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9章 帝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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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继藩一个人走出大明宫的时候,像是在做梦一样。
  帝心难测,套路太深哪。
  至于小朱秀才如何,方继藩并不愿意知道。
  毕竟……老子打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就如方继藩有时不顺心,也想将方正卿拎出来揍一揍。
  生活压力如此之大,生儿子,不就是为了揍的吗?
  只有成家立业,有了娃的男人,才能理解这种感受啊。
  方继藩背着手,坐上马车,赶紧走,离这是非之地,远一些。
  ……
  有一位哲人说过:我需要三件东西:爱情友谊和图书。然而这三者之间何其相通!炽热的爱情可以充实图书的内容,图书又是人们最忠实的朋友。
  而方继藩所需要的,却是银子。
  需要爱情、友谊和图书的人,往往是自私自利的人,他的一切世界观,都源于自我的需求。
  方继藩却和这些自我的哲人们不同,他继承的乃是孔圣人的思想。
  孔圣人固然许多学问被各种解读,最终腐朽,可其思想的精髓,却依旧根植于此后两千年,每一代人的心中:家、国、天下!
  方继藩需要银子,并非是想做一个善人,他想得到的,是一个自己的子子孙孙,都可以在此安居乐业的乐土。
  想用其思想兼济天下的人,可能他只是想用思想来和你交换你手中的银子和权位而已。
  诚如殖民者们爱给你圣jing,却夺取你的土地一样。
  方继藩不是这样的人,用财富去兼济天下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因为甜言蜜语如何的包装,所谓的仁义道德伪装成了什么样子,终究,人们需要的,不过是吃饱喝足而已。
  在饿殍遍地,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赤贫之地里,尚且还能自诩谦谦君子,还能宣扬所谓大道的人,就宛如淤泥里的一朵白莲花,白莲花固然洁白怒放,远远观之,圣洁而不容人侵犯,可实际上,它的根须,吸取的,却是淤泥的养分。
  方继藩是个好人。
  他看不得穷人。
  可现在,生铁的价格,竟已暴涨到了十倍。
  武库的兵器流失,更是刺激到了市场,所有人……都疯了。
  这群疯狂的人,宛如苍蝇,现在哪怕是十倍的价格,也不肯有人将生铁出来兜售。
  一个个钢铁的作坊,拔地而起,可生铁的供应,却依旧捉襟见肘。
  王金元焦头烂额,四处寻找生铁的货源。
  甚至……不少百姓家,已开始四处在家中翻找旧锅,甚至是四处寻找但凡一点含铁的家什,希图卖给收购生铁之人。
  商贾有利,自然也有危害的一面。
  朝中已经震动了。
  武库一案,虽是让人心有余悸,可这生铁的紧缺,却一下子使原本供应平稳的大明,一下子,到了鞑靼人一般,对于铁器捉襟见肘的地步。
  一场关于查抄商贾的呼声,已经开始。
  而商贾们,也表现出了商贾们短视的一面。
  明知道庙堂上喊打喊杀,可这货,还得囤着,这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冒着杀头的风险。
  ……
  弘治皇帝对此,愈发的感觉到了忧心。
  今日乃是筳讲,朱厚照一下子,竟是老实了许多,今日居然乖乖的跑来跪坐于此,一副洗耳恭听之状,宛如一只已被驯化好了的猴子,可惜这世上,并没有文体两开花的事,朱厚照不知,猴子在数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一代宗师,开宗立派。
  翰林们各自落座,还未开讲,就有翰林站出来:“陛下,而今,生铁已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百姓们难道将来要用石器去耕种和播种吗,而官军,也无法用石头去搏杀拼命啊。臣听闻,不少的镇守宦官,竟勾结了商贾,暗中囤积生铁……不知陛下对此,可有耳闻。”
  弘治皇帝沉默了。
  距离四个月的约定,已经很近了。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埋着头,毕恭毕敬的模样,大气不敢出。
  这样才让弘治皇帝觉得舒服。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也为此担心。”
  众翰林们七嘴八舌起来:“陛下,商贾们囤货居奇,其罪孽,罄竹难书啊,那……”
  “不如先勒令商贾上缴生铁……”
  弘治皇帝眼见众人义愤填膺之状,目光逡巡着,翰林之中,却又刘杰等人,默不作声,这些是西山书院所考中的进士,他们对此,三缄其口。
  倒是有一人,也表现的平静,弘治皇帝有些想不起此人是谁来……
  此人……不是西山书院的吧,没有什么印象。
  他深深的看了那人一眼:“此卿家是谁。”
  他手指着人群之中,默然无言的王不仕。
  王不仕在翰林院,本就是透明人,哪里料到,陛下今日居然钦点自己。
  他既是惊讶,心里又忍不住想,是了,自己该和其他人一样,义愤填膺才是,方才只顾着计算利润得失,在想着以新城宅子做抵,预备银子抄底旧城,却没想到……
  他忙是硬着头皮,出班,拜倒:“臣王不仕。”
  弘治皇帝忍不住喃喃道:“王不仕……王不仕……竟是耳熟……”
  良久,弘治皇帝眼前一亮:“卿可是那人间渣滓?”
  “哈哈哈……”朱厚照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后,一看父皇冷冷看过来,朱厚照立即噤声,又低下头。
  其他翰林,也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懊恼,这真不是骂人,实在是这个名儿,太过耳熟,努力的一想,便想起了人间渣滓王不仕,结果脱口而出……
  王不仕居然面上没有任何的喜怒。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
  这六七年来,他从愤怒,再到悲凉,此后,又经历无数次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慢慢的,却渐渐的麻木。
  他正色道:“臣就是人间渣滓王不仕!”
  弘治皇帝倒是显得有些惭愧,却见他面上镇定,倒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方才朕见诸卿纷纷建言,唯有卿家镇定自若,怎么,卿家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王不仕摇头:“臣附议诸公之言。”
  弘治皇帝皱眉:“王不仕,你敢欺君罔上吗?”
  “这……”王不仕只好硬着头皮:“不过臣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王不仕说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刘文善。
  刘文善在翰林之中,是最尴尬的,他的观点,几乎和绝大多数的同僚相反,若不是自己的恩师是方继藩,只怕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
  王不仕随即道:“臣以为,生铁的价格,不日即将大跌。”
  “什么?”弘治皇帝惊愕的看着王不仕。
  诸翰林一听,也是呆了,忍不住看向王不仕。
  这王不仕疯了吗。
  平日他都是平淡无奇,从未有过什么浮夸之言,可今日……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继续说下去。”
  “这是供需的关系,一旦供需失衡,自会导致生铁暴涨……可是……市场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手……”王不仕已是大汗淋漓。
  他觉得自己已经越陷越深,要完蛋了。
  他起初说附议诸公,可陛下显然看出了自己对诸公不认同。
  因而,若是说假话,就是欺君之罪。
  他既不敢欺君,就只好说出内心的想法。
  可怎么诠释自己另有想法呢?
  最终,这国富论中的用词,便脱口而出。
  刘文善一愣,不可思议的看着王不仕。
  其他诸翰林,也都惊呆了。
  供需、市场、看不见的手……
  这些话……很耳熟,怎么和刘文善差不多。
  王不仕……你变了啊,变得大家不认识了。
  殿中显得很安静……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怎么这王不仕,竟也开始鹦鹉学舌起来了。
  因为这些用词,方继藩说过,刘文善说过,现在……一个王不仕,竟也如此。
  王不仕大汗淋漓,他自己的后襟,已被浸湿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所以臣在想,这看不见的手,势必会引发商贾们,四处寻觅货源,市场是有其滞后性的,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生铁的不断攀高,有价无市,可一旦……一旦源源不断的货源,开始补充进入市场,有价无市的局面会先改观,而后,生铁的价格,会回到本该有的位置。臣大抵以为,就这一个月内,生铁可能会经历一次暴跌,最终,价格会稳定在年初价格的二至三倍,这才是合理的价格,此后,市场可能会有所波动,可这些波动……大抵,都可以接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而王不仕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不仕自知自己完蛋了。
  最后一点清名,也已荡然无存,自己现在全身心的在想着旧城,居然露出了马脚,他说话时,嗓音有所嘶哑,匍匐着,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不仕!”有人愤怒的道:“你成日读的是什么书?”
  一个翰林,愤怒的吼叫。
  许多翰林,甚至不怨恨刘文善,因为方继藩的门生,能有什么期待。
  可他们最恨的,却是如王不仕这等背叛者,叛徒比敌人更可恶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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