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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雨天,办公室。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听见有人进门,抬起了脑袋。
  等到来人走到他面前,他才开口道:“简桥,因为主办方临时调整,你和冷清的画是同一个主题,要拿掉一个不能参加展览。”
  简桥沉默了半晌:“不是说好了都会展出吗?”
  “临时有变,我也没办法。”中年男人说道。
  “那把冷清的留下吧,别跟他说这件事,”简桥说,“我去把我的画拿回来。”
  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北方的冬日飘着雪花,抬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简桥的嘴里呼出热气,他把围巾往上拉了一些,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幅他画了两个月的作品,最终还是要被藏起来。这是他们得到的第一个参加展览的机会,没想到最后落得一场空,他用竹条细细编织起来的美梦,没有捞起来一滴晶莹的水珠。
  “赵老师找你,”齐子瑞跑进展厅,打断了他的思绪,“挺急的,你快去一趟。”
  “好,”简桥说,“但我得先把画拿回去。”
  “我去找人帮你拿回去吧,”齐子瑞看着面前的两幅画,指着左边的那个,“把你的带回去是吗?”
  “嗯,”简桥点点头,“那谢谢,我先走了。”
  齐子瑞朝他挥了挥手,简桥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了展厅。
  暖阳,晴天,画展。
  简桥打开了车门,下了车和冷清并肩往展览馆里走。
  “你之前不是说开展之后要让你爸妈也来看看吗?”冷清问道。
  “……啊,”简桥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挤出一个笑容,“他们还在上班。”
  画展里面宽敞亮堂,每一束暖黄的灯光都恰到好处,和他们曾梦到过的一样。
  他们并肩走进了挂着自己的作品的展厅,简桥放慢了脚步,冷清转过身来等了等他,没有催促,就默然地看着,那是简桥在他眼里看到的最后一刻温柔。
  他往前走,站到了展厅入口,面前的作品被挂在墙壁中央,画布上红裳翠盖,使整个展厅都梦幻浪漫至极。
  简桥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冷清转过身去,第一眼就看见了正中央的作品,右侧写着作品信息。
  作品名称:《暑天该很好》
  作者:明月
  “焦点啊。”冷清勾起嘴角笑了笑,转头从展厅的最左边一路看过去,赤橙蓝绿,绚烂占尽,唯独没有他的那一幅。
  “怎么会……”简桥低声喃喃,转身跑出了展厅。
  “怎么可能出错呢?”负责人问道,“当时这件事我是问过你的呀,画也是你说要自己拿走的呀。”
  走廊上刮着寒风,从领口钻进身子里,冻得人脊背发凉。
  “冷清,我没有……”简桥跟在他身后,话说到一半,就被出声打断了。
  “不用解释什么,我又不怪你,”冷清转过身来看着他,笑了笑,“以后还有机会的。对了,看到你的作品被大家喜欢,我很为你高兴,真的。”
  冷清回身朝外走,简桥站在他身后,拼命跑,但是怎么也追不上。冷清就像一缕青烟,虚幻得捉摸不住。
  “冷清!”他喊了一声,但是没有听见声音,冷清也没有回头。
  静谧的夜里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简桥的手指死死攥着被单,细细密密的汗珠爬了满脸。
  “你说是我拿错了,有人会相信么?”齐子瑞狡黠地笑了起来,“恐怕有一天,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了吧?”
  不是……不是的……
  “你不觉得自己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情么?你逼走的何止是冷清,十几年前的事情,你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不是……不是我……
  焦灼的喊声响彻整片山岗,从日光到黄昏余晖后的哭泣。
  破败的街角笼罩着灰云,他坐在墙边,尝到嘴角浓郁的血腥味。
  “……明月!”简桥低喊了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昏暗。
  他大口呼吸着,宿舍里很安静,没有其它声响,他的声音在脑海的记忆中孤零零地飘荡。其他几个人的呼吸声依旧平稳,夜晚依旧深沉。
  简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两点三十七分,他把手机扔在枕边,望着昏黑的床顶,出了神。
  顾老爷子离开了,画舟堂空空荡荡。浇花遛狗扫庭院之类的琐碎事情,就都堆给了顾郁来做。每天早晨被两只狗的肉爪扑腾得躺在床上怀疑人生,放学回来坐在隔壁素潭院子里看着四只狗打闹等待开饭,深夜睡到一半突然想起忘了浇花还得爬起来拿着水壶垂头耷手地让每一盆花都雨露均沾。
  十一月到来,天气越来越冷了,顾郁钻进衣柜里,翻出了几件外套。刚扯出来,就听见一声响。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在地上躺着一个相框,里头是一家三口在雪山堆雪人的照片。
  顾郁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蹲下来,拿起了相框。
  这两个大人笑得多开心啊,纵然脸颊鼻尖被冻得通红,也没有一丝不快。那些他们携手并肩相看两不厌的日子,终究成了过往。
  顾郁生他们的气,气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一刀两断,气他们怎么可以丢下他放任不管,一走就是十几年。
  顾爸顾妈常常忘记,就连顾郁也会忽略,他们曾经那样相爱过,曾立下山盟海誓,曾举案齐眉心照不宣,曾在最穷愁潦倒的日子里,将彼此拥抱得最紧。
  他的指尖拂过照片上每一个人的脸,年轻的、稚嫩的脸庞。
  他不敢说自己有多想念和期待那样的时光,他不敢奢求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他只是在一些难以入眠的夜里,偶尔有一点怀念。
  顾爸顾妈是不是也已经忘记,他曾经是个多么快乐幸福、跌倒了不会哭、连坏脾气都没有的可爱的小孩。
  顾郁起身,拉开衣柜里最底层的抽屉,把相框扔了进去。
  继上回的急眼事件之后,这段时间简桥和冷清几乎没说过话,反正顾郁是没看见他们两个说过。他们常常来画舟堂,关上门躲在画室里,你上午来,我下午来,你下午来,我晚上来,你躲我,我也躲你,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你气我,老子也气死你。
  顾郁一不小心睡过,起床比平时迟了半小时,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已经有点儿赶不及了。正好出门的时候听见白深和路浔送然然上学,顾郁就顺便蹭了个车。
  白医生开车向来很稳,他握着方向盘,顺手打开了音乐,车里播放着一首乐队的音乐,听上去有点儿年代了。
  “这歌……”顾郁品味了一番,还没说出口,就被路浔打断了。
  “白老师,换一首。”路浔从后座探出了一个脑袋,模样有些不安。
  白深摇头:“不。”
  “这歌……”顾郁重新说起,“叫什么名字?”
  “没什……”路浔立即接了话,却被白深一口气说了出来。
  “《爱情的模样》。”白深回答道。
  “哦哦,”顾郁点点头,“讲爱情的啊,又来到了我一无所知的领域。”
  路浔不说话了,默然退回去,靠在后座上,抱着然然的小书包,转头看窗外。
  等到顾郁下车往学校门口跑去,路浔又趴在座位上探出了脑袋:“白老师,你不该告诉他的。”
  “为什么不该?”白深反问他道。
  路浔扭扭捏捏地开口:“万一他知道了……”
  车开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红灯倒数到了第69秒。白深松开方向盘,回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知道就知道了,如果非要全世界都知道,我才能和你在一起,那我也不在意。”
  路浔摸了摸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白深一直比他勇敢,虽然他们都曾经历过那些血雨腥风命悬一线的日子,虽然他可以豁出性命面对每一个敌人,但在生活中,白深比他勇敢得多。
  “如果全世界都知道了,但是全世界都反对呢?”路浔问。
  “你反对吗?”白深问他道。
  “我怎么会反对我们自己的感情。”路浔回答。
  白深笑了,红灯转绿,他发动了车,驶过这个十字路口,轻声开口:“这就够了。”
  最后一堂马原课在阶梯教室上,下午三点四十五结束。下课铃一响,顾郁就收拾好书包,问旁边的人:“你晚上去画舟堂吗?”
  “作业写完了就去。”简桥说。
  “你拿过去写也行,今天作业又不是很多,估计一小时就能写完了。”顾郁背上书包,看着人群往外涌的拥堵的门口。
  “也行。”简桥回答道,收拾好书包。
  旁边过道的同学手里拿着易拉罐往下走,顾郁瞥了一眼,随口说道:“好久没喝可乐了。”
  “看人拉屎屁股痒。”简桥说。
  顾郁啧了一声:“说话真好听。”
  人走得差不多,顾郁背上书包站了起来:“你画完了之后,咱们明天去买点儿颜料吧?正好晚上冷清……”
  “我不去了,”话还没说完,简桥就突然变卦,“突然想起还有点儿事。”
  顾郁转头看了他一眼。
  “真的。”简桥辩解道。
  顾郁只好一个人回去,他们走出教室,他才说:“那把你车借我一下?”
  “什么车?”简桥笑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顾郁也笑起来:“哎就你那破自行车呗,你要能拿出一辆挖掘机我也没意见啊。”
  简桥耸耸肩,把自行车借给了他,陪他一路走到林荫道上。顾郁骑上去捏了捏刹车。他俩差不多高,骑着挺合适的。顾郁朝简桥挥挥手:“就送到这儿吧,明早还给你啊。”
  简桥乐了:“谁送你了啊?”
  顾郁摆摆手,往校门口骑了过去。
  回到小区,路过素潭院子的时候,看见院门敞着,院儿里站了好几个人,乍一看应该是北面钱家的。他按下刹车,停在门口朝里看了看。
  院子里的气氛很紧张,看样子可能是发生什么冲突了。两家人相对站着,个个神情严肃,看着都不好惹。
  路浔站在白深身后,没有说话,紧攥着拳头,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手,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我们是爱人,我会和他结婚,一直在一起,然然是我们领养的女儿。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白深问,他的语气很很认真,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钱家老头儿喊道:“你家的小孩儿不是什么正常人!这么小就欺负到别人头上,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
  “你说是白慕寻先动手打伤你家的小孩儿,但大家都知道,她平时性格内敛,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伤人。我和路浔平时工作忙,你们就觉得她没人带、没人教、没人管是吗?”白深问道,看上去和平时那个温和的白医生大不相同。
  众人还没答话,白深就接着说:“我是个医生,我不需要从你们的口中得知我的爱人和小孩是不是所谓的正常人。他们好得很,不劳各位费心,请回吧。”
  钱家的大儿子站出来,哼了一声:“你倒好,这么大的事,就这么打发了?你们两个男人在一起,简直不伦不类!教出来的小孩不定是什么样!”
  路浔抬起头,扔了碎片大步向前,眼看就要打人了。他这种国际警察,从来都不要命,要是真打起来,就肯定闹得太大了。
  白深一把拉住了他,顾郁猛地一踩脚踏板,骑着自行车冲进了院子里。
  “我看大家伙儿热闹得很啊,”顾郁打量着钱家的人,“早就听说白医生医术高明,怎么,你们也来看病啊?”
  “关你什么事?”钱家老头儿说道,“你们顾家不是要装风骨么?不该和这些俗事沾边儿!”
  顾郁冷笑了起来:“风骨这种东西,装得出来也比没有好啊。你觉得呢,钱老汉?”
  “顾郁,这是我们和他们的事情,你不要赶来瞎掺和!”钱家老太太平时还挺疼他的,看见他来搅和心里更是一团麻。
  “怎么,然然打你家钱宇了?”顾郁说,“可我怎么听说,您家的孙子金贵得很,从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啊?”
  “放屁!”钱老汉吼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小宇欺负别人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顾郁被他的态度给气笑了,“要不我现在就把小朋友们叫过来,亲口听他们说说您孙子干的好事儿?”
  钱家大儿子径直转向顾郁:“简直血口喷人!亏我们还一直对顾家毕恭毕敬,没想到顾千凡教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平时您家孩子说什么要拜我爷爷门下,要将来要比冷清还画得好,我都鼓励他,不想破灭孩子的梦想,”顾郁讽笑起来,“但现在孩子不在,恕我直言,你们再这么教下去,画舟堂的门槛都进不了。超过冷清?重新投胎吧。”
  钱家人说不过,动手肯定也干不过。最后这场争吵以三家人的不欢而散收场,钱家人气冲冲地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顾郁下车看了看路浔:“你还好吧?”
  “没事儿,”路浔坐在石桌前,松了一口气,“你都听见了?”
  “就听见了最后真情告白那一段,”顾郁说,“平时看着挺温和没脾气的,没想到白医生这么刚啊。”
  路浔笑了笑。白深拿了药箱出来,放在石桌上,抓起路浔的手,用棉球沾了医用酒精给他手心的伤口消毒,动作看上去很熟练。路浔没什么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顾郁算是彻底相信他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刚刚谢谢你了,”白深说着,没抬头,“他们家人一直蛮横,平时也就忍了,不过今天……”
  “今天说得太过分了吧。”顾郁说道,他不想问钱家人说什么话,但看路浔和白深的反应,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白深点点头:“待会儿到饭点了我叫你?”
  “不用。”顾郁应声道,想了想觉得不太合适,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就像在躲着他们?他于是又补充道:“我昨天买了点儿菜,今天换我请你们。”
  “良心未泯啊。”路浔说。
  顾郁笑起来,转身推着车回到了画舟堂。他看了看时间,才四点半,可以写半个小时的作业,五点去做饭。
  他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却没有立即拿出书本,而是戴上耳机,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搜索了那首今天车里放过的音乐。
  “爱情、的、模样……”顾郁在手机键盘上打着字,搜索栏出现了这首歌,他用指尖戳了戳,点进去。
  “这么老的歌啊。”顾郁笑了笑,音乐开始播放,从“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开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接触到同一性别的恋人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路浔和白深是一对深爱的恋人;从来没有疑惑,为什么他们两人和一个小朋友一起生活;也从来没有怀疑,路浔说自己谈恋爱了顾郁却从没见过他的女朋友。
  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路浔很好,白深也很好,他们都是正常的、可爱的、值得认真交往的人。他们和小区里其它任何一户人家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有区别,那就是这两个又高又帅的男人带着一个酷酷的小女孩,在围着孙子孙女们打转的老头儿老太太之间,实在太养眼了。
  除此之外,他们非常正常,非常好相处,和任何一个善良的人一样。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不过是一对恋人。
  曾经孤单的旁徨,曾经相信曾经失望
  你穿过了重重的迷惘
  那爱的慌张,终于要解放
  你是谁,教我狂恋,教我勇敢地挑战全世界
  在一样的身体里面,一样有爱与被爱的感觉
  我爱谁,已无所谓,没有谁能将爱情划界限
  在一样的身体里面,这样的魔力却是更强烈
  顾郁蜷着腿,仰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耳朵里的音符一个一个跳动,他默然无声,心里有些轻轻的触动,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简桥也会像路浔一样担忧吗?还是说,他像白深一样勇敢?
  他也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心爱的……
  男孩吗?
  耳机里一曲放完,音乐停了下来,顾郁的嘴角扬了起来。
  在一样的身体里面,一样有爱、与被爱的感觉。
  ※※※※※※※※※※※※※※※※※※※※
  love is love. 所有真情,都应当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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