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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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昭见瑟瑟又是这么一副恹恹寡欢的模样,垂眸想了想,握住瑟瑟的手,微笑着说:“过会我要去议政殿见三台六部官员,等议政结束,我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瑟瑟那黯淡的目中泛起丝丝星光,溢出几分欣喜,转瞬又漫上担忧:“可以吗?”
  “我是监国太子啊,有什么不可以的?”沈昭笑意俏皮:“若万一被抓住了,那就说是我想出去玩,非逼你陪我不就行了,咱们都是大人了,难道母后还能罚咱们抄宫规啊。”
  年幼时沈昭便时常拿着东宫令领瑟瑟出去玩,沈昭再聪明,再谋划精细,可终归是个孩子,十回里有个三四回总是会被捉住。
  大许是因为沈昭不是裴皇后亲生的,瓜田李下,怕人非议嫡母苛待,裴皇后对沈昭总是格外仔细的。前些年又战乱不止,坊间暗藏凶险,每每将他们从宫外抓回来,裴皇后总要狠狠训斥他们,最后把目光定在瑟瑟身上。
  她是姐姐,又生性骄纵顽劣,不消细想便知主意是谁的,自然是该罚她。
  管事姑姑要将瑟瑟带到佛堂去思过,沈昭就会紧紧挡在她面前,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
  八|九岁的年纪,跟个英勇无畏的壮士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地挡在比他还高一点点的瑟瑟面前,任皇后软硬兼施,就是不松口。
  裴皇后总是拿他没办法,这顶尊贵的储君,打不得骂不得,便只能罚他们抄几遍宫规,寥施惩戒。
  自然,瑟瑟的那几份宫规也都是沈昭帮她抄的。
  沈昭小小的手掌里攥着毫笔,边奋笔疾书,边一本正经地说:“阿姐,你瞧,我也能带你出去玩,你要是想找人陪着玩就来找我,不许找沈旸!”
  想起这些往事,瑟瑟不由得轻笑出声,秀眉婉婉,笑靥清甜,仿佛随着美人这一笑,连周围的光景都变得比刚才更亮堂、更明媚。
  沈昭看得有些发怔,不由得伸手轻勾了勾她的下颌,深情款款地道:“瑟瑟,你该多笑一笑,瑟瑟一笑,可倾城,可倾国。”
  魏如海端着拂尘走了进来,站在隔扇外,道:“殿下,三台六部朝臣已齐聚议政殿,只等殿下过去。”
  沈昭应了一声,却是收敛笑意,眷恋不舍地凝睇着瑟瑟,拉起她的手不放,又凑到她跟前,非要亲一亲脸蛋。这摇摇晃晃、黏黏腻腻的劲儿,活像小时候送她出宫门,软糯小手拉扯着她,泪眼汪汪地央她多来看他。
  瑟瑟含笑将他推开,抬起他的手亲吻,在手背上印下一圈浅浅的胭脂印,温声道:“快去吧,不要因为我而怠慢了政务。”她想了想,挽着他的胳膊,柔情缱绻地补充:“这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嫁给你了,会一直在东宫里陪着你,不会再出去了。”
  沈昭方才心满意足,带着手背上的胭脂印,从正殿里出来。
  魏如海紧紧跟上,不无担忧道:“如今的情形……出宫,合适吗?”
  沈昭眼中犹流淌着渌渌春水般的蜜意残影,而神色却严肃起来,他沉吟片刻,道:“无妨,你去找苏合,让他安排一下,用过午膳,孤就带太子妃出宫。”
  走过抄手廊,绕过蜿蜒的垂柳荫道,那飞檐绣甍的议政殿已近在眼前,沈昭心里还想着方才瑟瑟的样子,觉得自从成亲后,她好像不如从前笑得多了……不,是自打那些陈年旧事被掀出来,瑟瑟就变得不如从前单纯爱笑了。
  不管原因多么复杂,总之,不能让妻子展颜,就是他这个夫君的错失。
  魏如海上前为他拂开垂曳的柳枝儿,紧觑着他那变幻莫测的脸色,问:“殿下,您怎么了?”
  沈昭掸掉落在袖上的碎叶,颇有感慨道:“孤现在总算知道,从前周幽王那个蠢货缘何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了。原来男人在心爱的女子面前,都是没什么出息的……”
  说罢,他收敛起温柔多思的情绪,凛正了神情,揽袖走入议政殿。
  三台六部朝臣齐聚,所议之事重点是边疆布防。
  南楚那边,自打徐长林继任武安侯之后,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他使重拳打压闻太师,整顿边防,调整四品以上的军中将领,局面瞬息万变。往日大秦派到南楚的探子至多三日回一次信,如今一日回三次信尚来不及,如此情形,自然得早做准备。
  虽然徐长林一直是南楚朝中主和的砥柱,可他刚一上台,便如此大力调整军务,难免会让人猜测,他是不是有开战的意图。
  沈昭却并不担心这一点。
  关于当前的局势,那夜在别院,他们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如今开战,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徐长林是个清醒睿智的人,不会在事关国运的决策上犯糊涂。
  他的这些举措,在沈昭看来,与其说是为战事筹备,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敛权。
  敛权也好,排除异己也罢,总得有个名目。徐长林此人,外表温和文雅,实则风格强硬,在朝堂上这么大的动作,为防落人口舌,得放些烟雾|弹出来,让人以为他是在为开战做准备,既稳了主战派的人心,又给自己扫清障碍。等权柄尽归其手,是战是和还不是就全都由着他来说了。
  但这样想归这样想,必要的防范还是要做,沈昭历来缜密,哪怕再了解一个人,也不愿把大局寄托在飘忽不定的人心上。
  布防,驻军,粮饷……等把这些琐碎事一一敲定,已过了午膳的时辰,期间梅姑来送了几碟糕饼,说是太子妃吩咐的,待朝臣都走了,沈昭就着茶水吃了半块,便迫不及待去找瑟瑟了。
  出宫的腰牌、鱼符都是现成的,趁着晌午安静,驱一辆不扎眼的锦蓬马车,自顺贞门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穿过宫道出了皇城,往坊市去了。
  瑟瑟自打嫁入宫,只在回门的时候出来过,且那一日还生出颇多事端,到最后兴致索然,什么滋味都没有了。
  可今天不同,与阿昭相伴,便服出行,没有了诸多繁琐礼节,又正值天光清澈郎爽,像只久在囹圄的鸟儿,终于觅到了自由的气息,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两人先找了个茶寮看窗下街景,顺道商量下一步去哪儿玩。
  开了个雅间,喝了两盅茶,忽听轩窗外马蹄踏踏,人声喧沸,往下看过去,见一众马车仪仗气势威赫地自街心走过去,扈从皆是身着甲胄的士兵,最前引路之人执红鼓旗,杆子是黑漆木质戗金,旗面阔横两幅,是郡王的仪仗。
  瑟瑟纳罕地看向沈昭,沈昭略一思忖,随即笑道:“我知道是谁,那个总要来跟我抢你做的点心的小坏蛋。”
  瑟瑟一诧,心道怎么可能……窗下那马车绣幔已被挑开,露出一张秀气稚嫩的脸庞。
  正是庆王的次子,穆荆郡王沈襄。
  他梳着垂髻,满脸惊艳地看着长安街巷的繁华,猛一抬头,看见瑟瑟和沈昭,立时将大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外,手舞足蹈,喜笑连连:“瑟瑟,三哥!快停车,我要下来。”
  须臾,便传来漆靴重重踏在茶寮木梯上‘嘟嘟嘟’的声音。
  趁着他赶上来的间隙,沈昭向瑟瑟解释:“庆王叔为表忠心,先将儿子送入城中,有做质子的意思。”
  瑟瑟却也不傻,轻笑了一声,道:“那怎么不送长子?”
  沈昭给她斟了一杯热茶,道:“人家说了,军务繁忙,他日渐老迈,需留长子在身边差遣。”
  瑟瑟抬起茶瓯抿了一口,腹诽她这位四舅舅可真是够不要脸的,什么瞎话都敢说。
  说话间,沈襄已经上来了,直奔沈昭,像个孩子似的欢快,全然不拘礼节,自然,身边人也都没有提醒他的。
  这位穆荆郡王沈襄,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六岁那年生了场急症,烧坏了脑子,自此神志便不清,已经长到十四岁了,但说话做事却犹如孩童般颠三倒四。
  “三哥,父王说你和瑟瑟成亲了……成亲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永远在一起?你一定很开心吧,我记得小时候每回儿宫门落钥瑟瑟要走,你都不开心,你还跟我说你想把她绑起来,你现在是不是每天晚上宫门一落钥就把她绑起来了……”
  童言无忌,口无遮拦,轻而易举就把太子殿下说得满脸涨红,他羞恼地冲沈襄低斥:“你胡说什么!”自是连看都不敢看瑟瑟一眼。
  瑟瑟却听得新奇,暗道这小色鬼原来从小就不规矩,满脑子绮念遐思,却又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她脑筋转了转,不怕事大地冲沈襄道:“对,你就是胡说,你三哥是个多正经的人啊,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
  沈襄一副孩童般浅薄单纯心肠,哪儿经得激?当即急了,自沈昭身边蹦起来,嚷道:“我没说谎!三哥不光说要绑你,他还偷亲你!就是你趴在矮几上睡着了,他把侍女支开,跑过去偷亲你的脸颊,都被我看到了,唔……”
  沈昭忍无可忍,上前提溜起他的衣襟,阴恻恻道:“说!接着说!”
  沈襄看着恼羞成怒的太子殿下,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跟只被提溜起来任人宰割的兔子,胖乎乎的小手在身前颤啊颤,怯怯道:“我说完了,不说了。”
  太子殿下年幼时还未长如今这些心眼,加之沈襄神智如孩童,不值得提防,许多事未曾避着他,未想今天被出卖了个底掉,只觉颜面大大扫地,怕是往后几天都得被瑟瑟打趣了……
  他越想越恼,面色沉郁,提着沈襄衣襟的手也渐渐收紧,青筋凸起,骨节‘咯吱咯吱’响,可把沈襄吓坏了,如同溺水的旱鸭子,挥舞着胳膊一阵乱扑通,边扑通边喊:“我都不说了,你还凶我!你要是凶我,那我还有得说……”
  话音未落,袖角扫落了搁在桌边的茶瓯,只听一声清脆裂响,青瓷坠地,碎成几瓣,滚烫茶水一大半泼到了沈昭的裙裾上。
  瑟瑟再没心思看戏,忙站起来弯身去检查沈昭的衣物,裾角被茶水洇透了,刺绣繁复的绸面上还粘着几根茶叶杆,瞧上去颇为狼狈。
  她把茶叶杆摘下来,皱眉:“快去换件衣裳吧。”
  魏如海上前来,道:“马车里有可更换的衣裳,殿下请随奴才来吧。”
  沈昭这才把沈襄松开,刚想出去,脑筋转了转,不能留这小祸害跟瑟瑟单独在雅间里,便退回来,揪着他的衣襟,一并带了出去。
  众人出去,雅间木门半敞,婳女刚要去关,透过缝隙,瑟瑟看见一个身着黄褐,头顶玄冠的道士自木梯走到了楼上,他朝沈昭作揖鞠礼,说了几句话,旋即,沈昭便揪着沈襄下了楼,那道士自顾自踱到窗边,寻了一张空座坐下。
  瑟瑟认识这个道士。
  嘉寿皇帝久病,痴迷道教丹药之术,宠信道士,而这位道长名号‘宗玄’,便是嘉寿皇帝身边最得倚重的。
  瑟瑟自嫁入东宫,有几回随裴皇后去向皇帝请安问疾,恰碰见宗玄自宣室殿出来,但宫闱规矩,女眷要避讳外臣,故而只是远远看过,没有搭过话。
  瑟瑟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想闭门等着沈昭回来,谁知宗玄起身走了过来,站在木门外朝瑟瑟躬身揖礼:“夫人。”
  将要关门的婳女回头看向瑟瑟,瑟瑟冲她点了点头,她便敛袖退到了一边。
  宗玄素身而立,发髻两侧如染星霜斑白,五官深邃,特别是一双浓色剑眉,深斜入鬓,是看上去颇为沉稳正气的长相,倒不像话本中那专魅惑帝王的妖邪老道。
  他望着瑟瑟,欲言又止了几番,才饶有深意问:“夫人身体可好吗?”
  瑟瑟微愕,世人常以互问家中长辈贵体安好否为寒暄,但瑟瑟还这么年轻,自然鲜少收到这种问候。
  这位御前红人,虚玄至极的道长,以如此郑重其事的语气这样问,显得怪异至极。
  可这既然是御前红人,总得客气应对,不说别的,单为了阿昭也该如此。
  瑟瑟微微一笑:“劳道长问询,一切都好。”
  宗玄看着她,目光微邈,仿佛透过眼前穿越岁月烟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颇有感慨道:“是啊,夫人现在正是最好的年华,自然贵体安好……”他话音一转,颇为严肃道:“可也别因为年轻就疏忽了保养,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切忌深忧深虑,遇事要放宽心。”
  瑟瑟秀眉一挑,这话真是越说越古怪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传说,宫女们曾私下议论,这位道长来自宇内有名的仙山,能通鬼神,知未来。
  生出几分兴致,瑟瑟随口道:“听闻道长有预知未来之术,可否帮我看看,未来境遇如何?”
  瑟瑟生来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近来生出诸多变故,甚为所扰,又迎面冒出来这样一个浑身都透着诡异怪诞的老道,不禁也起了求神问卜之心。心道他若肯给她卜算,只当个热闹听,若不肯,正好顺势分道,他是嘉寿皇帝身边的人,固然礼遇,可也不想跟他说太多。
  谁知宗玄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丝毫未犹豫,立即答应了。
  宗玄拿出六爻卦,替瑟瑟卜了一卦,相看着卦象,道:“本是朝花,沐光而生,美却短暂,捱不到真正的盛世,便要凋零了。”
  雅间内静静悄悄的,婳女反应过来,只觉后背凉涔涔的,心底一阵发毛,勉强着笑道:“这听上去可不像是个好卦,道长许是算错了,不如再给算算。”
  宗玄摇头:“贫道还没说完,虽起势不好,但观卦象,命运已经开始扭转,将来会如何,多看个人造化,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瑟瑟含笑道:“我可没见过这样算命的,说了一大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宗玄也跟着笑起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沧海尚且可成桑田,更何况人的命数?说到底,是五分在天,五分在人,人力强势,天意便弱,如今的情形与局面已经与它本该有的样子不同,而夫人也有所不同,所以未来的事又怎能生搬硬套卦象?”
  他收起六爻卦,收敛笑容,诚挚道:“贫道真心希望夫人能与您的夫君过好了这一生,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听上去是套话,却正好触动瑟瑟的心头事,她脱口而出:“那该如何才能过好?”
  宗玄思忖再三,斟酌道:“不疑。”他加重语气,郑重道:“不要怀疑他,他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更爱你。”
  荒诞啊,一个道士,满口情爱,竟没有亵渎神灵、轻挑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隆重,像是在说能左右命运的人生箴言一般。
  瑟瑟怔怔发愣,宗玄却已经朝她躬身揖礼,转身走了。临走时,又嘱咐了她一遍:“夫人一定要爱惜身体,切忌忧虑多思。”
  瑟瑟总觉得奇怪,面对宗玄,不像是第一次才说上话的感觉,倒好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
  她正对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出神,门被推开,沈昭领着沈襄回来了。
  沈昭新换了一袭白锦缎滚银边长衫,束腰阔袖,襟前与肩上绣着白鹭,饰以祥云,他的样貌本就秀雅绝美,往常喜穿黑衣,不然就是太子华服,美则美矣,在瑟瑟看来,总是雍容华贵占了上风,无法凸显出他本身的美貌气度。
  这样换上清新雅致的白衣,迎面而来,倒真是宛如芝兰玉树,浊世临风的佳公子,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沈昭见瑟瑟痴痴盯着他看,兴致上来,竖起折扇轻轻挑了挑她的下颌,以调戏的语调笑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瑟瑟乖乖顺着他的手劲抬头,娇唇勾起,眸含星光,笑得春心荡漾:“我在看这是谁家的白衣公子,好生俊俏。”
  沈昭一听她如此夸赞自己,当即心花怒放,也不想端着了,立即收起折扇,将她揽入怀中,甚是没骨气地贴上来,温柔道:“温瑟瑟家的,我是瑟瑟的白衣公子,永远都是,旁的女人想都不要想。”
  眼前此景,沈襄默默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闷声闷气道:“我还在……”
  沈昭压根只当他是个孩子,可瑟瑟不行,瑟瑟害羞,非要将他推开。才沾到美人衣角的太子殿下转眼扑了空,狠狠瞪了沈襄一眼,沈襄像只被他修理怕了的小猫,软乎乎藏到瑟瑟身后,怯怯道:“咱们出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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