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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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住西北,我是在甘肃省境内的山沟沟里出生的,靠父亲做货运的收入养活我们一家。起初父亲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后来物流公司倒闭了,父亲凭着多年积累的一点客户人脉,索性自己单干,偏偏在那时候,母亲患上了癌症,还是晚期,不到半年就走了。之后父亲把房子卖了,卖的钱换了辆大货车,我也就开始跟着父亲东奔西跑,父亲坐正驾驶开车,我坐副驾驶,过居无定所的生活。
  父亲的生意基本集中在大西北地区,而且多数是长途货运。因为没有房子,只有辆货车,我们每天只能睡车上。但车里地方小,刚开始我睡车上特别不习惯,尤其是夏天和冬天。后来父亲想了个办法,他把后座加工了一下,让座位可以拉起来,下面改成床铺,给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睡觉正好,父亲则睡在前座。
  但过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我是没法上学念书了,好在父亲以前上过几年学,所以趁闲下来的功夫,他便教我念书识字,再加上又给我买了几本册子自学,我无聊的时候就一直看,倒也学了不少知识。
  久而久之,我们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学会了享受这种生活。因为大西北人少,风光好,在父亲没接单时,我们经常爬上一些野山,或者找一条湖泊,打打猎,捕捕鱼,偶尔还能吃上一顿丰盛的野味。
  不过,大西北地势险峻,交通不便,治安情况不能跟发达地区比,父亲运货又爱抄近道,爱走夜路,还会接风险高的单子,所以我们一路上没少遇到麻烦,被人抢劫,遭人盗油是常有的事,直至某天夜里,我们碰上一件事,改变了我和我父亲一生的命运。
  那晚,父亲拿了批鲜活品和速冻食品,按常理运输这种货物得是冷链专用车,我们车上也没有冷链保温箱,只因我们报价低,外加是短途,又是大冬天的,货主才选择让我们送,但凌晨前必须得到货。
  我们从陇西出发,目的地是岷县,我记得那时是一月份,天特别冷,我冻得脚趾头都疼。父亲对这一段路非常熟,七弯八绕后,我们行驶到了省道。
  当年定西市内的路并不好走,很多路经常需要修修补补,直至如今,定西依然发展迟缓,是甘肃乃至全国最穷最苦的地方之一。
  我们沿省道向前,因为路面结冰,车容易打滑,所以父亲开得比平时要慢。寒冬腊月里的深夜,道上没有人,偶尔一辆别的货车从旁经过,大灯直照得我们眼睛难受。
  我那年十岁,但已经懂得在父亲半夜开车的时候陪他聊聊天,免得他困,所以我照常陪父亲说话,父亲缺乏幽默感,但经常会被我逗乐。正当我们边聊边行驶到一路口时,我们见车头前似乎有个人影。
  发现有人,父亲习惯性踩了刹车,好在车速不快,车立即停了。等车停下后,我们见前方的的确确是有个男人,而且正朝我们走来。
  那男人来到我们车窗边上,我们没有开门,而是仔细打量他,我们看那男人长相普普通通,头发稀疏,两眼的间距很近,鼻梁高挺,脸的轮廓又瘦又尖,像只猴子。他身穿一件军棉袄,下身是条破烂的深色裤子,他的两手抱在胸前,略微躬着背,不停哆嗦,看上去很冷。
  想想也是,当晚少说有零下十几度,他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路上,不冷才怪。
  那男人也打量了会我和我父亲,当看清楚车里坐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时,他敲了敲车窗。
  父亲摇下半截车窗,问:“什么事?”
  那男人不知从哪掏出根烟来,哆嗦着问:“兄弟,借个火行吗?”
  父亲不多说,拿出打火机,伸手给那男人的烟点上。找人借火点烟的事,我们时常碰到,所以也不以为奇。
  “去哪儿啊兄弟?”那男人抽着烟,问我父亲。
  “岷县,送货呢。”父亲顺便也点了根烟。父亲是个烟鬼,若是大白天,人多热闹的地方,父亲铁定下车,跟这男人一块抽烟,扯会牛皮,可现在深更半夜的,又是这种地方,必须得保持戒心。
  “嗯嗯……岷县,正好正好,我也去那,给我搭个车呗?”那男人迫切地问。
  我当时心想,这男人怎么这么不客气,搞得搭我们车是理所当然似的。
  父亲笑了笑,说:“不方便吧兄弟。”
  “怎么不方便了?大冬天的,给我搭个车,当做好事,你瞧我这手冻的……”男人说着把烟叼在嘴上,摊开两只手,我们看到,他的两只手确实冻得发紫。
  “你哪人啊?”父亲问。
  “我兰州人,在这打工呢。”
  “你一个打工的,半夜跑道上来拦车?”
  “你啥意思啊?”
  “没啥意思,我开货车不少年头了,事情也见多了,你说这情况,我能让你上车么?”
  那男人不再回话,而是上下打量我们这辆货车,过程中我们发现他的手一直抓着车门上的门把手,显然怕我们开溜。
  我当时心里有点紧张,我想父亲也是,我们后座车门的锁最近正好坏了,不能锁上,果然,那男人随便一试,便发现后座的车门可以打开,直接闪身进了车内,动作灵活到无法想象。
  等那男人坐进车里,我和我父亲更加慌了,父亲忙回头说:“兄弟,我可没让你上车,下车行不?”
  那男人见占了先机,神态立马转变,不耐烦地说:“别废话,带我到岷县。”
  “我们不去岷县,刚蒙你的。”父亲故意说。
  “随便你去哪,带我离开这边就行。”那男人显得很无所谓,同时,他打开车内灯,开始自说自话地检查我们车里的东西。
  我父亲显得很无奈,我也不明白这男人究竟要干嘛。
  说实话,我父亲肯定不愿意载这男人,但既然被这男人坐进了车里,那也没办法。我知道有我在车上,我父亲不会随便与人起冲突,他常说有些事能躲就躲,就是因为考虑到我。
  这时,那男人拉起后座,发现后座下居然有块空间,里面还铺着床。虽说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但即使躺个成年人进去也没问题。
  那男人眼睛像放光一样,嘴角还扬起微笑。
  “走,开车。”男人放下座位,用近似命令的语气对我父亲说。
  “兄弟你别为难我行不行,你先说个地方,我看能不能去。”我父亲说。
  男人沉默了片刻,继而悄声说:“这样,让你瞧个东西。”在他准备从大衣口袋里掏东西出来时,又朝我不冷不热地说:“小孩别看。”
  我父亲让我回头,并且用一只手挡在我身后,我当时有些害怕。
  当那男人关掉车内灯,从大衣里掏出他说的那样东西时,我父亲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的手甚至在颤抖。
  我的眼睛余光瞄到那男人立即把东西又藏好,我当时自然不知道男人掏出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父亲的表情令我印象极其深刻。
  “懂了没?”男人问。
  我父亲面如死灰,点了点头。
  “带我到岷县,一路上少说话。”男人丢下这句话后,躲进了后座里头。
  我望了眼我父亲,我发现他也在望我,他朝我摇摇头,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让我不要多问。
  我想我当时应该猜到了男人的身份,包括父亲也是,三更半夜的,一个男人强制性地上了我们车,一上车又马上躲进我们车上的藏身处,不是逃犯,就是个被追杀的人。
  我们继续往岷县方向行驶。
  路上,我和父亲的心情都很沉重,男人就躲在后座内,一声不吭,不过他时常会打开座位盖子看看,留意路面情况。
  过了不久,我们见前方有些灯光闪烁,原来是几辆警车,拦住了去路。
  男人听到动静,立马探出脑袋,恶狠狠地说:“别乱说话,听到没!”当接近警车时,他慌忙盖上了后座。
  我们顿时看到几辆警车前聚着好几名警察,伸手拦住我们去路。
  见这阵势,我们心中雪亮,想这男人铁定是个逃犯。
  某警察上前一招手,我们车缓缓停止。
  那警察没说话,直接示意我父亲将车窗摇下,他伸头进来瞧了半天,才问:“做什么的?”
  “送货的。”
  “送哪去?”
  “岷县。”
  “身份证,驾驶证,行驶证拿出来给我瞧瞧。”
  父亲照做,把三张证交到警察手中,警察人证对照后没问题,还给我父亲,又打开我们后座车门,仔细检查。
  我见那警察在检查后座,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我想父亲也是。父亲摆明了要包庇那男人,虽然我当时完全不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
  后座检查完毕,警察出来望了眼我们车后装的货物,问:“后边装的什么?”
  “哦,一些速冻食品。”
  “打开看看。”
  父亲只好下车,把货柜打开,警察用手电筒照了照,没察觉异常,才放我们走
  我见父亲慢吞吞地爬上车,驶离前,他问警察:“啥事啊?”
  “有个a类通缉犯,我们正在抓捕,有消息说他就藏在陇西一带,对了,如果见到这个人,赶紧报警。”警察说着掏出张小照片,拿给我父亲,显而易见,照片上的人跟藏在我们车里的人的长相一模一样。
  这就意味着,我们在帮一名重大逃犯脱离抓捕圈。
  父亲的脸色很犹豫,我则抿着嘴,一声都不敢吭。
  “看够了没?”警察发现父亲看照片看了很久,不仅催促。
  父亲把照片送回给警察,我们继续上路。
  远离那些警察后,父亲点上根烟,现在的我,完全能够理解父亲当时的困惑,只因他被迫做了件不情愿做的事。
  从警戒线到岷县的路上,父亲全程没有说话,那男人也只是偶尔探出脑袋看看。等到了岷县,父亲把车停在一个亮堂的地方,让那男人下车,那男人倒也信守承诺,东张西望地从后座爬了出来。期间父亲一直护在我身前,见那男人离开,急忙开车走人。
  事后,父亲告诉我说,他从一见那男人,就知道那男人不怀好意,多半是个逃犯,结果果然被他猜中。我又问父亲那男人在车上给他看的是什么东西,他苦笑一声,用手做出个开枪的姿势,我才明白原来是把手枪。
  怪不得父亲当时脸色突变,对那男人言听计从。
  我再问父亲,警察把我们车拦下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警察我们车里藏了个通缉犯,父亲就说,即使警察在我们身边,但那持有手枪的男人依然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是个重大通缉犯,一旦场面失控,离那男人最近的我们将非常危险,所以不如选择妥协。父亲深叹口气,又说:“有些事能躲就躲吧。”
  我很清楚,父亲虽然常把这句话挂嘴边,可那是说给我听的,实际父亲并不是个怕事的人,主要是考虑到我的安危。但从当时的情景看,父亲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他一定受到了良心和道德的谴责。
  虽然摆脱了那男人,父亲却没有报警,他说他怕和那男人再扯上什么联系,如果被警方知道是他帮助那男人逃出抓捕圈,也会比较麻烦。
  本来那个惊恐的夜晚过后,我们再没有提过这事,时间一长,我们也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谁知两年后的一个下午,我们闲来无事,将货车停靠路边,我坐在道牙上吃方便面,父亲则叼根烟,翘着二郎腿坐车上看报纸,结果不知他读到一条什么新闻,忽然神情严肃,像触电一样,一下端正坐姿。
  “爸,啥事啊?”我问他。
  “没……没事。”父亲摇头回答。
  我对父亲太了解了,他的心事永远写在脸上。
  那天夜里,我趁父亲睡觉以后,偷偷翻出了他白天读的那张报纸,看到报上公布了一条重大新闻,说是陕西省安康市近期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件,一名年仅十七岁的打工妹,在宿舍被一男子强行闯入后杀害,财物全被拿走,尸体又遭严重猥亵。共有两名目击者曾见过该男子面容,警方已开展全面搜查工作。除此以外,文字旁还附带一张画像,正是警方根据目击者描述所画。我看见这张画像,心中不免一沉,这不就是两年前搭载我们货车逃离的那名通缉犯嘛!
  我明白了父亲满怀心事的原因。
  是的,他助那男人逃跑后,本就非常内疚,结果又得知那男人还在作案,他感觉这名打工妹的死,他要背负一定责任。
  然而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接下来的几年间,那男人连续在陕西,甘肃,青海等地作案,手法干净利落,手段极其残忍,且受害者全部为女性,最小的年仅八岁。那男人一度成为全国人民的噩梦,也是有史以来最变态的杀人魔之一。警方不断地追捕,那男人却迟迟没有落网……
  这几年,父亲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人变得非常消瘦,还不幸出了几次车祸。我知道那男人的事对他影响很大,每一名死者的死,他觉得自己都要背负一定责任。那男人犯下的血债越多,他便越痛苦,他的心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年冬天的夜晚。
  当我满十六岁后,父亲经常会找我谈心,他会自言自语般地问我:“你说……爸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问这话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望着远方,眼神显得既迷离又忧伤。
  我二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当时我们身在一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地方,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反正他死前非常痛苦,然而更痛苦的,应该是他的内心。
  早在我父亲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就不再听到那男人犯案的事,或许是他收山了,或许是他死了,总之他一定没有落入法网。可我父亲直到死前,依然惦记着那个男人,我父亲还把被他残忍杀害的死者名单整理出来,要我做一件事。
  他说他对不起那些姑娘,早知道这样,当年他一定不会放跑那男人。他还说如果他身体好的话,真想跑去那些姑娘坟前磕几个头,可惜自己也快要死了。
  现在的我,已近不惑之年,由于受我父亲影响,我也从事了开车工作,只不过他开货车,我开出租车。
  这十几年,我一直定居在兰州,没有结婚,无儿无女,整天像原地转圈那样重复做固定的事,生活清淡如水,毫无波澜,即使我拿到了我的癌症化验单,得知自己身患癌症,我的心依旧非常平静,也许我并不太在意这个世界。
  我父亲就葬在兰州,我每年会去拜祭两次,每当拜祭他的时候,我心中总会浮现另一张脸来,是那个男人,那个让我父亲郁郁而终的男人。
  我一直在想,那年冬天,如果是我,该怎么选择,一边是良知,一边是亲人,我会冒险供出那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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