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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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还想要什么?这玉枕已是千金难得了,你可不要贪得无厌。走,我们回去了。”他嘴上这样说,却不往寝宫的方向走。我就知道还有好东西,也不问他,紧走两步,挽住他的手臂乖乖跟着。
  他领我到马厩里,里面拴着一匹黑毛白蹄的小马驹,虽未长成,也看得出日后是匹体态匀称、骨骼精奇的良驹。周王好马,也不知哪个狗头军师出的主意,连马骨都炒到了千金。马贩子们更是坐地起价,如今普通马都能卖出大价钱,这样一匹千里马也不知道要几个玉枕才能换来。
  我想起诸儿的“墨骓”,是他的坐骑,烈得很,被他驯服以后就只肯买他的账。我喜欢得紧,可是想靠近一些他都不允。但凡好马,都有些脾气。我回头看他,诸儿朝我点头,我才敢过去。
  月光之下,小马翦水般的眸子尤其耀眼,如同黑缎上的宝石,闪着动人的光泽。我小心走上前去抚它的黑鬃,它回过头来嗅我的手,亲亲热热的,仿佛久别的故友。
  诸儿见我未露喜色,问道:“怎么,这马我千挑万选,你不喜欢?”
  我拍拍它的背,为它添了把草料,叹道:“倒是好马,可惜了,日后也只有给我拉车的命。”
  “我早知道你想学骑马,这马温良,给你骑正合适。你若想学,我可以抽空教你。”
  我欣然回头,扑到诸儿怀里,“你可说真的?”
  诸儿舒展手臂接住我,笑道:“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不过,也只等没人的时候我才教你。为你,我已经挨了不少训,可别再叫父王知道了。”
  “是,是!诸儿送我肥马轻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我欢天喜地地应他,挣脱诸儿的怀抱,围着小马转了好几个圈方才停下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此刻的欢喜。
  如今我也有自己马了,我道:“这马可有名字?”
  “由你起吧。”
  小马周身毛色漆黑如夜,与四只马蹄上的白色浑然天成,我思忖片刻,道:“就叫踏雪吧。”
  第7章 送嫁
  三月初九,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黄沙铺道,净水泼街,半夏的随嫁队伍浩浩汤汤地从临淄城最宽的街道上经过,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道路两旁人头攒动、车马辐辏,挤得水泄不通。
  从前几天起,半夏身边就没断过人,哭的笑的,喜怒哀乐,声色俱全。
  我去看过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斗了这么些年的嘴,这时候再说句肉麻话,倒又说不出口了。我在她的屋里呆了会儿就走了,她应酬不过来,有那么多人在,我坐在角落里,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去过。
  我和果儿出门的时候碰见芙蓉端茶进来,我叫住她,她屈身向我行了个礼。这几年跟在半夏身边也不是白跟的,这一礼行得弱柳扶风,原来这么好看,以前倒真没注意过。
  我上前摸了摸她额面上的疤,淡了,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我道:“姐姐,以前是我年幼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你也别放在心里记恨。日后就烦你好好照顾半夏。”
  我这样一说,她倒有点受宠若惊,腼腆道:“奴婢怎敢记恨。公主请放心,照顾主子是奴婢应当应分的事。公主也请希自珍重。”
  我朝她点了点头,继续往外走。果儿和她擦肩而过,也互行一礼。
  出门的时候,我对果儿说:“以前芙蓉给你的一顿掌掴,你权当是替我挨的,也别放在心里了。”
  果儿捂着脸道:“本来就是替公主挨的,原来公主都没领我的情啊?”
  我笑骂她,一路上嬉闹回去。面上愉悦,心里却像堵了什么,掏不出来。
  半夏要走了,我和诸儿的约定也要结束了。半夏出阁由他送嫁,一去就是一月。他让我把栖梧宫里的东西都收走,等他回来,我就要回自己的桐月宫了。
  诸儿这几日也很反常,总是一个人神游,下人和他报事,他也不理。我总能见着在他面前跪了许久的倒霉鬼,不敢唤他,又不敢擅自离开,一脸的凄凄哀哀。
  诸儿是最重情意的兄长,对每个弟妹都护爱有加。我不禁自私地想,他的不舍是因为半夏的离去多些,还是因为我的离去多些?
  昨天夜里我又失眠,即使躺在诸儿的臂弯里,熨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我毫无遗漏地数着他的心跳,他也没有睡着,我一数便知。
  我屈着手指去叩他精实的胸膛,我道:“你记得早点回来,我浸了桃花白芷酒,等你回来就能喝了。”
  他捉下我的手指,反扣住我的臂膀,将我牢牢固定在他的怀里,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这些话都不知道说了几回了,无非是当心饮食起居、注意身体;夜里读书的时候要把灯点得亮些;他不在身边就不许去骑马,诸如此类。
  还有,就是搬回自己的宫去。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搬,他再这样不厌其烦地念叨下去,我倒觉得他不是在赶我,而是在给自己下决心了。
  我不愿听下去,插嘴道:“你上次答应带我去街上玩的,你是不是忘记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诸儿叹气。
  “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
  “我记得带你去过了。”
  “那是上上次答应的,后来你肯定还答应过。”
  “我不记得还答应过你。”
  “你是想说话不算数吗?”
  “我哪回说话不算数了?”
  “那你就带我去。”
  ……
  ――――――――――――――――――――
  以往失眠总嫌更漏太长,今夜却不愿见太白东升,然,每每事与愿违。天光渐亮,虽是诸儿陪我的最后一夜,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拖着他不许他离开。今天是半夏的大日子,我可以让她一次。
  我大早就去了半夏的宫,内侍宫娥往来蹀躞,前来送别的女眷更是挤得摩肩接踵。我还是没有上前和她说话,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我的心里却在哀悼,我怕话一出口,又要让她难堪。
  我还是在一旁默默看她,她看见我,朝我微笑,露出瓠犀般的牙齿,白得耀眼。我想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难过。
  我舔了舔嘴唇,“姐姐今天真漂亮。”慢了半拍,终于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这好像是我能说出的发自肺腑的唯一赞美。她今天真的很漂亮,比我见到得任何时候都光彩夺目,像朵盛极的舜华。
  可惜,盛极必衰。这就是姑母走的路。
  半夏没有答我,只朝我点头示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我终究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低头暗笑,半夏都要走了,我怎么还是这副恶劣的脾气,任性的像个孩子。
  半夏随嫁的队伍蜿蜒数里,每一辆马车上都镀着黄金,每一只马鞍上都镶着宝石,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官道上铺了细沙,又撒了清水,但庞大的车马队还是扬起了漫天的尘沙。奢华的队伍穿梭其中,如同一条在云中潜游的金龙。这样极致隆重的队伍,半夏仿佛要带走她留在这里的所有世界。
  诸儿玉冠黼黻,按辔徐行,气宇昂藏,领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赢得无数女子的翘盼目光。
  我已不能看不见马车里半夏的身影,目光只能追随着诸儿远去。有一天诸儿也要这样把我送去郑国,我一定笑不出来。
  不知道在宫门口站了多久,果儿来拽我的袖子,“公主,人都散了,我们也回去吧。您的桐月宫已经收拾好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觉得日头有些晒人。
  我说:“我今天还睡在诸儿那里,改天再搬吧。”
  ――――――――――――――――――――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在小白的书房里混日子。我问他:“最近宫里怎么特别安静?”
  他说:“还不是老样子。”
  我以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他说是老样子,果儿也说是老样子,大概真是老样子吧。一个世子,一个公主,原来在这个宫里还是一样的无足轻重。
  只有我,每天夜里捶床捣枕,好像塌了半边天。
  第8章 纳媳
  本想等诸儿回来的时候出城迎他,顺道让他带我去市井游玩。东街铺子的炮豚,西街铺子的捣珍,只听他说说,就叫人垂涎了,这次是非要让他带我去尝尝的。可诸儿却比我预计的早了几天回来,等我得着消息,他已经在父亲的殿上了。我还赖在栖梧宫里没有走,想着一会儿见到他就只好继续耍赖,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诸儿回宫,只能派个内侍前去打探。那人回来报我,诸儿去殿上和父亲复命,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个下人挡了他的道,还挨了他几马鞭,现下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谁也不敢过去招惹他。
  我一惊,直觉出了大事,赶紧让果儿再去打听。
  谁知这丫头一去不返,我等得久了不免胡乱猜测,本想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可风平浪静的,什么预兆也没有,这打算根本无从做起。我一个人在屋里急得搓手顿足,左等右等果儿也不回来,我决定先不管她。才要往诸儿的书房去,那丫头就飞奔进来,和我撞了个满怀。
  她跑得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终于理出个大概:
  诸儿送半夏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半夏的公公姬晋亲自出城迎接,将她接进新台,礼遇有加。世子姬急有要事出使宋国,姬晋说等儿子回来立刻就行嘉礼,便打发诸儿回国了。诸儿才回来的时候还是春风满面,可卫国派来的使臣后脚就跟到父亲的殿上,却说是卫国国君迎娶了半夏。那姬晋年过半百,且早有君夫人,半夏嫁去只封了个夫人,说穿了不过是个妾。还是个禁脔在城外新台的妾,连宫门都没踏进半步。
  “那分明就是算计好的!”果儿涨红着脸,将别人的揣测一块说来给我听。
  我也知道是算计好的,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世子突然被打发去出使宋国?又为何不迎半夏入宫,却在城外另建新台?叫诸儿提前回去,留下半夏一人,她纵想反抗,也无回击之力。那老色坯早有前科,世子姬急的母亲原本是他的庶母,背着他父亲生下姬急,偷养在民间多年。如今又打起了儿媳的主意。我怒不可遏,咬牙骂道:“那老癞□□,上烝下报,枉顾人伦,彘犬不如!父亲知道,定要出兵灭他!”
  果儿从没见我怒到目眦欲裂,吓得不敢出声。我推开她,急急往诸儿的书房跑。诸儿最疼弟妹,一定会把这次的过错全都揽到自己头上。
  果儿在后头紧追着我,我跑到书房,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东西散乱了一地。出门的时候撞见阿苏,他说世子去殿上了,向国君请战。
  我愣怔在书房前良久,在果儿怯怯的轻唤中回过神来。风吹在脸上凉凉的,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对果儿说:“走,我们去小白那儿,看看鲍先生在不在。”
  我也不知道找鲍叔牙有什么用,父亲殿上的臣子我不认得几个,最熟的就是他。我每天穿着侍女的衣服赖在小白的书房里给他斟茶递水,偷听了几堂课,他也不赶我,我就拿他当先生了。
  鲍叔牙反问我:“公主觉这仗该不该打呢?”
  我犹豫不决,只好如实作答:“我不想诸儿上战场,也不想半夏受委屈。”
  “公主对同胞有仁有义,那么对天下人呢?”
  “先生认为不该吗?都有人欺到我父亲头上来了!”
  “怎么是欺呢?婚嫁之事,不是好事吗?两国联姻本就是为了综合国力,世子没登上王位终究是世子,日后还没个准呢。国君却是现成的国君。只要对齐国有利,大公主嫁谁不是嫁呢?”鲍叔牙抿了口茶,说得优游自若,那腔调活像在茶肆酒楼里谈生意,最后又补上一句:“反正主上是断不会出兵的。”
  我拍案而起,骂道:“我就不信父亲是这样想的!等这事过去了,我定要父亲撤了你和管夷吾的职,你们两个一对奸商,主子们迟早都要变成你们的买卖!”
  我摔门回了桐月宫,呆坐在窗前,神思恍惚。
  窗框里横出一枝桃花,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我讷讷地看了许久,看到天色渐晚,那树枝慢慢失去了颜色,变成黑暗里一条枯瘦如鬼魅的手臂,无助地战栗。一阵急风吹过,那手臂扑面而来,似要锁我咽喉。我吓了一跳,才醒转过来。
  果儿在宫里来来回回地跑,为我打探消息。鲍叔牙是对的,父亲不会出兵,他的国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我和半夏只是齐国联姻的工具,嫁谁不是嫁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看见真凭实据。这就是姑母走的路,和半夏憧憬并不一样。
  我问果儿:“世子呢?”
  “从殿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大半天了。公主要去看看吗?”
  “不去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我起身挪到里屋,看见半夏出嫁前送我的桃花绣品,我叫人制了屏风,立在床前。那花开得轰轰烈烈,半夏最喜欢这样激烈的色彩,她一向觉得,只有最繁华、最鼎盛、最极致的才能配得起她。
  桃树底下站了一个我,粉面含春,顾盼生姿。和半夏一般年纪的一个我,正是女子韶华最盛的时光。
  可惜,盛极必衰。
  我和半夏在这个宫里,谁都逃不脱。
  我对果儿说:“去找疾医,从今天起照常熬药。”
  ――――――――――――――――――――
  药真的很苦,我连喝了三天,依然无效。
  第四天晚上,果儿又端着药碗进来。我闻到味道,干呕了一下,掩鼻让她端得远些。
  过了一会儿,果儿又来催:“公主,药凉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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