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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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谭僵硬的立在一旁,看着林西元抱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
  “那时候的阿谭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心疼送出去的那快点心。”老妇人望着茶杯中飘荡的昙花片,“西元说,昙字取得好,拨云见日,可他却忘了,昙,本身就是阴暗的意思。”
  见不得太阳。
  “然后呢,他知道阿谭是只妖了?”毛不思开口询问。
  “他不知道,出城没多久,俩人就分开了。”老妇摇头轻笑。
  阿谭第二次见到林西元,是在她居住的老山里,那夜她跟迎春花借着月色大打出手,迎春花扯掉了她的两片叶子,她薅秃了她的一枝嫩芽,两败俱伤。
  就在这种狼狈的情景下,她再次遇到了林西元。
  年轻的男人似乎受了伤,比阿谭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清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身上的中山装被一身灰蓝色的军服替代,外翻的领章上沾染着污血,就躺在她家不远的地方,模样瞧上去比打了一架的自己还要凄惨。
  阿谭推己及人,深觉可怜,便发挥着并不多的善心把他捡回家养着,想等他好了在丢出去。可林西元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经得起烽火沙场的折腾,还没等她采药为他包好伤口,林西元便病了,那场病来的突然,烧得整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口中只喃喃念着:守不住了。
  再后来,还是迎春花耐不住寂寞来寻她吵架,才在阿谭隐秘的山洞里看到了快要死的林西元,此时的的阿谭正抱着一堆草药犯愁,想着到底要不要施法救他,他看上去真的快不行了。
  “你是不是傻!从咱们出生到现在,你听过几个妖精救过人的?”迎春花的嫩芽重新长了回来,挥舞着枝叶甩在阿谭身上,她俩虽然生来就不对付,可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先不说这样做会不会扰乱秩序被反噬,你可曾想过,他是人,你是妖,你的灵力钻入他的体内会把他变成什么?”
  她不知道,迎春花也不知道。
  最后还是迎春花爬山涉水,顶着大太阳去城里的药铺帮她买了药,几副下来,这才勉强让林西元捡了一条命。
  问及城里的情况,迎春花只摇头叹息,说是现在除了年迈的老人,都逃的差不多了,“药铺白发苍苍的老板说,城守不住了。”
  悲伤的情绪在狭小的山洞里蔓延。
  林西元彻底清醒已经是在三日后,炮火声打开了这座青灰色的城,从山坡望下去,都能瞧见滚滚的浓烟,蹿天的火龙。
  时间仿佛在山洞中停止,他给她讲了许多事,讲他的抱负,讲外面的世界,讲这个风雨飘摇的破碎山河。他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可以带她去安全的地方。
  “我不想死,出去才能活着。”男人目光沉稳,“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阿谭无意中触碰到他的手指,温度是那么的暖,灼的她头脑发昏,“好。”
  她要走了,跟着一个称不上陌生也算不得熟悉的男人。临行前她借着月色去给迎春花告别,换来的对方许久的不言。
  “你是昙花啊,沐夜而盛,白天怎么办?”
  “昨夜我在山坡下发现个死人。”阿谭口袋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瓷瓶,“便取了他残留的一点气。”
  伪装成人。
  “想清楚了?”
  “清楚了。”她点点头,其实她什么都没想过,就是单纯的想跟着那个人一起走,就像她非要吃到小馄饨的那种执念。
  第二日,太阳照的人眼疼,昙花惧光,哪怕阿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还是有些害怕。
  她是株昙花,依土而生,依土而活,她自己走不了,也离不得。便寻了借口拜托林西元挖了山中那唯一一株骨朵紧闭的昙花,并在临行前为隔壁的迎春浇了最后一捧水。
  “阿谭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她的世界在此之前全都是青山绿水花香鸟鸣,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其他的地方是那般的破落。绝望如同诅咒般写进了世人的眼中,刻进了他们的骨血。”老妇抿了口杯中的茶,露出雪白的杯壁,“不停地有人死去,在枪声中,在病痛下,那些死去之人残留的最后一口气,便成了阿谭能在太阳下行走的希望,源源不绝,她变得跟寻常女人一样,找不出丁点破绽。”
  故事的后来,自然是阿谭与男人相爱了。
  “西元为人聪明又是个有担当的,立下了一次又一次的战功。”老妇眼神有些迷离。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阿谭的帮忙,阿谭是只妖,总比常人多了些本事,她费尽半生修为打造了两面坚硬无比的小镜子,一面留在自己身边,一面送给林西元护身。
  战场上,她能第一时间看到他,能远远地施法帮他躲过冲向心口的子弹。
  战役对林西元而言可以累掉半条命,对阿谭而言又何尝不是。
  城中人人都传林副将的夫人性子古怪,常常十天半个月的闭门不出,这些阿谭都知道,可她没办法,那些流言蜚语,比起林西元的安全,远不及半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毛不思听得入了神,亦有些气愤。
  “这并不可怕,阿谭和西元并不在意这些。”老妇抬头,她的眼神透着古怪,“可怕的是,战争逐渐停止了。”
  “这不是好事吗?”毛不思皱眉。
  “阿谭食死人残气而行于日下。”马明义点着茶杯的手缓缓放下,“战争停了,死人就少了。”
  ☆、灭魂诛邪
  “是啊, 战乱逐渐平息,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少, 阿谭能够行走在阳光下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她开始搜不到足够支撑她日常活动的气息。”妇人弓着腰,咳嗽声压制不住的从喉咙里滚出来, 毛不思慌忙举起茶壶,就被老妇轻轻地按了下去, 这是老毛病了, 近年来越发的严重,“可她不想离开,她爱极了那个男人, 比以往遇到的所有东西都爱。”
  “于是, 她开始盯上了活人?”这个故事,马明义听了个开头, 就把眼前的老妇和那个叫阿谭的姑娘联系在了一起, 至于小胡子, 八-九就是林西元了。他习的一手的御鬼术,身边无时无刻不在的昙花香, 无一不在表明着自己的身份。
  “阿谭是妖, 想要窃取活人的寿命, 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老妇语气轻缓, 听不出喜怒,“只是阿谭忘记了,你拿走的东西多了, 自然会漏出破绽。”
  林西元的青云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走,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群体,需要你的时候,能力是最大的砝码,一旦事情结束,他们又会抛开你,捧着自己人上位。阿谭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姑娘,好在他也并不在意那些虚名,在之后的内斗中虽有被小小的波及,但并未伤及根本。
  他冷眼旁观不入局的态度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司令员家的小姐。
  “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位小姐生的可人极了。”昏黄的灯光洒在老妇脸上,她平静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无非是刘家的那位小姐看上了林西元,想着法的往他身边凑,连带着对阿谭这个原配夫人也越看越不顺眼,插了眼线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这一盯,就盯出了问题。
  两副尸体被抬到阿谭眼前时,她还想不明白,自己做的这般隐蔽,怎么肯能被发现了呢?小小的院子里没有别人,身后白色的洋楼更衬得她脸色苍白,阿谭抬头看了眼林西元,白色的衬衫被风吹起,碎发落在额前,他薄唇紧抿,表情并不好看。
  “这可是司令府的人。”脚下的两名男子已经没了呼吸,面容却安静祥和如同在睡梦中,林西元检查过好多遍,寻不出丁点破绽,也不止一次的询问来报信的线人,线人说的清楚,的确是阿谭在寺庙祈福后没多久,这两个一直跟着她的眼线就莫名的死在了庙宇中。
  “你派人跟踪我。”阿谭只在乎这点,她知道刘小姐的人,却没有在意身边是否还有其他的眼睛。
  “我是在保护你!”林西元气结,阿谭是她的妻子,碍了刘小姐的眼,即便他不爱耍心眼,可多多少少也要有些防备,“要不是我及时赶去带人去寺庙装作搜查嫌犯,现在这两具尸体就不是出现在你面前了。”
  阿谭没有吭声,只低头垂眼的瞧着脚上程亮的小牛皮鞋。
  她总是这样,一犯错误就不吱声,做出无言抵抗的姿态。往常林西元可以让她顺她,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或者,不仅仅是这两条。
  “半月前城外暴雨,淹死了几名修筑护城河的工人,跟这两副尸体一样,查不出死因,只好寥寥结案。”林西元蹲下身子,把白布重新盖回尸体的头上,他抬眼跟她对视,“阿谭知道原因吗?”
  “我……”阿谭瞳孔不停地晃动,她不想骗他,可她更不敢跟他说实话,她是妖不是人,要真这么说了,林西元还会要她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阿谭,我是你的丈夫。”慌乱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林西元的声音就这么闯进她的耳膜,“你不该瞒我。”
  “阿谭说了实话?”毛不思抱着肩膀,置身于老妇所讲的故事中。
  “没有,阿谭什么也没说。”没人知道阿谭当时的想法,是害怕不安,还是胆小懦弱,亦或者是她不相信林西元对自己的情意,连阿谭自己恐怕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阿谭看着林西元眼底的光逐渐散去,最后叹着气把她拥在怀中,手掌在她肩头轻拍了几下,“算了,都交给我吧。”
  这件事办的很隐晦,当晚,城中的花楼走水,惊吓住了不少人,也烧死了楼里的两名嫖客,等查清了,才差人把二人贴身的枪支送到司令府上,气的刘司令当场大发雷霆。
  刘小姐因着看管不利被训斥一番,更是打心眼里恨上了阿谭,盯得她更紧了,恨不得把她身上所有的故事都挖出来。
  这件事情,就这么成了阿谭与林西元之间的秘密。
  “可西元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啊,许多事,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懂。”打那日之后,林西元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阿谭身上,他发现她变得越来越惧光,越来越不敢在白日踏出屋子,只有在夜晚,她才如往常般自由的行走。老妇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牵着阿谭的手,带她去了关满犯人的监狱。”
  “最里面那一间,是凌晨要枪决的死囚。”这是林西元在监狱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阿谭立在装着死囚的铁门前,前所未有的厌恶自己,她第一次觉得,如果自己是个人,该有多好。
  没多久,枪声响起。
  “今晚的星多亮啊。”回家的路有些远,林西元和阿谭没有乘车,走了不知道多久,林西元才开口,他握着她手,示意她抬头,“跟你救我的那晚一模一样。”
  天空渐渐翻起鱼肚白,阿谭沐浴在朝阳中,昨夜仿佛就像一场梦。
  这场梦并没有给她和林西元之间留下什么裂痕,他们之间莫名形成了一种平衡,林西元偶尔会带着她去审问将死的犯人,去染了瘟疫的医院。
  可惜纸包不住火,世上亦没有不透风的墙。当诡异的死亡达到一个峰值,人们心底的恐惧就开始疯狂滋长,偏偏那么不巧,阿谭怀了身孕。
  “你知道妖和人结合会生出什么吗?”老妇猛然伸手握住了毛不思的手腕,她收缩的瞳孔里映出那张苍老的脸,老妇喃喃道,“是怪物。”
  一个需要吸食活人阳气而活下去的怪物。
  过多的死亡,让他们无法在这个地方继续生存下去,林西元开始谋划他们的后路,但事与愿违,刘家小姐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了个章姓术士。
  那是阿谭第一次见到章旸,很年轻。
  术士的出现,彻底打碎了她与林西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心妄想。
  “那是阿谭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年,比之前漫天的炮火还要令她害怕。”老妇望着手边的箩筐,里面小人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本身的恐惧,母亲的力量,让阿谭开始变得不再像自己,她迫切的需要自己强大起来。”
  她开始把目光投向普通人,再她又一次扭断无辜稚童脖子的时候,终于换来了林西元的暴怒。
  那是阿谭和林西元在一起十年来的唯一一次争吵。
  刚出生的婴儿在房间内哭泣,林西元砸了屋里所有的瓷器,他红着眼说她是个嗜血的怪物,这场争吵,阿谭收了所有的法力,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瓷器从她身边砸过,却从头至尾都没碰过伤过她,哪怕一点。
  “那时他应该是恨极了,他从敌人炮火中保护的那些脆弱无辜人类,最后却接连不断的死在阿谭手中。”阿谭救了他,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却又在最后,逼迫着打碎了他的信仰。
  他为那个被扭断头颅的男孩堆了个坟,那夜林西元坐在坟前没有回家,那夜他遇到了章旸。
  “这就是妖。”章旸摸着立起的无名碑,“妖是没有人性的。”
  “他给西元出了个极好的对策,阿谭抱着孩子,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桌前的人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她,老妇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出来,笑的人心伤,“可惜,他过不了自己良心那一关,却更舍不得伤了阿谭。”
  这么些年,她总是在想,要是林西元不爱她,该多好,这样就没有后边的故事,他就不会经受那么多的苦难。
  那时章旸把她当十恶不赦的妖怪下了狠手,招招都要她的命,她刚生了孩子,身体还没养好,自然不是章旸的对手,在他一掌拍下来,几乎打掉她半条命的时候,林西元忽然出现了,就这么突然冲过来半蹲在她面前。
  “阿谭当时被逼红了眼,爱人的背叛更让她疯狂,说出的话难免伤了人心。”老妇收了笑,语气有些哽咽,“她说:我是瞎了眼才给你生孩子,若我侥幸活下去,一定将你变得和我一样,不人不鬼。”
  她被林西元挡着,没有看到他身后章旸陷入恐慌的眼神,也没有看到插入他背后那把灭魂诛邪的灵剑。
  ☆、爱恨蹉跎
  “那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老妇的声音骤然拔高,双手猛地捂住脸, 毛不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说的再多也不过是空话,刀子割在心脏的痛感没有亲身体会的人, 是感受不到的。
  晶莹从老妇的指缝中流出来,毛不思唯一能做的, 就是递上一张纸巾。
  林西元劝不住阿谭再造杀戮, 也劝不住章旸作为术士捉鬼除妖的决心,他是他们三人中最平凡而渺小的一个。那日,他坐在新起的坟头前, 听着章旸的念叨声, 不知怎么就想开了,阿谭不属于他的世界, 这么久以来的强留, 才是真的再伤害她, 是他的充耳不闻逐渐把那个月光下救他的姑娘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他冲着她发火, 冲着她暴怒, 何尝不是对他自私逃避地借口。
  灵剑刺入林西元身体的刹那, 他还在想, 如果他死在章旸手里,是不是能让他心存愧疚,网开一面放阿谭一条生路, 如果他离开阿谭的生命,是不是她就可以如原来一般,做回那个在山野间游荡,兴趣只是吃一碗野馄饨的小妖。
  既然错了,那就改罢,改到正确,改到一切都回到原先的轨迹。
  诛心的话阿谭没有说完,就瞧见烈日下,原本还存在林西元体内的魂魄迸然涌出体外,向着四周飞快消散,旁边无花果树的果实熟透滚落,砸在地面上,也砸进阿谭的心里。
  比起呆怔在原地打阿谭,章旸几乎是立刻扯下身上的薄衫系成口袋,向着飘散的魂魄冲去,手指咬破口子,从东到西由上至下画了一堆看不懂的符咒,奋力的将他们收入其中,他跟阿谭的争斗角逐多少伤了些元气,刚做完,人就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连下落的脚步都没站稳,直接从高处的梧桐树上栽了下来,手却死死地攥着那包衣裳。
  章旸不知道自己究竟护住了多少,术士的经验却在心底暗自告诉他,三魂七魄,不可能只有手上区区这些,他们散的太快。
  西元。
  阿谭推了下眼前的男人,手指刚碰到他的衣服,人就顺着她那股并不大的力量,轰然倒下,尘土飞扬,鲜血透过他白色的衬衫滴在大地上,红的刺眼。
  方才还歇斯底里的女人就这么倏然安静下来,声音变得柔软无比,颤抖地手指按上林西元的肩膀,阿谭小心地推了两下,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她,他圆睁的瞳孔里还映射着她的身影,头发散乱,周身戾气横生。
  这还是她么,她在林西元眼里,从来都是那个娇俏可人的阿谭,何曾这副模样过,也许是她早就变了,她已经很久没认真地看过西元的眼睛,没看过他眼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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