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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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昼叶甚至都快记不清那些给她传纸条的人的脸了。
  但是她记得, 自己拒绝了每一个人。
  当时有一个元培学院的大一男孩, 在给师姐递纸条时,甚至在她的书里夹了一支紫色的燕子花。
  ——和一个异性开始一段关系是一件非常玄妙的事情, 非常考验感觉。无论对方有多优秀, 但是如果不来电的话,对方做什么都没有用。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看了看那纸条。
  那纸条真正吸引她的地方是纸条引用了一句来自巴勃罗·聂鲁达的诗。
  ——年纪尚青的巴勃罗·聂鲁达写给他的情人的,那首著名的《二十首情诗》的第十四首。
  沈昼叶抬头看了一眼在上课的陈啸之。
  阳光拢在这个让她感到陌生的人身上。二十五岁的他相较过去又抽了条,英俊的面孔褪去她曾经熟悉的稚气,变的棱角分明——他站在讲台上的模样,称得上光芒四射。
  不是所有人都能讲出这样的课, 做出他那样的研究,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清晰的逻辑和恐怖的知识储备,创新能力和思维。
  陈啸之已经很陌生了。沈昼叶发着呆想。
  ——可是,二十五岁成人的他身上的每一分光芒,都能看到年少的陈啸之的痕迹。
  那光芒荣耀的少年还在这里, 只是他长大了。
  ——沈昼叶甚至难以说出口,可这年轻的教授好像就是为天体与宇宙,为万物之理而生的。
  下一秒,在金黄的阳光和花影的笼罩之中,陈教授在黑板上画了个巨大的扇形表示恒星结构空间,将粉笔一扔,以一口标准的美西口音问下面的学生道:
  “所以,要想知道恒星的结构,是要靠学者们建立模型,进行下一步推论的。我们显然不可能在温度几千上万度的恒星上钻个洞,看看他们里面长得啥样。”
  “我们都知道,宇宙恒星几千度高温可以让人体瞬间气化。”陈啸之漫不经心地说:“——连骨头都不剩。”
  “而我们天体物理学家的观测本身就是在燃烧预算,因此我们在进行实际的观测前,必须要有足够的理论支撑。也就是我们的假设与推论必须要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要无懈可击。”
  陈啸之又道:“因此天体物理学的一个重要的研究手段之一,也是它和其他应用类学科的不同——我们首先需要简化假设,然后列出基本的方程组,找出相关的边界条件,最后再进行实际的观测来检验我们的假设。”
  陈啸之问:“我先来问问第一步,你们如何简化假设。”
  “假如我,”年轻的陈教授拍了拍手指上的粉笔灰,锐利地看着下面的学生,问:“想知道一颗恒星的结构……那么首先,我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模型?”
  下面一个黑人女学生不知说了什么,全班都在大笑,连陈啸之也在阳光中弯了弯眉眼。
  沈昼叶愁眉苦脸地喝着苦咖啡,发觉陈啸之居然很有一种老师的和蔼。
  “完全错误。”陈教授友好地道:
  “而且我发现你的流体力学知识非常薄弱,你甚至都没考虑这个因素。”
  那黑人女学生一口奥尔良口音,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陈啸之说:“我还没有修流体力学。”
  陈啸之笑了笑:“那你最好修了再来,否则修这门课会遇到很多困难——我找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你们将如何建立模型?”
  沈昼叶拿起陈啸之送的三倍浓缩黑咖啡,捏着杯套小小地抿了下,看着他发呆。
  他这不是能对别的女生笑么,沈昼叶头顶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个装着小想法的小气泡。
  接着,如同破窗效应一般,一连串的气泡卟噜噜噜噜地冒了出来:他能对素不相识的学生笑眯眯的怎么对我就这么凶……就算是前女友,也有点太凶了,当我是个死人也行啊……
  那一串想法泡泡一个接一个,沈昼叶感到有点委屈。
  下一秒,被沈昼叶内心辱骂的陈啸之走下讲台,在沈昼叶的桌上重重一拍。
  “第一排只有你,”陈教授一对上沈昼叶,那美西口音瞬间变得极其找茬:“c位的这位小姐,告诉我,你怎么建立模型?”
  “……”
  沈昼叶一听就知道,陈啸之是来给她下马威的。
  他还在那咖啡杯上拍了拍,动作有点坏脾气,示意她快点回答。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吧!沈昼叶一想其他学生的待遇就觉得又生气又难过——她看了看那扇形和满黑板的板书,心想这他妈是什么多难的东西吗?你这么看不起我?
  “这些推论的前提,”沈昼叶眯起眼睛:“应该是恒星在自身引力和内部压力作用下,内部具有辐射转移的流体球,满足无磁场和非相对论与球对称的条件。”
  这思路应该是正确的,沈昼叶想。
  陈啸之:“基本正确,还有呢?”
  “——理论模型应是一个孤立的行星体系,”阳光洒在沈昼叶的胳膊上,她坐在椅子上,想了想道:“只受到自引力和内部压力的作用,而且满足流体静力学的平衡。”
  陈啸之眯起眼睛:“定义球对称的意义。”
  “……”沈昼叶心想这点小问题你不能去问别人吗……然后她说:“同心球层,单一球层的物质是均匀的。”
  陈教授:“用什么方程?”
  “……质量分布方程、流体静力学平衡方程、能量平衡方程、能流方程。”沈昼叶回忆了一下最后一个方程的英文名,那些名词她几乎已经五年没碰了,因此记忆有些生疏——然后沈昼叶笃定地说出最后一个名词:
  “——几乎所有的物态方程。应该不会有遗漏了。”
  沈昼叶说出最后一个方程名时,头微微抬起,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陈啸之。
  窗外刮着大风,而她说得实在是太过流利,下面立刻有学生大喊bravo。
  沈昼叶心想我估计不会被夸——
  ——而接着下一秒,陈啸之就拍了拍她的桌子,带着一丝找事的意味,说:
  “回答得不错,但别这么看你老师。你看上去像要吃了我。”
  沈昼叶:“…………”
  沈昼叶看着她熟悉的陈教授那张脸,满脑子只剩一句莫名其妙的、抽象的话——那句话是她一个师妹网恋遇到渣男后在办公室一边砸桌一边重复的:
  ‘我透你妈。’
  ——你只是想找我事儿!
  -
  下午三点多,加州的太阳又沉下去了些,天穹湛蓝,风吹过窗外剑兰。
  讲台上,陈啸之对下头的学生们道:“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回来继续。”
  阶梯教室里里瞬间炸锅,变得比原先更加吵闹不堪,有些围着格子衬衫的女孩去外面上厕所,有一两个人上去问陈啸之问题,他就倚靠在讲台上散漫地与那些学生沟通。沈昼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抿着苦咖啡,翻那本红皮的课本。
  陈啸之的课上得很好,她也做了不少笔记。
  ——但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差呢。
  沈昼叶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有点难受地坐在桌旁叹了口气,抬起头时看到成年的陈啸之笑着拿着支笔,在一个学生的笔记本上点了几下。阳光镀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浪漫与和煦。
  沈昼叶呆呆地坐着,想起他训自己的样子,片刻后感到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啪地一声栽进了书里。
  ……这不是她的世界。
  ——沈昼叶已经二十五岁了。
  这是她在大学里的第八个年头。
  ——大一新生尚且和大二有很大的不同,许多人一眼就能看出入校一年与入校两年的大学生的区别,大四毕业的照片与大一对比,几乎是判若两人的。
  四年尚且如此,八年呢?
  沈昼叶就算来上本科的课程,也已经没有了本科生的活力。
  她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朋友,也没有依靠可言,犹如一支荒野里的枯木。虽说陈啸之没有认真怼她,但她只是这课程、甚至这大学的过客也是不争的事实——沈昼叶享受不到缤纷多彩的生活,没有派对也没有熟人,与周遭环境永远格格不入。
  苍白透明得像一张漂在水里的花瓣,浪一翻便会沉入水底,再无踪影。
  就像她过去的那几年一般。
  ——那是一种没有归属的孤独。
  沈昼叶趴在书里,听见窗外风声呼呼作响,像是将刮来一整个囫囵的秋天,她还听见上面陈啸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闭上了眼睛,趴在书里,试图稍微眯一会儿。
  可是,下一秒,‘咚’地一声,一个沉重的书包砰地砸到了沈昼叶的身边!
  沈昼叶一惊,抬起头来——
  她面前站着个年轻的西班牙裔青年。
  这青年个子颇高,手还拽着自己的书包带,一头微长的深棕色卷发,眼睛则是一种深黑色。他身上有种难言的、诗人般的浪漫气息,穿着件简单的连帽衫和牛仔裤,对沈昼叶笑道:
  “hi,i’m garrett。”
  沈昼叶呆了下,下意识地挪开自己的外套,给这青年腾了个位置。
  然后在灿烂的阳光之中,这西班牙裔青年又以别扭,却又有点绅士的的中文问她:
  “小姐,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
  ……
  沈昼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以英文道:“你可以和我说英语的。”
  金黄的光映着窗外的花枝,剑兰吐露花苞,沈昼叶给他挪了点位置,可这个叫加勒特的青年却没有坐在她身边,而是给沈昼叶留出了一个舒适的距离,与她空出了一个位置。
  “garrett perrotta,”加勒特伸出只手,对沈昼叶笑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沈昼叶笑得眉眼弯弯,配合地与加勒特握了下手,说:“april shen。”
  “你上课的表现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加勒特笑着说:“你的名字也很好听——april,四月,是春天。”
  沈昼叶觉得这个人非常有趣,友好道:“——这是我爸给我起的名字,我中文名不叫这个,但也差不太多。”
  加勒特饶有兴趣地问:“给女儿起名叫四月吗?”
  “是呀,因为我是春天出生的,”沈昼叶笑着说:“而我妈妈又有首很喜欢的诗,叫《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我的英文名就叫四月了。”
  加勒特笑道:“是个很美的名字。”
  沈昼叶礼貌地说:“谢谢。”
  “你下次课还会来吗?”加勒特温和又有点风流地问:“还是你只来这一次?”
  沈昼叶看了一眼陈啸之。这说自己要吃了他的骚鸡正靠在讲台上,人模狗样地给学生讲题——沈昼叶感到了一丝自闭。
  沈昼叶对他说:“……这个学期我应该都在。”
  “讲课的人是……是我的导师。”沈昼叶叹了口气:“是他要求我来听他上课,所以我应该会旁听到期末,所以回答你的问题,下节课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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