,结果从第一个董承开始便出现了武装冲突,从而惹出了这么一大摊子事。
  而另一边,王允在事情超出控制后主动找到刘虞等人,自承确实有集会,但却只是商议还政于天子一事,绝无刺杀与武装叛乱之意,董承的举动他真不清楚。
  除此之外,公卿中的头部人物,如刘虞、杨彪、黄琬、士孙瑞、赵谦等人还被王允透露了‘实情’,那就是三名外戚其实并未参与集会,几名出首之人其实也是受命带着假情报去混淆视听的,本意是像让这位卫将军忽略掉他王子师试图联络刘焉、马腾、韩遂的真实意图。
  然而,王允也实在是没想到……一来公孙珣行动如此果决,二来董承居然真的有些‘额外’准备。
  这才酿成大祸!
  讲实话,刘虞等人是愿意相信王允的,尤其是那几名出首的尚书、侍郎本就及时给他们通了讯息,现在两边一映照,那就更不用多言了。
  而相信归相信,现在的问题在于,董承这个事情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实话吧?
  说实话,公孙珣肯定立即把那几个出首之人也砍了!王允也躲不掉这一刀!还不如不救呢!
  可要不说实话,又该怎么救王允和王斌?董承那个事情确实没法解释的啊!
  这边刚要缉拿,那边四五百人哗啦一下就拉出来,然后披着铁甲、持着长兵直奔北阙大街后面的武库而去,几千人在北阙大街上进行武装冲突,死伤数百,战马、铁甲、长矛、弓弩,无一不少……这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前是个所谓的案件,而现在则是军事政变。
  前者再怎么样都是可以用律法和道理去跟公孙珣讨论、争辩的,后者则是没法说道理的。
  故此,公孙珣开口说到董承,然后忍不住失态而笑,堂中公卿却反而被直接将军了——讲真,他们还以为公孙珣是怒极反笑呢!
  “卫将军!”刘虞无可奈何,终究还是起身来到堂中长揖到底。
  毕竟,这件事别人躲得掉,他这个太尉领尚书事的宗室重臣却躲不掉。
  而且无论如何,哪怕是心底对公孙珣的畏惧从未消失,这位名义上的汉室代表也要尽全力营救王允和王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和王斌、王允的身份,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公孙珣的实力和决心,也比所有人都清楚所谓汉室大局的羸弱……一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还不相信素来讲道理、讲法律的公孙珣到了某一日会真的下狠手,会真的对少年天子如何如何,对汉室如何如何……但这种人绝不包括刘虞。
  正是因为切实明白可能的残酷后果,刘虞才不得不尽全力去斗争,温和的斗争,避免暴力手段的斗争,尽一切避免或者拖延可能发生的正面冲突。
  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用等待公孙氏自败的方式,希冀于有朝一日重拾汉室荣光。
  “太尉。”公孙珣没有抬头,扶额而笑的他只听声音便知道是刘虞了。“董承……”
  “卫将军,老夫以为,此事实乃董承一人所为!”刘虞勉强站直腰板,正色而言。“自董卓乱起,长安已有五六载未见刀兵,董承却在家中暗藏甲胄、器械,且今日还有抢占武库的意图……若说他没有心怀不轨,恐怕谁也不信!所以其人今日下场不过咎由自取!但董承一人之举,却不代表右中郎将(王斌)与太中大夫(王允)亦有参与,卫将军若是不信,尽管去他们二人家中搜索,绝无半点违禁之物!”
  “太尉的意思是……”公孙珣终于抬头,却依旧哂笑而对。“这四人明明暗中勾结,但只有董承一人包藏祸心,其余三人都与董承今日之举毫无关碍……那他们四人勾结什么?”
  “卫将军!”刘虞情知事情真要追索下去,破绽只会越来越多,因为王允那里、王斌那里,还有几名出首相告的尚书、侍郎之间完全对不上,届时反而给公孙珣更多接口,便干脆挑破。“事到如今,他们勾结什么你真不知道吗?无外乎是一群外戚,几个天子近臣,一个失势执政,想要借着天子渐渐成年的机会求权罢了……但求权二字,有人是讲规矩的,有人只是党人作风,习惯暗中拉帮结派,只有董承一个人,虽说是河间董氏出身,却是西凉军头作风,最为偏激,这才会有今日的祸患!”
  “太尉。”公孙珣终于不笑了。“董承自有定论,王子师与右中郎将家中没有武备,我也是信得,可伏完那里又怎么说?”
  刘虞为之一滞,旋即面色苍白一片,非只其人,座中不少公卿俱皆变色。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在座中摊出一只手言道。“伏完家中只是寻常弓矢、刀剑,几件甲胄也只是旧物而已,人手更是寻常仆从,若是照足下的说法,他应该也和二王一样,并没有打算用兵甲事来谋权的打算才对。但诸位用餐之时,我听张文远所言,他到伏完宅邸中时,伏氏六子在明知道董承举事失败后,却还是全部持械反抗,公然敌对……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他们勾结起来只是谋权,动武之念唯董承一人有此意,可我指着伏完说,他们俱有此玉石俱焚之意,只是尚未准备妥当,而二王是眼见着事情实在是不可为了,这才找你们寻个后路,是不是也可以呢?”
  “卫将军……文琪!”刘虞勉力挣扎,语气中已经有了哀求之意。“或许只是董承与伏完,又或是伏完自矜数代天子姻亲,性格刚烈一些……”
  “伯安公!”公孙珣听到此处,也是豁然起身,离席向堂下而去,这个时候众人才注意到他身上居然没有佩刀。“今日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也就不要打哑谜了,我这个人习惯凡事摊开说,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已经死掉的人里面,董承罪无可辩,伏完自取其祸。然后剩下二王这里,你满口可能、或许,无非就是强辩。”
  刘虞一时语塞。
  “不过呢,我也不想轻易召集人证,以免坏了那些出首之人的名声和身份,”公孙珣从对方身侧走过,轻松而言。“毕竟人家来找我,我得为人家着想。更不想直接将人下狱,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名号……换言之,此时于二王而言其实也算没有凭据,乃是所谓疑罪,对否?”
  “不错!”刘虞慌忙答应……公孙珣不愿意暴露出首之人,却正中他下怀。
  “那伯安公,我让到这一步,认他是疑罪。”公孙珣饶了一圈来到对方身前,正色相对。“可自古以来说到图谋不轨,说到争夺执政之权,可有疑罪从无的说法?你看,这又不是偷鸡摸狗!”
  刘虞登时又被逼到墙角,便是其人身后杨彪、黄琬等人也纷纷不言……事情就是这么希望渺茫,哪怕公孙珣愿意讲道理,而且还不出人证不用刑,可自古以来,这种抄家灭族一般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疑罪从无呢?
  从来都是稍有疑虑,便一并株连!
  从董承亮出兵甲那一刻起,讲道理就是注定讲不通的。
  “但若无凭据而擅杀,恐怕也难服人心!”刘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勉强来辩。“卫将军,这件事情和西凉不一样,你去兼并西凉,是名正言顺之事。可长安呢?今日这刀要是不就此收住,乱的就不只是长安,而是整个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了!从建安元年之前算起,长安、关中、天下大略上已承平数载,人尽皆知,这都是你的功劳,你难道忍心将自己一手促成大局,再亲手坏掉吗?”
  “不可以吗?”公孙珣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触动,却又忽然再度扬声反问。“我成之事,我自坏之,我成之人,我自毁之!再说了,天下之前的稳定本就是一时的局面,不可能长久的。”
  “如今天下权重三分在曹刘,两分在其余诸侯,一分在天子,四分在足下!”身后公卿无数,但刘虞却是半点场面话都不想说了。“其中曹刘二人之间能顾全大局,相互扶持两年,已经算是二人英雄了得了,难道他们二人还能在足下眼皮子底下继续合纵天下其余所有诸侯吗?恐怕再往后他们自己的同盟都要撑不下去了,那么足下想做什么,其实都可以。唯独如此肆无忌惮,将来之人又怎么看足下呢?而且如此肆无忌惮,足下又怎么可能长久呢?卫将军,文琪,此例一开,就不怕后来人重为后来事吗?汉室四百年,你要为子孙后代计啊!”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堂中诸多公卿,居然大部分人都听懂了,然后或是难掩哀色,或是愤然难平……毕竟,此时能来的,多是心怀汉室者。
  公孙珣俨然也听懂了,其人再度沉默,却是负手绕到对方身后,踱步往来数个来回,方才轻声反问:“伯安公,你的难处我懂,而且我也确实不愿开此恶例,但这种事情,我若就此收手,莫说一些蠢货会误判形势,便是我的属下都不会心服的吧?董承动了甲兵,我总得立威吧?!”
  这次轮到刘虞沉默了。
  “罢职流放如何?”黄琬明知希望不大,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光禄大夫说笑了,这种事情,不杀人何以服人心?”回复黄琬的不是公孙珣,而是一开始随公孙珣入堂却立在了大堂侧门内的戏忠。“再说了,今日死了数百人不止,自然是以杀起,而以杀消。”
  堂中不少人认识戏忠,倒也无人责怪他擅自插嘴,但……
  “但若是杀了他们,不就绕回去了吗?”杨彪见到机会,也是赶紧起身跟上。“卫将军,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若真心存稍许转圜之意,其实只能两方各退一步,别无他法……不如全族流放辽东?”
  “他们族人有什么罪过,这种事情,若不能诛首恶,宛若没做!”灯火下,又是戏忠再度扬声以对。“还是那句话,今日事已经牵累了数百条人命不止,何必多做牵连?”
  “那到底还能如何?!”士孙瑞也站起身来。“如此僵持,岂不是宛如没说一般?”
  “我有一个想法!”戏忠忽然失笑。“既然是各退一步……主公,二王只杀一人如何?另一个,请主公以执政将军之名,赦之便是!”
  堂中俱皆一怔,而一直侧立在刘虞身后,扭头望着堂外方向的公孙珣也是若有所动:“杀谁,赦谁?”
  “既然是诸公来求情,何妨请诸公自决?”戏忠干脆跟上。
  “妙!”公孙珣不等诸公卿反应过来,便直接昂起头来,转身背对刘虞朝着满堂公卿扬声定计。“今日某看在诸公之面,必赦一人,也必杀一人……这里只留饭,不留宿,诸公现在便出堂回家吧!出堂后,欲活王允者向右而走,欲活王斌者向左而去……如此便可!”
  声音刚落,大堂侧门中便涌出数十甲士,逼迫公卿即刻出门,刘虞恍然回头,杨彪干脆跌坐于座中。而堂外灯火通明的院中,王斌父子三人和王允也是面色惨白,齐齐惊愕抬头!
  情知只要出门便形同作出选择,宛如亲手杀一人,所以公卿全都若木鸡,无一人擅动。但公孙珣却理都不理这些人,便兀自从侧门退去了……一时间,只有数十甲士封住大堂侧门,扶刀监视。
  而不知道隔了多久,最后乃是中散大夫赵谦仰头一声叹气,首先拂袖出门:“刀在人手,咱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话说,两代三公的赵谦此言是有缘由的……当年董卓在时,曾经试图进攻益州,因为赵谦乃是蜀地成都人,所谓益州第一世族,所以便专门允许赵谦利用家族威望在汉中周边招募了数千蛮族兵马,参与军事。
  而等到公孙珣覆灭董卓,赵谦本想带着数千兵马留在散关一代观望,却不料朝中公卿多嫌他与董卓合作,便直接协助公孙珣下旨,要他解散兵马回归长安,从此被又闲置了下来。
  换言之,赵谦这话里是有怨气的,是嫌这些公卿当年帮自己留下那几千兵马。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既然有人带头,情知此事躲无可躲的其余公卿也都纷纷跟着出门,而不出意料,这些世族出身的公卿们十之八九,多从右而行,俨然是要救同为公卿世族的王允王子师,而无人在意区区河北邯郸破落户出身的王斌父子,或者说真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哪个士人在意什么外戚。
  王斌心中冰凉一片,而其人身侧,眼见着得了生机的王允也一时失魂落魄,望着身前大堂双目失焦。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着连刘伯安也哆哆嗦嗦从堂中遮面而出,事情到底是有了定论——王允逃得性命,废为庶人,即刻被驱除出了卫将军府,而公孙珣特许其侄王凌送其回府。
  而稍待之后,却又有数名甲士将王斌父子带离院中,去了后面一处隐蔽小院,俨然就是行刑之所了。
  “我家将军有句话让我代为转告。”来到小院中,负责执刑的义从首领张既回头肃容而对。“他说请国舅不要怨恨于他,这种事情没什么对错,既然进入局中,便只能你死我活!而且今日决定杀国舅的可不是他。”
  “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无非一刀罢了。”临到死前,一直有些窝囊的王斌居然有了几分从容之意,其人昂首对答之后,复又回头呵斥已经恐惧到流泪的两子。“你二人须是天子表兄弟,此番为汉室尽忠,不要丢了国戚的气势!”
  话虽如此,但王斌二子一个刚刚束发,一个刚刚加冠,什么都未经过,便落得如此下场,又如何能不畏惧?便是王斌自己,刚要再斥,也居然无法开口。
  “国舅想多了!”张既一声叹气。“我家将军岂是滥杀之人?舍中自有白绫、毒酒,请国舅自便,而两位公子在此稍候,便可为国舅收尸……非只如此,明日两位公子辞别天子后,还可带家人回邯郸老家,只要自此不再沾染是非,便可无事平安到老。”
  父子三人俱皆怔住。
  而片刻之后,王斌到底是面色稍改,缓缓颔首:“我知道卫将军是要借我这条命来分解人心,但事到如今,心底总还是有几分感激的……请足下替我谢过卫将军。”
  张既缓缓颔首。
  “至于你二人。”王斌回头,这次眼泪是彻底止不住了。“能活下去总是好的……我有两句遗言,一定要记住……一则明日见过天子,便是天子有意,也决不可留在宫中不走,要即刻带全家归邯郸乡中;二则回了邯郸,不许记今日之仇,就当我是在迁都时便病死了一般……若是实在难以释怀,也只算在王允身上便可!一定要好生活下去!”
  王氏二子落泪难忍,但王斌既然已经说完,生怕再迁延下去会影响二子处置,反而匆匆越过甲士,主动入舍中去了。
  片刻之后,随着甲士回报,张既示意,得了自由王氏二子到底是强忍悲意,亲自抬着其父遗体转回右中郎将府邸而去。
  卫将军府后院一处阁楼之上,公孙珣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黯然摇头。
  “明公不必介怀。”贾诩在侧轻声出言相劝。“今日死他一人,将来少死何止万人?再说了,既然为国戚,除非是过段时日便病死了,否则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躲得了一世吗?”
  “我哪里是介怀?”公孙珣摇头不止。“此事虽然是元常的计策,却是我本人定下的。而且再说了,从少时算起,我见过的人命还少吗?比他无辜的又有多少?唯独这父子真情流露,我遥观此情形,宛如君子临庖厨,自然动恻隐之心,所谓人之本善也……杀其人,动其情,难道不比杀其人不动其情要好一些吗?”
  贾诩恍然不言,倒是更后一人,闻言微微俯身:“主公所言善莫大焉,不过既然如此,主公为何还要在高楼上相候呢?”
  公孙珣一言不发,一直负手目送那王氏二子和其父尸首消失在视野之中,方才将目光转向远处:“我上楼来,本不是想看这一幕的,也不是想看那些公卿如何选择,而是今日长安城难得灯火通明,想来登高看一看长安城罢了。”
  那人与其余寥寥几名随从之人同时恍然醒悟:“不错,此时各处宫殿、城墙具有灯火,臣也是第一次见未央宫如此夜间轮廓。”
  “只是可惜月底无月。”公孙珣复又抬头望天。“否则便可问一声,此月曾照长安多少年了?”
  非只是此人,公孙珣身后几人都有些失笑之意,乃是趁机转圜气氛的意思。
  “不要笑,”公孙珣继续望着身前别有一番姿态的长安城言道。“今日我那大兄居然主动助战,倒是总算明白了一回。而其人性格偏激狭隘,我与文和、元常商量了一下,都觉的他正是用来清理长安的最优人选……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缘故,千万要小心,务必保重自己,以免误伤!”
  “主公放心!”此人即刻回应。“臣准备妥当,必然不会出差错。”
  “还是小心些好,我这个族兄……说了不听,听了不懂,懂了不改,改了又错,错了后不认,认了后不服,服了后又不说……你若不能应付妥当,小心被他带沟里去!”公孙珣回头正色叮嘱。
  此人也肃容颔首。
  见此形状,公孙珣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对方肩膀后便下楼而去,众人刚要跟上,却又闻得这位卫将军一边下楼一边朗声吟诵了起来。
  正所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明明是气势非凡的几句打油诗,此时公孙珣念来竟然有几分悲怆之意,楼上几人面面相觑,也是愈发莫名其妙。
  ———————我是没有月也没有花的分割线———————
  “建安五年秋,七月廿三,太祖西征过长安,公卿请为大将军,不应。将复请,外戚城门校尉董承、左中郎将伏完、右中郎将王斌忧之,相约为乱,起兵攻武库不得,事败见诛。左右复请杀王氏二子,并入宫处置董、伏二贵人。太祖喟然对曰:‘吾负汉室行数载至此,虽得善始,不能善终,已多愧矣,焉能为区区意不平复违臣节?’左右虽应之,多不值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ps:勉强凑出来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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