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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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冰原失笑:“怀清这孩子,朕平日里看着沉稳矜贵,伶俐通透得很,也是家里精心教养过的,岂会如此就让人看出来行迹了?”
  丁岱迟疑了下道:“听闻在文会之前,众人求签,怀清公子却是抽了支不太好的签,因此面上有些下不来,之后又遇到云侯爷这事,文会上人人作诗只有感而发,十首诗赋,倒有八首颂云侯爷的,怀清公子到底年少,这才藏不住了。”
  姬冰原问:“是什么签?”
  丁岱自然是早默记了下来备着皇上垂询,自然连忙道:“是支中平签,万人丛里逞英豪,便欲飞腾霄汉高;争奈承流风未便,青灯黄卷且勤劳。”
  姬冰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也能当真的?朕当年求签,十支倒有九支下签,不也走到今日了?”
  丁岱笑道:“想来怀清公子年幼,尚未经过什么事,又或者当着众人面,有些挂不住脸罢了。”
  姬冰原也不说话了,将屈老太傅那奏本拿在手里颠倒了几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丁岱:“你觉得屈老太傅所言如何?”
  丁岱谨慎道:“屈老太傅三朝元老,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言。”
  姬冰原却是笑了下:“屈老太傅当初受过长公主恩惠,如今看顾小辈,他是怕吉祥儿风头太过,得罪了未来的储君,将来朕不在了,他失欢于新君,下场不好。”
  事涉未来储君,丁岱噤声,不敢再说话。
  姬冰原将奏本掷回台上,冷笑了声:“朕若连自家小辈都护不住,还做什么皇帝。”
  丁岱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进言道:“老太傅说的,让云侯爷去禁军、京军历练,也是用心良苦,军中大多是旧日长公主提拔过的将领,自会看护提携侯爷,磨砺个几年,功劳也有了,根基也深了,自是肱骨之臣。”有了军权,自然也就能护住自己了。
  姬冰原道:“孩子还小,去吃那些晨昏颠倒、值日当班的苦做什么?”
  丁岱有些无语,想当年陛下在侯爷这个年纪,已领兵在外,厉兵粟马,连夜行军,上阵杀敌,什么苦没吃过,这会儿倒是一副溺爱纵容的长辈样子摆出来了!
  眼看这明君在教养孩子上却有些失之溺爱,丁岱哪里敢再提,只是低头附和。
  姬冰原只问道:“今日吉祥儿是和谁一起的?”
  丁岱道:“是定国公府上的四公子,在文昌庙又遇上了怀素公子,后来回城后,与怀素公子三人一道去了百戏馆去看了摔角,直用了晚餐才各自回了府。”
  姬冰原回忆了下:“姬怀素?这孩子倒也算沉稳内敛。”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果然中书省收到了好些奏本,奏闻昭信侯云祯一箭解困免灾,为国为民,请君上嘉奖褒扬,加官进爵。姬冰原翻了翻那些奏本,摞在一旁,看了下时间,又是午时了,便让丁岱又去学宫那儿,将云祯接了过来。
  两人用了午膳,姬冰原才笑着问云祯:“听说你昨儿如天神降临,一箭救了上万百姓?”
  云祯一怔笑道:“陛下哪里听来的,这般夸张,也就是凑巧遇到,只怕失火惊了百姓,引起践踏,正好箭在手边,就射了,也并没有上万那么多。”
  姬冰原笑着道:“今儿奏本都是夸你的,你自己看看吧。”说完点了点桌上那叠奏本。
  云祯拿来随手翻了几本,看了下落款那些上折子的人,赫然却都是前世那些弹劾自己与朱绛合籍成婚,荒诞不经,秽乱纲常的那些言官。
  当年他年少气盛,任性上了奏,但真被弹劾的时候,看到那些言辞如刀如海,心中多少还是凛然生惧,要不是当初皇上一力护着,他当时未必能顶住那些弹劾。虽然最后并未得善终,什么纵情恣意情深如海都变成了笑话,但当初那每一个弹劾过自己的言官,他都牢牢记着。如今这一世,这些鸟人,岂有如此好心?
  他冷笑了声:“拉倒吧,这不是夸我,竟是害我呢,陛下千万莫理他们,我寸功未立就承了爵,书也没读完,也并没有那什么忧国忧民的心,不过是偶然撞上了,适逢其会,随手为之罢了。”
  姬冰原眉毛一抬,眼角已带上了笑容:“怎的如此谦虚?朕正想着给你再加一级禄米,再给你下个旨意褒扬一番。”
  云祯摆了摆手:“皇上千万别,这是捧杀,我不要。”
  姬冰原料不到云祯这样坦荡,几乎失笑,怎有人敢在君主跟前说捧杀二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是姬冰原当真有着捧杀的心,云祯这话几乎是诛心之言了,姬冰原早就知道外边有流言,说自己待云祯好,是为了纵他捧他养废了他只为收兵权,他虽不屑不惧流言,却没想到云祯竟是一点不曾猜疑君上。
  这孩子,竟像是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姬冰原有些怜惜,吉祥儿纯挚天真,不谙世情,却偏偏有着小动物一般的直觉知道避开危险,他乾纲独断,执政多年,刚才看到这些奏章,岂有不知这些言官捧杀的心?叫云祯看,只是想教他一番道理,没想到全然没用上,他全然就没想过什么嘉奖进爵,更没觉得这是多值得夸奖的事。
  他统御六宇,臣子们个个看着也是披肝沥胆,赴汤蹈火的忠臣,但哪位心里不想着伴君如伴虎、天高难问,纷纷留着后路,一心防着他惧着他?天子无私无偏,这原也是天子要的效果。
  但这孩子居然信他。
  他心里百感交集,将那些奏本放了回去,缓缓道:“你能看到这是捧杀,朕心甚慰。”
  “屈老太傅昨日连夜进宫,只为了护住你,怕你少年成名,被人哄得上了高处,功不配位,反受其害,但若是朕不奖赏你,又怕你心生怨言。”
  “如今看来,倒是朕和屈老太傅,都轻看了你的心性。”
  云祯愕然抬头,脸上涨红连耳根都红透了:“陛下……过誉了,老太傅也……”他一时期期艾艾,竟然被皇上这难得的夸奖激动了——他哪里是什么心性好,他不过是重活过了,知道这些言官们都是什么鸟人罢了,哪里当得起皇上这般夸赞。
  姬冰原忍不住又想笑,不想要加官进爵,却被自己这样一句夸奖打动了?他想了下,不得不承认屈太傅的确才是为云祯长远打算,世事无常,云祯手里,还是得有兵。
  姬冰原按了按桌角,看眼前孩子细皮嫩肉的,又有些心疼,他想起云祯手里那一掌的弓茧,知道孩子未必不能吃苦,是自己舍不得罢了。还是没养过孩子,说起来都知道孩子宠溺便是害了他,但轮到眼前,却是舍不得吃苦。
  姬冰原长叹了一声,整理了下心绪,温声道:“你身子骨弱,大病初愈,且先在上书房读书,等天气好一些……”他停了下,不由觉得天热不好,但是若是拖到天寒,那更辛苦,实在委决不下,只得含糊道:“就让你去九门带带兵,熟悉下防务。”
  云祯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了:“真的?太好了!”
  姬冰原越发觉得头疼,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可以自己先看看想去哪儿。”得找个靠谱的人陪着他照应他才好,高信吗?太糙,不放心……姬冰原不过数息,已在脑海里过了数个人名,却竟无一人可堪托付。
  云祯不知姬冰原这一番百般思量,只喜滋滋道:“臣府上也养了好些护卫,也很可以用,到时候容臣也带上,好好历练一番。”
  第20章 绿萼
  云侯爷一箭免灾的事,最后只以宫里厚厚赏了不少金银了了。
  仍有言官不知深浅,朝堂上公然奏报,为云侯爷请功。
  姬冰原神色不辨喜怒,只是缓缓道:“朕前日问过昭信侯,立此大功,可要什么封赏,他只说朝中爵位,论功行赏,他才领了父爵,这一点微末功劳,尚不能报君上对云氏的恩眷,不敢论功。朕看昭信侯年纪虽幼,见事倒是比朝中不少臣工们明白许多。”
  “云侯爷尚未及冠,也未领差使,朝中诸公,就忙着做出这样一番趋炎附势的心急样子来,难道诸位不知德不配位,功不当其禄,能不当其官,是什么下场吗?”
  那出班奏事的言官已跪了下来,汗透重衣。
  姬冰原心下早已大怒,面上却仍然丝毫不露,只道:“朕知道诸位臣工,惯于袖翻乾坤,什么架桥拨火,祸引东墙,这些事做来轻轻松松,但长公主为国为民,忠君报国,身后只留下这一子,朕少不得看顾一二,诸君只看在幼子失祜,茕茕孑立的份上,做事且摸摸良心罢!”
  这话就极重了,左右丞相连忙出列,带领百官大礼跪拜,请君上息怒。
  姬冰原却只是站起来一言不发拂袖入内。
  不多时里头传出旨意,给事中刘迁立身不正,朋比为奸,包藏祸心,欺君罔上,即令解职返乡,永不叙用。
  御前侍卫们上前将那颓然的言官褫夺衣冠,驱逐出殿,群臣们面面相觑,今上一贯肃穆端庄,一言九鼎,极少喜怒形于色,是个明君。罢免言官这事,他是从来未做过的,如今这第一遭罢免言官,却偏偏为着进言封赏这样的小事,罢官解职也就算了,甚至还扣上了欺君罔上,朋比为奸这样的罪名。
  三朝后诸位臣子们低声的议论纷纷着,左右丞相回了中书省,右相刘高云低声问左相方中平:“方相以为如何?君上今日是否有些过激了,这封赏一事,觉得不妥,驳回或是留中再议便是了,如何当朝降罪,留下这罢免言官的话柄来?”
  方中平笑了下:“陛下这是恼人拿着云侯爷做幌子,挑唆他不学好,这是杀鸡给猴看,省得那些人又拿云侯爷来做文章。”
  刘高云这下以为得了真意:“所以,之前流言猜陛下猜忌昭信侯,想要压制收权是真的了?”
  方中平看了眼刘高云,实在觉得与这样笨人同在中书府,实在有些烦恼,只得细细道:“刘相再仔细想想吧,皇上若是要收权猜忌,正该高高捧起昭信侯,昭信侯年轻,这德不配位几年,浮躁不成气候,自然也就散了。如今这般小心爱护,甚至为了他杀鸡骇猴,雷霆震怒,截断那起子小人再拿云侯爷做文章,正才是圣眷隆重,用心良苦啊。你只看着,到时候昭信侯必然是要历练栽培,多半是军中。”
  方中平又笑了下:“我看这朝中是有聪明人,揣摩君上心思,逢迎君上,这却是想错了皇上。我们这位皇上,这些年来我冷眼看着,竟是光明正大,不好那等阴私权术的。这等立身不正的言官,罢免得好!陛下骂得很对!”
  刘高云满目迷茫,方中平却颇觉跟了圣主,也不理他,自去处理政事去不提。
  这边昭信侯府,云祯却不知道朝上因为他起了这么大风波,因着春闱将近,翰林们不少都去出题,全都,今日学里轮值翰林不足,便又放了一日假。
  云祯闲在家里,写了几页大字,十分不耐,他本就不爱习字,便是这一世,他愿意苦练弓箭,却仍然没有耐心在这些诗书上,想来他完全继承了他母亲在这方面的体质,毫无天赋。
  他扔了笔,转头看到令狐翊站在一侧发呆,挥手招呼他过来:“明儿我有个策论的作业,字不多,你帮我写一下,我出去散散心。”
  令狐翊一怔,走了过来,云祯起身出去,也没叫人伺候,只看外边春光明媚,和风柔软,拂面吹来直教人浑身懒洋洋的,越发觉得自己做得对,有神童在,自己何苦来哉,立时将那些作业扔到脑后头,十分心宽地赏花起来。
  侯爷的花园里自然是好的,虽然定襄长公主生前并不如何爱花,但花匠自然会打理好给他,杏花、梨花、李花、海棠、桃花,全都热热闹闹地开了,蜜蜂飞得到处都是,空中细碎花瓣犹如雪一般。
  他在园子里边赏花边一遍遍回忆着前世的每一个节点,想着自己该做什么,却忽然听到花园一角有低低的欢呼声。
  他看过去,果然看到几个园丁、仆妇在笑道:“果然真的开出来花中央也是绿色的!旭哥儿好生厉害!侯爷知道了一定会赏你的!这在市面上能卖三千金呢!都能够把我们全家卖了!”
  云祯起了兴头,笑着过去问道:“什么稀罕花儿?”
  众人看到侯爷出现,忙着行礼不迭,云祯却已看到他们围着中央有两盆月季,却是绿瓣绿蕊,一泓碧色透出清气来,盈盈花瓣,风姿袅娜。
  云祯已笑了:“绿萼呀,真不错,谁种出来的?重重有赏。”
  花工知道云祯一贯和气,忙笑道:“却是这位旭哥儿种出来的,里头还有三十盆,全都打了花苞了!”
  云祯转头看到一个少年正拜下来:“见过侯爷,奴是罗旭,编在玄武班,这绿萼的培养原是家里秘术,到了侯爷这里,侯爷待奴恩深似海,便想着孝敬侯爷则个,不过这绿萼却不是时时能得,因此只能先试着种种,没想到侯爷福祉深厚,今儿这两盆花打开了,里头居然连蕊都为碧色,着实难得,想来里头那三十盆也稳了。”
  云祯低头看了眼那少年,果然有印象,笑道:“果是奇技,你知道孝敬,这很好。”
  罗旭脸上涌上喜色,他文不成武不就,出身也差,家里养花的,去岁花遭了虫灾,家里产业不继,只能卖了儿子,他到了侯府,却是想要一意争先,在侯爷跟前露露脸,好不容易琢磨出这么条路子,果然奏效了。
  云祯倒不以为意,他选出这些人来,本来就是要鼓励他们人人争先。只又看了眼那犹如碧玉雕成的花瓣,喜道:“就把这两盆修剪下,收拾干净了,着人送进宫去给皇上,就说府里侥幸栽培出来的,孝敬皇上的。”
  那罗旭脸上涌上了喜色,云祯道:“把这花如何栽培的你也细细写了,让人一起随请安折子递进去。”
  罗旭连忙道:“还请侯爷赐个名。”
  云祯看了眼那嫩绿色花瓣,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傻了?自然是让皇上赐名了,他若是真赐名下来,你可就出名了。”
  罗旭喜色更盛,跪下谢恩。
  云祯却又吩咐几句后,便也撂到了脑后,转头想继续去练他的拉弓,却见司墨来报:“侯爷,罗长史和章先生求见您。”
  云祯没放在心上,顺口道:“请他们到花厅坐吧。”
  他过去,罗采青和章琰都站了起来,笑着向云祯恭贺:“听说侯爷一箭成名,我们特来恭贺。”
  云祯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是碰巧遇上而已,两位先生就别再夸了,这几天我都听烦了。”他也不过是无心之举,万万没想到如今是哪里都是焦点,搞得他连出门都不敢了。
  罗采青笑道:“侯爷少年英雄,人们自然是仰慕,只是今日朝中出了件事,与侯爷有关,我们听了,少不得替侯爷担忧,特来问问侯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云祯奇道:“出了什么事?”
  罗采青道:“今日朝会,给事中刘迁朝中奏事,要给你请封嘉奖,被皇上叱责其立身不正,朋比为奸,包藏祸心,欺君罔上,即令解职返乡,永不叙用。”
  云祯想了下,想起刘迁当初可不是那个骂自己的急先锋,跳得最高骂得最毒的那条疯狗吗?幸灾乐祸道:“皇上锐眼如炬,罢得好,罢得妙!”
  罗采青和章琰对视一眼,章琰笑道:“我等担心侯爷知道了此事,误会皇上这一片良苦用心,生了怨怼,反触怒陛下,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多虑了。”
  云祯满不在乎道:“皇上问过我要不要加官进爵,我当然辞了,这些人这么上赶着捧杀我呢。”
  章琰目光一闪:“皇上居然还问过侯爷?难怪昨日宫里又有厚赏,原来是为着这个。”
  云祯道:“昨儿在学里用午膳的时候,皇上问我,我辞了后,皇上很高兴,说我见事明白。”
  罗采青再次捕捉到个关键信息:“皇上居然赏了侯爷共进午膳?这可是莫大恩宠。”
  云祯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进学以来,皇上说学宫里的饭食不好,都是让我过去和皇上一块儿进午膳的。”
  罗采青与章琰都呆了下,然后脸上都现了喜色,章琰笑着道:“侯爷此次应对极好,想来入了皇上的眼,侯爷年少,切莫贪功冒进,来日方长,厚积薄发才好。”
  云祯道:“章先生说得极是。”
  章琰看着云祯一片天真烂漫,心念数转,也没说太多,只又说了几句,才起了身和罗采青出去。
  罗采青一行笑道:“这下章先生可放心了吧?我一直说侯爷深得圣眷,章先生还忧心成这样,我说实是杞人忧天了,陛下既敢在朝廷叱责罢免言官,定然也已给侯爷分剖明白了,这进不如退,厚积才能薄发的理儿,皇上明白着呢。侯爷也是一片天真烂漫之心,难得全没在意这些名利,章先生刚才怎不再多教他几句御前应对之法,不然他日日在御前,万一做了什么,触怒圣颜,反倒不美。”
  章琰看到路过的司砚让人小心翼翼捧着两盆蒙着轻纱的花走,已是叫住司砚问道:“小哥这是要去哪儿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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