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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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上衙门去告,没告着,衙门说田契上落的是举人的名,举人没了自然由他儿子继承。
  这年头有田你好好种总饿不死,没田要怎么活?
  可不就活不了了?
  地方上还有人在闹,他们这几个胆子大,想着地方官一手遮天他们闹也闹不出个所以然,心一横,偷跑出来,说要请皇上给个公道。
  挂田这个事,出身好的官员体会不到,卫成不同,他也算亲身经历过,可说深有感悟。当初就想到事情迟早会闹大,把自家的田地投给举人,让举人给个字据,这本来就不靠谱,起纠纷正常。
  因着没去户部待过,具体的税收情况他不清楚,想来朝廷还没提出改革,要不是情况还能控制,就是商税收得不少,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征不上地税的尴尬。
  按年头算,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事户部没上奏,皇上恐怕都不知情。纵使知情,也不会想到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
  能瞒这么多年,也是四境太平,虽然朝堂上风起云涌,到底没起战乱,征不上地税的危害暴露得不够充分。
  第129章
  这十来人是带着字据来的,怕路上损坏,跑出来之前他们还削了竹筒,晒干之后将字据裹起来放竹筒里。将情况说明白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呈上字据,卫成看过答复说通政司只听民间诉说冤屈,不管断案,他跟着会向皇上奏明,让前来申冤的把字据收好,找地方安置下来,耐心等等。
  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跟着都到下衙的时间,卫成没有匆匆进宫,他琢磨着回府之后写本折子,诉明案情,赶明儿送进宫去皇上一看便知。
  当天晚上,一家人围坐用饭时,卫成提起这事,说白日里有一群从外地偷跑上京来的,说他们在地方上蒙受了巨大冤屈,衙门清闲了几日,有事做了。
  卫成一开口,家里人都停下动作朝他看去。
  姜蜜问他方便说吗?
  “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他们闹得很开,该有不少人听说了。”
  “相公你一贯分得清楚,回来都是闲话家常,很少提到衙门里的事情。还是说这回案子很大?给我们提醒儿来的?”
  卫成喝了几口汤,说后面可能会闹出些动静,问题不大。会说起来倒不是让家人防备什么,而是这事儿吧,自家曾遭遇过。
  吴氏瞅他一眼:“说就好好说,别道一半留一半吊人胃口。”
  “就是挂田的事,规矩是勋贵免税,除此之外举人免税。勋贵大多瞧不上挂田这点好处,几乎不沾。举人很多出身贫寒,发达之后难免会有亲朋求上门来。本朝商税略高一些,地税并不过分,正常来说该交得起。哪怕交得起,他们也不想交,就把自家田地挂到举人名下,同时请举人立个凭证给他。早几年我就说过,这是钻了朝廷的空子,迟早会出事,这不就出事了?”
  眼见二老想起当日那出,卫成倒也没说好坏,他接着给家里人说案情。
  说完才道:“地契就是土地凭证,那上头落的举人的名,衙门认契书不认字据。毕竟契书是衙门发的,字据是可以伪造的。”
  卫家到底是乡下出身,知道田地是农户的命根,说:“各地不是都有挂田避税的,父母官不考虑这个情况?田地的确是老百姓的,就要不回来了?”
  “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案子里面字据是已故的老举人立下,往上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县官恐怕都还在读书考科举。不光如此,朝廷还有规定,就比如翰林官不允许去老家任乡试主考,县官也是一样,为了尽可能避免出现以权谋私的情况,县官都得是外地的。等于说如今的县太爷根本不清楚当年的事,哪怕他能想到有挂田这个情况,也可能懒得去逐一查证,直接认了契书。挂田本来就是钻空子的事情,你要闹,朝廷还能问你过失,县太爷根本不怕他们。”
  卫老头让三儿子说得一愣一愣的,讷然道:“那这些人平白失了土地,咋活啊?”
  倒是吴婆子想起来说跟着会有大动静,不就是说朝廷会管?她才不着急,撇嘴说:“挂田的事这么普遍,现在捅破了朝廷总不能真的任由举人占了老百姓的土地。虽然是老百姓自己办出来的蠢事,屁股该擦还是得擦。你担心他们干啥?要我说幸好老三想得远,当初就看到坏处没给亲友挂田,否则这会儿岂不尴尬?”
  姜蜜也想到这里。
  想想看,要是人家申冤的来了,说出这个情况,结果发现听他们说明冤情的大人也在干这个事情。
  他们如何看待相公?
  当官的本身就占了立场,老百姓凭啥信他?
  姜蜜想起他曾经说过,说这个地税只怕不改,改起来各地动静不知道会有多大,那真是捅破天的事情:“他们找到相公你跟前,要你出面,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平白无故提起兴许会有麻烦,这次是底下闹上来,只不过从我这里走个流程,后面怎么办还要商量,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卫成对皇帝有些了解的,他是个能忍的人,凡事好做铺垫,除非情况十分紧急平时不会贸然大动干戈。这次估摸就是解决挂田的事,谈不上改革。
  道理很简单,各朝各代当官的都是特权阶级,一直以来都免税,挂田的事和他们全无相干,既然触及不到他们利益,要解决起来就简单一半。
  任何大的改革都需要很长时间的酝酿,不可能说地方上出了事现在立刻就改地税。
  要解决这次的问题极有可能是逼迫举人将名下土地还给百姓。其实也简单,朝廷只需要下个告示,通知全国各地以后出现田地纠纷衙门只认契书不认字据,执行时间可以立在一年后,过去挂了田的现在还能带上人证物证去把田地要回来,现在不去索要,以后契书上落谁的名字地就是谁的。
  举人本身置办的田地还是少数,挂他们头上的才是绝大多数。
  哪怕勋贵之家会置办祭田学田,也不是说有钱就置地,他们更多的是让家里出了好几服的穷亲戚出面去开铺子,商铺收入高,哪怕商税不低,交完也有赚头。
  别提贫寒出身的举人老爷,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有上百亩都算多,只要把挂在头上的吐出去了,地税自然收得上来。
  现在是挂田引出来的问题,解决的肯定也是挂田这出,至于说还有没有别的问题,那都是以后的事,路得一步步走,哪有一步到位的?
  如此想来,这次公告要下发不难,他说跟着会有大动静是说各地要闹起来了,不过闹也是这样,左右谁闹谁倒霉。
  卫成心里这么琢磨,倒是没把话说得太明,吃过饭之后,他跟砚台打了声招呼,说今儿个有事不带他读书了。说完匆匆进了书房,写奏折去。
  第二日,这本由右通政代写的奏折就呈到了御案上,皇帝看完开了眼界,这时候他还不清楚情况有多严重,他从户部查了最近这些年的地税,查完动了肝火。
  冤情还没解决,户部尚书先倒了霉,皇帝要拿他问过失,问他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为什么没递折子上来?
  发落了一批失职官员之后,一众大员紧急商议对策,说是商议对策,其实就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意抢先开口,生怕自个儿担责。
  皇帝让他们给气坏了,跟着又同几位心腹谈过,其中就包括卫成。
  早几年殿试的时候卫成就写了篇说赋税的文章,他当时比现在激进,不过有些想法还是不错,尤其提早几年就看到制度之下的深埋的隐患,眼光比许多人都要长远。
  这其实得益于贫寒出身,在乡间那些年卫成见过的人事物多了,对这世道的了解比体面出身的官员要透彻。
  他见过千方百计找举人挂田的,皇上问起来,他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
  “微臣以为要填补漏洞也不能一次触犯几批人的利益,前面一些朝代留下过血的教训,一次动作太大,可能付出不小的代价最后还是失败告终,凡事得要一步步来。”
  “现如今地税征不上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逼迫举人把地退给百姓,举人免税,不是举人自然应该交税。要达到这个目的正好拿这次的案子做文章,朝廷只需要在各地张贴告示,告诉他们地契才是唯一的土地凭证,朝廷不承认字据,再给一定时间把挂在举人名下的土地索要回来,假如说不去索要,默认自愿将土地赠与举人。”
  “他们占惯了便宜,朝廷突然让他们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这些人肯定心有不甘。张贴出去的告示上应该重点强调逃税等于逃役,是犯法的。朝廷法外开恩,从前的既往不咎,以后还有这样的情况将不再容情。”
  “如果朝廷不管挂田的事,那一族只需要出一个举人,亲眷将田地挂他名下即可,不需要再刻苦读书。朝廷不允许百姓挂田,百姓想要免税,就得自个儿考出个功名,这样拼命读书的没准更多。”
  “微臣就是贫农出身,有地,好生耕种,不需要逃税能过日子。地税经数代改革已经很薄,没有不逃就过不了这一说。”
  第130章
  卫成有句话说到皇帝心坎上了,这次的事情根本坏在挂田,那就该解决挂田这出。
  出了这个事,百姓千里迢迢上京来申冤,虽然落得这个下场是他们自己贪小利酿成的,说送上门去给人坑也不为过。不过这世间多数人本就愚钝,挂田这事已经十分普遍再去细细追究就没必要。
  有个词叫法不责众,不是说大家都犯一样的错那就不是错,朝廷没法追究罢了,真要狠下心追究全国都得闹起来,再气人也得忍耐下来。
  皇帝的想法和他也差不多,朝廷还是得借这次的案子做文章,在下发的告示上须得细细写明这个情况,让百姓看到祸患,再立下规矩以后只认契书不认字据,当下不把田地索要回来,等到规矩正式实行,那田就不是你得了。眼下去告,衙门受理,逾期再告,衙门不理。
  既然田地是农户的命根,这个规矩立下之后,谁还敢轻信他人?
  这么分析下来,这次的事情就解决得差不多了,皇帝还是没彻底舒展眉心,他在琢磨另一件事:到底是官宦和举人手里捏着的田多,还是百姓挂去避税的田多?挂田的问题解决了之后,真的能解决国库空虚?
  皇帝十分信任卫成,他想到这儿,就提了出来。
  卫成想了想说:“勋贵名下的土地是不少,人数到底还是有限,虽然说三年又是一批举人,有新的来也有旧的去。像这次的案子,霸占乡亲田地的老举人没了,他没了,田地被分给几个儿子,儿子们没考上举人功名,该交税就得交税。如此看来,免税的部分应该不至于影响到朝廷,具体是什么情况微臣没在户部待过说不好,微臣以为还是先解决了挂田的问题,看看后头几年能征上多少地税,若还是不够,再考虑其他。”
  说到这儿,卫成还笑了笑:“有个事,皇上兴许不知情。”
  乾元帝眼神示意他说。
  卫成就讲起他中举之后那一出:“微臣家里的情况皇上是知道的,两位兄长虽上过村学,因不能读,早早放弃了求功名这条路,他们只念过三百千,很多道理不懂,平常忙着地里刨食也不会去琢磨。微臣中举之后,二哥提出凑钱去买些田地挂臣名下,臣没同意,那时也背负了极大的压力。”
  “百姓不懂得他们逃税会令国库空虚,一旦国库空虚地方出现灾情朝廷无力援手,包括军队也会缺粮。他们想不到,只觉得自家不过几亩地,他不交有别人交,你不给挂是忘本,是不通人情。殊不知天下人全是同样的想法,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微臣当初料想到,一旦朝廷征不上税,法令必改。要么明令禁止挂田,要么限制勋贵包括举人名下免税的田地数目。假如说没有这次的案子,这两种办法还能择一择,既然出现了举人家不承认字据强行霸占田地的事情,朝廷最好是明令禁止,先解决了挂田的问题,假如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届时再考虑限制数目。”
  两个办法里面,限制数目自然更有效,正因为它更有效,引来的抵抗一定是巨大的。
  皇上最近一年动作频频,他才刚度过尴尬的傀儡时期,眼看有了君威,跟着就搞那么大动作还是不稳当。不让挂田算是个解燃眉之急的折中方案,不会招来朝臣的过分抵触,合适现在提出。
  卫成说了一大堆,结果皇帝的关注点完全偏了,他注意到的是卫成说当初也遇到过一样的事情。
  “你最后也没给兄弟挂田?”
  “没给。”
  “他不怨你?”
  “挂田这事在民间十分普遍,别人都做,臣不做,大家自然觉得是臣不对。起初双亲也不明白,臣没法,只得往严重了说,这才求得二老体量。后来又想了其他法子扶助兄弟,勉强绕过挂田这出。皇上没去底下看过,不知道乡里要出个举人多难,但凡谁家出了一个,家里人自然想沾光,若中举之后什么好处也没带来,免不了要背上骂名。要在扶助亲友和遵守本心之间求个平衡太难,微臣一直庆幸当年会试取中,并且在殿试上入了皇上宝眼,留在京城才避开了许多艰难抉择,要是回去乡里,恐怕早已经焦头烂额。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盖因在公堂上能铁面无私,回家之后得算上血肉亲情。”
  有些事皇帝不是想不到,他平常不会去想,没有契机。
  卫成说到这儿,皇帝才顺势琢磨一番,他在心里暗暗点头,天底下那么多贫寒学子,能出头的寥寥无几,卫成能有今天,脑子是比别人清醒多了。
  一番话下来皇帝差点忘了招他来是商议挂田一事,只顾着听他讲故事去了。
  幸而卫成知道见好就收,他又把话题绕回去,提出朝廷发告示的时候重点得放在百姓的利益上,要突出现如今出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朝廷是为了农户们着想,提醒你们不要轻信他人,为了杜绝纠纷让他们赶紧把自己的田地拿回来。
  不要在告示上讲大道理,什么国库空虚不空虚,要养兵要赈灾需要粮食老百姓不爱听,这些事离他们太远,他们就只能看到跟前一亩三分地,很多人甚至想不到军队缺粮缺饷会危及全国。
  他听不懂,多说无益。
  卫成将他能想到的全说了,之后就出了宫,这时候,上京来申冤的几个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他们以为事情报给青天大老爷,跟着立刻就会有说法,结果等了两天还没大动静。
  其实朝廷已经在商量着解决问题了,具体方案出来之前又不能声张,老百姓没听到风声,难免会有多想的。
  就有人嘀咕:“是这事儿他不早说,早知道就不该找右通政。”
  “不找右通政找谁?那边就只有右通政大人最愿意为百姓做主。”
  “你不看看他们状告的什么?他告的是霸占田地的举人,归根结底是说挂田的事。朝廷真要插手管了会变成什么模样难说,想想右通政是什么出身?他原先也是乡下读书人,家境非常贫寒,中举之后没替族亲乡亲挂过田吗?自个儿就在做这样的事,他能替你出头?不怕引火烧身?”
  其他人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又道:“谁让他们藏着掖着不肯说,非要先见官。”
  “那朝廷连点动静也没有,是右通政把事情拦下来了?”
  “还说是青天大老爷!事不关己才是青天大老爷!牵连上他又和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些说法,来申冤的脸色一变再变,他们跟着又去衙门口说要求见卫成,见面就问那事儿皇上知道了吗?皇上咋说?
  看这些人脸上写着怀疑,卫成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他没跟听是风就是雨的百姓计较,点头说折子早已经呈上去了,朝廷在商议对策,不日就有说法。
  “那是我的田,真是我的,还商量什么?”
  卫成四平八稳答了一句:“料想全国上下不止是你们遇上这样的事,估摸还有其他没胆量上京申冤的,朝廷总得一次把问题彻底解决了,等上面商议出对策跟着就会有公告法向全国各地,这事急不了,耐心等吧。”
  全、全国各地???
  他们这案子怎么还牵扯到全国了??
  几人从衙门出去时都是恍惚的,又瞧热闹的问他们右通政咋说?其中有人把卫成那话重复了一遍,听的人脸色就变了。
  要彻底解决挂田带来的弊端,最简单是不让挂田,是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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