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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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罢,我也别迈关子了,此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同我一样,区区一名面首罢了!宁海瑈之后,这大明宫内,应属他和他兄弟最得宠幸吧。你猜得没错,这大周朝内能够兄弟上阵服侍武皇的,只有张昌宗与张易之了!而那日我在蓬莱殿遇见的,正是张易之。
  提起此人,真是让人不舒服呢。不过,我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不失偏颇的评价,张某人的确算个人才。那小子精通音律歌词,随便一样乐器到了他手上都能玩出花儿来,更可气的是,此人处事非常老练,懂得以退为进,善攻心计,比起他那个草包弟弟,不知强出多少倍。
  再说那天我画像,张易之拨瑟,配合无隙,倒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哄得武曌高兴。临了,那老妇人特意叫张易之留下,我自然知道接下来那二人的勾当,倒也庆幸能够全身而退。
  我急急地去到殿外,夕阳下的宫城已笼入一片金黄。我在一众侍卫之中搜寻,始终没有见到暮晓川的身影。我上前询问晓川的去向,方知那小子竟然是左金吾卫将军,赶巧儿了左右金吾卫酉时轮职,这会子,左金吾卫已出了玄武门,驻扎大明宫以东。
  进出宫门自然是不容易的。我立马回到画院,交了差事,向管事的要了腰牌出宫。当我去到禁军驻地,天色已尽黑了。
  我试图让守门的士兵替我传话,可他们白了我一眼,根本连嘴皮子也懒得动一下。我心头是一万个不满,却也只能忍气吞声,要知道在这种地方逞能,那就是一个死。
  无奈下,我只好立在远处的一棵歪脖树下等,等那个人自己走出来。
  呵呵,我是个傻瓜对不对!
  明明可以精心策划一场毫无破绽的偶遇,伪装成波澜不惊的样子,然后无所谓地问他,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可我偏偏要守在人家门口,要天下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我对那个人的担忧。
  我站在树荫下饿着肚皮喂蚊子,觉着天气又湿又闷,好像,快下雨了。我心头沉了沉,心想若是下起大雨,本来渺茫的机会便要全被冲散了。
  不想,暮晓川却在这最后关头,赴外晚归。
  那个男人穿着便服,头发松松垮垮的束在头顶,仿佛悠然自得。我暗自窃喜,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唤他的名字。
  晓川见到我,显得有些意外。他走到树下,问我怎么来了。
  我说,看你来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我。
  我脸上发烫,却仍是故作镇定地说:我以为你死了。
  晓川似乎有些动容,对我说:多谢你。
  又谢我?我故意问。
  他嗯了一声,说:若非你向公主举荐我为副统领,我便没有机会保护圣上,讨这金吾卫的差事做。
  我笑了一下,他说的与我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于是我说:都是你用命换来的,犯不着谢我况且,我不喜欢你对我这般见外
  呵!我如此明示,已经不管不顾了。
  也许是我和他之间压抑的气息牵动了湿热的空气,苍穹天幕,终于落下雨滴。雨水落在头顶树叶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响,越来越密,越来越疾,恰如我的心跳。
  我送你回去。他说。
  雨停再走吧。我说。
  那我去取伞他说着便要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浸入雨幕中,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我冲上去拉住他,几乎是用一种脱力的语气说:暮晓川哪儿也别去,和我一起
  晓川僵僵地站着,即不回头,也不讲话。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衣裳萧索的背影,叫我心生怜惜。
  我走近一步,从背后抱住他。很轻,很轻的拥抱,我不敢用力,害怕身体内呼之欲出的狂热将他吓跑。
  我想对他说,我很担心你,很想念你,或者干脆说,我喜欢你可我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觉着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只要他不再拒绝我,便什么都够了。
  怀抱里的那个男人转过身子,温热的鼻息轻轻在我脸上流淌。
  他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美,看我时候,像是深深的湖水,温柔又多情。
  可那双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他的主人推开我,又回复到一身冷漠。
  我随他目光回头看去,见一顶四抬青色的轿子落在不远处,从里面走出一位红衣小姐。
  是连花音,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正当我疑惑,那女官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朝我们这儿来了。
  不等我问,花音倒先开了口,宁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暗笑,我还问你呢!可那女官不等我回答,转眸对我身边那男人说:回来了怎的不进去呀,若是感染了风寒那还得了!
  我脑子一响,有些没反应过来,看晓川时,只见他神色颇为尴尬,对那女人说:找我有事?
  花音从手底下递过一把纸伞,羞道:将军适才走得急,担心你淋雨来着,便送伞来了,谁知就追到这儿了。她咯咯娇笑,接道:不枉我走一趟,快撑上吧。
  我看见晓川从花音手里接过那伞,心情,沉入冰点。我一厢情愿的臆想事情经过-我们的金吾卫将军轮职后去了尚宫局司言的府上,两个人推心置腹,聊天谈情,这会儿仍是难分难舍
  呵!他娘的,我就是个白痴!
  宁公子可是去淮汀阁,天雨路滑的,乘轿子去吧。花音殷勤地说。
  哼!我不识趣的冷叱一声,回道:不用了,反正已经湿透了告辞!
  拿着。有人命令我。
  我侧目看去,不知何时暮晓川用纸伞为我摭了雨,自己站在了伞外。
  雨水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淌,流进他黑亮的眼睛,有一股温热却从我的眼角溢了出去。
  我挥手一拂,纸伞摔落,摇摆着停在那男人足畔
  我守住了尊严。
  回去的路上,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我仍然难过得要死!磅礴大雨中,我的眼泪像是绝了提,止不住的往外冒。我从来没哭过,哪怕是在街边要饭,我也没流过半滴眼泪。然而那晚,我将这二十几年的泪水都抽干了。
  我病了,病得不轻。我浑身乏力,咳得厉害,郎中抓的草药根本不管用。最后,我连下床的力气也没了,还好白日里有一两个好心的书生为我送饭,不然,我可能会饿死。
  我终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便胡思乱想,我想起老娘,想起那口地窖,想到除夕的美妙我惊觉,这些年,许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独有一样根深蒂固,那便是~孤独。
  我是孤独的。孤独的出生,成长,还有寻找。开心,难过,都不会有人真心与我分享。本应该被扼杀在娘肚子里的生命,注定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
  我想起那个黄瘦的女人,我的老娘,如果她还活着,会因为我今天的成就感到欣慰,还是遗憾呢?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暮晓川,那男人抱着我,喂我喝药水。我满嘴胡话,在他怀里哭,哭着哭着我在自己的梦里睡着了。第二天,我觉着精神有了好转,想要看看外面的风景。于是我上了二楼,却见一个人正在更换屋檐下破损的字画。
  我惊呼,鹤先生!
  第23章 夜谈
  一年多不见,鹤先生鬓间添了几根银丝,气色亦不如从前,似乎过去的日子并不轻松。
  我问先生去向,何时回到长安,是否收到我的书信。那教书先生说他半年前便已回到长安,我寄出的信自然是看到的,只是有事在身,不便相见。
  我问他是什么事情,他却从手边递给我一卷书轴。
  是一卷普通的书轴,我看不出有何惊人之处。这时,几个书生上得楼来,他们见了先生尽是欢心,争先恐后的过来说话。
  我见鹤先生对我欲言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我先将书轴放回房中,然后若无其事的去听他说文解字。
  那天鹤先生讲的,是他这一年多在外游学的见闻,其中不乏奇人异士的趣事,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可我的心思,却是在那书轴上。
  于是我悄悄溜回房里,将那书轴打开了,只见白纸面上密密的小纂,字迹娟秀,若流水清风,叫人心头爽朗,却不是鹤先生的字迹,那儒生气的教书先生擅长草书。
  当然,鹤先生绝非是让我学习书法的。我坐在床边,怀着欣赏美文的心情默阅这篇长文,可当我读到第一句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时,便觉不妥,再读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脑子已经开始轰鸣!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他娘的,这不是骆宾王为叛党徐敬业所作的那篇名满天下的《讨武曌檄》吗?!鹤先生怎会给我这种东西!传阅此文,可是杀头的大罪!
  我手忙脚乱的找地方藏起书轴,思来想去,甚觉不妥,于是推开窗户,将书轴捆死扔进河里。
  我趴在窗口,见书轴随着河水漂远,沉落,方才安心。这么折腾一翻,我彻底没了病猫样,精神得很。楼上传来鹤先生和煦的声音,我听见他提到骆宾王这个名字。
  我心头一紧,心说这老先生中邪了吧,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叛党的名头!
  我也不及多想,三两步的上了楼,书生们见我面红耳赤的模样,皆茫茫然的看我。鹤先生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叫我坐到前面。
  我见他神色悠然,接着前面的话讲道:荷香销晚夏,菊气入新秋,夜乌喧粉堞,宿雁下芦洲
  我吁了口气,还好,先生神智尚清,讲的是骆宾王一篇无关痛痒的骈文-晚泊江镇。
  海瑈,你如何评说此人?
  我还沉浸在偷阅檄文的侥幸中,冷不丁被鹤先生一问,脱口道:谁?
  骆宾王。鹤先生说。
  我见他眼色有异,显是来试探我的。我想了想,答道:骆宾王尽管位居王杨卢骆四杰之末,但其诗富才情,小可动情怡人,广能激励人心,与前三位实能并驾齐驱不过此人罔顾皇恩浩荡,拥护扬州徐敬业造反而殒命他乡,虽可惜可悲,却可恶,非我辈效尤
  哈哈哈,瞧,那时的宁海瑈简直是武曌忠心的走狗!
  我想,鹤先生一定非常失望。如果你有从头认真听我的故事,你应该早就知道,鹤先生是中宗李显的拥护者。他与骆宾王一样,是反对大周王权的斗士。呵呵,我单纯的以为,他给我看那篇檄文的目的,仅仅是想将我拉入他的阵营。
  只是,我这条卑微的生命只想在这世上谨小慎微地活,我没有高尚的信仰,只有逃离贫穷的决心,所以,谁也别来打扰我。
  那天晚上,我去了鹤先生的住所。
  我开门见山,坦白去到洛阳发生的所有事情。其中包括太平,包括暮晓川。
  我告诉他,我是太平的面首,而暮晓川,成了大明宫中御前侍驾的金吾卫将军。
  鹤先生仍是悠然的摇着鹅毛扇,他说他对我的事有所耳闻,至于暮晓川,那人在万象神宫的作为他也是知道的。
  我说,我已经知道暮晓川的身份。
  鹤先生终于有了些鲜活的表情,我颇为得意的说:学生一直不明白为何先生会认识一名盗贼,冥思苦想多日,如今,总算有了答案在王璟大人的后花院,先生曾与王大人提过此人,若学生猜得不错~先生一定早就知道,暮晓川便是鄂贵妃的亲侄儿~唐~文~渊。
  啪!碎瓷的声响突然从里间传来。
  未及我回神,只听一个清灵的声音哎呀一声,连怨可惜。
  我心头一动,就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托着空空的银盘,从里间转了出来。
  呵!竟然又是连花音!
  她在长安王璟家中住过一段时日,与鹤先生相识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女子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此时此地。
  她的出现,让我想起那个雨夜的种种,心里面五味杂陈,很不好受。我避过她眼色,问鹤先生她怎的也在。
  当然,我没期望先生回答,只是不想直接跟花音讲话罢了。
  花音果然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她笑盈盈地说:先生久别故里,听闻先生回转,我便带了先生爱吃的金翅银耳羹腆着脸的来了,谁想适才一不小心全摔了~她转向鹤先生,委屈道:花音手笨,先生勿怪。
  鹤先生当然不会见怪,只吩咐了下人收拾残渍。
  我见花音八面玲珑的模样,心头不是个滋味儿。禁不住猜测她打翻金翅银耳羹是假,偷听谈话是真。
  无论如何,今日是谈不下去了。
  我请辞,花音却笑道:该走的人是我。果然,她立即向鹤先生道了别,又走过来拉住我手轻轻说道:小哥哥,我不妨碍你们了,听说你生了病,别太晚,伤神!
  那一瞬,我思绪复杂,自觉心胸还不如一个女人。
  正当我目送她离去时,那女官突然转身对我说道:其实~暮将军的过去,我比先生更加清楚。
  我承认,当花音笃定地告诉我她了解暮晓川的过去,有一个瞬间,我以为那女官是在向我示威。
  也许,雨夜那晚她便清楚了我对晓川的心思,于是如是讲,要我彻底打消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呵~那时,我的确是个狭隘的人呢,我的胸襟,正如那口禁闭我八年的地窖。
  所以,我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震惊,反而颇为挑衅地问她都知道些什么。
  那女官答道:暮大人~的确便是小哥哥认识的那位~唐公子。
  我说:暮晓川叫做唐文渊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如何能知道他的事情?我猜~是先生告诉你的吧。
  我说着看向鹤先生,只见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置可否。
  花音与鹤先生相视一笑,我隐约觉得,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那女官背手走到我面前,小哥哥,其实整件事情,你都想错了。我鼻中一斥,又听她说:鹤先生并不认识暮大人,暮大人,也并不认识鹤先生。
  我越听越懵,不过戏弄的心思倒减退了去,认真听她接道:他们只不过同时认识一个人罢了。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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