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_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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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骂他的正是大公子的贴身小厮九琦,惹不起的人物,他忙点头哈腰把人给送走了。
  却说那九琦端着盅热汤推开了门,门外大雪纷飞,门内温暖如春。油灯幽幽亮着,旁有人低头绣花。虽只瞧了侧脸,却也看出他发如泼墨,唇如沃丹,是个面容娇好的人物。
  这人正是大少爷玉郎。
  九琦将那热汤往桌上一搁道:“少爷,厨房新做的竹荪母鸡汤,快趁热喝吧。”瞥见他绣的红缎子又叹气道:“少爷这几日净顾着绣帕子,仔细眼睛。”
  大少爷玉郎将缎子放到一边,接过鸡汤喝了一口赞道:“好汤,好汤!年饭里用这个把九珍菇汤替了吧,去告诉厨房,谁做的赏他一些。”
  却见九琦面上一阵青红白交加,玉郎放下汤,警觉道:“是谁做的,说实话。”
  九琦咬了咬牙道:“是三小姐。”
  “岂有此理!”玉郎当场怒极一拍桌子,“我怎生了这样一个妹妹!好好的女儿家不做,平日里读书打猎算账俱是囫囵吞,净知道绣花下庖厨!”
  九琦忙道:“少爷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了,三小姐这怪脾性也不是一日两日,您就随她去吧。”转眼瞥见玉郎绣到一半的帕子,笑道:“少爷的绣工这样的好,咱村子里少爷说第一,谁敢称第二?杨二小姐可真有福气,能娶到您这样贤惠的。”
  玉郎忙将帕子藏到身后,手指头摸着帕上的突起,那正是一段交颈的鸳鸯,不由得羞红了脸,作势就要打他。九琦笑嘻嘻地往旁边一躲,一面“哎哟”几声,大少爷最是心软,便也就饶了他。
  这次他也一样,往床头躲去,甫一低头却见着一双骨碌的眼睛,惊叫道:“少爷少爷,人醒了!”
  那人正是邹仪。
  邹仪醒来,只觉浑身骨头宛如散架,无处不酸痛,九琦凑过来喊他“公子”,他也顾不得礼数,哑着嗓子喊:“水。”
  玉郎去给他倒水,九琦在他身后放了个软垫,将他扶起来,邹仪这才发现自己腰上缠着白纱,左腿用木头固定着,想是骨折了。
  这结果已是万千分之一的奇迹,邹仪十分庆幸,庆幸的自己仿佛在做梦。
  当时他们三人一同摔下悬崖,青毓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腿勾了勾悬崖旁的碎石,虽不能阻下落之势,却是缓和不少,更奇的是悬崖底下竟是涓涓流水。几人扑到了水里,顺着水流咕噜噜滚了下去。
  邹仪思及至此,不由得往旁边张望,望见青毓闭眼躺在他身侧,心道:莫非真是佛祖保佑了一回?
  九琦见他望向青毓,忙开口道:“请公子放宽心,这位公子睡得十分安稳,只因伤了心肺有些劳神,故而睡得要久些。公子既醒来,想必不日也能醒了。”
  邹仪听了,第一反应是去探他胸口,第二反应是:——公子?
  这和尚走哪儿哪儿发光的大脑袋难道他们没看到,怎么还称呼他为公子?
  邹仪试探道:“这位大师……法号青毓。”
  一面说着,一面借喝水的当儿观察他们的神情。
  果不其然,九琦面露疑色,玉郎笑笑插话进来:“公子莫见怪,我们这村名曰桃源村,因秦末先祖避世举家至此,孤陋小村,这外头的许多事我们都不曾听闻,能否请公子解释一二?”
  邹仪:“……”
  他可能在坠崖的时候撞坏了脑子。
  然而人终究是要接受现实的。
  他便将几人目的,佛法之事,世外近况粗粗讲了番,引得两人连连惊叹。
  这外头的事,从汉朝说到本朝,即便是只捡要紧的讲,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他讲了一会便觉出几分困意,玉郎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见他乏了便寻了借口退出去,临走前还替他掖了掖被角。
  邹仪总觉得这事一桩桩的,皆是天下不可思议之最,此时若再叫他去看那志怪话本,他却是瞧不上的,原因无他,自己的经历比话本还要精彩万分。
  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勉强压下的困意又变本加厉的缠了上来,邹仪觉得刚刚那两人总透出一股古怪,然古怪的地方太多,他也古怪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放开手脚好好睡一觉。
  第二觉睡得极好,邹仪小心翼翼不碰着伤口,侧过头去看青毓,青毓还没醒,紧闭着眼睛。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承认,这秃驴居然长得还不错。
  那一直笼罩着一层灰的脸被人擦干洗净,露出了俊秀的五官。若要形容青毓的脸,只用一字最传神:深。
  他眉毛极浓,像墨似的黑,眼眶深深凹进去而鼻梁深深的挺出来,显得极有精神气,鼻子下面是两片薄如刀的嘴唇,因干裂而微微翘着皮。
  这个人的五官,仿佛刀子斧子一道道凿出来的,都深刻得很,叫人过目难忘,尤其他这么沉睡着不笑的时候,不单单是深刻,甚至是有些逼人了。
  他瞧了一会儿俊脸,这才想起自己乃是江南第一神医,于是撩开青毓的单衣,预备看看伤口,然而刚掀开衣服就被人一把捉住了手腕。
  邹仪抬眼,就见那人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之前脸上的英气仿佛昙花一现,只留下一个癞皮狗样。
  青毓哑声道:“满谦,这孤男寡男的……不大好吧。”
  邹仪嘴角一扯,两眼皮上下一翻,摆出个十分经典的不屑来:“色字头上一把刀,大师,您这身板现今恐怕是挨不住这一刀的,安心养伤吧。”顿了顿又道,“你怎知我表字?”
  青毓笑嘻嘻地不语,只张嘴做了个口型,那口型是“香囊”。
  香囊是先妣给予他的,因去得早,没甚么留下来叫他思念,这香囊就显得格外珍贵。他向来放得极好,不知道这臭和尚是甚么时候瞧见的。
  邹仪忽的一言不发的掀被子下床,青毓以为他被窥见了私物生闷气,连忙去伸手拉他,然一伸手便觉肩膀一阵钝痛,竟是手臂也伸不直了。
  相比这个重伤病人,邹仪那全然是小伤,一跳一跳的下了床,又端着茶杯一跳一跳的回来了。
  青毓笑了。
  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胸口的伤,面上又浮现出一层痛苦之色,这两厢叠加,显得脸孔像咸菜皮似的扭曲,邹仪在旁冷眼看着,待他笑够了痛够了才将茶杯递过去,道:“喝吧。”
  青毓勉强支起了身,喝了茶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东山呢?”
  邹仪冷笑:“难为你还记得他,他一人就占了一张床,正躺在隔壁呢。”
  青毓听罢又愤愤骂道:“这厮重得像只猪仔,他若再不减膘,以后饿了便拿他做口粮!”
  邹仪道:“瞧你有这骂人的精神,恐怕伤得不重。”话这么说,还是探上了他的脉搏,细细诊了会儿方道:“有些虚,不大碍事,只是皮外伤需好好养,这两月就不必下床了。”
  说话间青毓掀了被子引他上来,邹仪钻进被窝,伸手理了理靠枕位置,便听青毓朝他讨饶,这泼猴两月不下床,似要了他的老命。
  邹仪先是一笑,然而很快就不笑了,同他讲了讲桃源村的奇遇,话到一半却听咯吱一声,是玉郎同九琦复返。
  除了他俩,还有一位老夫人,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姐,一老妪一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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