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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英说得口渴, 在旁边的牡丹陶瓷茶壶里倒出一杯热水, 发现正是菊花茶,这个时节喝菊花茶, 最是去火明目。
  这个贺铸然, 心思果然用得深沉。
  “奶奶知道你喜欢小贺,他也照看你照看得好”陈英喝了一口茶,挪动了一下-身子,长时间不动弹, 腿脚都有些不舒服,“到时候苏家肯定会给他报酬的。人心隔肚皮, 只有你的亲人才会真得为你着想。”
  苏碧曦目光低垂,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 面色平淡, 无悲无喜地开口,“我的东西, 爸爸肯定会处理妥当的。”
  这是说,苏其慕会处理她的遗产。
  陈英早就对这个可能做过设想,用一副看着不懂事孩子的模样看着苏碧曦,“那是你没接触过家族事务。你那么一大笔产业, 你父亲哥哥虽然有权力处置,但是归根到底,就是家族说了算的。”
  她把玩着手里的玉镯子, 姿态雍容地笑了笑, “每年过年的时候, 苏家上上下下多少人,多少张嘴巴等着从我们嫡枝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你的东西一旦要分,首先你父兄肯定拿不了多少,否则肯定要得一个贪图你小女孩子遗产的坏名声,而且你父兄也不在乎这些。
  “但是旁系那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肯定会拼了命来争抢。旁系的人,你见过几次?一旦养肥了他们,你父亲叔叔还能有个好?
  “你二叔在军队里,不好有太多钱。你小叔就不一样了,他是你嫡亲的叔叔,你爸爸嫡亲的弟弟。他得了这些产业,还能不帮你爸爸?你自己指定的遗嘱,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去。”
  陈英虽然是普通劳苦农民出身,但是跟着苏昌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了头,见识自然不是以前可比。
  她见苏碧曦有些不安,被她说动的样子,顿了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些东西,你不给家里人,要是留给贺铸然那个外人,以后难道你要在天上看着他拿着苏家的钱,娶妻生子,幸福恩爱?你爸爸最孝顺,一向最听我跟你爷爷的话。你长这么大,啥时候见你爸忤逆过?”
  苏碧曦明眸中划过一丝嘲讽。
  奶奶跟爷爷是共同患难的夫妻,经历过国内外多少战争,颠沛流离,生离死别。
  爸爸是奶奶的长子,也是经历过诸多劫难的。
  爸爸正是知道爷爷奶奶受过的苦,才格外地孝顺,早早地懂事,挑起了长子的担子。
  爷爷也是平常出身,但是成就了一副家业。
  奶奶的娘家没剩下什么人了,自己也没有挣出什么事业,只一心照顾着丈夫跟孩子。
  一个女人照顾家庭,其辛苦非常人能理解。
  爷爷跟爸爸都觉得奶奶为了一家子牺牲良多,才到处由着奶奶。
  却不想,奶奶已经认为,这个家都是由她说了算的。
  她固然是只有二十岁,在外人来看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却并不是个傻子。
  她看着陈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嘴角扯出一副意味深长,而又荒凉无比的笑。
  本就在深渊里的人,再承受更多的风雨,也没有什么。
  ……..
  晚饭的时候,苏其慕跟宋宜,苏彬檀跟妻子余蓝,加上两个儿子,都凑齐了。
  苏其慕早年从过军,吃饭的速度一向是全家最快的一个。即便是再提醒自己要慢一些,也是没办法细嚼慢咽的。
  用他的话来说,还没吃出什么味道了,饭就吃完了。
  护工齐姨一般晚上替苏碧曦收拾好了以后,都会回自己家吃饭。
  苏碧曦这里跟着一个从小照顾她的保姆梁阿姨,晚上会照顾她。
  苏其慕吃完饭,便放下了碗,接过苏碧曦的饭菜,亲手喂起女儿吃饭来了。
  全身瘫痪病人因为长期不能动弹,肠胃极其虚弱,更是十分容易便秘,排泄不畅,几乎不能吃任何刺激性的食物,以流食为主。
  苏其慕看着一向无辣不欢,连青菜也恨不得放几根辣椒的女儿吃着寡淡的菜,眼中的心疼浓郁,“阿鹤今天要多吃一点,爸爸都吃了两碗饭。”
  女儿一向秉持“美食跟美景不能辜负”,吃遍天下美食,赏遍天下美景的想头。
  她那次去成都,足足在成都待了快一个月,吃得恨不得留在成都了。
  宋宜听见这话就笑了,“你这么多年,哪一顿饭不是两碗的?”
  “阿鹤随爸爸,从小到大一直胃口好,也是顿顿吃两碗白米饭。”苏彬檀也笑道。
  只是阿鹤瘫痪以后,经常嘴巴苦得连水都喝不下,整个人瘦脱了形,剩下一个骨头架子。
  苏彬檀的小儿子才十二岁,也飞快地吃完了饭,拿着手机在一旁玩了起来,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扬声道,“姑姑,《孔子》要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啦!”
  他脸上是纯粹的欣喜,一脸喜意地叫着苏碧曦。
  等他说完话,却发现餐厅里意外地鸦雀无声,安静地落针可闻。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姑姑一直很喜欢《孔子》这出歌舞剧,对于主演的姚合,编舞,作曲,服装,编排都推崇备至。
  可是那是姑姑好端端的,没有瘫痪之前的时候啊。
  等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果然发现自己爸妈哥哥都不高兴地看着自己,连一向疼自己的奶奶脸色也不好看。
  现在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灰溜溜地拿着手机,背上书包就跑了。
  自己家就在这个小区,还是赶紧回家,省得在这里碍眼得好。
  餐厅的气氛一时凝滞。
  苏碧曦看着这一幕,心中又增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刚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小区的人见她坐在轮椅上,在熟悉了以后大多会问一句,“姑娘这是怎么呢?”
  这话自然不是苏碧曦来接,贺铸然也是礼貌地笑笑,“身体不好。”
  可是临近京华大学的小区,里面住着苏碧曦的同学跟老师。
  苏碧曦的同班同学一见到她这个样子,眼睛都瞪圆了,几乎是冲过来问,“苏碧曦你这是怎么呢?”
  这个女同学跟苏碧曦之前是一个班的同班同学。
  女生之间,挽着手,一起去上洗手间,彼此之间抱一抱都是很正常的事。
  她见苏碧曦坐在轮椅上,诧异得不得了,握住苏碧曦的手就要问,却意外地发现苏碧曦的手软得不可思议,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跟个洋娃娃的手似的。
  洋娃娃的手。
  她极度震惊地说:“曦曦你,你的手……..”
  苏碧曦全身瘫痪的事情,自然不会跟每一个同学老师提起,甚至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从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到全身瘫痪到床上不能动弹,自己的心理剧变不说,单是别人的眼光跟变化,就足够让人难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苏碧曦从未遮掩过,每日都被贺铸然推着出去散步。
  “贺铸然真是重情重义,苏碧曦瘫痪了还这么照顾她。”
  “苏碧曦以前那么优秀,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怜啊……..”
  “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没有同情心的吗?”
  “你说贺铸然啥时候会放弃?那可是个瘫子啊……..”
  这种或同情,或怜悯,或嘲讽,或看戏的目光,时时刻刻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即便是出去散步时候不说话,都会听见他们是不是已经分手的猜测。
  如今又是这样。
  小侄子不过说了一句歌舞剧的消息,全家人就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担心地看着她的脸色。
  她的确是难过的。
  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了定局,家人们下意识的退让,无底线的迁就日复一日,渐渐成了习惯。
  爸妈跟哥哥是她的至亲,愿意这样包容她。
  可是嫂子未必愿意。
  在母亲的心目中,永远是自己的孩子最重要。
  刚才小侄子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好似犯了多大的错一样,嫂子余蓝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余蓝的确很不高兴。
  小姑成了瘫痪她也很惋惜难过,但是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的事情,为什么连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也要迁就着。
  儿子不过说了一句话,还不是故意的,丈夫公公就那么不高兴。
  说句不好听的,小姑都瘫痪了,是个废人了,难道还比自己健健康康的儿子重要?
  儿子也是因为关心姑姑,才会说歌舞剧的消息啊。
  余蓝满心不高兴地吃着饭,正要夹一根青菜,忽地听见苏碧曦开口,“爸爸,奶奶说,想要我立遗嘱,把名下的东西都给小叔叔。”
  一石激起千层浪。
  苏其慕跟苏彬檀的脸色铁青,宋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阿鹤才二十岁,苏奶奶就想着让她立遗嘱。
  这是在诅咒阿鹤早死!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母,就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女儿的祖母,自己的亲生母亲开的口。
  苏奶奶真是糊涂了。
  苏其立撺掇着苏奶奶做出这种事,真是其心可诛,用心险恶。
  对一个全身瘫痪,刚刚动过大手术的小姑娘说出遗嘱,让她打算身后事,何其残忍。
  苏其慕看着面上毫无动容的苏碧曦,心就像刀割一样,却听见儿媳妇余蓝下意识地立刻站了起来,说了一句,“不可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了余蓝。
  余蓝的脸上青白交错,懊悔自己没有管住嘴巴,竟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苏碧曦看向自己这个嫂子。
  不可以这句话,其中的含义太多了。
  是不可以把遗产给小叔叔,还是不可以立遗嘱。
  这件事说到底,是苏碧曦自己的事。
  苏碧曦已经成年,有权利动用自己名下的产业。
  在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层面,即便是苏其慕他们都只能给苏碧曦建议,余蓝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来说这个不可以呢?
  “不可以”是一个有强迫意味的词,昭示着说话者一定的强势。
  余蓝心里,对苏碧曦的产业,表现出了强势?
  在座的没有蠢人,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余蓝说这句话的意思。
  苏彬檀脸色黑得要滴下水,“你说说,阿鹤不可以做什么?”
  事情已经挑破了,余蓝干脆咬牙,把心里想的事情直接说出来,“奶奶说的事,绝对不行。阿鹤是我们家的孩子,产业要留,也是留给自己家人。”
  苏其慕这一房,继承家业的肯定是自己两个儿子。
  长子是长房长孙,自是会拿到大头。
  可是小儿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除了自己的东西留给他以外,还有苏碧曦名下的产业。
  小叔叔苏其立虽然是公公的亲兄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奶奶偏心三房小儿子,也不能拿着大房的钱去贴补三房。
  苏碧曦有自己的家庭孩子也就算了,但是她没有啊。
  她这辈子就算是活着,也是一个废人。
  她手上所有的东西,都该是自己两个儿子的。
  那可不是几千几万块,那是上亿的产业。
  尤其是小姑这几个月在股市里捣鼓了一番,她偶尔听见丈夫的话,说是翻了一倍。
  好几亿的产业,余蓝即便是疯了,跟三房撕破脸,也要去争一争的。
  日后等到公公婆婆去了,照顾小姑的,还不是他们一家人。
  小姑的东西留给他们,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她这是明明白白为了丈夫,为了儿子打算,难道还错了?
  苏其慕失望地看了一眼儿媳妇,摸了摸苏碧曦的头,“阿鹤,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打算。”
  他看向苏彬檀,面色严肃地道,“没有其他人能够逼你做什么,谁都不行。”
  他没想到,阿鹤还没死了,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她手上的东西,引来了这么多的觊觎窥伺。
  所有人都以为,她瘫痪了,时时可能病危,守不住这些东西。
  一个瘫在床上的废人,犹如抱着金蛋行走在闹市的幼童,所有人都睁着眼睛,时时准备咬上一口。
  群狼环伺。
  这群狼,是自己的亲人,家人。
  苏彬檀立时点头,附和父亲的话,“阿鹤的东西,就是阿鹤的。”
  他们还活着,就有人这么谋算阿鹤,逼着阿鹤立遗嘱。
  儿子的前程自有他们自己去挣。
  什么事都给他们做了,路都给他们铺好了,不是帮他们,而是害了他们。
  你见过几个继承一大笔遗产的富二代有出息的?
  就是阿鹤,也是等到她成年了以后,他们确定阿鹤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产业,方把产业交给阿鹤。
  阿鹤是女孩子,他们的确娇宠了一些。
  苏家的男孩子是要来顶门立户的,从小就摔打着长大。
  若是一群长大了跟鹌鹑一样,根本立不起来的男孩子,拿来顶什么用?
  被人卖了,只怕还在帮别人数钱。
  宋宜没说话,只是眼光时不时落在余蓝身上。
  房顶上的欧式吊灯光芒璀璨,白色的光芒打在苏碧曦苍白的脸上,显得她越发瘦弱憔悴,只听她语气浅淡而又坚定地开口,“我已经立下了遗嘱。”
  她环视着屋子里的人,眼中仿佛有水光沁过,“我死之后,我名下的产业,将成立一个基金会,用来资助神经外科的科研,跟瘫痪病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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