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_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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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仪嘴角本噙着三分笑意,听到后面忍不住面色一沉,一把攥紧了青毓的手腕:“都到了这个地步,装聋作哑给谁看?”
  青毓的心里突突的跳着,上边儿是冷下边儿是热,时上时下正是冰火两重天,他只觉之前喝得酒都冲到头上,自己似乎都耳鸣起来。
  他去看邹仪的眼睛,邹仪正直直看着他,平日里不觉得,只觉那双桃花眼未语三分笑,勾人的紧,然而被盯的久了,却发现那是春风化刀,锐利逼人。
  他有些受不住,不禁将头侧了侧,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可我不喜欢你。”
  几乎就是在同时他感受到了邹仪的僵硬。
  他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情爱这事讲究你情我愿,我既遁入佛门,虽不算规矩,但也是放下半个红尘。便是有朝一日还了俗,也是同常人一样娶妻生子的。”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可怕:“满谦,对不住。”
  说罢提腿便走,不看身后人是何神情。
  不过往前走了两三步,忽听身后有声音冷声道:“站住。”他下意识的就定住了。
  只听见邹仪的步子不紧不慢的追过来,在约莫半步距离站定,他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瞧见两人的影子,正挨在一块儿好像它们的主人也亲密无间。
  邹仪瞧着他背影一会儿,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既然你还肯认自己是佛门弟子,那你种的因你自己就得尝这果。青毓,当初可是你撩拨的我。”
  “我……”
  邹仪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们不过初见一面,你何须当夜折返来救我,还为此动手杀了两个人,其实你当初是特地来见我的,对不对?你说要我的银两才将我绑上船,可要这银两大不了抢去,何须带一个大活人?再说那时在雪山,你为我弄来一件鼠皮大氅自己和东山却穿着薄棉衣,如若我猜的不错,你恐怕是去人家偷来,心里却又愧疚,因此只偷了我这一件……”
  青毓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够了。”
  邹仪轻声道:“我还有后面的许多不曾讲。”
  青毓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的叹了口气:“满谦……你真的会错了意……我之前一直瞒着你。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受了伤,又在破庙里,饥寒交迫,险些病死,被邹老先生捡了回去你也在旁照顾我,只是你还太小,大抵不记得了。我那日便是想来看看昔日恩人如何,却发觉你已不记得,本就是小事,便想着也不必提了倒让你平添记挂。现在想想却是我思虑不周,惹出误会。满谦,实在对不住。”
  邹仪站在他身后,静静的不说话了。
  青毓听着他背后的呼吸声,那呼吸是细细的沉沉的,他那双眼睛几乎都能拐个弯瞧见邹仪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他简直不敢想。
  身后的邹仪忽然开口,语调是极其轻快的:“你不喜欢我?那你可真是不识货,我的相貌是人中上等,性格是通情达理,又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神医,手艺自在,况且我盘缠不少,你若是跟了我,这好酒好菜如流水,到哪儿都能逍遥快活,绝对比你一路化缘强,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
  青毓愣了愣,不禁摇了摇头道:“满谦……”才刚说两个字就被邹仪攥住了手腕,邹仪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他几乎是咬着他耳朵,一个字一个字自牙关挤出来的:“转过来看着我,看着我眼睛,说你不喜欢我。我就闭嘴。”
  青毓转过头来,看着那一汪如水般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都要明亮,里头盛着满溢出来的温柔同期冀。
  怎么有人能忍心打碎它?
  他三番五次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近乎狼狈的别过眼去,低声道:“你别逼我……”
  邹仪只觉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按捺的火气终于忍不住冲了顶,他一把攥住他的领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是谁逼的谁?你这样明里暗里的撩拨,真将我心撩拨过来了又撒手不管,你叫我怎么办?青毓,你做人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一点?”
  青毓沉默了好一会儿,反将那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捧住,像捧着一个极其贵重的宝贝,他轻声说:“对不住。”
  邹仪非常缓慢、非常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要听这个。”
  青毓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不知道还能说甚么……这事是我不好,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若是就此打住,过些时日也就淡了。满谦,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你这样好,到哪里不是抢着要的人尖儿,你何苦要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现在出海,过些时日就要离开岛屿你还不觉得,待到回去,你清清白白一个人,同喝酒吃肉的妖僧沾在一起,世人会如何看你?”
  邹仪冷眼瞧着他:“我倒不知你甚么时候在意起旁人眼光来。”
  青毓道:“我不在意他们如何看我,可我在意他们如何看你。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有一日厌了、烦了、腻了,一拍屁股去云游,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你为了这段感情耗费了这么多的心血,投入这么多的精力,赔掉这么多的光阴,有朝一日却甚么都没了,你剩下的几十年该怎么过下去?”
  邹仪一时半刻没有回答他,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心口咯噔的跳了一下。
  他又想起自己以前在寺庙里偷偷养的那只小麻雀,他带着那只小麻雀东躲西藏,省下口粮给它吃它却最终还是没有捱过那个冬天,那时候,他的心口也咯噔的跳了一下。
  跳着跳着就习惯了,青毓想。
  他垂下眼睛看邹仪,正欲开口喊他回去外面风大,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没了立场,正干巴巴的组织措辞,就听邹仪突然抬起来,直勾勾的看着他,那眼神这样明亮一路要看到他心里去。
  邹仪说:“你为甚么对你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呢?”
  青毓一愣。
  邹仪飞快的笑了一下,翻了翻他那薄而深的双眼皮,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来:“我早就瞧出来你同我是旧识,你也不曾刻意隐瞒,你又说那时候我照顾你,我大抵一算是十五年前的那场瘟疫,我爹在道观赈灾,那时候死伤太多,年纪也小,我确实是记不清了。还有你之前说身受重伤,被丢在庙宇,饥寒交迫……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怎么会只身在庙宇,你那时比我大不了几岁,”他突然抬起头深深的看了一眼青毓,“——是谁抛弃了你?”
  青毓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邹仪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他含着眼里那汪水,哑声道:“你那么聪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青毓闭了闭眼,颤声道:“不。”
  没有一个深爱着的人,会怀疑自己的诚心。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若是有一日弃了邹仪,叫他如何自处,可他心底想的却是,若是有一日邹仪放弃了他,他该如何自处。
  他知道的,只是他不敢说。
  他记得自己是过继来的孩子,那家农户生不出孩子,便养了他,养了他不过一年半,就生下一胎,好巧不巧还是个男胎。
  他那时候虽小,却格外敏感,见着父母亲对弟弟的笑容羡慕的要命嫉妒的要命又害怕得要命,从来不敢出去贪玩,只知道闷声使劲干活,希望他们多喜欢他一点。
  那时正是春节将近,对他十分冷淡的父亲突然兴高采烈地带他出去玩,给他买了糖葫芦、布老虎,然后将他带到庙宇门口叫他乖乖等着,他其实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却还是愿意相信父亲会带他回家。
  之后他便被庙宇收养,那时候境况不好,庙里也养不活那么多人,便叫他们出去化缘,轮到他的永远是最穷最苦都要生吞人的地方,他哪里要的到饭?不过是回来再被训斥打骂,他还要替师兄扫地烧饭做功课。
  再后来寺庙也穷得没办法了,人又越来越多,只有主持师父和师兄能吃得到饭,给他们师弟都是喝粥,粥里的米都还是要数过的。
  实在是饿得狠了,他有次化缘回来,经过热闹街市,瞧见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又被旁边的师弟求得没法子便去偷,刚拿到,烫得险些丢到地上,一口都还没吃着便被那卖包子的发现,打了个半死,被扔到庙门口。
  小师弟自然是早早溜回庙里,还将他的行径添油加醋了一番,师兄同师父将他绑起来再打了一顿,都将戒棍打出了裂痕,最后他奄奄一息被丢到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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