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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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瞧了诸儿一眼,他立在连妹身后,热切地看我。我心里一颤,连忙撇开目光。
  诸儿领走了连妹,姜无止大摇大摆走进来。哪里都少不了他!他是我亲叔叔的儿子,比诸儿略小一些。父亲和这位叔叔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故尤其疼爱他,什么都拣好的给他,吃穿用度,几乎要和世子平起平坐了。这人品性不正,由于父亲的偏袒,就更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明里暗里的和诸儿较劲。
  姜无止上前向父亲问了安,便走到诸儿和连妹面前,一躬到地,涎皮赖脸地喊了声“嫂嫂”,脸都要贴上去了。但凡和诸儿有关的,他都想染指一番,诸儿也知道他的脾性,拽过连妹的手臂,拉到自己身后。
  我低下头,掳了掳裙子。
  诸儿不愿理他,应付了几句就带着连妹往别处去了。他见使不出什么伎俩,就晃悠到我眼前来了。 “桃华妹妹,几日不见越发美貌了。” 我很看不惯他的流气样子,白白辜负了姜家遗传的一副好皮囊。
  这样的人,若是虚应他几句,他就会变本加利,越发的纠缠不清。若是恼了,又正中他的下怀。故我不愿理他,随他自说自话。
  “那郑国世子真真是个没福份的,像妹妹这样天仙下凡的美相貌都不要。听说妹妹前阵子为了退婚的事心情不佳,还大病了一场,哥哥我心疼得紧啊。若是妹妹不嫌弃,到哥哥府上小住几日,散散心,让我好好招待你啊。”说着那龌龊手便伸了上来,摸到我的胳膊上。我只觉得身边爬了条毒蛇,说不出的反胃,又碍于大庭广众不好发作,只能暗自使劲想把手抽出来。
  我使出一份力,他便加一份力,我终究比不过他的力气,被他的手指掐得生疼。只能大叫:“果儿,你还愣着做什么?给公孙倒酒!”
  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引来周围人的注意,他才松手。诸儿的目光也跟了过来,我一脸的忿懑和委屈,与他对视一眼。姜无止还赖在边上不肯离开,诸儿已有怒容,欲往我这厢走。
  眼前飘来一片紫云,亲亲热热地搭上姜无止的肩头,笑道:“堂兄,好久不见啊!”小白挑起凤眸,掠过姜无止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开,转而又附到姜无止耳边,小声勾引道:“我这里新来一批舞伎,天生尤物,堂兄可有兴趣见识一下。”说着朝姜无止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揽着他的肩头引他离开。
  一样的膏粱子弟,小白一行一止就是倜傥风流,姜无止却是越看越下流。我目送小白离开,回头看见诸儿还望着我,我朝他扯扯嘴角,再次转移视线。
  眼前转杯换盏,飞觥走斝,即使滴酒不沾,也会醉人。我嫌憋闷,一个人走出大殿透气。殿外云淡风清,月朗星稀,别有一番天地。我深深做了几次吐纳,排出胸中恶气,才略感顺畅。
  倏地,有人从背后执起我的手,我一惊,直觉挥开,怒目相视。
  “是我。”
  诸儿站在我面前,掳起我的衣袖查看,姜无止掐下的红印尚未消退,他暗骂一声:“该死!”我也不是这么矫情的女子,可一想到诸儿护住连妹的一幕,心里莫名地酸楚起来,眼睛倒湿了。
  诸儿把我纳进怀里,叹息着亲吻我。我有了安全的栖身,脑后的觥筹之声渐远,只觉风月无边,流连难返。
  和诸儿在一起,便什么都忘了。果儿来寻,我慌忙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底,掳了掳鬓角。道:“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有人寻你。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休息。”我想问他今天还来不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递了块帕子过去,示意他擦干净嘴角的胭脂。
  桐月宫的“月”字不好,当初应该一并改掉。月宫里只有一个嫦娥,多年以后,桐月宫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和无尽的等待叠加在一起,让人不堪回顾。那是一种无助的等待,漫长得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好在今夜,诸儿没有让我久等。
  ――――――――――――――――――――
  大婚以后,诸儿还是夜夜来我的桐月宫,只是来得晚些。我开始深居简出,除了小白的书房,也不再四处乱跑。我知道有些事情不会长久,不过是在做垂死挣扎。我开始珍惜和诸儿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珍惜到吝啬,每天都过得末日一样。有时,床笫间的欢愉过后,我更是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歇斯底里,直哭到诸儿手足无措。
  这阵子诸儿常对我说:“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的,你要信我,就算我们被拆散一段时日,我保证,只是一段时日,我们一定看得到未来。”他常常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信我,你要答应我!”直摇到我点头为止。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在他坚定的眼神和承诺下,我无法表现出自己的怯懦。我只能告诉我自己,我从来不是会胆怯的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和诸儿都有这样的觉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以何种形式。
  几个月后,我从小白的书房回宫又碰上了姜无止。小白的书房离我的宫并没有几步路,我常常身着侍女服,只身一人往来。遇见他的时候我没有像其他侍女一样福身问安,他“咦”了一声,认出我来。
  “这位姐姐好面熟啊?”他也不揭穿我的身份,轻浮道:“姐姐那里当差?是否辛苦?不如我替你在伯父面前说个情,你和我回府享清福,如何?”说着又动起手脚来。
  我怒道:“姜无止,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亲哥哥亲得,堂哥哥亲不得?你若应了我,那日在后花园里,你和姜诸儿的事……”
  我未等他吐出污言秽语,就扇了一巴掌过去。这虽是第一次动手,但每次见他我都想赏他一顿耳光,这一巴掌早就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打起来得心应手。我顾不得手疼,大喊:“来人!”有几个人认出我是公主,召集侍卫宫女汇集过来。
  姜无止见得不着什么便宜,放了句狠话,悻悻地走开了。
  没几日,我和诸儿的事情便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父亲。
  第14章 囹圄
  父亲雷霆大怒,我和诸儿被押去了偏殿。父亲虽好面子,但也没有私下解决,这件事已被姜无止闹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实在无从隐瞒。
  父亲暴跳如雷,抽出腰间佩剑,砍断了案角,怒道:“你们两个祸水,就非要闹些事情出来!……”他嘴里的两个祸水,一个是我,一个是半夏。
  我垂首跪在父亲的殿上,听他大声地喘息,断断续续地咒骂,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怒不可遏。“……枉顾人伦,彘犬不如!……”我没有记下别的说辞,只有这两句似曾相识,依稀记得自己也这么骂过谁。
  最后,诸儿被罚了一顿仗责。我虽没挨皮肉之苦,但被禁足在桐月宫里,从此不许踏出半步。
  我不作声,也没有哭。这是我料想过的结局,甚至是我希望过的结局。诸儿至始至终都没有强辩半句,直到有侍卫拉他出去的时候,他深切地看着我,嘲我做了一个口形:你要信我!
  我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决提,洪水般四溢出来。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因为他每次都要说到我点头为止,在我觉得那一眼已是永别的时候,实在无法拒绝他,哪怕只是对彼此的一种慰藉。
  诸儿看着我,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浅到我无法确定。
  我被人押回宫的时候,一切看似照旧,却又异样的陌生。从此,宫墙四周守卫森严,侍女们也被遣散去了别处,身边只留下一个果儿照料衣食。果儿不用禁足,成了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但是她的自由也受了限制,走到哪里都有侍卫形影不离的跟随。
  桐月宫里没有梧桐,只有一座高台,可以望穿秋月。这宫原叫“望月”,为了和诸儿的“栖梧”凑成一对,才改了“桐”字。不求鸳鸯双死,但求梧桐共老。但这,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
  我一个人枯坐榻上,绝望如蔓草般蓬勃而生,我害怕独自一人的夜晚,仿佛身边每样死物都会突然活动起来。只好让果儿搬来,在我身边打个地铺。
  我半倚榻上,问道:“果儿,你有喜欢的人吗?”空空荡荡的桐月宫里,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
  “公主就是我喜欢的人。”
  “傻瓜,我是说男子。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果儿答得毫不犹豫。
  “你正直韶华,怎会没有怀春之心?我以前倒没好好注意你,你也不要骗我。你现在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
  “没有就是没有,公主不用想着法子赶我了,我不会走的。”
  今天连果儿都对我特别强硬,我却变得异乎寻常的软弱。我叹道:“不走就不走吧,路都是自己选的,后悔了也莫要怨我。”
  良久,果儿道:“公主后悔了吗?”
  “没有。”屋里沉静了片刻,似乎都在回味刚才这句话。我又道:“果儿觉得我错了吗?”
  “错不错的我不敢说,只觉得公主太累了。若是喜欢一个人要这么累,我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喜欢别人。”
  “原来我给你做了这样的示范。我若有你一半慧根也好,可惜……让我重选一次,我还是要喜欢的。”
  ……
  回音散尽,屋子里安静下来,等我再次唤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夜里有些凉,我取过诸儿的玄狐大氅帔在身上,他留在我宫里的,还没来得及带走。这大氅上有他的味道,怀抱般拥着我,熬过没有诸儿的第一个夜晚。
  等果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半倚在榻上的姿势,她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心疼地看着我,问我可有什么需要。
  我道:“你替我去看看诸儿好不好?我知道父亲要断了我和他的联系,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冒险,只要打听一下就好。”
  “好吧,公主吃了饭我才去。”
  我勉强勾了勾嘴角,笑不出来。这丫头也是个买卖人,以后的日子都是用我的正常作息来换她打听到的消息。我晓得她是为我好,也多亏身边有这么一个体己的人。我对她说:“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但有一样,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瞒着我。”她应了。
  果儿回来的时候说:“世子昨天挨了打,直打到皮开肉绽,公子夫人都来劝,主上才罢手。主上问他知错了没有,世子死活也不吭声。又罚跪了一夜祖宗牌位,今天早上已经虚脱了,刚叫人抬回去。”
  我“哎”了一声,又是泪流满面,如今除了无谓的哭泣,已经束手无策。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难眠,那种疼痛无边无际地放大开来,如同利刃剜心,苦不堪言。果儿常常被我的哭声吵醒,见我一人蜷缩墙隅,捧心而泣。
  我虽照着果儿的话,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但味同嚼蜡,夜不能寐,几天下来已经形同枯槁。
  果儿偷偷收走了屋子里所有可以寻短见的东西,我说:“你不必这么麻烦,我若想死,总有死的法子,谁也拦不住。可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诸儿。诸儿叫我信他,我虽不能尽信我们还有未来,但诸儿不止一次这样说了,我便要等等看的。”
  果儿是个机灵的丫头,父亲派的人看管的严格,她也不会硬碰硬,只乘着为我取膳的时候在厨房里打听诸儿的吃食。先前几天还喝着伤药,吃着流食,慢慢的药就停了,但胃口还不见好。
  我对她说:“你明日为我取膳的时候,若见到世子的人,便大声说,公主要杏,开胃。”杏、信同音,我不知这话能不能传到诸儿那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只是情急之下乱投医,再蠢的法子也要试试。
  果儿在厨房连喊了几日,终于兴高采烈地回来报我:“阿苏今天见到我,说世子吃了杏,胃口好多了。今天世子那里送去了好多酒菜呢。”
  我莞尔一笑,这是几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想到诸儿也会打听我的饮食,更不敢怠慢,即便没有胃口,也要把饭菜全数塞进肚里。
  ――――――――――――――――――――
  我抱着诸儿的玄狐大氅,苦苦挨过了一个冬天。漆盒里的龙涎已经所剩无几,父亲虽不会在用度上克扣我,但这样珍贵的赏赐也不会再有。我不再奢侈地焚烧它们,而是常常拿出来把玩。我对气味的记忆尤为深刻,这熟悉的味道陪伴了我和诸儿韶华最盛的时光,现在我便要在这烙印着温暖回忆的香气里渐渐枯萎了。
  眼泪已经干涸,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看书,这是父亲仁慈的地方,他不会禁止果儿带书给我,只要不是出自诸儿那里。
  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卷遗失已久的竹简,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尘。拿袖子擦拭干净,才发现是姑母的诗集。禁脔后宫,是一个君夫人的本份,也是一个诗人的悲哀。
  我开始细细品读她的诗:……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小的时候我也读过,只读出她斐然文采下的辛酸,我不愿平白受她的阴影,便不再读。如今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每读一回,便要想起诸儿,想起他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
  那卷简我常常拿在手上,到了开春,韦绳就断了。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清静,如今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园丁们不再进来修剪,但花草依然茁壮,一夜春雨,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生得杂乱无章,却别有一番天然的韵味,仿佛此处从来无人问津。
  我很少走出屋子,果儿说,墙外伸进来一枝桃花,开得浓烈。
  又是喝桃花酒的季节了,我浸了一坛,只是再无知己可赠。开盖的时候依旧香气扑鼻,我浅尝一口,却没有儿时呛人的味道。我疑惑道:“不对,不该是这个味儿。”
  果儿说:“公主,这一样的酒,一样的桃花白芷,怎会浸出不一样的味道?”
  我点头:“是喝的人不一样了。儿时什么都是甜的,心也是甜的,自然受不了这样的辛辣。如今,心已麻木,何况舌头。”
  我开始喝酒,我只是想试试诸儿所说的口含桃花的滋味,但酒液滑过唇舌的时候,却想起了他的热吻。很多次,我在他嘴里尝到的都是这个味道。我并不想酗酒,但就是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喝到醺然耳热,便越发身临其境。
  好在我醉酒后也不闹事,只是抱着诸儿的玄狐大氅昏睡。喝过这么多苦药都不管用,没想到酒是良方。
  果儿开始断我的酒,她说喝酒伤身。我道:“喝药也伤身,还不都是一样的,喝酒还有些用处。”如今也算虎落平阳,接下来的日子都要仰仗这个丫头,只好连哄带骗,她才肯给我一些。
  大半年都相安无事,父亲渐渐放松了守卫。但我依然不能出去,更不能得到诸儿的只字片语。只是果儿能够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拿到更多的书。
  接下来是接二连三的喜事。
  到了夏末的时候,郑国世子娶了一位小国的公主。我不知道这是国政还是爱情,或者兼而有之。我和他虽未谋面,也算半个熟人。我们两个人没有走到一起,总算还有一个是幸运的,不然又是一场悲剧。
  秋天的时候,诸儿连娶了两房夫人。果儿传话给我的时候毫不掩其愤怒:“主上依旧器重世子,世子对主上也是惟命是从,如今他重兵在握、在朝堂上讲话也有分量。主上不但给他娶了那么多夫人,还送了很多美女。世子他……他都照单全收。……只有公主您还被关在这里。”
  我递给果儿一把篦子,她接过,替我梳起头发来。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我只着素衣青裙,头发也常年披散着,只是保持干净而已。我摆弄着匣子里蒙了尘的首饰,取出一只坠着流苏的簪子,当空画圈。良久,缓缓道:“若是凤协鸾和,又何必娶个没完没了。”
  我不太注意日子,直到身子明显畏寒,才发现已是冬季。果儿说,外面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了。我想了想,道:“去存些干净雪水,明年我们煮茶喝。我若等死,还需一段时日,总要找些事做。”
  原来已经一年了,我好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可诸儿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却又恍如昨日。
  第15章 嫁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间在我这座宫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果儿端了一碗长寿面在我面前,我挑起一根绕在箸上,问道:“谁的生辰?”
  “公主,今天是三月初三。”
  我“哦”了一声,看了看筷上细长的面条,又道:“我若是月娥,一定会后悔吃了那颗不死药。终年关在这里,我倒不愿意活那么长。”
  “公主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我拿一样好东西给您开胃。”说着塞了个小陶罐在我手里,诱道:“今天早上,阿苏偷偷塞到我食盒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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