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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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嫌我烦,不想看到我?那你马上醒来,好好活着,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
  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到明州下了第一场雪,闻人椿还是没有醒来。
  霍钰将手上一大半的生意交到了心腹手上,待在闻人椿屋中的时间一日更比一日多。但那日子着实不好过,胆战心惊的,每日头一桩考验就是去探闻人椿的鼻息,他日日怕得要命,就怕她睡了过去,连口气都吊不住了。
  日子久了,他的脾气也跟着变差,伺候闻人椿的女使换了一茬又一茬。说白了就是个活死人,霍钰却非能鸡蛋里挑出不少刺。窗户开得太大,外头的灰尘都飘到了闻人椿的脸上;新换的锦被是凤穿牡丹的纹样,闻人椿喜欢的明明就是小鸳鸯。
  到如今,霍钰索性退了那些手脚脑子都不好使的女使,住到了闻人椿屋中的软塌上,需擦脸擦身、喂药喂汤,他皆亲自料理。倒是有些用处的,闻人椿的身子没有之前那般饥瘦了,偶尔有几日,脸上还会有红润光彩。霍钰见了会忍不住想去触碰,可他不晓得闻人椿的生魂会不会就在一旁看着,他怕她恼,总是隔了一片空气,虚虚地在其上方轻抚。
  有人说他痴情,但很少,大多人都觉得荒唐。
  尤其是许府的人,简直将他当作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许家大嫂是一边偷笑一边生气,她大概是力道没其他地方使,还特意来了一趟霍府,在瓜果堆前拉着许还琼的手骂霍钰:“你说你这位表哥可真是像他的爹,转了一大圈竟然还是败在女人手里。呵,连穷乡恶水里的破鞋都当宝贝,还上赶着给人当小厮,人家说不定还不愿领情呢。真是孬种!”
  许还琼只是听着。她与她大嫂不一样,知道这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果然,那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许家大嫂先是连累自家相公被霍钰恶整了一通,后来自个儿也被公公以家法惩治了一通。
  于是夜半更深,她跪在许家祠堂思过之时,索性连着许还琼一道骂了起来。
  个个都是佛口蛇心,使起坏来哪个不比她厉害。
  为了许家大嫂的事儿,许还琼难得找了一回霍钰。她一直扮演着一个宽厚的大娘子,新来的女使们若要讨好她,都爱用慈悲二字。
  她担不起,不想担,但只能担。
  这些都是姑姑以身试法亲自教她的。那时姑姑总是捋着她的头发,眼神羡慕极了:“不过我们还琼肯定是用不上的,钰儿待你定会一心一意”。
  谁知姑侄殊途同归,哪怕她嫁的人是钰哥哥,还是得用上虚伪与算计,一分都不能少。
  若是百年后能再见到姑姑,她想告诉姑姑,世上根本没有一心一意。
  哦不,她在诉苦之前该先称呼许梓君一声——娘亲。
  第91章 忘却
  凭良心讲, 许还琼真的没有把闻人椿放在眼里过。偌大明州城,谁可曾见过什么老实巴交的下等人能爬到黄金枝头的。霍钰爱她又如何,那嘴上挂着的爱看不着摸不见, 无论是父母给的还是夫君娘子间的,都是最最不值钱,
  她许还琼早就认清了。
  所以当她跨入闻人椿的屋子,看见霍钰捏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替闻人椿擦脸颊时, 她都替闻人椿觉得好笑。笑颜如花时得不到庇佑, 奄奄一息时却被当作至宝。
  许还琼甚至在想, 如果闻人椿不是被折磨到今时今日这副悲惨模样, 霍钰是不是还能继续狠下心肠,舍她去火坑。
  大抵就是要闹到不得不失去的地步, 才会拼了命挽留。
  罢了,只顾着评判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从前十几载, 哪一日不活得理所当然, 将自己当作许府的掌上明珠、当作霍钰的青梅挚爱。
  结果全是错。
  她不禁嘲笑自己一声, 怕人误会, 又连忙用手掩住了嘴角。
  许还琼今日不是空手来的, 她给霍钰拿了盒一直珍藏的野山参, 这是特意给珑儿搜罗来的,诚意可见。
  霍钰起身, 将野山参放在一边,自己则挡在两人之中。
  “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许还琼摇了摇头:“钰哥哥,我是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啊。”霍钰有一丝不耐烦。他倒是宁愿自己有事,这样才能说明道士的法子起了效。闻人椿也不必这样日复一日地躺下去。
  许还琼苦涩地叹了口气,伸出手, 替他理了理胸前褶皱的衣衫:“你瞧你,等小椿真的醒了,会嫌弃你衣冠不整的。”
  “她不会!”霍钰近乎是夺回了自己的衣衫。他下意识地去看闻人椿,怕她忽然醒来,看见他与许还琼夫妇温情。她会伤心的。
  他其实一直知道闻人椿的伤心,只是一直以为可以弥补。
  许还琼由着他,随着他的目光一道看了看床上的人。
  连月不见天光,闻人椿脸上的黑黄之气退了不少,泛出一点白皙粉嫩。她满脸平静,不悲不喜,对于一个浑身疮痍的人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钰哥哥,别这样自私。”许还琼淡淡开口。
  霍钰却很坚定,确认闻人椿安然无恙后,将许还琼领到了屏风之外。
  “你不必劝我。”
  “可你这样拖着小椿不放,会耽误她轮回投胎的。”
  投胎。霍钰轻哼了一声:“不耽误的。你可知她铁了心不愿再世为人,她说了,要去做花、做树。”真是傻话,做花做树还怎能吃得上糖葫芦呢。
  霍钰想得神情哀怨,大抵是在怪自己害闻人椿失了所有对人间的期许。
  听者怜惜,许还琼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又被避开了。
  “钰哥哥是想休了我吗?”她挑明了话。然咄咄逼人的怨妇味道不浓,她知道那是霍钰最不喜欢的。
  霍钰动了动眼皮,依旧是从前那句话:“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霍府的大娘子。”
  “你在怪我。”她一副了然的口吻,“你明知道我也是受父亲逼迫,明知道我从来都与你站在一个阵营,可你还是要怪我。”许还琼站在原地苦笑。
  冬日的阳光有几缕照在她脸庞,亮堂堂的,甚至刺到了眼睛,却怎么都不觉得温暖。
  她微微转过头,将阳光从脸上全都驱赶走。
  “钰哥哥,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初还不如将我交出去,兴许父亲尚存一丝情意会来救我,就算不救,你也少了一个天生残疾的孩子给你当包袱!”
  “还琼,你还有身孕,不要想那么多。”
  “可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是如何地后悔。你无法对我动作,就对菊儿、对大嫂一次次惩戒。所谓的大娘子,如今也不过是众人嘴上饭后的调剂罢了。”
  “外头若有闲言碎语,我自会让人肃清。”
  “我在乎的哪里是闲言碎语呢。此刻,你我关上门,你扪心自问,诚恳地同我说,我何时对不起你过?我做的哪一桩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霍府?至于小椿的事,我也追悔莫及,同为女子、同为人母,我亦为她哭红了好几个晚上,你又可曾安慰我哪怕一回。我从来是不介意与小椿做姐妹的,早在我与你成亲之前,我便想过凑拢你们,哪怕姑姑生前多次点我,一夫一妻方有善终,我也不曾犹豫半分。因我知道,小椿淳善,比我爱得更深。为何你现在都像是不记得了,竟把我当作仇敌!你可知如今的我有多么里外不是人、多么可笑吗!”
  她一句句,轻了响,响了轻,既要打到霍钰的心上,又怕惊动了屏风后的人,每一个字都是费尽心思。
  听她含泪讲完,霍钰不是不心软,却再也不能为她感到半点心痛。
  没有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配和闻人椿比苦痛二字。
  记得闻人椿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霍钰曾偷听到一回她与小梨的对话。小梨劝闻人椿放下过往,在府上安安心心做个小娘子,吃霍府的,用霍府的,由着霍钰极尽所能弥补她,把从前受的委屈都还给他们!然闻人椿是怎么说的呢?她说不能弥补的,说:“我是不可能让他们比我更委屈的。我不会让人□□他们,不会将他们卖进荒山,他们最多是后悔、痛心、嫉恨,绝不用卡着自己的喉咙委身于人,日日算着自己已经苟活了多少日。”
  没有感同身受的可怜,都轻得像是鸿毛,她要来又有何用。
  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吗?
  霍钰在屏风顶端的金漆彩绘上竟然看到了那一日闻人椿的脸,她说着最尖锐的话,神情却是洒脱、淡漠。明明那一日,他是隔着门听到的,不知怎么的,回忆这么清晰。
  他叹了口气,重新面向许还琼:“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明白的。这些年你很辛苦。往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不顾你们母子。”
  他有条不紊,还在许还琼的肩上为她顺了顺翘起的衣角,只是那模样实在不像夫君体贴娘子。
  幸而许还琼要的本来就不多,她还有几十载的好时光。
  她望向霍钰的眼睛,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往前挪了一步,虚虚地抱了上去。那段距离就像霍钰心中一直以来与她保有的距离,不远不近,又分不开。
  这一回,霍钰没有拂她的面子。
  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许是感应到一家和乐,在那一刻高高兴兴地打了个滚。
  一个巧合是惊喜。
  太多的巧合就会变成惊吓。
  当他们的怀抱松开,有一张懵懂的脸不偏不倚,正好夹在两人的中间。她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脑海中一片茫然。
  她的身体好像是记得这一切的,譬如方才醒来时,她看都没看就知道床沿有个凸出的角,而后一起身就对上了自己的鞋,甚至转过屏风见到眼前这两位,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知道他们应该是更尊贵的,不自觉地就想弯腰。
  “小椿?!”霍钰大惊失色,连忙甩开许还琼的手。
  过往所学的辞赋诗学中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总而言之,是比后悔更后悔。
  他想老天爷真的是故意作对吧。
  守了那么多天,说了这么多话,倾尽温情与真心,闻人椿就是不醒来。
  偏到了此刻,他安抚许还琼时,与苏醒的她撞个正着。
  这让闻人椿如何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虚情假意,会不会又要独自去远方。
  霍钰急得甚至连自己的腿疾都忘了,三步非要并成一步,差一些就在闻人椿的面前摔了下去,还是闻人椿及时扶住了他。
  “您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回到了他们在月色里的第一次相见,前一秒还有自己的真性情,见了他立马规规矩矩收敛起来。
  至于之后几年爱恨折磨,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霍钰怔在原地,说不出是悲是喜。
  “我是你夫君啊。”他很快反握住她的手。因是说谎,语气里失了平日的稳重,就怕下一句被她戳穿。
  她似是讨厌触碰,紧张地缩了手。
  他心里一空。
  然幸好,闻人椿跟着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谨小慎微,抬着下巴,尴尬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狐疑的许还琼。
  失了记忆,不是失智。闻人椿总觉得这日子哪哪儿都不对劲。
  她的夫君,也就是府上的主君,待她好得像是供菩萨。她在镜中见过自己真实模样,实在不是天生丽质的仙子款,眼睛眨一眨,也没有狐媚的春波勾人心魄,甚至描眉疏忽了,会露出一截秃掉的眉毛。
  你说不为貌,总要图点色吧。
  可她似乎打心眼里对男人避之不及,哪怕是她的这位夫君想要握她的手,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逃。因而他们纵使睡在一床,也是躲在各自的被窝里,肌肤都碰不到,更别说男女间的缠绵快活了。
  偶尔她因头疼醒来,会看到他在夜里莹莹发光的灼热目光,不带一点点乌糟糟的情se,只有化不开的歉意、悔恨。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能当上这个小娘子,应当不是为爱,估计是给过他很大的恩惠。
  救过他?还是救过整个霍府?
  几日后,她在与府上的梨小娘闲聊时有意问起此事。可她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最后丢出一句“算是吧”。
  说起来,这位梨小娘也是奇怪的。别家宅院纵使没有尔虞我诈,再不济也要彼此相防的。可梨小娘见她第二日,就毫不见外地拉着她唠了两个多时辰,全程倒茶、剥橘子,毫不含糊。
  闻人椿不知道自己从前爱不爱说闲话,可是两个时辰呐,嘴巴不干,耳朵都有点塞住了。还好梨小娘说的倒是言之有物,譬如她与腹中孩子的亲父是如何相爱又断绝的,譬如主君是如何施救的,她就当是听戏本子了。
  可惜说到最后,梨小娘忽地大表忠心,要为她与主君一生一世鞍前马后在所不辞。闻人椿吓得当即变了脸色,第二日怎么都不肯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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