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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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物殿内。
  太医令为首,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祝政向来不滥发脾气,只背手不语、冷眉怒视,便能将诸多臣子吓得哆嗦不已。而这次,他却罕见地发了火,一句“蠢材”将一众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王上息怒。”
  太医令温延鼓足勇气、大着胆子轻声辩解了一句:“虽我等实不通此巫蛊之术,但常将军身体有损确为实事。我等可开制些许调理汤药,为常将军补补身子。”
  “补身子?”
  祝政猛然回头,低声说道:“人现在高热不醒,温卿,你就一句补身子?”
  太医令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
  “下去。”
  祝政扶了扶额头,只觉得被这堆太医气得右边额角闷疼。诸位太医接了这道求之不得的命令,麻利低着头四下退去了。
  司徒空见一众太医灰溜溜退出去,心下奇怪,走进门,却只看到祝政一人站在殿内,扶着右额。他开口问道:“怎么啦,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火?你可别气坏了,赶明儿又发头风了。”
  “无事。”
  祝政只烦闷了片刻,又恢复了以往清冷神色。他回身,眉宇之间除了淡淡的忧愁、更添几分焦虑。玄色衣衫,亦加重了他的冷峻漠然。
  司徒空往偏殿看了一眼,问:“还昏着?”
  祝政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这也不能怪太医……滇南惯爱使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招。太医们,那学的都是岐黄之术[1]的路子,这些书上哪里有这些邪门路子记载,自然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司徒空劝慰道。
  祝政看了他一眼,说:“游心。你过来。”
  他引着司徒空朝常歌躺着的偏殿走去。偏殿侧榻上置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医书,床榻上躺着昏迷痛楚之中的常歌。
  现下只初春时节,还带着些春寒的料峭。但常歌看起来似乎身处灼热之地一般,面颊烧的烫红。他显然灼热难耐,并未盖被,只薄薄地披着祝政的一件白色鶴氅。
  “游心,你看。”
  祝政径直坐在床边,将他左手衣袖尽数拉起,给司徒空展示伤口。
  应是几日前的新伤,这伤口约莫四寸长,位于常歌左臂内侧。许是战场上来不及、许是急着赶回长安,这伤口只用腕带随意一缠,并未处理。直到太医令号脉拆下腕带,这才发现这条贯骨伤口。
  已过了四日,却依然能看出剖的极深,中段还有小部分并未长合。这伤口带着常歌的小臂内侧都微微地肿了起来。
  纵深的伤口周围,一片躁动的红。
  卫将军司徒空见了这伤,惊地深吸一口气,问:“这伤口如何得来?”
  “不知。”
  祝政轻轻将常歌的手臂放下,低沉说道:“太医令只怀疑此为滇南蛊毒,病灶已被除去,但毒素未愈、又连日奔波,怕是将身子拖垮了。”
  司徒空有些瞠目结舌,他定了许久才缓缓说:“……真不知是该说他狠还是该说笨。”
  祝政轻轻叹了口气:“倘使现下一统,而非这割据态势,该有多好。”
  若是如此,山河安定、百姓和乐,常歌也再无需出征。
  司徒空小声提醒道:“王上,现下确为一统。大周王朝、一统天下。”
  祝政轻蹙了眉头:“六雄割据,谈何一统。”
  司徒空紧紧地抿了抿嘴。祝政说的正确,但,他也无能为力。大周、自建立之时分封诸侯以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此情此景,并非一句话、一个愿望即能扭转。
  “游心。你出去守着吧。别让任何人进来。”祝政凝视了常歌许久,下令道。
  “是。”司徒空捏了恩恕剑便出了齐物殿,亲自挑选了靠得住的人守着殿四周,而他自己则守着正门。
  ******
  祝政从未照顾过人。
  他只能有样学样,学着为他拭去汗滴、为他更换湿布巾降温。
  即是如此,常歌还是烫的隔着老远都能感到他身体的温度。
  祝政纠结了些许时候,还是轻轻帮他解了铠甲,只留下一件打底的红衣衫。常歌将这红衫已不知洇湿几次。祝政想帮着更换,却深觉过于轻浮,思来索去,还是作罢。
  若只是发热,倒还好受。
  后半夜的时候,常歌忽然转了寒性,蜷着身子发起冷战起来。
  祝政只是靠在床榻上半梦半醒地眯着,常歌细小的响动立即惊醒了他。
  他将手一探,常歌已冷地发冰。他一把拿下常歌额上用以降温的冷布巾,又拆了一旁的几床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
  常歌仍是冷地发抖,眉目紧闭,身上的重重棉被似乎毫无助力,完全解不了他的寒。
  祝政见状,喊了门口的司徒空,要他立即弄几个怀炉过来。
  司徒空倒是麻利,一溜怀炉立即送进了齐物殿。送怀炉的个个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放下怀炉便退出了齐物殿。
  怀炉一共五六个,祝政将它们尽数塞进床被内侧。怀炉摸着倒是烫手,只是放进去后作用依旧不大——
  常歌仍是时不时发抖。
  “到底哪里惹的邪门东西。”
  祝政望着方才灼热无比现下又陡然发寒的常歌,心下焦虑,却又无计可施。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的一无是处,只能焦虑地看着,却毫无办法。
  祝政望着常歌平日里尽是少年意气的轻快面庞,现在却如同沉溺在无边的深寒之中一般。这苦痛,将他折磨的面上毫无血色。
  他坐在床边,轻轻摸索到了常歌的右手。这右手已冰得有如霜寒天气的青铜一般。祝政帮他轻轻暖着,自己的手被这寒冷浸透后,又抽出来搓一搓、呵呵热气,再帮他暖手。
  这种持续加热,似乎要比几个小怀炉稍稍好一些。常歌的手虽还是冷,但还是恢复了些许温度,摸着有点偏温了。
  祝政摸索着他有些恢复温度的手,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自幼修习的君子礼法否决,但这个疯狂想法却有如一个种子,在他心中迅速扎根、生长壮大。
  他的君子礼法正强抑着体内迅速壮大的想法,这个疯狂念头引得他心脏狂跳、脑海中思绪奔腾不已。
  “……”
  常歌像是极小声地嗫嚅了一句什么,祝政并未听清。
  他朝着常歌方向偏去,侧着耳朵,悉心聆听。
  “……凯旋,王上……”
  祝政仍未听清常歌究竟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但这只言片语却让他一直绷着的弦霎时断裂。他的心潮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起来,什么君子礼法、君臣有别、发乎情止于礼全被抛在脑后。
  那个疯狂的想法失了遏制,迅速成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祝政的脑中只剩下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想护你。
  他不管不顾,掀了常歌盖着的被角便钻了进去。
  祝政钻进被子才发现,常歌盖了这么久,棉被中居然还像是冰窖一般。无怪乎塞了这么多怀炉,都毫无用处。
  一时血气上涌,他直接掀了被子躺了进来。然而不知是这冰冷的棉被冲淡了他的一时热血、还是这陡然袭来的寒冷让他冷静了些许,事到临头,祝政心中竟无端生了些惴惴、多了些犹豫不安。
  常歌会不会厌恶这样?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祝政担忧着,只将带着些温热的手掌触了常歌后心。
  常歌很冷。
  他只以为,塞了怀炉、盖了数层棉被便会好些,现下真实触到他的身体,方才切实体会到他的全身的冰肌寒骨。
  这冰冷提醒了祝政,常歌仍在病中、全身发冷。祝政别无他法,只得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惶恐地将常歌拥入怀中。
  他感觉心头像是蹲伏了只野兽,几欲就要压制不住。祝政心像是擂天的战鼓,手也忍得发抖,但再不敢多加几分力道,亦不敢触常歌的衣襟。
  祝政的情绪有些乱,他甚至有些古怪的想法:再不要什么礼法条框,现在即刻将怀中之人占有、二人一道毁灭。
  光是忍住这念头,就折磨的他痛楚不已。他轻轻埋首在常歌后颈,想用常歌的气息宁一宁自己疯狂的念头。常歌身上一如林间朝阳的气息,现在淡了许多许多。
  “常歌……”
  光是喊出这个名字,都牵扯出祝政无数回忆和思绪,扰得他再也说不下去。
  祝政想起交州一战前二人的争执,想起他连发数封加急军令,常歌决绝的回信。
  “常歌,你好些吧。郁林一役,是我……”
  被中确实极冷,带着祝政也好似蜷缩在冰冷寒潭之中,一股热意涌上喉头,哽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交州一战,原本势如破竹、连胜高歌,谁知交州主公一封修书,滇南加入战场后,常歌居然罕见地战地艰难。
  祝政坐在庙堂之上,听着两边朝臣你来我往吵得头疼,但蛊毒降术、飞禽毒虫八个字惊了他的心。
  八百里快马,连令撤兵。常歌意切言尽,洋洋洒洒地劝君三思。
  一日又一日,听着交州险象环生,祝政真真体会了坐如针毡、五内俱焚之觉。
  快马再报,此番常歌的坚守回信仅寥寥数行,字里行间俱是决绝坚定。
  祝政茶饭不思,每日只望着交州地势图思虑,他对着军报虚虚地描常歌行军的路径,思索着他的常歌现下正在何处、又是否安康。
  他的指尖摸索过一片碧玉深潭,连带着几条贯穿郁林郡的河。
  ——水漫郁林,迫其休战。
  这八个可怕的字漫上心头时,连祝政自己都被浮现出来的主意吓了一跳。朝堂上的危言耸听又浮在耳边,祝政大笔一挥,亲自修书。
  常歌的回信十分简单:“君意决否?”
  祝政只回了二个字:“已决”。
  水漫郁林郡,常歌大胜。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对其杀伐狠戾的声讨之声,祝政只默默听着,垂坠的玉旒挡住了他的神色,仿佛这一切在说的都不是他的常歌。
  祝政在心中痛骂起自己来。他明明惦着常歌,念着常歌,思着他的笑,念着他的好,但当群谏纷纷扰扰,一句“朝堂安定、权术制衡”居然大过了常歌。
  祝政轻轻拥着他,只觉得像拥着冰雪一般,这冷瞬间透入前心、又寒了骨髓。祝政不知这是常歌的冷,还是自己的愧。
  他心中想着恣意飞扬的常歌,想着他一腔赤诚、英气忠勇。想着朝堂之上的欲加之罪,想着自己的懦弱不语。
  常歌并非朝臣们所述的那般。明明世上再好的词,都描不出他的常歌。
  祝政温温的体温就像是岁暮天寒之中的烁动火苗,杯水车薪。
  他忍着从常歌身上袭来的冰冷寒气,忍着他冰彻心髓的凄苦体温。执着地暖着他。
  岁暮天寒中的火苗,虽然式微,却一直坚韧。
  ******
  “……成何体统,若我……”
  朦胧中似乎有人争吵。
  常歌在冰冷的深海中沉溺,他想动、也想醒,他挣了挣身子,却只感到无边的寒冷像潮水一般袭来。
  蛊毒已刮去四五日了。这忽冷忽热忽而钻心的后遗症仍是如此,不过,这些都好过那蛊毒虫噬骨之痛。
  “你再如此,我便将常川死因告知常歌。”
  “常川之事多有缘由,难道不是太宰您……”
  常川二字,霎时将常歌的意识从深海中拉回,他好似破水而出一般,猛然从漫长而冰寒的梦中惊醒。
  是梦。
  是梦么?
  常歌怀疑着方才零星断续飘来的声音,就是是梦境中的只言片语,还是飘入梦境的真实争吵。
  他背后,传来了不愉快的摔门声。
  他睁着眼睛,面朝里躺在床上,被中还留着几个已近冰冷的怀炉。常歌将这些怀炉尽数拨到被外,重新裹了裹棉被。
  奇怪的是,明明怀炉都放在内侧,他的背心却温温的,带着一股暖意。
  “醒了?”祝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声将常歌惊了个激灵,他急忙回身,迫切地想要行礼。他对王,是敬畏又惶惑的,还夹杂着几分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私心。常歌曾经数次想扼杀这份不和“君臣礼法”的私心,却都失败了。
  祝政伸手按住了要行礼的常歌,说:“常爱卿,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言毕,祝政像是受了风寒,连着轻咳了好几声。
  常爱卿。祝政现在愈发爱唤他“常爱卿”,而不是幼时的“常歌”。常歌不爱这个与其余大臣一般的称呼。虽然他比起其余大臣,他是“常爱卿”,多了个“爱”字。
  常歌总觉得,这个称呼将两人之间拉得甚远,远到祝政高坐庙堂,而常歌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玉旒遮挡下的面。
  “王上冻着了么?”常歌见他接连咳嗽,问道。
  “春日里冷,前几夜不慎着了凉。”
  祝政平静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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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岐黄之术:传统中医。
  **为了庆祝政政抱到心上人,明天、后天都双更!
  (苦口婆心)政政,太含蓄追不到常歌的,请你激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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