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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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起身离座,让服务生过来端走餐盘。
  ·
  贺决云本来以为,穹苍说的那几句话其实是推脱,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穹苍给他发了一个地址,约他到地方见面。
  当车辆行驶到指定地点的时候,贺决云不意外地看见了捧着两束花,安静站在路边的穹苍。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显得整个人越加形销骨立了,没什么气色。不远处石碑上刻着的金色字体,更是让他眼睛被刺了一下。
  贺决云:“墓园?”
  他记得穹苍的母亲很早就死了,资料上也没什么亲朋好友。
  穹苍说:“过来吧。”
  第39章 江凌
  夏末的早晨是沁凉的,尤其在墓园这样还没照到太阳的地方。山间吹来的风,带着一种特别的沉闷味道。
  贺决云一路跟随穹苍,同她来到了靠近中间的一个位置,他看着穹苍蹲下身,将手里的花束分别摆在相邻的两个墓碑前。
  灰色的石板与白色的菊花,人死之后的存在会变得如此简单。
  贺决云想起穹苍以前说过的,她因为买了两个坟地而濒临破产,应该就是这里了。只是他不明白这跟李毓佳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他弯下腰,凑近墓碑查看上面的刻字。等等看清上面的字,怔住了。
  “她们是……”
  穹苍点了点头,说:“一年前,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儿子快要出狱了。但是呢,已经等了十年,她很紧张,她不知道应该要怎样面对,用什么样的态度,才能保护好她的儿子,既不会让他对疏离的亲情感到不适,又能劝他尽快接受新的生活。我说,我没有主攻过心理学,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能理解,你对他的包容。”
  贺决云听她说话,就知道,穹苍与这位叫“江凌”的女士,关系不一般。
  她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语气会有波动,看着这个冰冷的墓碑时眼神会有哀伤。
  谢奇梦觉得她是一个不近人情,缺乏同理心的人,显然不是。
  贺决云思绪飘远,就听穹苍说:“在她儿子入狱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申诉。她始终认为她儿子是冤枉的,因为,范淮是这样对她主张的。作为一个母亲,她只能依靠对儿子的信任坚持下去。但是,直到范淮出狱,他们都没有找到可以翻盘的证据。”
  穹苍的手指在照片上拂了一下,将上面的灰尘擦去。
  照片上的女人五官明丽,笑容明亮,是她年轻时拍的证件照。因为在范淮入狱之后,她就没有再拍过漂亮的照片了。
  穹苍站了起来,退了一步。
  “既然范淮已经要出狱了,她希望一切都可以过去,哪怕没有所谓的真相也没关系。那么久的奔走,让她明白,不停地执着于一件没有结果的事,可能会将下半生也蹉跎进去。范淮还年轻,他才26岁。十年的时间也很漫长,让许多人都忘记了当年的事情。她觉得,也许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疲惫是会让人妥协的。绝望的却是,终于选择了妥协的人,到最后发现,等待她的依旧是那个结局。
  贺决云叹道:“对不幸的人,命运是一个迷宫。”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转弯。你以为,你在朝着未来的捷径行驶。可你不知道,那也许只是猎人设下的一个陷阱。即便你提心吊胆地面对每一个拐点,出口也在与你背道而驰的地方。
  “我从来不认为,所谓的重新开始,是一种乐观的想法。本质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逃避而已。”穹苍冷笑了下,说,“可是这个世界啊,懦弱不是错误。对于江凌来说,那是她最好的结果,我能理解。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才刚刚开始。将近沸腾的水,又怎么能依照她的意愿,平静下来呢?”
  贺决云看着她被晨光照拂的背影,问道:“你觉得,范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穹苍想了想,仰起头评价道:“范淮,是一个偏科的天才。他上学时候的成绩一直普普通通,那是因为学校没有适合他的课程,而他本身也不喜欢校园的学习氛围,没有求学的上进心,整天浑浑噩噩。他属于班级里那种,活跃气氛,喜欢起哄,可是不令人讨厌的学生。每个人身边都有。但是其实,他的空间思维能力十分出色,远超常人,这也是他后来可以在毫无规划的情况下,避开所有监控,逃出警方严密包围的原因。”
  穹苍说:“我跟他其实并没有直接的接触,你问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学术上的评价以外,我无法给你客观的答案。因为我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江凌。而江凌对他的评价,想必你不会采纳。”
  贺决云:“你当初,为什么会收他做学生?”
  穹苍说:“范淮在某本科学杂志上看见了我,对我很好奇,抱着试探的态度给我写了信,我没有收到。后来他又请求他母亲,帮他递信。”
  穹苍说着声音停了下来。
  她想起第一次看见江凌时的场景。
  那时候她早就已经开始独立生活了,只是因为没有大人的教导,日子过得比较糟糕。她在那种粗糙又糟糕的环境里学习、成长,摒弃了所有她认为多余的东西,成为了一个大众眼中的怪人。
  性格阴鸷,态度冰冷,不修边幅,邋遢阴暗。
  很少会有人靠近她,也很少有人关心她。社交礼仪上的客套,是她能获得的最大友善。
  她从无数人的表情里看出过畏惧和厌恶的存在,同样也不喜欢他们。
  那时候,江凌手里拿着一份信件,谦卑地站在她的门口。隔一段时间,就抬手敲一次门。
  宿舍楼的楼梯间窗户大开,到了夜里,温度骤降。
  穹苍并不是基于对江凌的同理心,而是因为持续被打扰的不悦,过去打开了门。
  见到她,江凌那张明明年轻却已经爬满了皱纹的脸,先是露出惊喜,将面上的疲惫驱散,再然后是惊讶,冲着穹苍上上下下打量许久。显然她也不知道,她儿子所谓的“a大老师”,只是一个看起来比她儿子还小个很多,明显营养不良的女生。
  穹苍等了会儿,见她不说话,冷漠地要将门关上。江凌仓促之中,将手卡了进来。
  门板重重挤压手指,江凌发出一声痛呼,却也成功阻止了穹苍的拒绝。
  穹苍冷眼看着她,想要探寻出她真正的目的。
  “没什么,不要怕。我就是发了下呆,手是我自己夹到的。”江凌因疼痛而不停抽气,将信件塞进怀里,腾出一只手按着发肿的指节,朝穹苍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她问:“你家里没有大人吗?”
  穹苍歪过头。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身上看到这种包含尴尬、讨好、亲切,难以具体描述的表情。
  她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不同于他人的真诚。
  她的感觉从来不会错。
  也正是因此,她没有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我帮你整理一下房间吧。”江凌说,“你是不是没扔厨房的垃圾?我好像闻到了污水的味道。”
  穹苍默不吭声,稍稍让开一点位置。
  江凌走进屋,发现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一点。她揣着手,脚尖不慎踢到了地上成堆的外卖盒,而前方的情况比门口更加糟糕。她转过头看着穹苍。
  穹苍问:“干什么?”
  江凌打量着她,伸手扯了扯她脖子边的体恤领口,笑道:“我先去给你买两件衣服吧。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穹苍嘴唇翕动,不大习惯地挑起眉毛。她从江凌的脸上读出了高兴的情绪,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都一样。”穹苍当时说,“随便吧。”
  ·
  贺决云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问道:“你是从那个时候认识他母亲的?”
  “是的。”穹苍翘起唇角,“她对我很好。她的女儿上了大学,还没毕业就跟人结婚,和她关系疏远,儿子身陷囹圄,没有办法陪伴她。她很孤独,很想被需要。她是一个性格温柔的人。可惜她的人生经历,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拒绝接受她的温柔。正好我看起来缺人照顾,于是她将自己的母爱转增给了我。”
  穹苍就是看在江凌的面子上才会收范淮做自己的学生,并认真给他指导。
  起先,她对那个见不到面的学生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可以抵消江凌的“保姆费”。她不喜欢亏欠别人。
  可是,江凌同样教了她很多。
  这个中年女人总是絮絮叨叨的,有说不完的话,在任何小事上展露着自己的关爱。
  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穹苍,在不知不觉中构成了她单调人生里转折性的一笔。甚至让她有种家人的错觉。
  穹苍在她的影响下,开始变得体面,变得礼貌。
  她知道衣服需要常洗常换,知道体恤叠穿体恤不是一种正确的穿法,知道生活需要品质,保持卫生是一种良好习惯。知道乐观是一种态度,幽默是一种优点。甚至还在她的推荐下,研读了中外冷笑话大全。
  虽然并没有派上用场。
  穹苍的声音细碎地飘在风里,一字一句却很清晰。
  “她很小心翼翼地想要寻求一种平衡,想要在这个脆弱暴躁的世界里安然地生活下去。
  “但是,四个多月前,她女儿死了,他儿子再次成为了一个凶残的凶杀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他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不可被原谅的人。所以她也自杀了。”
  一个失去信仰的人,带着难以释怀的伤痛,离开了这个世界。
  贺决云看了眼墓碑上记录的日期,都是鲜红的4月3号。
  也就是范淮被警方全城搜捕的那一天。
  “她临终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我说,‘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让你教导我的儿子。’。”穹苍笑容里带上了苍白,“我觉得她的道歉莫名其妙。我根本不可能因为将来发生的事情,对过去做出评判。而且人类也不应该单一地从结果来对过程进行评价。我不认为,我所教授的知识,使范淮走上歧路,更不会因此而觉得后悔。如果我当时能分心多鼓励她一句,也许她还能坚持下去。”
  贺决云看着穹苍没有血色的嘴唇,以及似乎要被风吹倒的削瘦身形,心底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涩意。
  翻过山顶扫射过来的阳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层半透明的金衣。
  贺决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人,她和普通人是一样的。
  她并不冷静,也不冷漠,她只是习惯性地用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
  她不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展示给别人看,不代表她无动于衷。
  一个浮萍似的年轻人,和一个找不到家的母亲。贺决云甚至能想象得到她们两个人笨拙地扶持,互相寻求安慰的样子。
  她们在各自的生活中扮演了比她们想象得还要重要的位置。
  贺决云听着自己的声音干哑道:“你相信范淮是无辜的吗?”
  贺决云的这个问题让穹苍好生恍惚了一下。
  穹苍想起来,那个时候江凌偶尔会跟她说范淮的案子。
  江凌总是缺少人沟通,她的女儿不想长久地活在那些自欺欺人的世界里,她就尽量不在女儿的面前提起。可是对着社会上的陌生人,她也不能告诉别人,说自己已经被法院判决的儿子其实是无辜的,她觉得那样对死者太不尊重了。
  只有在面对早熟又沉默的穹苍时,她内心难以压抑的倾诉欲才渐渐冒头。
  她其实并不是想要得到穹苍的认同,她只需要穹苍的沉默就可以了。
  穹苍因为好奇,去查了当年的相关资料,并在江凌再次提起的时候,对她说:“我查过范淮的案件。当年的人证和物证都很齐全,证人互相间没有关系,跟范淮毫无恩怨,案件的证据和逻辑都非常洽和,是冤案的可能性很低。”
  江凌像是被吓住了。她脸色猛地白了下去,似乎生怕她说出下一句。支支吾吾道:“是……是吗?他……他……可能吧。”
  穹苍看见她这么大的反应也很惊讶。她很快想到,类似的话可能有无数的人曾对江凌说过,且后面紧跟着的措词一定不会那么好听。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除非真正的凶手有很大的能量。”
  大概是她不善说谎,说话的样子太违心,江凌没有相信,并因为这句话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她真的很善良,她接受了社会道德对罪犯家属的精神惩罚,接受那是一种犯罪成本。
  等过了很久,江凌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穹苍才知道,自己当时的一句无心之举,可能伤害到了她。
  穹苍手指微动,被她握成拳按在手心:“我从不以好坏这种虚无缥缈的标准去判定别人。我只相信证据跟事实。如果,江凌对所谓的真相如此耿耿于怀的话,我也挺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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