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听闻故梦尘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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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多悲苦,天地为不仁。纵是王侯将相亦不可幸免,手握天下权柄者,一无所有者,随心所欲者……生灵皆苦。只要生活在这世间,无论是何种身份的人,总会感到有形的枷锁和无形的桎梏。无处不在,难以遁形。
  这些道理,对于以屠为生大隐于市的许酉来说,他早已懂得很透彻。也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人间悲欢,他才把自己的刀封存起来,隐身在这处集市上,寄托余生。
  无论是为了怎样的世间恩仇,或者是雄心壮志……杀来杀去,其实并没有多大意思。大家最后总是都要死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创造下赫赫战功的春秋名将终归要死,自诩功盖三皇五帝的祖龙皇帝终归要死,更不用说无数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
  而今,那个最先挑动天下叛乱的人,也已经死了。和少年说起这些的许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斧头劈开粗大的木柴,然后把它们扔到火堆里。一切都是虚幻的传说!也许,只有这噼里啪啦的燃烧火苗和萦绕整个院子的煮肉香气,才是最真实的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依稀耳边回响起这个声音时,锅里的肉已经煮熟了五六分的火候。虽然并不确定,自己当初请他喝过姜汤,并且吃过一块煮肉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陈胜?但他在潜意识中却已经认定,那就是刚刚被传首咸阳的这位反叛者了。
  那年也正是这个雨季不休的时候。祖龙皇帝刚刚驾崩,天下乱象已生。无数的囚徒或者苦役仍旧从四面八方被赶去修筑北方的城池,以及王室的陵墓。
  那一支服役的队伍走到这里的时候,暂时停下休息。心中寂寥的屠夫无意当中听那个亭长身份的人说起话来时,竟然感觉到有几分意思。于是寥寥交谈几句,便听到了对方发出的这句感叹。
  许酉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愤懑和不平。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递给了对方一碗姜汤,又给了他一块煮好的肉。那个魁梧汉子很是感激。被雨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这些果然都是他最需要的。
  不过,让许酉感到意外的是这位亭长并没有独自享用。而是把姜汤和肉分享给了他所带的那些衣衫褴褛苦役。一人一口,吃喝下去,然后拱了拱手,对屠夫表达了谢意。他便带领着他的队伍继续赶路了。
  许酉很想招呼一句,让他们歇一晚等雨势小些再走。但他看了一眼那几个身穿官服面目不善的随行者,终于还是闭上了嘴巴。大秦律例严酷无情。这些服苦役的人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到达目的地的话,恐怕都会接受严厉的惩罚。说不定自己的一番好意,反而害了他们呢。
  长长的队伍踏着泥泞冒雨而去。这些人对于曾经的刀客许酉来说,不过是生命中匆匆而遇的过客。一面之缘,擦肩而过。生死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现在他再回想起来,对于陈胜的印象也仅止于此罢了。唯一和这件事有关联的也许是因此而惹得当地的几个读书人愤怒。因为,从那位过客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听到。许多看热闹的民众也都听到了。他们在吃惊之余,开始议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惹起怎样的风波。
  其实,大家议论起来时,整条街上的人都觉得那个人注定会是个大人物。因为他说出了所有人心里想说的话。而且很有道理。在这偏远的淮阴小镇上,严酷的律法还执行的并不那么严格。所以,只要不当着郡县大人们的面公开说这些东西,似乎也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许酉自然不会参加这样的议论。他手上熟练地剁着肉骨头,听着这些普通民众说起平日里的不平事,偶尔脸上会掠过微笑。天下的局势虽然令人不安,但如果不波及到这里,在很长时间内应该也可以平静的生活了吧!
  只不过,有人却听不得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和议论声。镇上的乡绅大户从街上走过时,立住脚步听了一会儿,立刻就勃然大怒的训斥起来。
  乡绅家里有钱,又是读过书的斯文人。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跺足捶胸的把街坊们都训斥的低头不敢说话。大家都讪讪的躲在一边,任凭他和身后的跟随们耀武扬威,一副指手画脚的样子。
  大雨停歇之后的午后有些炎热。许酉忽然感觉几分烦躁。他可以无视最厉害的敌人,却不能容忍苍蝇蚊子无休止的哼哼。于是,他随口劝解了一句。让大家都趁早回去歇着,大太阳底下也不嫌热。
  不过,正在兴头上的乡绅却没完没了。他站在街对面,用手指着这屠夫,让他少管闲事。一个杀猪宰肉的又能够懂什么大道理了!再敢多说,就去县里让大老爷派人把他们都抓起来。每人三十大板,投入大狱。让这些无知之徒知道知道大秦律法的厉害!
  唾沫星子差点儿被喷了脸上的许酉,懒得再多说什么。正午的阳光下,他随手拔出了案子上的刀。剃骨短刀透出寒芒,仿佛汗流浃背的身体被泼上了冰水。整条街道霎时安静下来。
  这把不足半尺的刀,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那位态度嚣张的乡绅大佬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躲在了跟随们的身后,脸红脖子粗的使劲咽了口唾沫。对面短茬络腮胡子的屠夫,斜瞅过来的目光里带着和刀刃上一样的冷意。
  看到屠夫拔出了刀,街道变得鸦雀无声。不仅乡绅不敢再聒噪,行人止住了脚步,小孩子也不再哭闹。不远处叫卖的商贩们也收住了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盯着那把短刀,唯恐接下来看到血花四溅的杀人场面。
  只不过,他们的担心注定多余。这把短刀杀戮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也屠宰过无数的猪狗牛羊。却唯独不会滥杀无辜!
  “都走开,别影响老子生意!”
  沉闷的断喝声中,街上的人很快作鸟兽散。乡绅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也匆匆而去。一边走着一边自然是满嘴的愤怒,好玉瓷不碰烂砖瓦!和这样泼皮无赖般的屠夫怄气对骂,平白的失了身份了!
  许酉默然一笑,重新放下了刀。而整条街道上也立刻活了起来。商贩们好像被解了蛊,重新张大了嘴巴吆喝着。卖瓜的卖瓜,卖枣的卖枣。街道集市继续如往日一般热闹。而大家看向他的目光里,便带了许多异样的成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屠夫便被这个地方所有有身份的人视为了泼皮无赖一般的人物。包括乡绅和读过书的斯文人每当走过集市,都远远地对屠夫投过来不屑的目光。他们都叫他泼皮许二,在口口相传中,许酉变成了一个混不吝。
  屠夫也好,泼皮也罢。许酉本来就不在乎这些。在这世间,毁也罢,誉也罢,万事看淡,旁人无关。对他重要的人也许就只剩仅有的刺客朋友和身边跟着他的这个少年了。
  呃,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好像还有一个人,也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这种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现在他只要去河边远远地看到那个身穿粗布衣裙的身影,内心深处便会出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感。
  昔日纵横杀戮的戾气,曾经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差点儿变成杀人的魔鬼。如果不是因为最好朋友的帮忙,他的余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之所以最终选择隐身在这处淮阴小镇上,以屠宰为生,也只不过是想要借此磨砺心中的魔障而已。然而,想要彻底化解胸中戾气,却终究很难。即便他已经把那把曾经斩过将军头、溅过诸侯血的刀深深埋在了院子里,却还是时常感到内心深处的不平之气。
  而一切的改变,都是从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姑娘开始的。木钗布裙的漂女,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滑入了河水中。恰好屠夫经过,顺手把她救了上来。而那普通女子睁开眼睛所说的第一句话,好像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心脏。
  “谢谢你……好人!”
  在过去的数十年岁月里,他的生命中只有鲜血和杀戮。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双清澈的眼睛距离他的眼睛咫尺之间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呢!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没处放似的,匆匆忙忙就离去了。他甚至连那女子的姓名都不敢去问。
  而后来不久,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这自然要归功于少年鸣生。这机灵的少年很快就从师傅眼睛里猜透了他的心思,并且马上去探听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那布裙女子并没有姓氏,出身于贫贱之家的她跟随自己的母亲以行业为姓。大家都称呼她的母亲为漂母,而她就被称为漂女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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