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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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之后,我感觉鼻子似乎有鼻涕要流出,忙用手去擤,摊开手一看,是鲜红的血液。
  妈妈走进厨房,说道:“喂,你还记得九坨的事吧?”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将鼻子前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转头回答道:“记得,当然记得。他又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笑了笑,说:“我刚才说兰香姨家承包的池塘曾经被人药死了很多鱼,那件事估计是九坨做的。”
  我有些惊讶:“九坨不是改过自新了吗?”
  妈妈摇头道:“别的都还好。自从他娶了那个远地方的媳妇之后,经常买鱼。买了之后却不吃,堆放在屋后面,弄得半个屋场都是腥臭味。”
  “这又是为什么?”我迷惑不解。
  妈妈撇嘴道:“有人说呀,九坨的媳妇有个怪癖,天天要喝生鱼血。九坨怕别人知道了笑话他,就将放了血的鱼都丢在屋后。”
  我立即想起艾爹说曾经在路灯下见过新娘的话来。
  “生鱼血也敢喝?她不怕腥吗?”我问道。
  妈妈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
  妈妈看见了我手上的血液。
  我忙摆手道:“没事的。在北京的时候经常流,都习惯了。”
  妈妈慌忙接了冷水在我后脖子上拍,冰凉的水流到我的衣服里,反而弄得我更加不舒服。拍了一会儿不见效果,妈妈又去找缝纫线,说是要勒住我的食指。
  缝纫线在我手指上绕了十多圈,勒得手指肚发紫,她这才放下心。
  我想起小时候在田地里流鼻血,爷爷用他厚厚的指甲拼命地掐着我的食指,疼得我龇牙咧嘴哇哇大叫。
  “我今天要去画眉一趟。”我说道。
  “去看爷爷?”妈妈托起我的下巴,让我仰起头。我在书上看过,流鼻血的时候不要仰头止血,这样只会适得其反。但是我没有抗拒妈妈的指示。
  “嗯。”每次从远地回来,我放下行李就会迫不及待去画眉看爷爷。昨天坐火车太累,头一次打破惯例。
  “早去早回。奶奶不在了,没人给你做饭。房子也破破烂烂了,没地方给你住。”妈妈拍了拍我的衣服。其实我身上没有一点儿泥土。
  家里买了一辆电动摩托,于是我骑摩托去爷爷家。
  小马力的电动摩托不能走弯弯曲曲的山路,我只好走路程相对较远的水泥路。我原本想走走山路,顺便看看以前的山和水,这下无奈放弃。
  刚启动摩托,妈妈跟了出来,叫我停住,然后跑到我耳边小声说:“路过骆家坳的时候不要分心……”
  后来我才知道,骆家坳就是童守成的父亲曾经遇到死去的吴老太的地方。
  当时我并未在意,不耐烦地连声说好,根本没有认真听妈妈说的话。摩托经过文天村后,往左走就是不知走过多少回的山路,往右走是我不太熟悉的水泥路。我将车头拧向右边。
  走了大概三四里路,村庄突然没有了,两边只有高得可以挡住阳光的树木。路面上随处可见漆黑一片一片,我以为是烂掉的树叶,后来才知道那是烧过的纸灰。
  那段路拐弯特别多,弯曲程度较大,让人担心一拐弯就会撞到突然出现的行人。
  所幸一路除了提心吊胆外,并没有什么意外。
  刚进画眉村,就看见爷爷站在老桥上等着了。爷爷高兴地说,妈妈提前打了电话给舅妈,说我已经在路上了。所以他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在路上碰我的面。
  我抱怨说前面一段路烂叶太多,拐弯又特别多。
  爷爷笑道:“那个不是烂叶。现在还没到落叶的时候。那是别人烧给吴老太的纸钱灰。”
  我下了车,推着摩托跟爷爷一起往家里走:“这么多人给她烧钱?她办了什么好事?让这么多人牵挂她?”
  “要想死后有人烧纸,有两种办法。一个是生前做很多善事,后人供奉;还有一个是死后做很多恶事,后人害怕。”
  “您的意思是,吴老太没办好事?”
  “嗯。她经常在那个地方突然出现,吓路过的人。被吓到的人就去给她烧纸,求她不要来骚扰他。我们这里也有人吓到了,前些天还去烧了好多纸钱。”爷爷抽烟已经很少了,但是他浑身的烟熏味从来没有少过,跟艾爹浑身的泥土味相似,仿佛都是与生俱来的。
  “有没有人来找您,要您帮忙去劝解吴老太离开?”我问道。
  爷爷摇摇头,说:“就算是以前,我也不会去呀。吴老太可能有太多的牵挂,不一定只是不想死。”
  第十一章 喝生鱼血
  我见爷爷今天不避讳谈这些,便将九坨的媳妇喝生鱼血的事情说了出来,并装腔道:“那么腥的东西,她怎么会生喝下去啊?”
  爷爷沉吟片刻,说道:“因为鱼在水里,阴气最重,如果生喝鱼血的话,肯定是为了补充阴气。”
  “补充阴气?难道九坨的媳妇嫌自己的阴气不够重吗?”我急忙问道。
  爷爷哈哈大笑,道:“你跟小时候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啊,对这些事情总是十分感兴趣。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新时代的人,并且读过大学,明事理,少关注这类事情。九坨的媳妇怎么喝生鱼血,是她自己的事,只要没有做过格的事。跟吴老太一样,有点儿小毛病是人之常情。兄弟妯娌之间还有闹矛盾的时候呢,这点儿算什么!”
  这时,一位老人朝我们走过来,插话道:“如果是挖人祖坟的缺德事呢?”
  我和爷爷同时朝那位老人看去,来者原来是经常跟爷爷一起聊天的炎爹。我忙向他老人家打招呼。
  爷爷对他的到来有点儿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炎爹苦笑道:“岳爹,别人找你,你可以拒绝。我也理解。但是今天我有一事相求,你得破例帮我,我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开这个口。”
  听他这么一说,爷爷更加感到意外:“你先说什么事吧。”
  爷爷果然下了很大的决心,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不算答应。
  炎爹说:“昨晚从你家回去后,我很快就睡了。这一睡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说他的房子被老鼠挖坏,屋里浸了水,又潮又冷,叫我送点儿棉被给他。我爹死去有五十多年了,您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昨晚却梦到了。一梦就跟我说这事。”
  “然后呢?”爷爷问道。
  炎爹道:“天亮之后,我琢磨了半天,不知道我爹托给我的梦是什么意思,本来想晚上去你家问问你,但是早上起来之后心里就不安,于是去了一趟我爹的坟上看看。等走到坟头,我立即明白我爹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我都按捺不住了。
  “原来我爹的坟被盗墓的挖了!”炎爹咒骂道。炎爹是个忠厚老实的老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他骂人。
  爷爷曾经说过,时是估,梦是猜。意思是说,掐时只能估计,测梦只是猜想,都是不能完全肯定的。可是很多次,梦的预见性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很久以前,爸爸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爸爸的爸爸。我从未见过亲生爷爷,现在叫的“爷爷”实际上是外公)抱怨膝盖疼。爸爸低头一看,爷爷住在牢里,牢里的水很深,淹到了膝盖。梦醒之后,爸爸心里不舒服,但是猜不出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来奇怪,那天伯伯来到我家,问我爸是不是梦到父亲了,伯伯说他昨晚梦到父亲在坐水牢。
  爸爸大吃一惊。
  但是即使这样,伯伯和爸爸都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或者是不是没有任何预示作用。
  几天之后,村里一位好心的老人跑来告诉爸爸,附近的砖厂为了挖泥做砖,挖到水库那边去了。爷爷的坟建在水库旁边,本来是靠山傍水的好方位,可是砖厂的挖土机挖得太宽,水库的水已经淹到坟边上了。老人叫爸爸快去阻止。
  爸爸和伯伯急忙去了挖土机的作业现场,果然看见水库的水已经淹到了墓碑的位置,顿时明白梦中的爷爷为什么坐水牢了。经过交涉,砖厂的老板答应在坟前修一条石头坝隔水并防挖掘机碰到。砖厂的老板抱歉道:“其实开工有几天了,早就想跟坟中主人的后代商量的,可是不知道该找谁。”算算日子,开工的那天刚好是伯伯和爸爸做梦的那天。
  那次砖厂的老板不事先通知就碰动了风水,已经让爸爸和伯伯大为光火。可想而知,这次坟墓被盗会让炎爹发多大的火。
  不过,照我了解的情况来看,炎爹的家境很一般,坟墓里不会有多贵重的陪葬品。怎么会有人盗他家的墓呢?
  爷爷也是这个意思。他问炎爹:“你父亲的坟墓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炎爹道:“能丢什么?我爹就只有棺材一副,生前有点儿钱都被他吃完了。”
  爷爷说道:“你爹生前确实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本来家财万贯,就是被你爹那张嘴吃完的。到死就只剩一副棺材了。”画眉村的三代以上,以前在这方圆几百里都是有名气的。不但做官的多,有钱的也多。爷爷的爷爷就曾经做过岳阳这一带的粮官。要不是世事无常,曾外祖父还会考举人做官。
  炎爹痛心疾首道:“就是!明明知道我爹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要挖我爹的坟呢!”
  爷爷若有所思,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呢。”
  “你确定里面没有丢东西?”爷爷将食指放到鼻子前面嗅。我知道,他想抽烟。
  炎爹稍微冷静了一点儿,想了想,回答道:“东西真没丢。我说了,里面就一副棺材和一具尸体。不过里面有点儿小问题。”
  “什么问题。”
  “棺材盖上有一块新痕迹,好像被刀之类的东西刮过。”
  炎爹回想了片刻,说道。他迷惑地看着爷爷问:“这里面应该没有问题吧?”
  爷爷不说话。
  炎爹以为爷爷不愿意帮忙,着急道:“虽然没有丢什么东西,但是这掘人家祖坟的事是最缺德的。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
  爷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道:“我们先回家吧。我外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不能就站在这里。走,走,先到我家去再说。”
  回到家里,爷爷搬出椅子,让炎爹坐下,然后说:“炎老头,我大概知道盗墓的要盗你爹的什么东西了。”
  不仅仅是我,炎爹也惊讶不已,屁股都从椅子上抬起了,趋身向爷爷,生怕漏掉后面的话。
  爷爷胸有成竹,说道:“不为钱财,就是为了尸体。”
  炎爹“咕咚”一声屁股狠狠地落在椅子上。
  他叹气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说了等于没说。我不告诉你了吗,尸体没缺胳膊少腿,该有的骨头都在。”
  我也不认同爷爷的话,听说过偷窃婴儿尸体养鬼仔的,也听说过偷窃怀了孕没生下孩子就死了的孕妇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要孕妇肚里的孩子,说那怨气比一般的鬼仔还大,更好利用。但是从来没有听说偷窃寿终正寝的尸体的事情。
  爷爷继续说道:“他要偷的不是那几根骨头,骨头偷回去有什么用?他要偷的,是下葬之前没有,下葬之后才有的。所以你不知道。”
  这下炎爹更不明白了,他将充满疑问的目光转向我,我急忙摇头。
  爷爷啧了一下,对炎爹说道:“你问他,他哪里知道?那东西别说见,弄不好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我一说,你就知道了。”
  “哎,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炎爹急不可耐。
  “棺——材——菌——”三个字,一字一顿。
  “血灵芝?”炎爹立即问道。
  “嗯。”爷爷点头,“你说棺材里没有丢东西,但是好像有被刀之类的东西刮过的痕迹,我才敢这么说。”
  我拉住炎爹问道:“您知道棺材菌?”
  要不是之前妈妈跟我提到,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是,炎爹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我还是觉得奇怪。老家的传说有很多,似真似假让人分不清楚,比如常山村有个将军坡,传说曾经在那里埋葬过一个将军,将军的头盔是金子打造的。有很多人去将军坡找过,但是没有发现将军墓的痕迹。后来县政府派了专业人员来考察,说是历史上确实有金将军头盔一说,他们也想把头盔挖出来。种种传说,靠谱的,不靠谱的,不一而足。但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棺材菌”的传说。
  果然,炎爹勉强一笑,说:“要不是那天晚上,碰到了那个幻化成狐狸的年轻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爹的棺材里能长那个玩意儿。”
  见我听不懂,炎爹补充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你爷爷,还有一个说‘明天有雨’的……”
  “哦。”我回想起炎爹跟我说过的那段故事。
  “我跟你爷爷聊到我爹的时候,那只狐狸插话进来,说了我爹生前的很多生活细节。然后,他又说,你爹生前特别喜欢吃人参,吃过的人参重量将近体重,棺材里肯定会长出宝物来。他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惊讶。亮仔,你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就去世了。从面容看,这人年龄比你爹还要小二十多岁,他怎么知道我爹的事情?但是我见你爷爷不动声色,我也就忍耐下来。我问他,会长出什么宝物。他就说到了棺材菌。”
  “原来这样……”我感慨不已,心中好想那个晚上我也在火灶边。
  炎爹继续说道:“那只狐狸还说,棺材菌的形成条件极为苛刻。第一,棺材的材质必须是上等品;第二,死之人生前必须是天天吃山珍海味;第三,这个人必须是男人;第四,这个人必须是受中毒之症而死;第五,入棺之前人必须是活人;第六,此人在棺中喷血于板之上。他还说出了我爹的棺材是用什么木做的。更加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说我爹是中毒而亡,入棺之前没有完全死去,等我们将棺材入土,空气封闭,我爹就被憋死了。憋得我爹一口血喷在棺材盖上。”
  “这些他都知道?”我问道。
  “当时我认为他是胡说,所以没有相信。没想到今天应验了!”炎爹的手哆嗦起来,“后来你爷爷识破了他,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在消遣我。”
  我偷偷看了看爷爷,爷爷正盯着外面的枣树,眉头紧锁。爷爷的大拇指正在四个手指共十二个指节上来来回回地碰。爷爷的掐算方法很灵。曾有几个老学究来找过爷爷,要跟爷爷比试掐算水平,都败在爷爷之下,心服口服。
  可是这次爷爷却为难了,他叹了一口气,对炎爹说道:“不是我不帮你,这次我算不到是谁盗了你爹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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