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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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轮到翰林学士赵无忧,只见他用手捂脸,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今日有宋舍人的诗作在前,我写的那点烂东西,就别拿出来献丑了吧!我认罚,认罚可好!”
  这等便宜事,大伙当然不依,纷纷出言指责赵无忧偷奸耍滑,要求‘觥录事’出言干涉。虢国夫人推辞不过,咯咯娇笑了几声,转过头来劝道:“再丑的媳妇,也难免要见一次公婆啊。赵翰林你又何必非要藏着掖着?且吟出来让大伙听听,也许是你过谦了呢!”
  “我哪里是过谦啊!”赵无忧冲着虢国夫人直做苦脸,“我是怕扫了大伙的兴而已!实在是看不得,看不得!”
  “拿出来看看么?反正在座诸君,随便一人文采都比小女子强出不止百倍!”虢国夫人哪里肯信,继续温言相求。
  登时,大伙看向赵无忧的目光就充满了嫉妒,纷纷开口斥责道,“认赌服输。你这厮也忒没品!”
  “连郑郎中都甘居人下了,你还装什么清高。赶紧,别耽误功夫!”
  见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成为众矢之的,翰林学士赵无忧只好苦着脸交出诗作。却是一首借美人香草以言志的七言绝句,字面上非常工整,只是意境方面显得略微愁苦了些,与当前的气氛格格不入。
  “铅华久御向人间,欲舍铅华更惨颜。纵有青丘吟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四句吟罢,不待众人点评,赵无忧主动认罚。端起酒盏,咕咚咕咚连喝三大杯。然后把嘴巴一抹,讪笑着说道:“惭愧,惭愧。今日不知为何,就是写不出合适句子来。还是为大伙献上一曲,以谢唐突之罪吧!”
  随即,将几个空酒盏摆成排,灌上深浅不一的酒水。举起筷子,一边敲打,一边高声唱道:“南陌春风早,东邻去日斜。千花开瑞锦,香扑美人车。 长乐青门外,宜春小苑东。楼开万户上,人向百花中。”
  却是一首流传甚广的浣纱调,不知为何人所做,然而此刻何人是他心中的浣纱西施,却昭然若揭。众人此刻心中都已经有了醉意,骤然闻之,又是一片轻笑。一边奚落赵无忧疲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虢国夫人脸上瞧。探询她是否会责怪赵翰林孟浪。谁料虢国夫人却对后半段带有分明示好意味的短歌充耳不闻,烟眉轻蹙,口中依旧在反复吟诵道:“纵有青丘吟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
  “纵有青丘吟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
  不知不觉间,目光已经痴了!
  第一章 白虹 (二 下)
  第一章 白虹 (二 下)
  众人见此,不用问,也知道赵无忧方才那首宫怨诗打动了美人之心。再一细回味,发现此诗意境虽然与眼前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然而单单从诗文本身的平仄韵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确不输于先前中枢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于是大伙又纷纷开口数落赵无忧过分谦虚,故意拿了一首好诗来吊人胃口。正欲将此诗推为甲等,却见虢国夫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刚才走了一会儿神。实在是对不住诸位。这样吧,我前几日新谱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来雅正。如果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话,玉瑶愿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闻听此言,众人看向赵无忧的目光里愈发充满了艳慕,纷纷笑着开口致谢。虢国夫人也不再多说话,从酒明府贾昌手里借来一把瑶琴,横在面前矮几之上慢慢抚弄了几下,且调正其音色。尔后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弹奏了起来。
  杨家众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为红颜知己,过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为关键的是,她们姐妹在音乐与歌舞方面的造诣都极为深厚,所以才与李隆基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此刻虢国夫人信手弹来,虽然奏的是一阕刚刚出炉,未经雕琢洗练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来的意境,已经强出寻常琴师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艺,乐本是其中之一。众宾客都颇通音律,起初听时还是抱着猎奇的心理,想找一找这名满京师的虢国夫人到底有哪点儿过人之处,居然连龙床也能轻易上得。须臾之后,心中的好奇便转为了赞赏,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庄重起来。待到曲子弹到了一半处,满屋已经不闻呼吸之声。唯有婉转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里呜咽流淌。
  突然间,泉水汇成大河,自天际而来,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间皆碧,群芳吐艳,百鸟齐鸣。更有一对少年男女,沿着河岸并辔疾驰。马踏春风,人面相争桃花色。俄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树上百花尽落,林间群鸟惊飞。唯有策马疾驰的男女,丝毫不以天地之变为意。四目盈盈相对,笑容起时,叮咚一声,风雨噶然而止。
  ‘叮咚’一声,却是弹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语。许久之后,宾客们才慢慢从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来,轻轻抚掌。先前还因被赵无忧抢了风头而有些懊恼的中书舍人宋昱叹了口气,冲着虢国夫人轻轻拱手:“圣人说听了琴声会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为夸张。今日听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圣人所言非虚。岂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简直是易筋洗髓,让宋某半年之内,都不愿碰腥膻之物!”
  “宋舍人过奖了!”虢国夫人杨玉瑶笑了笑,轻轻摇头。仪态举止依旧倾国倾城,却令人心里难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风雨相伴,生死相随的奇男子。而吾辈,不过是欲尽一夕之欢而已。彼此之间所图相去甚远,还不如知难而退,互相间保持个好印象。一时间,与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个,就连先前以浣花曲大胆示好的赵无忧,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酒,笑呵呵地跟临近同僚品评起刚才众人的诗作来。
  大伙都光顾着品味琴声和诗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给忘了。前扶风县令薛景仙连续轻咳了数声,都吸引不了别人的关注。心中不禁有些恼怒,将空酒盏用力往面前矮几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上前,将薛景仙丢下的空盏添满。此间主人贾昌也骤然醒悟,连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着说道,“哎呀,看我这当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谁的大作还没交上来?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压轴之作!”
  “是啊,是啊!差点儿让薛兄蒙混过关!”律录事宋昱也不想以为薛景仙一个人搅了大伙的性,赶紧笑着在一旁帮腔。“赶紧把大作交出来,否则,休怪本录事军法无情!”
  谁料他不帮忙还好,越帮忙,薛景仙心里越觉得郁闷。肚子里已经准备好的诗作,薛景仙自问压不过宋昱和赵无忧两人的风头。而论才思敏捷,在座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许多。即便能侥幸评了乙等,也显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这律录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卖弄什么诗文?他中书舍人是个耍笔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驾轻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辈子地方小吏,平素总是跟俗物打交道,笔下如何又清雅得起来?!
  与其把拼凑出来诗作拿出去勉强应景,不如另辟蹊径,否则,肯定难以引起宰相之妹的关注。想到这儿,薛景仙撇了撇嘴,笑着回应道:“我在任上时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诗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国夫人暗示,自己比较长于政务。谁料这话听在大伙耳朵里,却充满了挑衅之意。当即,吏部郎中郑昂皱了皱眉头,笑着说道:“的确,薛县令在任上比较勤政。以至于他的顶头上司一直舍不得他调往别处,故而连年考评都刻意给了最低一等!”
  这简直是当众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侧,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竖起眉头来,大声反驳道,“那是因为薛某不擅长钻营,所以才被小人诬陷。不像某些家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讨好上司!”
  不擅长钻营?那你又何必死皮赖脸地往贾大人家里凑?!!众宾客连嘲讽都懒得嘲讽了,纷纷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处涅斜。大伙都是读书人,谁都指望此生能找寻到机会,一展心中抱负。所以想方设法另辟蹊径,不足为耻。然而一边主动跑到杨国忠门下投靠,一边大喊着自己是个清流,就有些太恶心了。往好听了说是言行不一伪君子一个,往阴损了说,就是一边做**一边立牌坊!
  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居然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此间主人贾昌心里也好生懊恼。强压住命人将薛景仙叉出去的冲动,他清清嗓子,笑着说道:“以前吏部选拔升迁官员的方式,的确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压,也非不可能!好在杨大人接掌相位之后,已经开始着手革除积弊。否则,咱们大伙儿今日也没机会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这些!咱们就事论事,薛兄不愿以大作示人,照约定算输。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两盏水酒,然后给大伙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为如何?”
  “薛大人刚才可是说过,他唯一拿手的,就是处理政务!。”没等薛景仙回应,立刻有人冷笑着奚落。
  薛景仙立刻耸了耸肩膀,反唇相讥,“身为地方官员,难道不擅处理政务,才是长处么?怪不得最近几年,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紧巴,原来是世道变了!”
  “薛大人这话说得太过了吧!”听到此,贾昌再也忍耐不住,皱了皱眉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质问。“莫非薛大人以为,我朝又应该变更年号了么?”
  “嗯——”薛景仙登时语塞。他只是想嘲讽有人身为百姓父母官,终日里却就知道吟诗操琴,把正事都交给属下胥吏去办,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却万万没有料到,这话能被人联系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斗鸡小儿贾昌跟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不禁额头见汗。犹豫了一下,向贾昌郑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择言。还请贾大人原谅则个。刚才的酒令,薛某认罚便是!”
  说罢,赶紧端起面前酒盏,连干两杯。随后,讪讪擦了把脸,笑着说道:“诗文的确非薛某所长。有虢国夫人这种大家在侧,薛某的琴艺,也是万万不敢拿出来献丑的。其他,请明府随便划下个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见薛景仙这厮肯服软,贾昌也不欲跟他继续纠缠。这种伪君子,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肚子里龌龊得很。并且往往心胸都极其狭窄。自己做错的地方从来不记得,别人稍有得罪便没齿难忘。与其当众处置他扫大伙的兴,不如稀里糊涂把今晚的酒宴结了,然后把此人赶得远远得,再也不准他登门来添堵。
  客气笑了笑,他低声说道:“若论诗文,在座诸位还能有比贾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来行令,不过是图个开心罢了!与才华高低,根本没任何关系!薛大人既然不喜欢作诗,不如讲个笑话来听听!若是把大伙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经了结了这场酒官司,如何?!”
  “这个,薛某倒是不愁!”轻轻冲‘斗鸡小儿’贾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装作很感激的模样回应,“先说个关于老虎的笑话吧!扶风一带,地形多山,所以猛兽也极多。老虎乃百兽之王,很少遇到敌手。不料一日行猎,却一口咬在了刺猬身上,被扎得满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张开嘴巴,又把刺猬吐了出来。肚子里面饥肠辘辘,一时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扑将上去,用爪子按住,大声骂道:“有完没完,我今天已经被你阿爷扎过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样?!””(注1)
  说罢,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诸人,除了贾昌和虢国夫人两个年少时家境较为普通之外,其他皆为书香门第,根本没见过未脱最外一层表壳的栗子果是什么模样。当然无法将其与刺猬联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乐不可支,不由得相对苦笑。
  薛景仙前仰后合地笑了片刻,突然发现根本没有人响应自己。楞了楞,苦着脸道,“莫非这个笑话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当了刺猬啊。你们见过刺猬没?栗子呢?”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又纷纷摇头。薛景仙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咧了下嘴,继续说道:“那我就再说一个吧,保准好笑。话说有一伙人乘船过扬子江,走到江中间,船突然漏水了。满船的人都吓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皱着眉头四下看了看,然后冲着大伙呵斥道,“又不是你们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呗,心疼什么啊,真是笨死了!””
  这回,终于又引起了三两声轻笑,却依旧不是很热烈。薛景仙无法过关,心里登时又恼怒起来,脸色变得一片漆黑。翰林学士赵无忧见状,唯恐他再搅了众人的性质,拱拱手,笑着把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说个笑话吧。但不保证比薛兄讲得更好听。话说我们家乡那地方,土地贫瘠,所以民间素来不以经商为耻。可县城西头有一户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侄读书做官。别人问他原因,他说:“给子孙金银珠玉,他们总有花完的时候。给他们一肚子学问,足够他们受用终生!”邻里闻之,都以此翁为智。结果县城东头的一户富豪听了,却不住摇头。有好事的家伙追问摇头的原因,东城富豪笑而不答,却请了人来,每天教导自己的几个女儿如何梳妆打扮。三年之后,西城老翁之子进京赶考,金榜题名。消息传回来之后,城西那头张灯结彩,城东那头也鼓乐齐鸣。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补充,“人家城东头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终身了,约好了金榜题名后才子就入赘其家!没花几个铜钱,把进士公和他满肚子的学问,一道给拐回了门来!”
  注1:栗子果并非街上所卖板栗模样,外边还有一层厚壳,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个果壳内,通常包着三四枚板栗。
  第一章 白虹 (三 上)
  第一章 白虹 (三 上)
  这个故事并不比前两个好笑分毫,并且其中破绽极大。然而在座宾客多为读书人,心中最乐于相信的就是只要饱读圣贤书,则权势、金钱和美女都会争先恐后而来。因此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嘿嘿嘿”地笑了个心照不宣。
  薛景仙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愈发怀疑大伙是诚心跟自己过不去。冷哼了一声,笑着质问道:“以堂堂进士之身,居然去入赘商贾之家。真是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地方官员都是瞎子么?怎么能允许如此斯文扫地之事发生?”
  “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赵无忧没心思跟此不知道好歹的人较劲儿,赶紧摆摆手,自己解释。
  那厢吏部郎中郑昂却看不过薛景仙如此无聊,亦笑了笑,冷冷地插了一句,“男婚女嫁的事情,地方官管得再宽,也没有插手的道理吧!况且人家考中了进士又未必是为了当官,赘婿身份有何不便?说不定眼下小两口正优哉游哉地画眉为乐呢,又关地方官员哪门子闲事!”
  这句话非常切合实际。李林甫为相期间,任人为亲。考中进士却补不上实缺的读书人遍地都是。像张巡这种探花之材,金榜题名之后都在京师里滞留了多年,若不是辗转托了秦家的门路,也许这辈子都要继续候补下去。
  对于那些背后既没有靠山,个人名声又不显赫的新科进士来说,入赘到某富豪之家,应该算个不是很差的结局。虽然个人前途因此要受些影响,但至少终身大事和后半辈子的饭碗有保障了。总好过年复一年在小客栈里毫无希望地等待。
  薛景仙辩不过郑昂,却又不甘心就此服输。眉毛一跳,借题发挥道:“怎地不关别人屁事?我辈既然替天子牧守一方,就要尽教化百姓之责。商乃贱业,为牧守者却坐视其折辱斯文,这不是渎职又是什么?!”
  “这个,赵某都说是笑话,做不得真了。薛大人就别再追究了吧!”赵无忧笑着拱拱手,带着几分祈求地口吻说道。
  “不是薛某较真儿,而是涉及到为官之底限,所以才不得不跟郑郎中争论一番!”薛景仙朝虢国夫人座位处偷偷看了一眼,继续慷慨激昂。
  “薛大人要教导我等如何做官么?”吏部郎中郑昂大怒,立刻反唇相讥。“吏部侍郎位置倒是刚刚出了缺?以薛大人的才干,想必在此能尽展所长!”
  提到官职上的差距,薛景仙的面孔立刻涨了个通红。他只是一个从七品县令,职位甭说照着侍郎位置相去甚远,比郑昂这个正五品郎中,矮了都不止一级两级。刚欲开口骂对方借官位压人,却听见虢国夫人那边传来一声轻咳,然后笑着问道:“诸位大人在争论什么啊!我怎么半句都听不懂呢!咱们刚才不是正谈论诗文么?怎么好好地把话题跑了这么远?!”
  啊吖!众人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纷纷收起火气,在脸上重新堵起笑容。那姓薛的今天就是只疯狗,逮谁咬谁。大伙跟他斗气不要紧,万一扫了美人儿的兴头儿,被她一状告的杨相那边去,或者在天子耳边吹几句枕头风,可是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贾昌为人体贴,笑着把话头接过去,主动替大伙解释道:“他们是平日里忙惯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扯到政务上。大抵刚刚交卸了印信,入京述职的人,身上都有这个毛病,或多或少而已。等在京师里多休息几天,慢慢就又改过来了!”
  “哦!”虢国夫人恍然大悟,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原来如此,看来是小女子少见多怪了。他们吏部也是,怎么能这么用人。累坏了怎么办?!应该给大伙放半年假,在四下游历游历,散散心才对!”
  嘿!众人恨得直咬牙。不敢反驳虢国夫人这红颜祸水,却把目光都转向了薛景仙,恨不得当场用眼神杀了这缺心眼儿的家伙。放半年假,大伙休息得还不够么?每年能出的肥缺儿就那么几个,放半年假,回来后肥差还能轮得到大伙头上么?
  薛景仙此刻也明白自己不小心成了众矢之的,心里顿时好生后悔。然而他又不可能当众解释说自己刚才不是想找人吵架,只是为了吸引虢国夫人的注意力,才故作惊人之语。正尴尬间,又听见贾昌笑着说道:“那怎么行?杨相着手整顿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正是需要用人之际。他们再累,也得把目前这段时间挺过去!”
  闻听此言,大伙登时找到了台阶下,冲着皇宫方向拱拱手,信誓旦旦地附和:“正是,正是,贾大人所言甚有道理。为国效力,怎敢嫌苦嫌累!”
  虢国夫人微微一笑,举起酒盏细品,不再继续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纠缠。众人见此,心中又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薛景仙的目光,却愈发厌恶起来。
  眼看着酒宴上刚刚开始好转的气氛又要被破坏掉,贾昌无奈,只好自己找比较开心的话题讲。先后说了几个关于非常有趣的笑话,把大伙心中的不愉快冲淡。然后又摇摇头,非常乐不可支地说道:“其实贾某也有这个毛病,三句话不离官场。最近有个关于某县豪强的笑话,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哪个?”
  “讲讲?贾兄莫要调人胃口?”
  众宾客也不想让酒宴不欢而散,即便不是很感兴趣,也纷纷开口回应。
  “说起来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们大唐律法宽容,所以地方上总有那么一两户人家,仗着树大根深,尽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时候官员们上任,还真拿他们挺为难!不管吧,实在愧于陛下教诲。管吧,又扯出萝卜连着泥......”
  “嗯!”有着在地方做官经验的宾客们纷纷点头。贾昌这句话说得都是底层官场上的实情。大唐的地方官员由吏部统一任免,通常不准在原籍为官。然而小吏却不受这个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户人家的爪牙担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户买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们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这些胥吏。结果往往是赴任没有几天,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架空了。要么政令根本出不了县衙,要么不得不跟胥吏们同流合污,成为地方大户的提线皮影。即便有个别想尽心报效朝廷的,往往还没等其在与地方豪强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来,任期就已经到了。要么高升,要么被调往其他地方为官。新来的继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辙。
  对于了解一些地方上奇闻异事,虢国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见贾昌三言两语就抓住了众人的心,也笑着转过头来,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盏抿了一口,贾昌继续笑着说道:“对此情况,很多人害怕麻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那些大户行事也自有分寸,轻易不会弄得太过火。可有这么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个月,就把前几任一拖再拖的数件陈年旧案翻了出来,准备要秉公处理!结果地方上几个大户立刻就不干了,勾结起来,准备给此人点颜色看看。其中有个楞头青叫华南金,是这个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县衙门口不远处纵马伤人,然后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县令的笑话!”
  类似的尴尬事情,在座众人也曾遇到过。无非是找人中间说项,双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员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积案,而闹事者也推出个替罪羊来去坐几天牢。然后彼此借机探明了对方底限,约定好今后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不愿意,但根本没其他办法。想抓拿真凶,捕快们根本不肯认真动手,县令自己总不能提着刀满大街去追杀一个恶霸!并且一旦惹出了所谓的“民变”,上头追究下来,“一个处事不利”的评语,就彻底毁了你的前程!
  仿佛猜到大伙心中所想,贾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说道:“谁料想,那县令比恶霸更楞,居然立刻丢下火签,以三日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们当然不肯应承,按照传统继续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谁料才过了一天,纵马伤人的恶霸华南金就主动到县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认了自己的罪责,连数件前几任县令没敢处理的案子,也都主动认了。被县令立刻打入了死牢,准备上报刑部,秋后问斩。”
  “这下,地方大户们可乱了阵脚,再度聚在一起,准备到上头联名控告新任县令“诬良为盗”,嘿嘿,谁料这边状纸刚刚写好,墨迹还没等干呢。那厢已经有差役提着锁链把门给堵了!”
  “啊!”不但虢国夫人听得好奇,一众做过地方官的宾客们也个个瞠目结舌。指望横行一方的恶霸幡然悔悟,还不如指望石头能开花!而那帮差役们既然是地方豪强养活熟了的‘家雀儿’,又怎可能事先知会一声都不做,就立刻翻脸上门捉人?
  莫非那县令背后还有个极大地靠山不成?可强龙难压地头蛇。谁的靠山会硬到如此地步,令全县的衙役同时洗心革面?
  “那帮大户们纳闷啊,都是熟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不愧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谈的弄臣,贾昌说起故事来,简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痒处。“当即大声抱怨衙役们不仗义,威胁要揭对方老底。大伙谁都别想好过。那些衙役们先苦笑了几声,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道,‘还用你们揭么?咱们的老底早被揭干净了!’”
  “听了这话,大户们仔细一看,才发现几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脸肿。几个平素最为有头脸的捕快,班头,居然连胡子带眉毛一并给人剃了,脑袋光溜溜的像个大鸭蛋。”贾昌顿了顿,继续笑呵呵地讲述,“原来他们昨天夜里,都被一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之后,非但把自己跟大户们勾结的事情招认了出来,连这几年做过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对方的威逼下,招了个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个侠客?”众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纷纷兴奋地大叫。随着平话这种日常娱乐活动在大唐各地风靡,有关剑侠的故事,也雨后的野草般流行开来。其中比较有影响的如风尘三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个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虬髯客。并且将在大唐立国时处处跟高祖作对,差点儿被秋后算账砍了脑袋的李靖,一举捧上了开国功臣的神坛。
  然而剑侠这东西毕竟太过于虚玄,大伙只是希望其有,却谁也没亲眼看到过。此刻听贾昌讲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听起来,“真的是侠客么?那县令怎么结识得此等人物?贾兄可知事情具体发生在哪里?改天若是有机会,真要去见识见识!”
  “真源县啊。你们真的没听说过?最近市井中都传遍了!”贾昌诧异地看了大伙一眼,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无辜。
  “真源?”虢国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识地扭头朝贾昌看去,却在对方脸上没有发现任何刻意的迹象。她的心脏慢慢狂跳起来,双颊因为酒气上涌而慢慢变得通红。真源,那是小张探花改任县令的地方。勇于任事,嫉恶如仇,也是他的一贯风格。那个蒙面大侠,应该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张巡晚离开了半年多,怎么可能在后者刚刚赴任,就帮他教训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万春,这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背影,瞬间在她心头又变得清晰。那棱角分明的面孔,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那永远充满了笑意的眼睛。仿佛漫漫冬夜里的一点烛光,照亮了所有寒冷与污浊。
  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持剑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师的话,恐怕他就会一天天地沉沦,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和糟老头。
  “我还以为早就大伙听说过呢!”醉眼朦胧中,虢国夫人看见贾昌拍拍胸口,笑着补充,“白担心了半天。当然是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那县令不知道怎么走了狗屎运,居然结交了一群大侠为他效力。华南金那恶棍一脑袋撞到了铁板上,本以为这回还能像以前一样给县令个教训,也好作为日后横行乡里的凭仗。谁料衙役们没动手抓他,当晚他的庄子却被几个大侠联手给破了。全家老少都给绑了起来,如果他不肯主动去县衙投案自首的话,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们开始时还以为华南金另有所谋,嘻嘻哈哈地等着看热闹。谁料热闹没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买主一口,以图将功赎罪。那些地方豪强们一看这阵仗,登时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没胆子。好在县令本来也没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只是将那些陈年旧案都拿了出来,一一核实。该打板子地打板子,该罚金的罚金,该蹲监牢的命各家自己从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顶罪蹲监牢。该砍头的罪名,也是照此办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实过后,去年冬天直接在县城西门外砍了十几颗血淋淋的大脑袋。从此之后,整个真源县民风为之一振,再也没人敢依仗家族势力横行乡里。”
  ‘一群侠客?怪不得那真源县令有恃无恐!’众位宾客摇头惊叹。换了自己与对方易地而处,恐怕也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为官一任,有谁不想在地方上留下个好名声呢?只不过谁也不像真源县令那么走运罢了!
  只有虢国夫人,从迷醉中慢慢回转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着贾昌又扫了数下。突然,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一瞬间百媚顿生。
  这个贾昌,也忒会做人了!
  第一章 白虹 (三 下)
  第一章 白虹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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