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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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言沉默不语,眉眼依旧淡然一如死水,带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华清绝。
  他并未深究初见之时易尘对他怀揣的是什么念想,比起这些,他更在乎其他的一些的东西:“休息吧,小一。”
  “我们都会没事的。”
  易尘陷入了黑甜乡,临入睡了,她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为能够帮上友人的忙而感到欢欣。
  因为放松了警惕,第二天睡醒之后易尘也没有汲汲皇皇地进入论道群,自然不知晓第二天论道的过程中,魔道那边终于亮出了尖刃。
  第二日论道,佛门佛子芬陀利走上了论道坛,邀天地二仪之师共论众生道,以此决定未来凡尘众生的道统所向。
  佛子芬陀利心怀慈悲,目敛众生,谈吐有物,可见其心性豁达;仪师元机老祖学识渊博,海纳百川,引经据典,不落下风。
  这两人论道是仙魔大会的重头戏,即便是魔道修士都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少不了这些促狭的魔修私底下嘲笑一下元机老祖那稚子一般的容貌。
  元机眉眼生得极好,神清骨秀,颇有霞姿月韵之秀致,若是年长形态,只怕也是一位不逊色于道主风采的美男子。只是天界众人都知晓,元机老祖七岁那年因魔气入体而根骨全废,为了挽回这一身纯阳道骨,元机老祖服食了不死仙草,虽然从此拥有了不灭之身,却也保持了稚童之龄,永远也无法长大。
  永远无法长大成人的元机无法体会红尘情爱,算是被迫修了无情道。这约莫是他心中的隐痛,却也成了魔道的笑料。
  成仙之人耳目灵敏,元机自然听见了魔道人士不加掩饰的嘲讽嗤笑,但是以往会隐隐生怒的道心此时却静如止水,毫无波澜。
  他很难说清楚心中的感受,但是似乎在遇见那个从不将他当做天地之师敬畏着的女孩之后,他心中残缺的一角也在逐渐变得圆满。
  ——那些藏在红尘中的良善与温暖,并不会因为一具单薄的皮相而苛待于他。
  就算天地之间有这么多人仰望他依靠着他,也总会有人体谅他的苦心孤诣,而并非将他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元机与芬陀利的论道字字珠玑,并不是章尤与素鸢之间的小打小闹能比的,即便谈上个九天九夜,都未必能分出高下。
  就在元机决定暂时告一段落时,佛子突然双手合十,垂眸不语。
  一道戏谑而又不怀好意的声音从旁侧传来,乔奈那温和却又轻佻的声音响起,仿佛语带笑意。
  “在下聆听二位论道,心有所感,不知二位可否为我解惑?”
  第38章 三问佛
  苦蕴魔尊乔奈出声的瞬间, 元机不其然地就想起了昨夜小一对他们说过的话。
  ——“询问本身并非真的心有困惑, 言语上的漏洞会化作他人攻讦于你的武器。”
  魔道人士虽然也问道, 但是他们所修的道途与正道心法南辕北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而佛门心法更是魔道的克星, 所谓的“心有所感”简直是笑话一场。
  魔道来势汹汹, 这本是需要严阵以待的局面, 但元机不知道为何, 居然有些想笑。
  不行,一定是被那群毫无规矩的笨蛋给传染了。
  元机努力地板正自己面上的神情, 但是他一张如画的容颜嫩生生软乎乎的,再怎么严肃都只是显得可爱而非威严。
  仪师老祖不给魔道好脸色看, 普渡众生的佛门佛子却不能当做没听见,当即双手合十, 念了一句佛号:“檀越直言无妨。”
  元机偏头看向对面神情沉静如水的佛子, 心想,这个他还算欣赏的年轻人只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插手他人的本心道途有违他的清净无为之道,元机只能板着脸,以心念传音,朝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小一喊了一句话。
  【仪师】元机:速来!
  元机不知晓魔道会使什么手段,但是他身为天地二仪之师,向来只有别人针对他而他反驳别人的份, 可从来没有他对外道挑挑拣拣的说法。
  元机不修佛更不修魔, 他可以立住自己的道心, 却不能帮助佛子渡过难关,左思右想之下,似乎只有小一才能成为那一线的生机了。
  元机对这次仙魔大会一直有种不妙的预感,玄而又玄,却无关己身,反而是一种并不让人欢喜但也没有必要抗拒的大势所向。
  元机信奉道法自然,既然大道有意让魔道与正道二分江山,那元机也不会心生愤懑,甚至会推波助澜。
  至于佛子,能救则救,若是他命该如此,那也怨不得他人了。
  “吾有三问。”乔奈笑眯眯地比出了三根手指,十八魔尊中,他并不是容貌最俊美的,却是姿态最为风流不羁的,“第一问——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吾心感困惑,为何好人十世难修正果,恶人放下屠刀却能立地成佛,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乔奈话音刚落,元机就忍不住抬头扫了这位魔尊一眼,再次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程度。
  对方问出这样的问题,横刀直指就是为了动摇佛门的根基,显然是筹谋多时。若是佛子的回答不能让众生满意,那日后佛门传道定然寸步难行。
  苦蕴魔尊乔奈,出身不明,坐镇十八魔尊之位长达五百年,没有人知晓他的过往,却知道他有一个跟佛门术语挂钩的尊号。
  佛说,众生皆苦——生老病死苦、爱离别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
  所谓五蕴,既色受想行识也,苦蕴,自然悲于七情,伤于六欲,诸苦所集既为五蕴盛苦。
  乔奈笑得温柔,似有清风明月之爽朗,仿佛当真心有困惑。
  但是,魔修终究只是魔修,即便他伪装的皮囊再怎么和善,也藏不住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的杀机。
  魔道居心叵测,佛子的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抬起一双颜色浅淡、澄澈如溪的琥珀色眼眸,仿佛能看进他人的心里。
  “仅从字义去理解此句佛语,甚是不妥。”这个眼眸过于干净的佛子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反而认认真真地给魔尊讲起了佛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句中的屠刀并非杀器,而是喻指浮世三千中的一百零八执迷不悟。”佛子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扫过,让道心不净的修士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颅,“放下屠刀,意指放下尘世中的一切恶言、恶意、恶行,舍弃为人之时的一切妄念与执着,方可成就佛性。”
  芬陀利回答了魔尊的疑问,元机的一颗心却还悬着,放不下来。佛子的回答不可谓不漂亮,而且也无遗漏之处可钻,但谁也不知道对手在想什么。
  元机凝神朝着乔奈的脸上望去,却发现他唇角微勾,不仅不失落,甚至还有几分得逞的快意。
  ——“嘴角的弧度和眼角是最容易辨别出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以鼻尖为中心,可以判断出对方视线的落点在哪里。”
  根据小一的说法,对方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应该会选择跟佛子对视才对……咦?
  元机回过神来,却发现乔奈的视线微微上飘,并不和佛子进行直接对视,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问道七仙的坐席里。
  他在看谁?或者说,他在窥伺、等待谁的反应呢?
  元机的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佛子答得好。”乔奈微笑着鼓掌,又道,“那么,第二问——有道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可佛祖传道之时告知世人为善可积累善果,修得来世福报,岂非令世人徒劳?此惑何解?”
  魔尊询问的问题都称得上是刁难,但对于能跟仪师一争道统的佛子而言却并不算什么。
  佛子双手合十,语气依旧平静地道:“一日行善,其心不纯;日日为善,瑕疵不存。”
  依旧没有什么可供攻讦的漏洞。
  两个问题下来,元机已是有些困惑了,难道魔修们天真到以为这种程度的刁难就能困得住佛子了吗?
  正如紫华生有一颗为天道所钟的赤子丹心,这位一莲托生的佛子亦有一双无垢无尘的“明眸”,仅仅这种程度的质疑,应该不足以动摇对方的佛心才对。
  可是在元机的观察里,错失两次良机的乔奈面上却毫无低落之色,反而唇角带笑,就连那双猩红眼里的笑意都真实了些许。
  元机发现对方坐直了身体。
  ——“当一个人认真起来时,脊梁会不自觉地挺直,这是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
  元机心中警铃大作,因为他意识到了,魔道那方的杀手锏可能就藏在第三个问题里。
  前面的两个问题,如果不是为了混淆视线,就是为了给第三个问题铺路。
  元机暗自思忖,第一个问题攻讦的是佛道的公正与否,佛子的回答是舍我成佛;第二个问题攻讦的是善行是否当赏,佛子的回答是行善修心,自得澄明。
  芬陀利的回答非常完美,而想要动摇芬陀利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喜欢与心怀信仰的人争论道义,因为这一类人已经有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轻易动摇不得,而一旦破碎,必然成灰。”
  如果魔道不抱着毁掉佛子的心思而来,他们的一切作为都只会成为徒劳,但想要毁掉这一樽距离佛果仅有一步之遥的莲华,又谈何容易?
  简直就像是要毁掉尚未身化天柱的少言一样可笑。
  同样注意到这一点的不仅仅只是元机,场中听道的修士们都提起了注意力,等待魔尊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问——”乔奈笑眯眯地拉长了尾音,仿佛胜券在握的张扬与得意,也似乎是在勾引他人的好奇心,“正所谓,顺天为善,逆天为恶。”
  乔奈的语气充满了好奇,神情也灵动得宛如少年稚气:“天道之下,狼生来当食血肉,牛羊生来当食草木,狼若食草难活,牛羊食肉不生,对否?”
  佛子念了一句佛号,沉默不语。
  “而人生来便荤素可食也,可说天命允许我等食荤素,然出家人受戒食素,此非逆天也?有如迫狼食素,迫牛羊食荤,此非为恶也?”
  场内一时陷入了沉寂,谁都没想到,魔尊最后问出的问题居然是诘问出家人受戒是否合理。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还能勉强算是代替众生询问的,那这最后一个问题不是显得有些没头没脑了?
  就在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时,元机的神情却瞬间冷了下来。
  ——“布局要藏得深,一环扣一环,最终连成线。只有当猎物逃脱不得的瞬间,才算得上是成功的捕猎。”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恶人,第二个问题问的是不知善恶的人,第三个问题问的是出家的善人。
  元机几乎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喊停,但是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这样的冲动,他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魔尊卑鄙无耻。
  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动摇佛门的道基的,苦蕴魔尊乔奈的本意——原来是为了“渡”这位佛门无垢的莲华成魔。
  元机还没能理清楚思绪,佛子却已经低喃佛号,回应道:“此乃因果,出家人渡化苍生亦渡己,不守戒律亦可,守戒则可修得善果,固有此戒。”
  芬陀利话音刚落,乔奈魔尊便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迤迤然地走上前,一边走,一边敲打着节拍,轻吟浅唱地道:“佛子,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
  芬陀利沉默,他本是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却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一样。
  乔奈没有等待佛子的回话,反而大笑着说出了答案:“你须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
  “佛子啊佛子,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不是释然而是压抑,不忍难修明净琉璃心,忍之逆天违背人之本性,到头来还不是要举起屠刀,渡人渡己?”
  天光下黑发红眼的男子满面笑意,口中的话语却宛如恶魔的低语:
  “期盼万家生佛的佛子啊,比起劝人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为何不拿起屠刀渡恶人重入轮回?他年你身负业障落入浮屠地狱,世间却要多出多少纯白无垢的灵魂?正如生死不过轮回,你为何不释然放下?身坠阿鼻,心向佛国,岂非大善也?”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39章 负杀业
  魔尊的话宛如一道惊雷, 惊得正道人士纷纷瞠目结舌, 无言以对。
  随同佛子一同前来的僧人们再难维持住端庄自恃的姿态,纷纷拍案而起, 怒斥道:“邪魔外道!妄图误佛!”
  佛门群情激涌,魔尊乔奈却笑得更加开心了:“你们这些秃驴也真是很有趣,口口声声说着生死轮回,要看淡也要放下, 却又偏偏将生死看得那么重。他人要行侠仗义, 你们却说来世自有业报,那缘何不在世人作恶之时斩断因果连线?送恶人先一步受惩,减少恶人业报;也护好人一世安康呢?”
  元机在旁聆听,却觉得有些不对头,这位魔尊字字句句自有条理, 分明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想出来的, 与其说是一个布局陷阱,不如说是一个完整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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