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葬(三)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原本安安静静的冰火城, 不过半天的时间就炸了锅。
  刘府门前人声纷乱, 一片狼藉。惊慌失措的下人们聚在一起, 窃窃私语。
  刘青云一脸凝重地依靠在门口的石狮子前,面色白里透青, 着实难看。他的身旁,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正在低声地啜泣, 正是陆轻歌。
  刘青云正冷眼看着不远的地方, 那里立着两个人, 正在说着话。其中一个人身材高大,锦袍加身,一双豹眼, 十分威严。而他面前那人,耸头耷脑地向他哭诉着。
  说哭诉都轻了。
  那腔调,简直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大哥, 就是这么回事了,刚刚可真是吓死我了。那女鬼当真是凶神恶煞……”曲连城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那高大的男子听他将这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遍,不禁面生怒气,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他。
  “够了!说一遍还不够,你还想要多丢人?”
  他声音低沉浑厚,一言发出,曲连城立时就悻悻地闭上了嘴。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连碧宫的宫主——曲连川。
  曲连川知道自家弟弟不成器, 听他说那女鬼如何厉害, 心中也不以为然。
  “你是修道的还是她是修道的?你学了这么多年的道术, 被一只女鬼吓得抱头鼠窜,还放信号箭?你他妈的是找人来看你笑话的么?你不嫌磕碜我还嫌,废物!”
  他来之前,正在和几大仙门的人议事,猛地听闻下属来报,说桃云山南方有人放了信号箭。
  曲连川平日里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极多,根本没工夫来管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只好放任他成天不务正业,在桃云山附近晃荡,给了他几支信号箭权作联络之用。
  连碧宫的信号箭种类众多,各有特色,是以其下属一望便知,这是二公子放的信号箭。
  心中总有千般万般的恨铁不成钢,曲连川也还是担心他这个弟弟,朝众仙门的人赔罪之后,带着人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却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不禁大为光火。
  他还待要说什么,却瞥见一个人闪到他身边来。
  刘青云向曲连川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拱手行了一礼:“曲宫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曲连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回了个点头礼:“刘县令,不知有何指教?”
  “何敢指教,不过有些话相同曲宫主说。我与令弟一向交好,今日刘某人家中遭灾,全仗令弟仗义相助,刘某感激不尽。”
  刘青云这么说着,淡淡地朝曲连城看了一眼。曲连城见他替自己说话,恨不得连连称是,觍着脸心虚地朝曲连川望了一眼。
  “只不过,有一件事,令弟怕是也没说清楚。”刘青云道,“那女鬼本是我妻子不错,当年死于马匪之手,不知为何对我心生怨念……想是怪我当年没能保护好她。我方才瞧的真真切切,来到我府上那女子虽然言语之间是我夫人,可身形体态却是另外一个人,可见她是借尸还魂的。而那人……”他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来了。
  曲连川皱眉道:“那人如何?”
  刘青云道:“实不相瞒,那人与官府目前正在通缉的人犯有几分相似。”
  曲连川是仙门修士,哪里关心平常官府在抓什么人,听他说罢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顿了一顿的功夫,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不禁抬头朝刘青云望去。
  只看见刘青云一双眼睛目光深邃,别有深意。
  他心头猛地一颤。
  是了,若是平常人犯,刘青云何必向他提及?刘青云是个聪明人,他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说明他自己是应当知道这个人的。
  朝廷和仙门同时在抓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而那个人,不就是几大仙门的高手此番聚集到桃云山的目的么!
  他眼中目光一凛:“大人不妨详细说说。”
  -
  刘青云本不是个笨的。
  他之前面对陆云卿时,被吓得肝胆俱裂,那里还有脑子来想其他的?现在冷静了下来,反倒理清楚了很多事情。
  首先,那副躯体,并非是陆云卿的。他与陆云卿毕竟曾是夫妻,哪有认错的道理?他当时太过于慌张没有看出来,等缓过气来才猛地想起——那人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又是谁?
  那通缉令是上头传下来,他作为县令,还曾亲自交办这事,交代下属务必留心。平日里他交办过无数这样的事,可这一位却尤其特殊。
  这一位,不仅官府要抓,各大仙门也在抓。
  仙门平日里与朝廷像是存在于两条平行的线,各自沿着各自的轨道,没什么交集。可实际上,仙门在各个方面都是庇佑着人界的。
  这位能被仙家盯着,说明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若是能借连碧宫的手除掉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女子的形貌与我所见的通缉令有七八分相像,更是身负妖术,竟能将烈焰化刀。”刘青云道。
  曲连川面上神色一时几番变化,仿似欣喜若狂却又强作镇定。只凭这一点,他几乎就能确定那人就是炽绮罗!
  刘青云状似不解道:“我却不知为何,她竟和拙荆在一处。”
  曲连城此时也忙道:“不错!那女人当真蹊跷得紧!我听她自言自语,仿佛两个人的魂魄在同一个人身上似的。”
  “说来,我方才能逃得一条性命,全要仰仗曲贤弟。曲贤弟曾经赠与刘某一根魂杵,叫我遇到邪魔的时候将其钉入其琵琶骨里,方才我与其周旋的时候,全赖那宝物助我。”
  “等等!”曲连川却一下子打断了他,“你是说……你将魂杵……”
  他眼里兴奋的光芒愈甚,连话都不及讲完,转身大声呼喝:“来人!快去传令!速速请诸仙门的尊者前来!其余的人给我去搜,就从这里开始,把冰火城的每一寸地翻过来也要把妖女给我翻出来!”
  -
  天色渐渐暗下去,风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凉了下来,绮罗倚在黑漆漆的屋子一角。周遭安静的很,只能听见她自己若有若无的喘息声。
  此刻已经入夜,月亮早已挂在了高空中。
  在陆云卿的魂魄没有消散之前,魂杵的带给她的疼痛不会因为一体双魂而减少一点。甚至因为这幅身体是她的,她能感受到的痛感还要更加清晰些。
  这疼痛像连绵的海浪,像细密的针脚,像无孔不入的冷风。若是不动还好些,一旦动弹,痛感瞬间便要放大数十倍。
  许久许久,陆云卿的呻.吟在她脑海中响起,轻的仿似一阵清风便能吹散似的。
  “再忍忍吧,等我魂飞魄散了,你就不会疼了。我若不是被魂杵钉住了,早就从你身上下来了……不连累你……”
  绮罗闭着眼睛,头抵在墙上,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黏腻的紧。听罢不禁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现在才说这个,早……早干嘛去了……”
  陆云卿越来越虚弱,绮罗其实隐约能感受到。
  “小丫头,我后悔了……不是后悔去找刘青云,而是……是那天碰见歌儿的时候,我没……去仔细看看他,摸摸他,抱抱他……”
  “我当时在想什么啊……真是傻。呼……要是还有机会就好了……我其实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呢……”
  “他小时候,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嘿,我那时候常常会哼歌哄他睡觉……那歌我小的时候我娘就哼,哼着哄我睡……”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她的话反而比之前要多了,只是说的气喘吁吁,常常要听好长时间才能继续。
  “我忽然有点羡慕他了。”绮罗扯了扯干裂的嘴唇,讪讪地笑了笑,“我就从没听过我娘唱歌给我听。要不……你哼一个给我听听?”
  黑暗在安静中蔓延,一寸一寸,将她二人吞没。过了好久,忽然有轻柔的声音响起,像从窗口流入的月光一般,在这黑暗中温柔地泄了满地。
  那应该是边疆这一带的小调,轻盈的,宁静的。没有一句歌词,只是简简单单的旋律,轻轻流淌出来。可以听出有不同的四句,陆云卿缓缓哼着,哼到某温柔的一处,轻轻巧巧地一弯,就又滑落到最初的音节上。
  生生不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一如这世上的一种爱。
  似乎永远也唱不尽。
  -
  忽然,一声轻响传来,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绮罗抬起头来,就看见迟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盏水进来。
  绮罗之前说她渴了,要他出去找水。他到近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扶了绮罗起来,将那浅浅的一盏递到绮罗唇边,绮罗便就着他的手将盏中的水一饮而尽。
  迟悟伸手将她唇边水渍拭去,轻蹙着眉头:“可好些了?”
  “嗯……”
  绮罗还没来得及将头点下去,瞳孔皱缩,全身一下子蜷了起来,口中不住地喊道:“疼!疼!”
  她身体不受控制似的,滚进迟悟怀里,修长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迟悟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抓着她:“哪儿疼?绮罗!哪疼?!”
  “疼啊!好疼!”绮罗也不知道答他,只是一气地胡喊,分明是极力按捺的模样,可还是不断有痛苦又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
  迟悟知道她的性子,什么事总喜欢自己忍着,如果不是痛的极了,又怎么可能这样喊出来?
  他只觉得一听绮罗叫唤,那疼痛便仿佛藤蔓似的,瞬间就缠到了自己身上来,叫他一颗心不可抑制地战栗。他恨不得以身相替,却又实实在在无能为力。
  “哪里痛?!哪儿?你……我……我……”他慌得都语无伦次起来。
  他右手扶着绮罗的腰,左手将她的一只手捉在手里,两人的手指紧紧相扣。他慌乱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可却得不到回应,只能感受着绮罗的头抵在他肩头,牙关咬紧。
  过去的一十六年的年岁里,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修行之途,于他来说,如同平步上青云,一日行千里。在旁人看来难以约束的七情六欲,在他看来如同落花飞影,夏来冬去。
  他从没像如今这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般沉重的无力。
  沉重到,她每一声的呼喊,都如重锤击于心。
  他将绮罗紧紧地环在怀里,好像有绝望和滚烫从眼角流出来,淌到了心里。
  不过片刻光阴,在他看来却如隔世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绮罗的呼痛声才渐渐微弱了下来,迟悟感觉到绮罗抓在他手臂上的左手缓缓滑了下去,滑倒了他的腰间。
  他极其小心地松了一口气。被揉的皱成一团的一颗心,这才刚刚舒展开一个小角,就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酸麻刺痛从腰上要穴处传来!
  那一刹那,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却已然是迟了。微微睁圆的桃花眸里,映出来的是绮罗苍白面容上,强挣出来的惨淡笑意。
  “你……”
  “你中招啦。我们扯平了。”她笑着说道,略带调皮,实际上却没什么力气发出声音。
  甚至连迟悟倒在她身上时,她也没能支撑住,仰面倒了下去,两人栽在了一起。
  绮罗试了好几次,想将他推开,可都使不上力。方才从四肢百骸里被封锁的灵力中挤出那么一点,攒了半天的力气,都用在了点穴上。
  一时半会实在是挤不出力气了。
  她就只好仰面躺在地上,恢复体力,任迟悟压在她身上。少年身上残留着温柔又清新的气息,绮罗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满足地在他发间嗅了嗅,低低地笑了两声。
  那是桃花与露水,那是人间烟火气。
  “弟弟,你哭了。”
  她喘息了良久,低低晒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哭……你即便是哭了,也真好看。”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