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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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铎一愣, 而后忍不住笑了。
  席银的心思浅而真,张铎不难看出,看穿了他的情绪之后,这个女人在试图哄他开心。
  他想着,不由看向那一堆歪歪扭扭,怎么写都不得要领的字,抬起那只烫伤的手,就着手背捋平纸面。
  “还成吧。有几个勉强认得出来。”
  席银抬头望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呢。”
  说完,她竟弯眉朝他露了一个笑容,续道:“你别难过,我今日好好的服侍你,不惹你生气。”
  张铎的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了些弧度。
  “取一只你顺手的笔。”
  “什么?”
  张铎摊着手在案上扣了扣。
  “朕不想握笔了,剩下的这些批复,你来写。”
  “我……我不敢……我去唤宋常侍进来吧……”
  “不用怯,照着朕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写,朕看着你。”
  席银无法,只得依言在他面前坐好,挽起袖子,伏案而等。
  金刮铁蹭。
  开国之初的政令,在肃清旧势的政策之下,无论在任何一处,都给挂着血臭。
  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文字刀山上,多少是有些残忍的。
  但张铎有张铎执念,无论是用鞭子,直接地给她施加切肤之痛,还是灌以“天地不仁,命数自改”的邪道,张铎无非是想看着当年那个在乱葬岗与野狗抢食的自己,再活一次。
  月偏西。
  博山炉中烟尽,碧竹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席银写完最后一个字,手和腰几乎都要断了。一个时辰之间,她写的最多两个字是“枭首”。以至于写到最后,连自己的脖子上,都有刀摧汗毛的感觉。
  身后的张铎撑开手臂,靠在凭几上,单手拣起她累在手边的奏疏,一本一本地扫看。
  那些字迹,没有力道风骨,当真配不上这个动荡不安,惊心动魄的江河日月,也配不上赤血背后的无边地狱,但看起来,却暗含“天下万事嬉调侃”的姿态,未必不是一场风流。
  张铎矮下奏疏,望向身前的人。
  她显然已经跪不住了,侧身蜷腿而坐,鬓发有些散乱,揉捏着手腕,轻轻地喘着气,脸颊泛着红晕,半张着口,又不敢出声。
  “你想说什么。”
  “杀人……”
  她不知道如何表述,以一行文字即取百人性命这种事带给她的冲击,只吐出了意思最为直观的两个字。说完之后,又愧于自己言语上的贫乏。
  “想问为什么杀那么多的人?”
  席银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你暂时还不需要懂。”
  张铎松开盘坐的腿,放下奏疏,端起了茶盏。
  “杀人杀多了,不会害怕吗?”
  “在这太极殿中不会,反而安定。”
  “可是……”
  她纠结着手指,仰头望着他。
  “你的至亲之人,会怕你的。”
  张铎就着一本奏疏挑起她的下巴,“你如何知道。”
  “猜的啊,如果哥哥他杀了很多人,那阿银也会害怕的。”
  张铎手臂一台,席银被迫跟着他的动作跪直了身,然而她没有止话,反而续道:
  “我觉得……殿下就很怕你。”
  “那是因为,他觉得朕杀了她的父亲。”
  “可你如今,又要杀她的哥哥了。”
  张铎一时无应,席银抿了抿唇:“我怕你又会像之前在东晦堂那样……”
  她言及了徐氏。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一捏,纸张磋磨的声音有些刺耳。
  “你想的事太卑微,不值一提。”
  “那……什么才是大的事呢。”
  她的眼中蕴着已然微弱的烛火,目光十分诚恳,
  张铎垂下手臂,抛奏疏于案。
  “不被私情围杀,你才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否则,不配为人,为自己开道,也不配为将,替世人守关。”
  说完,他认真地看向席银。
  “朕斥责赵谦,是因为他像你一样,圄于私情。你尚可原谅,但他却罪该万死。”
  “为……什么……”
  张铎指向仍然摊开放在灯旁的那张江州战图。
  “他是为世人举刀的将,迎向他的,是千千万万把敌刀,他若为私情退一步,就会被他面前的刀阵砍得粉身碎骨!”
  席银背脊一僵。
  “你在清谈居的矮梅下,被我鞭笞过几道,那种痛你还记得吗?”
  席银耳根滚烫,细声道:“记得。”
  “赵谦以后要面对的疼痛,会比你经受的那种痛重一万倍。”
  席银将目光落下那张战图。
  其上有山川沟壑,有水道,有丛林和关隘,她似乎看得懂,也似乎看不懂。
  “你没有去过战场,所以你才习惯哭,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这话听得席银心中震荡。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
  是以,他们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这一句话当中,竟有谶意。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了吗?”
  张铎不指望她能真正地应答。
  不想她却真的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因为,要救自己的命,也要救……更多人的命,还要,还要让国家……像一个国家。”
  不精炼,但几乎把他想的表达的意思,全部阐明了。
  他心里由衷地开怀,嘴上冷道:“张熠的命根本不算什么,但有一日,你犯大罪,朕也一样会杀你。”
  这一个对比,即便沾染血腥恶臭,却是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的告白。
  张平宣也好,徐氏也好,这些都不是他此生为人,后世为君的底线,唯有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终身不肯舍,不肯弃,不肯累在万层枯骨上人。
  席银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微妙,但意思隐藏在某种因果逻辑之后,不是她一时能够想明白的。
  那夜,张铎没有回琨华殿,只靠着凭几合眼小憩。
  席银蜷缩在他身边,头枕着手背,安安静静地陪着张铎。
  其间她没有睡着,听着那窗外大抔大抔的春花被晚风吹落了,拂扫过四周的窗,门,玉壁,石屏,继而摇响了殿檐上的铃铛,呼应着永宁寺塔的金铎之声,如同他今日在太极殿上,对她说的那些话一样,铿锵入耳,喧嚣了整整一夜。
  **
  廷尉的案宗在第三日送进了太极殿。
  那日是个晴日,席银立在白玉阶上,看阖春门外女人们放起来的风筝。
  宋怀玉走上玉阶,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从前洛阳宫的嫔妃们也弄这些玩样儿。”
  席银闻话,忙行了个礼。
  宋怀玉道:“怎不在里面。”
  席银应道:“李廷尉在和陛下议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怕在殿中失礼,就出来候着。”
  宋怀玉道:“既如此,你下去歇歇吧。”
  “多谢宋常侍。”
  席银说完,正要回身,却见白玉阶下疾步走来一行人,转眼就绕过了玉璧,直上太极殿。
  宋怀玉忙上前道:“放肆,不知无诏令,不得近太极殿吗?”
  那一行人忙伏身跪下,为首的那个穿着淡青色的宫服,头攒雀首釵,席银隐约认出,她是金化殿的宫人。
  “宋常侍,奴等死罪,实是金华殿娘娘……”
  她声音有些发颤:“求宋常侍通禀陛下,娘娘知道张二郎君要被枭首的事后,便不进饮食了。”
  宋怀玉闻言,不由看向席银。
  关于张铎和太后的关系,他知道得并不明晰,只知道太后自困金华殿,一直不肯受封,张铎也从不肯去探问。至于根源究竟为何,尚不是他一个阉奴敢问的。因此一时也不知道是立即通禀好,还是再等等的好。
  正在踟蹰,却见席银已经伸手推了门。
  “席银。站着。”
  席银的手在门上顿住,宋怀玉几步跟上来,摁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李廷尉在里面和陛下议兆园那些刘姓习作的事,再等等……”
  席银掰开宋怀玉的手道:“宋常侍,禀还是要禀的,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事。”
  “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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