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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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审员是公民的义务责任,同时也是个肥差。一桩官司里总有人出于私利,试图凭借财力人脉操控结果。但你我都清楚,民事刑事案子是一回事,国安案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富酬尚在观望,然而对方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
  走过来对富酬说这一番话的俊秀青年是木之本藤隆的儿子,木之本桃矢。
  “你是来找我父亲吧?自以为正义,急于出人头地有所建树的律师我见过很多,你也不例外。我想你最好回去。”
  “我发现,”富酬认真听他讲完才开口道,“这里的樱花是整座城市最先落的。”
  此人是报社编辑,富酬看过他全部文章,这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年轻人,对社会运动秉持积极态度,故一开始富酬找的就是他。
  桃矢一怔,环望四周纷纷扬扬淋落花瓣的高大樱树,父亲工作的学园门脸隐在了层层花雨之后,他略勾起唇角问:“你想说什么?你跑遍了全城联络关系十分辛苦吗?”
  “没错。”富酬掸了掸身上的花瓣,挪步到草木稀疏些的位置,“就是话里隐含的意味。”
  桃矢自然地随他移步。
  他能认出富酬,足以证明其关注着这桩即将审理的案子,他过来,尽管说的是赶人的话,但主动过来这个行为本身便证明了,他不仅关注,而且在乎。富酬明了于心又表现得巧妙,所以他会跟去。
  “我完全理解,你之所以对每个揣着正义或非正义案子来的人把话说绝,也是基于对你自己和你父亲的自信,你们会自己做正确的判断。”富酬与他来到一堵石墙与树篱围成的角落,“所以为了省去你判断的功夫,我将实话实说:我来此正是出于私利。”
  “哦?”
  “我的历史作风并不清白,在我这里,出人头地永远不能和现金相提并论。现金又是要立场来放的。”
  桃矢忽然笑道:“你不像律师。”
  “很多人都说我利益至上的口吻更像商人。”
  “不,我原想是说客,更恰当的还是……掮客。”桃矢从发觉被他的话吸引去注意力,就一直分心想,“我难以想象你在我们这个司法体制中将会怎样如鱼得水。”
  桃矢以戏谑的口吻说,富酬却突然严肃了表情。
  “也许能随心所欲的贿赂、游说对我有利,可这从来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连对体制和律法基本的敬畏都没有,空子谁都可以钻,我的优势其实反而削弱了。”
  他坦然的接受桃矢直射而来的审视视线。
  “所以,我来找你是寻求另一层面的合作,和一个立场。”
  还是熟悉的那套。外界入驻潮里有各界新闻机构,媒体舆论造势,引起其他世界关注,界内的监督显然不值一提,人们也尽受其唬弄,唯有外界目光能让那群可以随便改游戏规则的人不要脸也得要。
  这是一步。
  老实走程序讲证据终究是行不通。
  下午富酬申请了看守所会面,奥田的态度一如既往,交流困难。
  借口支开监管人,富酬也厌倦了自己这副诚恳的样子,直接冷冷抛出一句:“你外面的同学一直处于散乱的无组织状态,无意义的闹事,认不清状况也搞不清敌人。”
  “与你何干?”
  “和我没什么太大干系,我只是恰好知道,怎么用他们微薄的力量发出最有力的声音。”
  奥田往后一仰,手铐磕在两腿间的椅子上,眼神的焦点缓缓凝注于富酬。
  富酬终于注意到,他的精神面貌,或许他的确没经历过棍棒酷刑,但他绝对没能得到最低限度的休息。
  萎靡恍惚、注意力涣散、行动迟缓都是受到精神摧残的表征,他母亲没有夸大其词,但是这方面的虐待很难得到证明。
  “让他们配合我行动,”富酬指节叩了叩桌面,“我保证庭审之后你不会在这待太久。”
  他低下头,良久开口,颇为孩子气的语气冲散了方才造成的沉思默想的深沉氛围。
  “听起来比你以往的那些废话有意思多了。”
  紧接着下一步,富酬片刻不停的前去赴约。
  对方是桃矢帮忙引荐的人,荒川伸之。
  其与桃矢为同期毕业生,从记者做到政客经纪人,再到今天的商务部新闻发言人。
  会面场合并不官方,富酬原还想把自己名字改得男性化的女人会是什么样,见面发现出乎意料的普通,这位中等身材的女士谈起话来温醇镇定,条理清晰,一以贯之的态度令富酬的措辞不由得温和慎重起来。
  谈的事有三件:经济、选区和合作。
  合作并非案件的合作,合作的对象不是富酬,而是外交大臣安藤,尽管安藤还没听过富酬这个人。
  近期军政府总理多次宣称将大力发展经济、保障民生、安定社会,事实情况的确,经济在重振,占首都圈五分之一面积的学院岛却仿佛被遗忘了。
  正巧学院岛是外交大臣的选区和票仓,在这世界交流愈渐频繁,无论学生运动亦或外交领域,他都被边缘化了,寻找出路势在必行。
  而理应是受益方的商务部,荒川女士是她被罢免的长官职位候选人,这把交易是个烫手山芋,充满了满是烂账和没法解释的质疑,因为打出发展经济旗号的结果,只是须王和凤两家族的迅速扩张,反垄断法像是死了。
  目前富酬做的的确是说客和掮客的工作,他的计划中陪审员是次要,主要是将有利益联结、同一倾向和合作可能的人联合在一起,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这种行为会让他成为成分危险的人,未来境遇犹未可知,如此种种,他要的也不是这桩案子的绝对优势,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天真:用不公正的博弈弄来一个公正的法庭。
  不过面对荒川女士对自己用意的质疑,富酬宣称为了钱,力求显得简单俗气。毕竟富酬气质没那么清纯,为了公正此类说法,只会让人怀疑他别有用心。
  会面算得上宾主尽欢,富酬准备告辞,荒川女士抽出一张邀请函。
  “请留步。”
  举行时间在午夜。果然,军队和宵禁针对的只有平民。
  ……
  胃酸伴随酒气上返,口中酸苦,富酬双肘撑在马桶圈两边,膝盖骨杵着瓷砖,脖颈脊背难以直立,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失去包被的暴露在冷气充足的空气中,呼吸间的恶心气味加重了胸腔的憋闷,心率失调,他甚至可以听到体内血液冲击血管的轰鸣。
  以前他都是吐过就好,从未把这样的应酬当回事,顶多第二天头痛会儿,现在他有意识自己再放纵下去,就能提前见他天上的父了。
  “时间是个放高利贷的,你显然欠了它不少债。”
  又见了。富酬不回头便知身后西本正何许模样的嘲笑自己。
  “你明白你在哪,你能明白你在干什么吗?”
  这个问题富酬一直不想问自己。
  “为什么要为一桩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付出?突然舍弃利己主义,玩起了利他主义?不,你玩了很久牺牲自己的利他游戏,你是想显得自己可怜,还是显得自己伟大?”
  他的这个幻影,提的问题全都让他忍不住反驳,更忍不住深思。
  很多时候选择利他,或许只是对己身自私劣性的自我惩罚,难以避免的觉得利己可耻,像美惠在信里流露出的倾向一样,但利他显得伟大是什么缘故?
  因为很难做到吗?穷凶极恶也很难做到,却是可耻的。难道人们其实是出于自私的缘故提倡利他的吗?这岂不矛盾,而且违反人性?
  利他是人性的一部分,深藏的一小部分,那仍不能解释其为何伟大,邪恶也是人性深藏的一部分。
  也许关键在于集体社会。
  利他对集体有益,邪恶危害集体。内心驱动的利他行为,是潜意识的亲近人类集体。
  这样假定,依旧不对,因为提倡利他是放大人性微末的部分,利他和邪恶客观上是同一性质的,无论刻意放大人性中的哪一部分都是有失公允的反人性行为,归根结底又落入了自私的窠臼,成了悖论,利他又有何伟大可言……
  他努力在脑海捋清这些思绪,试图寻找一个无可置疑的属于真理真相的出口,他已无力停止思考,没有出口,这些互相冲撞迟早会撕裂他的神经。
  “孩子你没事吧?”
  陌生人的声音和摇晃让富酬脱离泥沼般粘稠混沌的思绪,他在保洁工人的搀扶下微微直起身问:“今天是哪天?”
  “星期五。”
  还有两天开庭,计划好的事该做还要做。富酬又要靠着这副皮囊和花言巧语,暗地里蝇营狗苟的拉拢联合,明面上推出自己,博取大众关注和热度。
  富酬不觉得自己可怜,不得不从法律以外的地方去寻求法律的公正也算不得可悲,数不尽的不义淹没在时代浪潮之中,可怜可悲的是,无论哪个世界什么社会何种体制,无一例外全都难免这样。
  在外部和内部各界监督下,庭审如期开始。
  摄影机话筒,电视台标志,人挤人,接连不断的问题,冷血的热心,这再熟悉不过的场面令富酬不胜厌烦。
  唯一的新鲜事物是开庭前收到的一封死亡威胁的邮件。
  手机静音,富酬提着庭审材料走入法庭。
  死亡于他是亲切的避风港,此类邮件只会鼓励他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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