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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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邀请您和我同乘一辆马车吗,我的兄弟?”国王说道。
  菲利普点了点头,“谨遵您的吩咐。”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词,仿佛都是从喉咙眼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的一般。
  仆人们连忙打开载着爱德华从城里来此处的那辆马车的车门,爱德华示意菲利普先上车,菲利普点了点头,踩着踏板登上了马车。爱德华跟在他身后进入车厢,坐在他对面的座椅上。
  那位刚才打开车门的仆人又关上了车门,有人给罗伯特牵来一匹马,他立即翻身上面,轻轻夹了夹马腹,跟在国王的马车旁,一路向城里跑去。
  第103章 未婚夫
  爱德华靠在座椅的靠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斜着身子靠在马车的外壁上,看上去似乎在欣赏着窗外飞速向后退去的风景,然而事实上他的余光却始终落在对面坐着的西班牙的菲利普身上。
  平心而论,这位那不勒斯国王的长相实在是平平无奇。哈布斯堡家族来自德意志,然而经过两代与伊比利亚半岛人的通婚,菲利普的长相看上去已经是一副典型的西班牙人面孔,只有那标志性的大下巴,提醒着旁人他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岁,然而那张胡须茂密的脸已然初现老态,额角的发际线也一路向后退却,如同退潮时海水退去之后的滩涂。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睛看上去异常冷漠,据说只有谈到宗教问题时,那双眼睛里才会冒出狂热的光芒,如同沉睡多年的死火山突然有一天开始向外冒烟一样。
  与玛丽公主相同,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作为天主教世界的保护者查理五世皇帝的继承人,这位年轻的君王众所周知的夙愿就是将天主教的光辉洒遍全世界。而英格兰作为如今最强大的新教国家,她的国王也在欧洲大陆的新教徒中享有崇高的地位,许多新教徒都寄希望于英格兰将他们从天主教强国的桎梏当中解脱出来。
  这样的两个人,如今却被迫挤在同一辆马车里,这令人尴尬的场面无疑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那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如同冬日阴沉日子里那铁灰色的天幕一般,笼罩着整个车厢,让马车里的两位乘客都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拉车的马发出的低声嘶鸣声,车轮与铺路石摩擦而又碰撞的咔叽声,以及马车的轮轴与车厢壁板木料的接缝处传来的细微嘎吱声,这些声音如今回荡在并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实在是显得过于响亮了。
  这种沉默整整持续了近十分钟之久,眼见菲利普显然绝不打算主动开口,作为东道主的爱德华不得不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我希望您的旅程一切顺利?”国王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标准的客套话。
  菲利普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般。他有些怔忡地看了看爱德华,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开口一样。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开了口,“蒙天主保佑,从尼德兰出海后海上就平静无风,整趟旅行令人非常惬意。”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爱德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注意到他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看上去仿佛一位神职人员一般,“这一切都是天主的恩泽,赞美天主。”他低声说道,同时有意无意地瞥了爱德华一眼。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注意到了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然而他并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转换了话题。
  “您对英格兰观感如何?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不至于令您太扫兴。毕竟您的父亲统治着遍布全欧洲的领地,我听说您也踏足过它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对于您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我们的岛屿也许会显得过于乏味了。”
  “您的王国非常美丽,我一路上见识到了很多之前从未见到过的景象。”菲利普看起来终于提起了一些兴趣,“尼德兰,米兰,那不勒斯或是德意志的土地,都各有风韵,您的王国也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西班牙总是胜过这世上的其他地方的。”他停顿了片刻,“我很高兴来到您的王国,也很高兴能够与您以兄弟相称。”
  “我也怀有相同的心情。”爱德华点了点头,“我对这桩联姻抱以很大的期待,其一自然是由于这桩婚事在外交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象征着我们两国的和解;至于其二,这婚姻牵涉到我的一位姐姐的终身幸福,虽然我们在政治上的观点不同,但我依旧希望她度过幸福的后半生,我希望您能够是那个给她不幸的人生带来幸福的人。”
  菲利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我佩服陛下的胸怀。”他干巴巴地回答道,听上去似乎将信将疑。
  “我想您一定看出来了,我的姐姐对您所怀有的感情。”爱德华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我想这并不完全是对您的感情,更多的是对于您的家族和国家的感情——在她不幸的青年时代,您的父亲和西班牙一直是她所依赖的外援。”他打量着菲利普的脸色,“我想知道的是,您对她怀有怎样的感情呢?对于您而言,这仅仅是一桩政治联姻,您并不在乎您的妻子是谁,仅仅是尽自己的义务罢了。亦或是您与您的未婚妻一样,心中也抱着从这场婚姻中得到幸福的期望?”
  菲利普有些不自然地在座椅上扭动了几下,“我为玛丽公主对我的感情而深感荣幸,我也愿意尽作为丈夫的责任。”他犹豫了片刻,声音放的略微低了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这场婚姻能为我们两个人都带来幸福。”
  爱德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这句话如同为这场谈话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一般,车厢里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是对外面平平无奇的乡村景色很感兴趣一般。如今双方已经尽了相互客套的义务,他们也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了。
  国王的马车每小时可以跑十五英里,然而这趟旅程也消耗掉了一个多小时之久。当马车驶抵两位君王下榻的位于市政厅隔壁的行宫时,高挂在空中的太阳已经西斜,而阳光也逐渐从明亮的白色变得有些发黄了。
  “今晚七点,温切斯特的市长将在市政厅举行宴会,欢迎您的到来。”当马车驶进大门时,国王终于再一次开了口。
  “我感谢您和市长阁下的美意,我将非常荣幸地出席。”菲利普微微欠了欠身,看上去明显丝毫没有兴趣,仅仅是碍于礼节而不得不出席。
  马车在宫殿门前停下,车门从外面打开,爱德华看上去没有片刻等待就马上从车里探出身子,伸手握住已经赶到马车前的罗伯特的胳膊,快步走下踏板。
  西班牙的菲利普跟在国王身后走下马车,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景色,看上去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您长途跋涉一定是累坏了,仆人们会带您去您的房间,您可以在那里休息并换装。”爱德华招呼道。
  他朝着门口的仆人们挥了挥手,一名仆人连忙跑到西班牙的菲利普面前,殷勤地说道:“陛下,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菲利普连看都没有看那仆人一眼,他依旧看着爱德华国王,“感谢您的美意,然而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比起休息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爱德华有些疑惑,“请问您要做什么呢?”
  菲利普并没有直接回应爱德华的话,而是反问道,“这宫殿里有礼拜堂吗?我刚才一直在寻找,然而并没有找到礼拜堂的所在。”
  “遗憾的是这只是一座行宫,因此并没有准备这类设施,十分抱歉。”爱德华回答道,其实这座行宫设计时是附带了一座小礼拜堂的,然而在国王的要求下,原先应该是教堂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漂亮的意大利式小花园。爱德华六世对宗教的缺乏热情众人皆知,甚至连出席整个宫廷每周末的礼拜时,国王都是虚应故事。这一点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但对于一个被宗教冲突折腾的四分五裂的国家而言,一位对宗教缺乏兴趣的君主总好过一位对宗教充满热情的君主,至少前者能够做到平衡各个宗教的利益,尽力做到不偏不倚。
  “真是遗憾,您知道,在西班牙,所有的皇家宫殿都是以礼拜堂为中心修建的,在我们看来,宗教应当是人每天生活的中心。”菲利普有意无意地看了爱德华一眼,“尤其是对于一位君主而言,如果他不愿意与天主交流,又怎么能在人间贯彻天主的意志呢?”
  “您的虔诚真是令人感动。”爱德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您真的必须现在去和您的天主交流一番的话,两英里外就是天主教徒的聚居区,那里应当有天主教的礼拜堂,不过可能要麻烦您和那附近的平民百姓一起排队了,那里的居民主要是附近纺织厂的工人,这个时间他们刚刚换班,想来会比较拥挤一点。”他指了指已经偏西的日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失陪了,请您自便。”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宫殿的大门,罗伯特也跟在他身后,留下菲利普一个人站在原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菲利普恶狠狠地环顾了一圈看上去正在辛苦地憋笑的仆人,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就在这时,玛丽公主的马车也出现在院子的门口,于是菲利普只得立即走进宫殿,免得和自己的未婚妻单独碰面。
  在他上面两层楼的地方,爱德华刚刚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烦闷地挥了挥手,示意除了罗伯特之外的人都从房间里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爱德华立即烦躁地甩了甩胳膊,“这实在是一场折磨,简直比我所预想的最差情况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我之前还觉得玛丽虔诚的过了头,如今和她的这位丈夫比起来,连她都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之徒了。我从没见过那样无趣的人,坦白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和他谈些什么好。”
  “幸运的是他不会待太久。”罗伯特说道,“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过了圣诞节他就会离开。”根据双方的婚约,玛丽长公主在婚后将依然在英格兰居住,而西班牙的菲利普则将在庞大的哈布斯堡领地当中巡游,获取当地当权者的支持,为自己未来接替父亲查理五世做准备。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没有什么异议——玛丽公主自然不愿意舍弃她如今在英格兰培育的庞大势力,而菲利普对于这桩婚事也并没有什么兴致,不过是尽政治婚姻的义务罢了。
  “那看来圣诞节我们要和一位耶稣会会士一起过了,但愿他不要和那些疯子一样,在宴会厅的中央跪在地上祈祷,或者脱下上衣用鞭子抽打自己。”爱德华冷笑着说。他烦躁地脱下自己的手套,把它们揉成一团,随手扔到墙角,“如果不是玛丽坚持,我早已经对这桩婚事丧失兴趣了。”
  “我不明白玛丽公主殿下为什么对于这场联姻如此坚持,”罗伯特有些疑惑地问道,“在年龄上,她和她的这位表侄子完全不匹配;如果考虑到政治上的影响,她更加应该嫁给一位英格兰的大贵族,她的许多党羽也都是这么想的,难道她真的指望有朝一日西班牙人为她火中取栗吗?”
  “只要皇帝还活着,那她就不必指望西班牙人了。”爱德华轻轻哼了一声,“皇帝年轻时候也许会为了宗教或是荣誉干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现在可不会了。”他停顿片刻,“但是他的儿子就不好说了……如果我突然去世,他恐怕是按耐不住通过他的妻子为哈布斯堡家族多获得一顶王冠的冲动的。”
  “别说这种话。”罗伯特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爱德华被他的语气吓了一大跳,“好吧,好吧,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你怎么啦?”
  罗伯特摇了摇头,“我不敢想象那种事情。”。
  爱德华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我想对于玛丽而言,西班牙已经不仅仅是她母亲的母国了……在她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只剩下那位皇帝的老大使尤斯塔斯骑士还在为他奔走,那是她唯一能信赖的人,我想她对这位老人的一部分感情转移到了西班牙身上,或者更确切的说,转移到了菲利普身上。”
  “如果她有了儿子,你会立那孩子为你的继承人吗?”罗伯特凑到国王耳边,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爱德华的声音比起罗伯特还要小,“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这孩子不但是我的王位的继承人,也会是哈布斯堡家族庞大领土的继承人,到那时英格兰就仅仅是哈布斯堡家族拥有的庞大一串头衔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如同勃艮第,米兰或是那不勒斯一样,成为西班牙的附庸……”他看向罗伯特的眼睛,“如果她有两个孩子,我也许可以选择第二个孩子,让他来继承我的王位,如此一来这岛屿的独立就得以保证了……然而考虑到她的年龄,恐怕她连一个孩子都不会有。”西班牙的菲利普与前妻所生的卡洛斯王子孱弱多病,且患有严重的精神问题,许多医生都断定他活不到成年,因此菲利普与玛丽公主的长子大概率将成为西班牙庞大帝国的继承人。然而玛丽公主今年已然年届四十,对于她而言生育不说难过登天,但也算是概率低下,这也是西班牙对与玛丽公主联姻所最为犹豫的一点,也是皇帝企图把联姻对象由玛丽公主更换为伊丽莎白公主的最主要原因,即便后者一直以一位虔诚新教徒的面目示人。
  “这样王位最终就会落到伊丽莎白公主和她未来的孩子头上,”罗伯特瞥了国王一眼,“当然是在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
  “如果这种情况出现,玛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国王仿佛没注意到罗伯特的后半句话一般,“在这样的利益面前,没有人会退让。”
  “所以您要好好活下去,您是这个国家与内战之间仅存的一道防线了。”罗伯特伸手握住了国王的手,爱德华浑身颤栗了一下,但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您会长命百岁,当您真的要选择继承人,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到那时我相信您已经解决了一切的威胁,您的意志就是法律。”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令爱德华陌生的激情。
  “谢谢你对我的信心,我也希望如此。”爱德华朝着罗伯特笑了笑,他的身影沐浴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罗伯特一时感到有些刺眼,却也说不清耀眼的是明亮的阳光,还是国王脸上的微笑。
  “我对此深信不疑。”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感到一股烈火在自己的胸腔里燃起,让他感到口干舌燥。
  “距离晚上的宴会已经没多久了,”他听到自己用低哑的声音说道,“我不再打扰您的休息了,再过一个小时我会叫仆人来为您换装的。”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他说着就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啊?”爱德华的眼睛瞪的圆圆的,如同小鹿一般,让罗伯特的心脏又开始嗵嗵直跳起来,“你也在这里休息吧,到时候我们一起换装去参加宴会。”
  “我回去还有些事情需要安排,抱歉只能婉拒您的邀请了。”罗伯特深鞠一躬,如同逃跑一样,不顾身后爱德华疑惑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跑出了房间,直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才平复下来,然而那幅爱德华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画面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真是发了疯。”他用拳头猛地捶了一下墙壁,低声说道。
  第104章 夜宴
  晚上六点半,距离市政厅的晚宴开始,还剩下半个小时。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一个小时,然而市政厅前的广场上却亮的如同白昼一般,无数手举着火炬的仆从,如同几千个小月亮,将整个广场照的透亮。平民们挤满了广场,他们通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今天他们也打破了平时的习惯,天黑了依旧携家带口出门,就如同是狂欢节一般。
  见多识广的伦敦市民们对于王室庆典可以说是已经司空见惯,然而对于温切斯特的老实民众们,这样的场景他们许多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因此从三四岁的幼童,到已经头发全白,牙齿松动的老人,几乎全城的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场盛事。
  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排着队驶到市政厅门前,那里的红地毯尽头,恭候着的仆人们打开那些装饰着各式各样徽章的车门,那些用金粉画在车门上的城堡,盾牌,狮子和和候鸟,在火光下闪烁着,看上去如同阳光下的水面上泛着金波。
  马车里的乘客们扶着仆人的肩膀走下马车,男人整理一番自己的领子,女士们则捋一捋她们的裙摆,而后他们抬起头,如同冲锋的骑兵们一样昂着头,径直冲进那名利场里。
  在大门口的楼梯前,他们将手里的邀请函递给一位少年仆人,那孩子接过邀请函,看看上面的名字,然后冲着站在他身旁的那位高个子男人大声喊出“某某先生/女士到”。
  那高个子男人是城里剧院的当红台柱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的比平时上台表演要体面的多,看上去就如同一棵橡树把自己的根扎进了台阶大理石的缝隙当中。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后,他猛地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大声唱名,仿佛是在报幕一般。
  “某某先生/女士大驾光临!”那声音的末尾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如同一颗石子被丢进水里,溅起的涟漪向四周扩散一般,人群交头接耳着传递着他喊出的信息,用不了多久,连挤在广场角落,垫着脚朝市政厅大门口张望的那些不走运的观众,也知道了刚刚从红色马车里下来的那位秃头胖子是某位爵爷,那头上插着的鸵鸟毛随着她的走动与她身上的肥肉一起摇摆的女人是某大臣的夫人,而那留着山羊胡的滑稽小老头则是某国的大使。
  市政厅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几百年的时光让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墙壁已然变得发黑,上面的纹理看上去如同攀援而上的爬山虎,覆盖了整个墙面。客人们沿着铺着红地毯的台阶走到入口处,他们在那里受到市长大人的欢迎。
  温切斯特的市长是一个面色红润的矮胖子,此刻他穿着对他而言显得过于笨重的礼服,带着自己的所有勋章,看上去就如同一颗粗矮的柳树在风中挥舞着它的枝条。他朝着每一个来宾露出程式化的微笑的微笑,而当面前的来客的地位极为显赫时,那已然僵硬的肌肉抽动的幅度也就更加明显一点。他朝着进门的客人们鞠躬致意,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一般,嘴里说着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做完这些以后,他就转向跟在后面的下一位客人,再重复上面的这一套动作。
  与市长寒暄之后,客人们走进已然人声鼎沸的大厅。如同其他的哥特式建筑一样,大厅的天花板很高,枝形吊灯高高地挂在上面,烛火在威尼斯水晶的反射下看上去比实际上更为明亮。墙壁上挂着法国塞弗尔生产的壁毯,这华丽的装饰是市政府从本郡某位老爷的宅邸里租来的,上面画着阿波罗和缪斯们在山林间徜徉,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看上去仿佛就要从墙壁上走下来一般,让市政厅的官员们不由得感叹一句这笔钱花的物有所值。
  大厅当中摆着一条呈门字形状的长桌,桌子上铺着丝绸桌布,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摆放着一座雕花的银质烛台,上面插着如同婴儿手臂一般粗的鲸油蜡烛。烛台之间放满了各式各样盛开的鲜花,让这桌子看起来比起餐桌更像是花坛。一些从没出过本郡的土地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嘀咕,以为宫里的宴会只给宾客们吃花。在国王御座的对面,摆着一座巨大的冰雕,一只晶莹剔透的天鹅正振翅欲飞,那仿佛还带着纹理的冰做成的羽毛上还冒着白气。
  自然而然地,来宾们都把自己打扮的如同圣诞树一样,整个大厅如同一座勋章,宝石和珍珠构成的海洋,那些胸前挂着的华丽勋章让男人们显得比他们实际上更加位高权重,而女士们胸前的项链和耳朵上挂着的钻石耳坠也让她们显得比实际上更加貌美了。
  在典仪官的带领下,宾客们按照自己的地位高低就坐。自然而然地,距离御座越近,则这位客人的地位越高。唯一例外的是温切斯特市长,他的座位就位于国王的左手边,但这仅仅是由于他作为东道主要在晚宴开始之前致辞的缘故。
  客人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新来到某个家庭里的宠物犬一般,好奇地左右张望一番,和看到的认识的人点头致意,而后与自己左右的餐伴互相问候。做完这些以后,他或是她就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依旧空空如也的御座上,仿佛那椅子长了嘴,唱着塞壬的歌谣,会把听到这歌谣的人都吸引过去一般。一旦某样东西沾染上了一丝权力的气息,它就如同圣物一般被当作权力的化身崇拜,这世间的荒谬莫过于此。
  在他们头顶上是一座巨大的钟塔,当那大钟在他们上方敲了七下时,门外传来一阵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外面广场上如雷的欢呼声。
  并没有人命令,屋子里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椅子的拖动声,裙裾的摩擦声和靴子的磕碰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外面的欢呼声盖住。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今晚的主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厅的入口处。西班牙的菲利普动作僵硬地挽着自己未婚妻的胳膊,双眼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在梦游一般。他看上去如同一个游离在这一切之外的局外人,似乎对于身边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不感兴趣似的,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的那位未婚妻,此刻她正拉着菲利普的胳膊,时不时瞥一眼对方的脸。她的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脸上的红晕在明亮的灯光下十分明显,看上去如同喝醉了酒似的。
  与他们并排走着的爱德华六世国王,同样挽着自己的另一位姐姐伊丽莎白公主的胳膊。国王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天鹅绒礼服,走在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公主则身着白色宫装,和菲利普与玛丽二人的黑色绣金线礼服和石榴红宫装对比鲜明。
  爱德华国王微笑着朝人群点头致意,而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公主一直带着恬静的微笑,时刻注意着不抢去陛下的风头。她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的珠宝,那反倒会冲淡她自然的美感。许多人将她比喻为美丽的天鹅,那修长优美的脖颈和优雅展开的裙摆,让她看起来的确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那些看到伊丽莎白公主风采的人,看向那对未婚夫妇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许多人看向菲利普的目光中都混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玛丽公主的长相,曾经也算得上是美的,然而那美感总被她那种男人似的刚厉气质所掩盖。比起她的西班牙母亲而言,她看上去更像自己的父亲亨利八世,只有那一头黑色的秀发来自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西班牙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流水将花岗岩磨成沙砾一般,岁月也让她的美貌逐渐逝去,而留下的仅仅是严肃和冰冷,让她的脸看上去如同一个男人的脸。她的过去充满了悲伤,不幸和敌意,而正是这一切塑造了如今的玛丽长公主。当这样一个人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势,脸上泛起害羞的红色时,自然在旁人眼里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众所周知,比起已然人老珠黄的玛丽公主,西班牙人更倾向于伊丽莎白公主作为菲利普的未婚夫,然而不但国王对此不满,伊丽莎白公主也坚决地拒绝了这门婚事。妹妹弃若敝履的,却被姐姐视若珍宝,这件事情的讽刺意味令许多人都不由得在心里重新考虑对于两位公主的态度。
  国王带头在装饰着王室徽章的御座上落座,他的左边坐着西班牙的菲利普,而右边则是温切斯特的市长。此刻,这位肥胖的市长正挂着傻乎乎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爱德华,仿佛国王是餐后的草莓布丁一般。
  随着国王坐下,刚刚为了欢迎陛下而站起来的众宾客又重新做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爱德华朝着市长点了点头,“真是一次盛大的晚宴,我要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市长阁下。”
  “温切斯特的全体市民,委托我转达对陛下的敬意。”市长看上去似乎要被自己的领子勒死一般,大口喘着气,“我们十分荣幸两位陛下造访温切斯特,也祝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和玛丽长公主新婚快乐。”
  菲利普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而玛丽公主则热情地感谢了市长的祝福,她难得一见的好心情让许多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大吃一惊。
  市长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丝绸手绢,朝着身后的一位仆人轻轻挥动了几下。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号角声再次响起,宾客们全都停止了交谈,一个个看向御座的方向。
  市长从座位上弹起身来,首先朝着国王鞠了个躬,看上去仿佛饭店的领班在问候客人一样,而后他终于看向宾客们,手里握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几张演讲稿。
  “诸位先生女士!欢迎大家今晚大驾光临!”他分别用英语和西班牙语说了自己的开场白。他的西班牙语显然是宴会前速成的版本,那口音让许多会说西班牙语的人忍俊不禁。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市长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表达了温切斯特人民对国王陛下的崇敬之情。毫无疑问,他强调说,在英格兰历史上的任何时代,人民的生活都比不上如今这样平安富足,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伟大的“爱德华大帝”。按照他说的,即使走遍全国的近一百个郡,也找不到如同温切斯特这样热爱他们的国王的地方。每一个市民都愿意为国王抛头颅洒热血,人人都敬奉国王和上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说这句话时把上帝放在了国王前面,从国王脸上的表情来看,他的这一句话无疑算得上是画龙点睛之笔。
  在这之后的五分钟里,他又赞扬了西班牙的菲利普和玛丽长公主这对神仙眷侣。在他看来,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他们剩余的人生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无穷的幸福。
  最后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的健康干杯,为玛丽公主与那不勒斯国王陛下的联姻干杯!”
  “国王万岁!”来宾们拿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其中的男士们则用力敲击着桌面,表示对这番话的赞同。除了西班牙的菲利普以外,他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酒杯里的液体,就把它原样放了回去。在他的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他伸手拿起来,喝了一大口,仿佛是要把粘在唇边的些许酒液彻底洗掉一般。
  仆人们开始上第一道菜,白瓷餐具里盛放着热气腾腾的汤。上菜的顺序是从国王开始,按照地位高低依次上菜。而当上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国王盘子里的菜肴已经基本被用完了,然而只要国王放下餐具,那么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停止用餐。因而君主们总是在用餐完毕后还略微拖延一会,仿佛自己依旧在用膳一般,这样那些聊陪末座的小人物还有时间狼吞虎咽几口。
  爱德华拿着手里的勺子,微微在汤碗里晃动着,向站在身后随时准备撤掉这道菜的仆人表示自己还在用餐,他看了看大厅的尽头,似乎坐在桌子最末端的人刚刚开始享用他们的汤,于是他决定再等待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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