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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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太医言,他的嫡祖母姜氏,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圣旨便将立刻发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丧。
  他若不回,那正给了自己一个挞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着出京。
  这计划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谋划了许久,眼见很快就能付诸行动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又感到如释重负,全身上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他也终于有些理解明宗当年的感受了。
  纵然蓬莱宫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只蚂蚁爬出来了,都休想脱离监视,但李承煜还是感到缚手缚脚。一直以来,如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困着他,令他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等了这么久,姜氏终于就要走了。
  李承煜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决他的皇叔。
  他压下心中泛出的一阵激动之感,视线再次扫过陈祖德的奏折,看见上头列出的第一个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宫人,命立刻去将南司将军崔铉唤入宫中。
  崔铉应召而入,李承煜将陈祖德的奏折推了出来,笑道:“他荐你为下任西域都护,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铉看了一眼奏折,恭声道:“陈大将军谬赞。下臣提刀杀人尚可,关外之事,半点不通,也不知陈大将军为何如此看重下臣,将下臣列为首选?”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来告诉你吧,他是怕你夺他权位,这才荐你出关。自然了,怕被朕瞧出来,还要再另列几个人选,以示公心。”
  皇帝继位一年,终日脸色阴沉,服侍的近身宫人对他十分惧怕,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心中无不骇异。
  李承煜笑完,盯着崔铉:“听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铉道:“多谢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
  李承煜对他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笑道:“崔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满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么可能会听旁人谗言?真若派你,那也是无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办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够了!”
  崔铉谢恩。
  李承煜摆了摆手:“这么晚传你入宫,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孙的下落,进展如何?”
  崔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他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直觉加上多方暗查,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杀戮之夜,楚王孙离奇失踪,必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其实也毋须证据,他只要把自己的怀疑转到这个年轻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宁。除非他可能放弃野心,坐以待毙,否则,随之而来,必是天下大乱。
  他不在意乱不乱。
  只是现在,他还没觉得是捅开这个马蜂窝的最好时候。
  他下跪请罪:“下臣无能,虽多方查访,但始终未有进展。恳请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时日,若再无所得,甘领罪责!”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过多表露,点了点头,又问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报,朕转给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边的人,进展如何了?”
  “那边”便是蓬莱宫,崔铉自然明白,禀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监视,包括他身边的人手。只要有异动,便绝逃不过下臣的眼目。”
  李承煜神色阴沉:“当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时,‘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话你或也有所耳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担心的不是区区一个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别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这一个,而是替朕把这一条藤全都扯出来!此事你务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铉应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么,脸色渐渐转霁,忽又道:“崔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发去命他回京奔丧的旨意,他是会回,还是不回?”
  崔铉垂目,语调平平地道:“下臣对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
  李承煜冷笑了一声:“朕也很是好奇……”
  他话未落,一个宫人在外通传,匆匆入内,下跪禀告,道蓬莱宫那边方传来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
  李承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曾祖母,真的就要去了!
  这一刻,说全然没有半点伤感,也不尽然。但心底生出的那一缕伤感,还未来得及体味,很快就被另一种紧张和激动之情给取代了。
  他倏然起身,闭目,定了定神,立刻摆驾赶往蓬莱宫。当他赶到的时候,看见不止是自己,包括端王、宗正、郭朗等十几名宗室和朝廷大臣也都已收到讯报赶到了。
  众人正等在姜氏寝宫之外,见他现身,齐声拜见。
  李承煜带着众人匆匆入内,方知姜氏已然去了。
  皇帝带着众人泣泪,于榻前行叩拜大礼过后,陈女官开口,太皇太后有遗言。
  她取出了一道懿旨。
  “自余被立为太宗皇后,迄今近一甲子,归天在即,犹记太宗皇帝当年临终之企盼,再三叮咛,攘外却敌,四境安宁。”
  “余半生之夙愿,乃不负先夫之所托。然时至今日,边境依旧不宁,东狄虎兕不死。余思量再三,无颜面见太宗。故身死之后,不举葬,不入土,以棺椁收身,停于太宗陵寝之旁。特此告余之子孙后裔,何日平定边境,灭除宿敌,方为余之落葬之日。”
  偌大殿中,寂静无声。
  众人震惊不已,一开始面面相觑,谁也不会想到,姜氏临终,竟会如此安排她的身后之事。待待反应了过来,哀哭声更是此起彼伏,响彻殿宇。
  李承煜定住了,整个人发僵,甚至连该做的哀哭之举也停了下来,待回到长庆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怒之下,抬脚,猛地一脚,踹翻了那张沉重的御案。
  案上笔墨纸砚、奏折、连同大小印玺,稀里哗啦,尽数甩落在地,一片狼藉。
  宫人们面如土色,惊恐不已,全都跪在地上,屏声敛气,不敢透一口大气。
  一只屉匣掉落,从里面滚出来一只水色碧绿的玉镯。
  李承煜双目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玉镯,面色铁青,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踩着满地奏章,走过去捡起玉镯,拇指轻抚那温润如同女子柔荑的质地,把玩了片刻,神色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闭了闭目,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姜氏没了,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必有任何的顾忌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算现在暂时动不了他的那个皇叔,但是她,是该夺回来的时候了!
  第121章
  自太宗始, 辅历四代君主,主外战、赞内政,集莫大功劳于一身的一代圣仁太皇太后姜氏, 就此驾崩。
  送灵的当日, 京都满城缟素, 百姓哭送队伍,长达数十里地。
  虽遵她生前遗愿, 身后不举大丧。但她毕竟地位超然, 兹事体大, 当有的治丧,也是必不可少。朝廷经过一番商议, 决定于太宗的陵寝之旁, 另起数间仿蓬莱宫寝殿的独殿, 名奉安殿,暂供停灵之用。而从小被姜氏带在身边养大的宁福郡主李慧儿, 亦婉拒了端王夫妇的好意, 到上官太后面前泣求,允她随去守孝一年。
  上官太后对她的这个举动十分赞赏,一口答应。
  这个阴雨绵绵的暮春日, 清早,天尚未大亮,一辆素车便载着李慧儿出京,沿着泥泞的道路, 往皇陵的方向缓缓而去。
  深夜,崔铉下了南司的地牢。
  地牢里终年不见天日, 阴暗潮湿,空中浮着一股排泄物和脓血混合起来的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沿着狭窄的走道往里去, 只见两旁的铁栅里关满囚徒。
  这些人当中,从前也不乏怀银纡紫高官厚禄之人,然宦海沉浮,旦夕福祸,只要做了这里的阶下囚,哪管从前如何风光,极少再会有人能够活着出去了。
  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听到脚步声起,有的目光呆滞,毫无反应,有的挤到栅栏之前,拼命地从栅隙间极力够出脏污的手,口里呼着冤枉,灯影烁动,那声音凄厉,听起来犹如发自炼狱。
  这是崔铉成为南司将军后,第一次下到地牢。
  但他对这里,却并不陌生。
  很久以前——其实也并非很久,就在他刚被带入京都的那段时日,他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只不过,那时他是阶下之囚,身受酷刑,任人宰割,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手握绝对权力,成为了这里的主宰。
  他目光冷漠地从两旁那朝他伸来的一只只手旁走了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最靠里的囚室,停在门外。
  此处便是刑室,铁门紧闭。狱官见他似是无意入内,殷勤地为他掀开了门上的一个视孔。
  他靠过去,朝里看了一眼。
  一个人被铁锁绑在刑柱上,头无力下垂,乱发覆面,一动不动,身上布满了酷刑留下的血污,情状惨不忍睹。
  “嘴紧得很,刚晕死过去。无论如何刑讯,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那狱官觑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里头那个被绑在刑柱上的人,便是西苑令。
  就在姜氏太皇太后驾崩没几日,皇帝又收到了一个叛变者的秘报。
  还是那个西苑令。
  在他那里,可能保有一份秘密的联络名单,上面记有至少上百之人。
  那些人,皆为当年姜氏家族提拔任用的信靠之人。从开国老侯爷开始,到姜虎,再到姜毅,历多次大小战事,他们凭着军功,皆成为了军中的中高级武官,掌管职位,遍布各军。在宣宁三十九年的变故之后,当中的一些人遭到清洗,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如今依然在京都或是各地的军中效力。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效忠姜氏太皇太后。
  姜氏出,可召天下之半兵。当年的这一句话,绝非无稽之谈。
  如今姜氏虽已身死,但这份名单上的人,若是不除,皇帝如何能够安枕?
  李承煜当时便就做了决定,不再等待,命崔铉立刻逮捕西苑令,拿到那份名单。
  人是顺利抓到了,能搜的地方也都搜遍,但数日过去一无所获。这里也一样。任凭如何拷打,酷刑加身,西苑令始终牙关紧闭,一言不发。
  狱官见上司透过视孔盯着里头,神色若有所思,怕他对自己的办事能力不满,忙又道:“将军放心,再给卑职两天,不信问不出东西!卑职这就继续用刑去!”说完招呼手下就要进去。
  “暂且不必拷问了。这种人不畏死。真就如此死了,没法向陛下交待。”
  崔铉忽道。
  狱官忙应是。
  崔铉目光微烁,最后看了一眼里头的西苑令,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出了地牢。
  ……
  李慧儿出京后,一行人马在阴雨连绵的恶劣天气里连着走了数日,这里,终于来到了皇陵口的水畔。
  过了前面的这条大河,便就是皇陵的地界了。
  往后接下来的一年,自己就要在这里渡过了。
  她没有半分的不愿。
  相反,这本就是她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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