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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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于做事情的时候并不觉得,此时略得闲下来,沈念禾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悚然而惊的感觉。
  她捏着手里的筷子,忽然就想起自己从前无意间听得赵、李两个账房说的话。
  “裴官人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却周全得很,我看他养那沈姑娘的架势,又像是养妹妹,又像是养媳妇,还像是养女儿,养了这样久还没养出个头来,我都看着帮他急。”
  “你知道什么,左右是自己兜里的,养来养去,又跑不脱,有什么好急的?你且看眼下叫那沈姑娘出得去外头,依我看,过不得两日就又要跑回来——这样好一个人,天下哪里找去?”
  当时那裴三哥已是同她说了想法,表过两回心意,沈念禾就有些听不得这样的话,虽然入了耳朵,却下意识地叫自己不去多想。
  眼下不知为何,那时两人说话的音调同那调笑的意味,倒是莫名其妙地在她脑子里又浮了出来。
  她原本还是嗤之以鼻的——这世间谁又少不了谁了?纵然最开始会有些不惯,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能适应。
  可眼下拿着竹筒喝那熟水饮子,又吃着照自己口味买的饭食,沈念禾却有些茫然起来。
  她性子肖父,比不得母亲果断干脆,做事情也缺少规划,更无明确的目的性,从前还被弟弟笑话过像个大钟似的,敲一敲就响一下,不敲就安安静静的,连动都懒得动。
  从前懒得动还不要紧,此时她懒得动久了,简直同陷入了沼泽当中一般,只是这沼泽便同温泉水似的,泡得她浑身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不想使。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般由着性子泡了,小心把人家水都污了。
  可情感上,又实在舍不得走。
  是真的舒服,熏得人发暖。
  她一面吃,一面想,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原是裴继安,便放下筷子,起身问道:“谢二哥醒了吗?”
  裴继安摇了摇头,回道:“方才醒了一会,又睡了,正好婶娘到了,叫我过来吃点东西。”
  沈念禾这才惊觉裴继安还没吃饭,一时也有些歉疚,忙取了碗筷过来给他盛饭,又道:“三哥方才怎么不说?早知道你也没吃,我吃一点就过去替你,白耽搁这样久——你饿不饿的?”
  如果放在往常,裴继安十次有十次都会说不饿,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却半日没有说话,只默默寻了张沈念禾的椅子,袖手坐了下来,等她给自己拿碗筷,又等她给自己盛饭。
  等到饭碗都摆到他面前了,裴继安也不伸手去拿,只抬头看着沈念禾,过了好半晌,复才问道:“今日那库房里头砖木那样高,你爬上爬下的,可有伤到哪一处?”
  沈念禾笑道:“我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爬那一点地方,哪里就至于伤到了?”
  又问道:“谢二哥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摔得下来?”
  裴继安顿了顿,道:“他点料的时候不小心,谁知被木料勾了鞋子同衣衫。”
  他口中回着话,心里却是莫名的有些酸溜溜的。
  自己关心处耘之外,也一样关心她。
  可自进得屋子以来她拢共才说四句话,其中有两句都是问“谢二哥”的。
  虽说谢处耘受了伤,确实应当多问一问,可那伤说起来也不算特别重,自己从前出去跑商的时候,曾经从船上摔得进河里,又被箱子砸了胳膊同腿,伤得比这还厉害许多,还不是咬牙撑着继续做事?
  怎的当时就不能叫她看见,也来关心一回?
  白瞎了那一回伤!
  这想法虽只是一闪而过,可等到醒得过来,已是叫他自觉丢脸极了,也不敢多想,忙把那念头抛在脑后。
  沈念禾没有多想,因听得郑氏来了,便把自己手中的碗筷放下,起身道:“不晓得婶娘吃了没吃,我去替她过来。”
  裴继安心中更不舒服了,开口拦道:“婶娘吃了才来的——你才吃多少,我看食盒里东西都没怎么动,等吃好了再去看,人又跑不掉。”
  口中说着,心里越发觉得谢处耘伤得实在不好。
  他另取了一双筷子给沈念禾搛了几样菜,道:“养了这许久才养出来的肉,再这样三顿两顿胡乱吃的,当真掉得没了,你哪里再生出来?”
  沈念禾只好老实坐下吃饭。
  她一边吃,裴继安一边给她添菜,又道:“我已是叫人去寻个边上的屋子,婶娘方才搬了些细软过来,今晚先一起住在此处,明日再搬过去,你且忍一忍,等过了这一阵子再回家。”
  沈念禾想了想,道:“也不用一齐都住在外头,等谢二哥好些了我同婶娘就能平挪回家,三哥这一处忙得很,实在不行,铺了褥子在小公厅里头住着更便宜,我每日回家把衣衫带回去,又带些饭食过来。”
  她全是从事情本身考虑,只觉得这样处置最为合宜,省了许多麻烦不说,也能叫这裴三哥轻松许多。
  然而莫名其妙的,沈念禾话一出口,就觉得对面人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起来。
  裴继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得出去,方才皱着眉道:“你一个人来来回回的,我放不下心,此事将来再说罢。”
  又给她的杯子里添了一点竹熟水饮子。
  他不光自己吃饭,还不住照应沈念禾吃饭。
  平日里沈念禾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自之前去了荆山下的小衙署开始,两人就时常一起吃饭,饭时那裴三哥一向都会给她搛菜盛饭,因他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叫她半点也没有留意。
  可今日才想到那赵、李两个账房的话,此时再来看,沈念禾却是莫名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好似确实照顾得有些过了头。
  她有一点想避让,便把碗挪开了,另举箸给裴继安也搛了一筷子菜,笑道:“三哥自己也吃,不用管我。”
  裴继安从善如流,立时把她夹进自己碗里的菜搛了,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到食物咽尽,却是给她回了一筷子菜,道:“这个好吃。”
  他声音低低的,眼睛里头含着笑,嘴角也上扬着,仿佛心情重新变得很不错的一般,还微笑地看着沈念禾,轻声道:“看来还是在外头吃饭好。”
  这话中若有所指,虽未明说,却做足了暗示。
  明明只简简单单一句,也没有什么暧昧的意思,可十分奇怪的,沈念禾就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
  她不敢多留,三口两口吃完饭,连忙道:“我去看看谢二哥!”
  急急往外走了。
  剩得裴继安一人坐在屋子里,面上的笑意却是慢慢收了起来。
  ***
  隔间里头,郑氏见得谢处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忍不住垂着泪同他道:“这是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实在遭罪!”
  那谢处耘正醒着,整个人的状态好似已经恢复了几分,还知道安慰她道:“一错脚就跌下去了,谁又猜得到这个?大夫同三哥都看过了,说是最多两三个月就能全好,腿脚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又道:“这实在不算什么,之前我听得秦大哥说,三哥去明州跑商,路上也受过一回伤,整个人半幅身子全是血,结果只躺了一天,把药一擦,伤处拿纱布一收,立时就又做事去了,比起三哥当日,我这实在不算什么!”
  郑氏啼笑皆非,把眼泪一擦,道:“这怎么能一样,你毕竟年纪小,你三哥……”
  她说到这一处,忽然想到裴继安去明州跑商时好似比此时的谢处耘还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好住了嘴,又拧了帕子给谢处耘擦脸,问道:“你伤成这样,还是要同你娘说一声,我一会叫人给她送信过去……”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着谢处耘。
  郑氏只以为这小孩必定要生气,已是想了许多话打算来劝,可奇怪的是,听得她这般说,谢处耘却是难得地没有发脾气,而是沉默了一会,复才讥诮似的笑了笑,忽的伸手身上的腰带扯了下来,递了过去,道:“也不必说什么,只把这个给她就是。”
  送根腰带给廖容娘,这行事实在没头没脑的,郑氏便道:“你这小孩子脾气,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要作怪!”
  正巧这时沈念禾从隔间过得来,见两人在说话,又见谢处耘半靠在床榻上,很有几分精神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惊喜,笑道:“谢二哥醒了?”
  又转向郑氏道:“婶娘去吃点东西罢?再去换身衣衫,你跑了这一路,怕是晚上吃的不够,肚子要饿。”
  郑氏急急忙忙来得此处,肚子虽然不饿,确实出了一身的汗,便也不拒绝,很快走了。
  沈念禾就走到谢处耘床榻边上坐下,就着方才郑氏打的水给他拧湿帕子,却是忽然听得那谢处耘道:“今日……多谢你了。”
  声音里头带着两分别扭。
  沈念禾把那湿帕拧得半干,口中则是道:“那砖瓦料堆得太高,下回再遇得这样的,谢二哥千万要小心些。”
  谢处耘原本的脸是朝着外头,此时见沈念禾进来了,替了郑氏的位子,却是把头半侧去了里边,也不等沈念禾把帕子展开,就伸出手去接,道:“我自己来罢。”
  沈念禾本也没想过给他亲手擦,昏迷时是无法可选,此时倒是有些不妥当了,便爽快把那帕子递了过去。
  谢处耘接过帕子,也不着急擦脸,仍旧把头侧着,瓮声瓮气地道:“你坐下,不要站着。”
  他只有一张脸好看,此时头发乱得很,脸上也憔悴极了,不想叫她见到这样的自己。
  第229章 打下手
  方才郑氏在的时候,谢处耘一句废话都没有,老老实实地躺着,眼下换了沈念禾过来,他却是诸多要求,一时叫对方给自己倒水,一时又说身上冷,想要添被褥,才转过头,又说自己肚子饿,想要吃点好克化的东西。
  沈念禾从前刚得知自己双腿残疾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段时日,其时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人也不想见,脾气古怪得很,是以看着谢处耘如此模样,颇有些感同身受,便耐着性子一一照做了。
  因听得他说想要吃酸梅汤的东西,还以为是伤病时口苦难受,只把不准他能不能吃,就转去隔间寻裴继安。
  她却不知道自己一出此处房舍,那床上躺着的伤者就把头重新转了过来。
  谢处耘手中还捏着沈念禾给他的帕子,那帕子湿漉漉的,被攥着已经要滴水,便如同他此时的心情一般,阴郁潮湿,皱巴巴的。
  他望着沈念禾走得远了,再见不到她的背影,复才转过头左右探看,想要寻一方镜子出来,只是看了半日,也没瞧见。偏他略动一动,腿脚上就疼得厉害,试了几回,也只能作罢,又躺得回去,坐在床榻上出神。
  一旦一个人独处,就容易想得多。
  谢处耘日间受伤,跌倒在那木料砖瓦堆下头,先还认定必定有人来救,然则呼救多次未果,屋子里头寂静无声,只剩自己见得腿上血不住往外涌,一时之间,当真以为再等不到救助,就要丧命于此。
  就在那绝境当中,忽听得有人的声音,及至见得沈念禾的脸,当真久旱甘霖,及时之雨,莫过如是。
  他正当年龄,青春少艾,本对对方就是有一点想法的,被其所救,更是难以自持起来。
  只想到三哥的心思,谢处耘心中就又是焦虑,又是愧疚。
  然而一时觉得前次那蠢家伙给过承诺,说她必定不会嫁进裴家,当时那样斩钉截铁,信誓旦旦,毕竟是名门之后,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
  然则一时又觉得,三哥那样喜欢她,便是她不嫁给三哥,难道自己又有脸上前了?
  复又心中生出一股子厚颜之心:比起那沈念禾,三哥一向更看重自己,况且凭着三哥条件,什么样的好女儿家不能堪配?除却姓沈的,必定另有其余更合适的,等过了这一阵,哪里还会把什么念啊禾啊的看得太重,届时只要他去求,三哥心疼他,多半心中再有别扭,也不会怎么说。
  只是想来多半还是会别扭。
  当真要为了自己这一点小心思,叫三哥心中难受吗?
  谢处耘左思右想,腿脚又痛,心里又不舒服,再想到自己受了伤,库房那一处不知会交给谁人去管,好容易搭起来的架子,就这般全然便宜了旁人,躺在床榻上,当真有一种满腹怒气同难受无处发泄的恼怒。
  等到他回过神来,却见手中攥着的湿帕子已经被拧出一大股水,浸在浅色的被褥上,压出一大滩难看的水迹。
  谢处耘发了一会呆,却是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声,抬头一看,见得裴继安进了门朝着自己走过来。
  裴继安坐去床边,先伸手去探谢处耘的头,又道:“张嘴。”
  谢处耘下意识地就长大了嘴巴。
  裴继安先看了他的舌头,又去探他的脉搏,最后看了看伤处的药,见得一应并无什么毛病,便道:“除却头痛同腿痛,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处耘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张口叫道:“三哥!我伤了腿,会不会今后不能走路了?另有库房那一处怎么办?”
  裴继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瞎说什么,你这伤不打紧,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好了,至于库房……前头都是你打的底子,今后论功,不会少了你的份……”
  又道:“是不是口苦?你眼下有伤,酸梅汤收敛,最好不要吃,一会我给你把猪骨斩块用糖醋了,尝着是差不离的味道。”
  旁人无事,谢处耘仍旧心中惴惴不安,将信将疑的,此时听得裴继安斩钉截铁,他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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