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女爵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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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生活在城市里的时候,也看过数次对巫女的处刑,除了极少数的真切有罪的囚徒们沉默着等待死亡降临,绝大多数无辜的女孩们都在刑台前惊恐地哭喊,想要向教会和周遭的领主们证明自己没有和魔鬼交易,她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以做任何的事情。
  然而有资格为自己辩护的终究是少数——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初入社交场不知轻重得罪了大贵族的女孩,可能是某位贵族的情妇不甘心居于地下,想要登堂入室地站在人们面前,又或是知道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秘密就沾沾自喜想要靠威胁过上富足生活,逼得领主们不得不处理。
  当然其中也不乏某些自持矜贵不肯赏光恶言相向的交际花,又或者是某家小姐秘而不宣的情敌。
  一旦被指控为巫女,她们的证词,就几乎再不会有人相信。
  真正的魔鬼哪有那么容易就遇见?更遑论付出让他们满意的代价用以交易。几千年前最早的那一代贵族里传承着神赠下的力量,早就将绝大多数的魔鬼都赶到了永恒冬季的边境。
  曾经需要严肃以对的审判,现下不过是领主们摆脱麻烦的手段而已。
  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贵族,因为祖上的功勋得受荫蔽,没有神赐的血液支撑,地位比之上层的大贵族们远远不及,他原本以为他的领地上,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变化永远比预想来的迅疾……现在就有这样一个女孩,性命被握在他的手里。一想到那女孩得知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之后痛哭流涕的样子,他的心中就微微生出了些悯意。
  他正想着要如何表现的大度一些宽恕这女孩的罪行再劝她趁早离开这里的时候,楼馆的铁门,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他的目光越过铁门的时候少不了惊了一惊,自他幼时就已荒废了的灰黑楼馆,在他印象里的模样是枯藤围绕杂草丛生,落地窗上遍布裂痕,晶莹破碎之后只能无声跌进泥土里。
  可是现下里植满了玫瑰的庭院中草坪修理整齐,灯火映亮小径,每一扇窗户之内都有灯辉映出窗帘柔软摇曳的影,爬在楼馆墙壁上的枯藤早就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蔓生的蔷薇“新月”,开着美丽的淡黄色花朵爬满墙壁。
  他说不上来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但总归不至月余,只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把荒废的楼馆变作了小型的城堡仿佛常年在此安居,他多少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工作效率。
  夜风拂过脖颈,以致班尼迪克微微战栗,他曾听过魔鬼的传说,侍奉他们身侧的有花木化为的妖精,在他们扮作人类的时候就装作园丁,照料着魔鬼无人得以进犯的园庭。
  他正想着,就有随从出现在门后问明来意,尽管他的语气里并无什么不太恰当之处,但当他开了门引着他踏上通往楼馆的小径的时候,还是让班尼觉得像是被某家的总管带领着前去拜望一位贵宾。
  少女还未睡下,就在她自己的书房里等着。他想起出门前伊丽莎白口中的少女,特莉雅,那非是姓氏也非全名,就算在城市里似乎也没有见过同名,只是这个尾音被伊丽莎白念出的时候,他听在耳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少女仍穿着黑色的裙装,却并不是下午他在自家门外所见过的那套,更加的轻软随意,显出她原本就不如何熟硕的年纪,斯拉格猜测着少女的年龄,或许是十七八,或许是二十二一?
  然而少女却并未看着他,她的手边有一个小盒子百无聊赖地躺着,一枚色泽莹亮的血红色宝石镶嵌在戒面上,大约又是什么追求者送来的东西,却被她弃如敝履。
  随从引着班尼迪克站在了门前便转身离去,班尼迪克等了良久才确定少女确实是没有发觉自己的来临,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少女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见到是他,也未起身,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多少激起了班尼心底一线引而不发的怒气,然而他并没有指责什么,只极自然地坐到了少女书桌对面的高背椅里。
  “斯拉格少爷的事情,我深感遗憾。”少女的声音不带起伏,只啪地一声把那只黑色缎面的戒指盒合拢起来推到了一边,仿佛不愿被人看见也不想提及,班尼迪克很是配合地没有把目光投过去,也听得出少女的声音中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成分在其里。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特莉雅小姐,我听我的女儿说这是你的名字,冒昧这样称呼多少失礼,”斯拉格压住心头的不快,故作腔调地清了清嗓子,“我很遗憾地通知你特莉雅小姐,你在巴捷尔的土地上,面临被指控为巫女的命运。”似是深表遗憾般,他痛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十分满意自己说这话时巧妙夹杂进去的遗憾和叹息,并确信对于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而言,不啻为致命打击,然而他等了许久,少女别说是发出声音,就是呼吸的节奏也不曾错乱些许。
  他多少讶然地睁了眼,只见趴在对面的少女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按着戒指盒,半晌不见响动之后才转过脸来望着班尼。
  “没了?”
  斯拉格子爵深感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是说你被指控为巫女,特莉雅小姐,”眼见自己的话迟迟未能造成自己想要的效果,班尼迪克不由得怀疑这女孩是不是真的知道被指控为巫女后所面临的命运。
  “嗯。”黑发的少女漫不经心地点着头,“我听到了。”
  “你理解这类指控的含义么?”班尼迪克几乎有些想笑了。
  “与恶魔交易,换取人类不应拥有的力量的女性,一旦落实,就会面临被烧死或者绞死的命运。”少女看起来仍是云淡风轻,眸光微转,直直迎向班尼的眼睛,“证据呢?”
  少女长睫开阖时像极了黄昏时乌鸦归巢振翅,恍惚里班尼迪克似乎有那么一点头绪知道为什么杰斯奇会喜欢这样的少女,她并非是那种见之惊艳之人,但是她的每一个转脸抬眼,细微动作里都隐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风姿,不可置疑地吸引着人们的眼睛。
  斯拉格子爵微不可察地甩了甩头,将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你的吸引力。”他尽量把声音放轻,“这就是你和魔鬼所交易的东西。”
  少女看上去既不惊异也不困惑,反像是强忍着笑意。
  “这是证据?”
  “你有什么想反驳的吗?”斯拉格子爵感到有些恼火,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了高背椅里,“我的儿子自是不必提,酒馆的老板杰里米,那个自称诗人的浪子赛斯,都被你所吸引。”
  “酒馆的老板叫杰里米?”少女微微地偏了偏头,“您还是第一个告诉我的人,那位赛斯先生倒是送了我一束玫瑰,我看着还算好看,就让人放在了餐厅的花瓶里,过了这样两天,怕是早被替了下去,至于您的儿子……”她牵一牵嘴角,“虽然现在问不太礼貌,不过他叫什么?伊丽莎白并没有跟我提过。”细密的血丝浮现在了斯拉格子爵的眼睛里,他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地攥紧拳头,才不致做出跳起来拍桌子那般失礼的事情。
  “你的辩解我收下了,”努力平复之后,斯拉格子爵冷哼一声,“等待着你的,会是教会和领主的审议。”
  “你并没有拿出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少女不紧不慢地指出,“在法律上,你并没有这么做的权力。”
  “权力?”班尼几乎笑出声来,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快意,“特莉雅小姐,贵族的身份本身就意味着权力,在这片领土之上,贵族所说过的话,就是法律。”
  “贵族所说过的话就是法律?”特莉雅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句话,半晌之后便露出了笑意,“我知道了。”
  “我们被赋予的就是这样的权令……”班尼迪克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子微微倾向少女的身形,他的语调称得上优雅,夹带了某种劝诱的意味,“所以,作为此地的领主,我也有权完全免除你的罪行。”他向着少女伏在桌上的手臂伸出手去,她的样子让他想起舞剧里的白天鹅,只可惜穿着夜色染就的黑衣,却仍遮掩不了她无辜且无知的本来面目。黑色的裙装映衬着少女素白的肌肤,就像是天鹅不染尘埃的绒羽。
  如果她愿意屈从,就像是城市中被指控为巫女的女孩子们向大领主们求饶的那样,他不介意饶这只幼小的天鹅一命,毕竟她还在成长,毕竟她如此的美丽。
  让人想要占据。
  他几乎要捉住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了。
  “只要你愿意……”
  喀嚓一声轻响,冰凉的坚硬轻轻抵住了子爵的额心,少女的面上再无半分笑意,平静而冷淡地迎着他的眼睛。
  一柄银色的火铳,正握在那只骄傲的天鹅手里。
  斯拉格子爵背后的冷汗骤然冒出又凝结汇聚,他微微退了一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
  少女不慌不急,举着火铳慢慢站起,语气仍是毫无波澜的平静。
  “已经太晚了,斯拉格子爵。”她说着,话语里却透不出分毫的关心,枪口仍指着班尼迪克的额心,“你刚刚失去了儿子,不如不要让夫人跟着担心。”
  班尼迪克没有回答,他举着双手,缓慢地倒退着退出她的书房,然后转过身去冲下楼梯冲出楼馆,沿着小径消失到铁门的外面去。
  楼馆内的佣人,只有一名侍从和两个侍女,他们都站在一楼的门厅里,望着从女主人的书房里慌忙逃离的子爵先生,三人的面上都毫不意外地浮现了悯意。
  班尼最恨这样的神情。
  夜雾遮蔽了窄街,灯火不明。
  侍从关上了铁门,落锁时发出金属碰撞特有的颤音。三人都聚集到了少女的书房里,只看她扯了一条长绒的披巾把自己裹了起来,那柄火铳还一下一下地转在她的左手里。
  窄街的另一端,两名身材粗壮的侍仆正帮着汉斯爵士把装满衣物和器具的杉木箱子塞进破旧的马车里。汉斯爵士叼着他的老烟斗,燃着的烟丝在夜色中呈现出一个橘红的小光点,随着他的吐息忽灭忽明。
  他久久地望着对面斯拉格家族的宅邸,像是想要把夜色与楼馆的灯火,都深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亲爱的,我还是不明白……”汉斯夫人抱着他们才七岁的女儿珍妮,站在丈夫的身后问的犹豫,“我们……有必要现在就走么?这还是夜里,能走到哪儿去?”
  “相信我,玛丽。”汉斯爵士叼着烟斗神情阴郁,“你很快就会感谢我的这个决定,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在这里。”他取下烟斗,在树干上磕了几下,燃尽的黑色烟灰从烟斗中掉落下去,汉斯爵士最后环顾了一眼在夜色里沉眠的小镇,拉着夫人和女儿一起挤到了马车上去。
  “巴捷尔……很快就会成为地图上不再存在的东西。”
  chapter·5公爵与乌鸦
  镇民们是在第二天的黎明涌入窄街最东面的楼馆的。
  斯拉格子爵的审判书在天亮之前就被贴满了巴捷尔的街头巷尾,早起的镇民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昨夜里还不存在的东西。尽管位于山间的巴捷尔镇里,能够正确拼读的镇民着实有限,但守在一边的赛斯,非常乐意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
  审判书中十分沉痛地正式通知了斯拉格家族的继承人,杰斯奇·斯拉格逝世的消息,葬礼将在今日上午十一点举行,同时宣称他的过世不是意外,是因为受到了巫女的吸引。子爵痛斥了一番特莉雅与魔鬼勾结的无耻行径,宣判她理应受死,为被她蛊惑的无辜人们偿命,而她的处刑,会在同天的上午十点举行,这一审判已经连夜由信鸽递交到东方的领主,米涅沃尔女公爵的那里去,相信她很快就会受理。
  审判书的最后还堂而皇之地再次阐明魔鬼是人类无法与之议和的天敌,任何对魔鬼的探究都应被谴责,任何与魔鬼的交易都应被审判受刑。神明的恩泽笼罩巴捷尔,人类的领土是魔鬼永远无法进犯之地。
  镇民们一听之下,纷纷相信那个外来的少女就是与魔鬼勾结的巫女,她的出现就是为了将魔鬼引至人类的领地,她是人类的叛徒,理应受刑。
  群情激愤的镇民们扛着木棍或是锄头乃至于清理杂草的铁耙沿着窄街冲向东面的楼馆,浑然不觉庭院的铁门乃至楼馆的大门都大大方方地敞开在那里,像是欢迎人们进来做客一样。
  而特莉雅正坐在她餐厅的长桌尽头,优雅地饮下晨间的最后一杯红茶。
  面对突然冲入家门的镇民她没有分毫的意外和惊慌,饮下茶水之后便从从容容地走到了他们身边去,这一举动反而使得大批镇民们惊慌地后退,最后还是几个大着胆子的年轻人为她带上了镣铐,挟持着她往镇中那曾经举办过舞会的广场行去。
  教堂就在广场的后面,那个名为杰斯奇·斯拉格的年轻人正躺在白色的玫瑰和百合之间,浑然不知他恋慕的少女被麻绳缚住了手脚,被人在颈项上套上了绞索。
  而特莉雅听不到这些,阳光烤的她有些热,流出汗水把黑发黏腻在颈间。她完全没有兴趣听取镇民们或是发自内心或是只是单纯附和一般的叫喊,仿佛他们都是一群死人一般。她的目光久久地追逐着山间一双飞舞盘旋的兀鹫,他们正等着今天的正餐。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笑了笑,黑发散乱的面上,几乎看不到她勾了勾唇角。
  杰克站在广场临时搭建起来的刑台下面,外套里面塞着一支她曾从他手中挑选的“珍珠项链”,所有的尖刺都被提前削去,如同她们初见的那天。教堂钟楼上的大钟显示现在已经是九点四十,他被挤在人群之中,只巴望着能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在知更鸟的遗体边放上一朵玫瑰。
  而赛斯站在酒馆外老板娘特意用好几张桌子摞高的观刑台上,身边是面色阴郁的杰里米老板,赛斯自然是没有什么精力去考虑老板的心情如何的,他面露狂热之色地望着他的夜莺脖子上套着绞索,立在广场正中安静而乖巧。他只遗憾处死巫女的条例里没有斩刑,因为据说有种魔鬼在砍掉一个头后会原处长出六个头来。若非是如此,等行刑结束之后,他真想要扑过去亲吻她染血的头颅。
  不肯开口唱歌的夜莺也是夜莺,最重要的是,那是他的夜莺。
  是那个躺在玫瑰和百合见的已死之人无法夺走的夜莺。
  他至今记得昨天中午那个被他甩了很久的艾琳来到东方的树林找他,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却是从未出现过的疯狂的得意。
  她什么也没跟他说,只是递给了她一把钢锯。
  而常年游离这片树林的赛斯,自然知道金丝雀的巢在哪里。班尼迪克就坐在教堂门前特别设置的观刑台上,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天鹅骄傲的背影,看不到她窒息而死的景象,多少让他的监刑有些无趣。
  不过那也无所谓吧,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听到镇民闯进特莉雅家里却没有伤亡的时候,他多少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就是新一波的气愤。
  ——他就知道她不敢开枪的!
  他居然被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拿火铳顶着脑袋,而且最后还被吓走了!
  只是想起来,就足够他的牙根发痒了。
  重点不在于天鹅的死状,而是她死去这件事本身。
  纵然没落,他身为贵族的尊严也不容挑衅!
  少女的目光渐渐落了下去,从山间盘旋着的兀鹫,降落到那之下的林荫,白色的车马行进之地。
  巴捷尔地处山间,并非是什么重要地点的必经路线,四匹白马拉拽着的马车被身穿白色重铠的百余位卫兵们团团拱卫,正往山道上行来。
  跳脱的孩子们最先意识到了——他们并无那样的耐心专心盯着刑场上的巫女等行刑时刻的来临,孩子们悄悄拉拽着父母的衣角,引着他们往山道的方向看去,而他们的动作自然也惊动了他们的朋友和邻居,谩骂巫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化为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音。
  斯拉格夫人揪着手帕从教堂里面出来坐到丈夫的身边去,她望着巫女的背影,点一点头显得十分满意,然后下一秒,就看到那白色的军团拐出山道,向着巴捷尔的方向行来。
  “……东边并没有说哪位大人物要过来观刑吧?”斯拉格夫人略有不安地偏头问她的丈夫,而班尼的双眼发直,只望着马车之前,四匹白马马蹄起落统一。
  “四匹马……”斯拉格子爵的声音也带了些颤意,“至少是……公爵一级。”
  “公爵?!”斯拉格夫人震惊,“难道是米涅沃尔女公爵亲临?只为了一个巫女的处刑?”
  “不,不像是她。”子爵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喃喃轻语,下一秒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来不及同妻子解释任何事,因为接近广场的地方,白色的军团已经停止行进。因为无法断定来人是谁,镇民们也只能惶恐不安地向着军团所在的地方躬身致意。
  卫兵们的白色盾牌统一落地,轰地一声闷响回荡在整座巴捷尔小镇间,激起尘埃如同黎明时分浓重雾气,它们组成高墙,窥探的目光无法接近。
  没有人敢抬起头来,广场上一片寂静,只有脚步声向着刑台行进,不缓不急。
  而脖子上套着绞索的巫女,目视着来人,似乎也没有任何诧异。
  斯拉格子爵带着夫人躬身站在刑台一侧,心惊胆战地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他们的面前消湮无息,他们不敢抬起头来,只能看到来人一身白色的长礼服,翻起的袖口边角,有金线刺绣的荆棘纹印。
  “我见过那个图案!”被母亲牵着站在一侧的伊丽莎白轻呼出声,“就是特莉雅姐姐绣过的那个!她还说——”
  她没能说下去,斯拉格夫人狠狠地扯了她一下,痛的她再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特莉雅……特莉雅……”班尼翻过来覆过去地念着女儿曾经提过的少女的名,一个荒谬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型。
  “米涅沃尔女公爵,希丝特莉雅·沃尔沃斯因公不在封地,”他正安慰着自己那个预想全然不可能成真的时候,来人却静静开口,发出像是最终审判一般的声音。“本次巫女处刑,由我代行。”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拱卫在马车周遭的白色卫兵们便列队分行,将刑台、广场和人群尽数围拢。斯拉格和夫人在这个时候才敢稍稍抬起眼睛,却只能看到近乎白的淡金长发落在纹绣了金色荆棘的披风上,满映天光,如神明收敛翅翼。
  “那是兰斯洛特,”斯拉格的嘴唇颤抖着几乎逸出哀鸣,“他的封地在米涅沃尔之北,数位公爵之中,也是数他们两人……”
  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他终究发现那个不可能,正一点一点戳穿所有看似存在的荒谬,真切地站到人们的眼前去。
  踏上刑台的公爵抽出了佩在腰间的十字剑,泛着盈蓝光辉的剑锋迎住巫女的胸口,复又轻轻上挪。
  他笑了笑,一剑斩落下去。
  绞索从少女的颈间断裂,再往后便是束缚了她手脚的镣铐。白发的公爵执住她的手,手指从她的肩头划至指尖,因为粗暴捆绑所挫伤的伤口,如同被流水抚平般不见了踪影。
  那便是神赠的恩泽。
  他放了手,望着少女站在眼前,面上似生笑意。
  “失礼了。”他轻声说。
  “无聊。”女公爵轻斥一声,转身踏着白色卫兵们的铠甲组成的阶梯一路从刑台下行,如往常那般不紧不慢,不缓不急地向着马车的方向行进。
  兰斯洛特并不计较,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只有还站在刑台一边的斯拉格夫人急躁地看看特莉雅离去的方向,然后又望了望寂静无声的教堂,像是并不明白一个巫女,为何能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去。
  “殿下!”就在他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斯拉格子爵浑身一颤,却终究没来得及拉住她。
  兰斯洛特停了下来,微微偏头望向她,那双湛蓝的眼睛,如秋日的天空般让人寻不到边际。
  “那个女人——她是巫女!”斯拉格夫人急切地向这位公爵阐明,“她害死了我的儿子!这点全镇的人都可以帮您证明!这样的人必须得——”
  她倒了下去,瞪大了眼睛没能继续说下去。而那位公爵早已转身,向着车马的方向行进。斯拉格夫人倒在地上,两秒之后才有喷泉般的血流,从她胸口被剑贯穿的地方喷涌出来。
  伊丽莎白的尖叫还没能从嗓子里喊出来,就被她的父亲捂了回去,可是这一点并没有人在意,两位公爵都已经坐回了马车上,除了一位卫兵留下驾车之外,余下的卫兵都不再随行。
  兰斯洛特轻轻地敲了敲马车的窗框,得到回应之后,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不用留情。”
  chapter·5公爵与乌鸦
  镇民们是在第二天的黎明涌入窄街最东面的楼馆的。
  斯拉格子爵的审判书在天亮之前就被贴满了巴捷尔的街头巷尾,早起的镇民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昨夜里还不存在的东西。尽管位于山间的巴捷尔镇里,能够正确拼读的镇民着实有限,但守在一边的赛斯,非常乐意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
  审判书中十分沉痛地正式通知了斯拉格家族的继承人,杰斯奇·斯拉格逝世的消息,葬礼将在今日上午十一点举行,同时宣称他的过世不是意外,是因为受到了巫女的吸引。子爵痛斥了一番特莉雅与魔鬼勾结的无耻行径,宣判她理应受死,为被她蛊惑的无辜人们偿命,而她的处刑,会在同天的上午十点举行,这一审判已经连夜由信鸽递交到东方的领主,米涅沃尔女公爵的那里去,相信她很快就会受理。
  审判书的最后还堂而皇之地再次阐明魔鬼是人类无法与之议和的天敌,任何对魔鬼的探究都应被谴责,任何与魔鬼的交易都应被审判受刑。神明的恩泽笼罩巴捷尔,人类的领土是魔鬼永远无法进犯之地。
  镇民们一听之下,纷纷相信那个外来的少女就是与魔鬼勾结的巫女,她的出现就是为了将魔鬼引至人类的领地,她是人类的叛徒,理应受刑。
  群情激愤的镇民们扛着木棍或是锄头乃至于清理杂草的铁耙沿着窄街冲向东面的楼馆,浑然不觉庭院的铁门乃至楼馆的大门都大大方方地敞开在那里,像是欢迎人们进来做客一样。
  而特莉雅正坐在她餐厅的长桌尽头,优雅地饮下晨间的最后一杯红茶。
  面对突然冲入家门的镇民她没有分毫的意外和惊慌,饮下茶水之后便从从容容地走到了他们身边去,这一举动反而使得大批镇民们惊慌地后退,最后还是几个大着胆子的年轻人为她带上了镣铐,挟持着她往镇中那曾经举办过舞会的广场行去。
  教堂就在广场的后面,那个名为杰斯奇·斯拉格的年轻人正躺在白色的玫瑰和百合之间,浑然不知他恋慕的少女被麻绳缚住了手脚,被人在颈项上套上了绞索。
  而特莉雅听不到这些,阳光烤的她有些热,流出汗水把黑发黏腻在颈间。她完全没有兴趣听取镇民们或是发自内心或是只是单纯附和一般的叫喊,仿佛他们都是一群死人一般。她的目光久久地追逐着山间一双飞舞盘旋的兀鹫,他们正等着今天的正餐。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笑了笑,黑发散乱的面上,几乎看不到她勾了勾唇角。
  杰克站在广场临时搭建起来的刑台下面,外套里面塞着一支她曾从他手中挑选的“珍珠项链”,所有的尖刺都被提前削去,如同她们初见的那天。教堂钟楼上的大钟显示现在已经是九点四十,他被挤在人群之中,只巴望着能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在知更鸟的遗体边放上一朵玫瑰。
  而赛斯站在酒馆外老板娘特意用好几张桌子摞高的观刑台上,身边是面色阴郁的杰里米老板,赛斯自然是没有什么精力去考虑老板的心情如何的,他面露狂热之色地望着他的夜莺脖子上套着绞索,立在广场正中安静而乖巧。他只遗憾处死巫女的条例里没有斩刑,因为据说有种魔鬼在砍掉一个头后会原处长出六个头来。若非是如此,等行刑结束之后,他真想要扑过去亲吻她染血的头颅。
  不肯开口唱歌的夜莺也是夜莺,最重要的是,那是他的夜莺。
  是那个躺在玫瑰和百合见的已死之人无法夺走的夜莺。
  他至今记得昨天中午那个被他甩了很久的艾琳来到东方的树林找他,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却是从未出现过的疯狂的得意。
  她什么也没跟他说,只是递给了她一把钢锯。
  而常年游离这片树林的赛斯,自然知道金丝雀的巢在哪里。班尼迪克就坐在教堂门前特别设置的观刑台上,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天鹅骄傲的背影,看不到她窒息而死的景象,多少让他的监刑有些无趣。
  不过那也无所谓吧,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听到镇民闯进特莉雅家里却没有伤亡的时候,他多少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就是新一波的气愤。
  ——他就知道她不敢开枪的!
  他居然被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拿火铳顶着脑袋,而且最后还被吓走了!
  只是想起来,就足够他的牙根发痒了。
  重点不在于天鹅的死状,而是她死去这件事本身。
  纵然没落,他身为贵族的尊严也不容挑衅!
  少女的目光渐渐落了下去,从山间盘旋着的兀鹫,降落到那之下的林荫,白色的车马行进之地。
  巴捷尔地处山间,并非是什么重要地点的必经路线,四匹白马拉拽着的马车被身穿白色重铠的百余位卫兵们团团拱卫,正往山道上行来。
  跳脱的孩子们最先意识到了——他们并无那样的耐心专心盯着刑场上的巫女等行刑时刻的来临,孩子们悄悄拉拽着父母的衣角,引着他们往山道的方向看去,而他们的动作自然也惊动了他们的朋友和邻居,谩骂巫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化为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音。
  斯拉格夫人揪着手帕从教堂里面出来坐到丈夫的身边去,她望着巫女的背影,点一点头显得十分满意,然后下一秒,就看到那白色的军团拐出山道,向着巴捷尔的方向行来。
  “……东边并没有说哪位大人物要过来观刑吧?”斯拉格夫人略有不安地偏头问她的丈夫,而班尼的双眼发直,只望着马车之前,四匹白马马蹄起落统一。
  “四匹马……”斯拉格子爵的声音也带了些颤意,“至少是……公爵一级。”
  “公爵?!”斯拉格夫人震惊,“难道是米涅沃尔女公爵亲临?只为了一个巫女的处刑?”
  “不,不像是她。”子爵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喃喃轻语,下一秒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来不及同妻子解释任何事,因为接近广场的地方,白色的军团已经停止行进。因为无法断定来人是谁,镇民们也只能惶恐不安地向着军团所在的地方躬身致意。
  卫兵们的白色盾牌统一落地,轰地一声闷响回荡在整座巴捷尔小镇间,激起尘埃如同黎明时分浓重雾气,它们组成高墙,窥探的目光无法接近。
  没有人敢抬起头来,广场上一片寂静,只有脚步声向着刑台行进,不缓不急。
  而脖子上套着绞索的巫女,目视着来人,似乎也没有任何诧异。
  斯拉格子爵带着夫人躬身站在刑台一侧,心惊胆战地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他们的面前消湮无息,他们不敢抬起头来,只能看到来人一身白色的长礼服,翻起的袖口边角,有金线刺绣的荆棘纹印。
  “我见过那个图案!”被母亲牵着站在一侧的伊丽莎白轻呼出声,“就是特莉雅姐姐绣过的那个!她还说——”
  她没能说下去,斯拉格夫人狠狠地扯了她一下,痛的她再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特莉雅……特莉雅……”班尼翻过来覆过去地念着女儿曾经提过的少女的名,一个荒谬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型。
  “米涅沃尔女公爵,希丝特莉雅·沃尔沃斯因公不在封地,”他正安慰着自己那个预想全然不可能成真的时候,来人却静静开口,发出像是最终审判一般的声音。“本次巫女处刑,由我代行。”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拱卫在马车周遭的白色卫兵们便列队分行,将刑台、广场和人群尽数围拢。斯拉格和夫人在这个时候才敢稍稍抬起眼睛,却只能看到近乎白的淡金长发落在纹绣了金色荆棘的披风上,满映天光,如神明收敛翅翼。
  “那是兰斯洛特,”斯拉格的嘴唇颤抖着几乎逸出哀鸣,“他的封地在米涅沃尔之北,数位公爵之中,也是数他们两人……”
  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他终究发现那个不可能,正一点一点戳穿所有看似存在的荒谬,真切地站到人们的眼前去。
  踏上刑台的公爵抽出了佩在腰间的十字剑,泛着盈蓝光辉的剑锋迎住巫女的胸口,复又轻轻上挪。
  他笑了笑,一剑斩落下去。
  绞索从少女的颈间断裂,再往后便是束缚了她手脚的镣铐。白发的公爵执住她的手,手指从她的肩头划至指尖,因为粗暴捆绑所挫伤的伤口,如同被流水抚平般不见了踪影。
  那便是神赠的恩泽。
  他放了手,望着少女站在眼前,面上似生笑意。
  “失礼了。”他轻声说。
  “无聊。”女公爵轻斥一声,转身踏着白色卫兵们的铠甲组成的阶梯一路从刑台下行,如往常那般不紧不慢,不缓不急地向着马车的方向行进。
  兰斯洛特并不计较,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只有还站在刑台一边的斯拉格夫人急躁地看看特莉雅离去的方向,然后又望了望寂静无声的教堂,像是并不明白一个巫女,为何能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去。
  “殿下!”就在他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斯拉格子爵浑身一颤,却终究没来得及拉住她。
  兰斯洛特停了下来,微微偏头望向她,那双湛蓝的眼睛,如秋日的天空般让人寻不到边际。
  “那个女人——她是巫女!”斯拉格夫人急切地向这位公爵阐明,“她害死了我的儿子!这点全镇的人都可以帮您证明!这样的人必须得——”
  她倒了下去,瞪大了眼睛没能继续说下去。而那位公爵早已转身,向着车马的方向行进。斯拉格夫人倒在地上,两秒之后才有喷泉般的血流,从她胸口被剑贯穿的地方喷涌出来。
  伊丽莎白的尖叫还没能从嗓子里喊出来,就被她的父亲捂了回去,可是这一点并没有人在意,两位公爵都已经坐回了马车上,除了一位卫兵留下驾车之外,余下的卫兵都不再随行。
  兰斯洛特轻轻地敲了敲马车的窗框,得到回应之后,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不用留情。”巴捷尔小镇东面的楼馆里,披着黑色浴袍的特莉雅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进了议厅,原本在议厅里听候差遣的侍从们瞬间如同受惊的鸟群四散飞离不见踪影。她在长桌边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随手抓起兰斯洛特带来的羊皮纸调令,暗红的火漆上,烙着她熟悉的纹印。
  她丢开那张调令,飞速地浏览着所有摊在她面前的报告和文件,另一位公爵不知何时就已经站起,极有耐心地为她梳理尚含水迹的黑发,它们蜿蜒攀附在他的掌心,连着她一起,都像是一只湿漉漉的乌鸦刚刚淋了雨。
  在他为她拭干最后一丝水迹的时候,特莉雅也把桌上所有的纸张都甩到了一边去。
  “南面的和平比我想象的维持的要久。”
  “大约是试探你是不是真的离开了封地,”他无谓地笑了笑,一面将早先就遣人给她送来的、象征她米涅沃尔公爵身份的红宝石信戒重新推到她面前。同样的戒指他也有一只,是如矢车菊般华贵的蓝紫色,正安安稳稳地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现在征伐再起,我们需要你。”
  少女接过戒指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安静点头应允,那是早在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通过信鸽回绝了无数次的东西,终究是被她心甘情愿地拿了回去,哪怕她知道将要面对的,是比巫女和魔鬼都可怕百倍的东西。
  她低头看着那只流光溢彩的戒指,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了窗边,金丝的鸟笼还挂在那里,一只金丝雀在金栖枝上孤零零地站立,不唱不鸣。
  她打开了鸟笼的门——那翎羽金黄的小鸟儿振翅刺进了青白色的天幕里。
  “我就说不记得你喜欢过这样的东西,”他的视线在空掉的鸟笼里停留了两秒,转而温柔地眯起眼睛注视着女公爵的侧影,她的身体那么纤细那么美好,却埋藏着任何人也无法匹敌的能力。
  那是即使没有使用,也会不自觉地流淌出来的东西。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少女转脸望着窗外,“只是觉得爱飞的鸟儿不应该被关在笼子里,它们属于天空,属于它们自己。”
  “我不喜欢你这次的隐居地,”兰斯洛特随着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玫瑰枝叶所遮掩着的城镇方向,有因剧烈燃烧而生的浓烟滚滚升起,想必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马车只能路过漆黑的灰烬。
  巴捷尔这个在地图上小小的不易查找的点,这下就要真的消失而去,且不会有人注意。
  “你名下的城市没有一千也有数百,为什么偏偏挑了这里?”
  “战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女公爵安静回应,旋即无谓地笑了笑,又说道。
  “但是再残酷的战争,大概也好过这里。”
  他没有回应。
  城镇方向的鸦群被火焰和浓烟惊起,哀鸣着仓皇向南飞去,就和他身边的少女一样,即将为新的边境带去死亡的消息。
  只是这只乌鸦不是他的,就像知更鸟不属于园丁,诗人无法拥有夜莺,金丝雀不属于鸟笼,天鹅也不可能乖顺地依附在子爵的掌心。
  希丝特莉雅·沃尔沃斯。
  她属于她自己。chapter·6 尾声
  我们以何种姿态在世间存活?以泪水,或是以欢歌?
  你是世间生恨的爱,更是命运里无终的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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