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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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背水列阵,兵家大忌,万一兵败,后无退路,如之奈何?”
  敌烈一听“兵败”二字,怫然不悦:“都统,你怎么出此不祥之言?我大辽铁骑,纵横无敌,只是不免骄慢。我现在背水列阵,示部卒以有进无退,人人奋发,个个当先,何患不能一鼓作气攻下白马岭。”
  “这亦是一说。不过兵法‘多算胜’,好的地方要算,坏的地方更要算。万一不如人意,总要先筹一条退路。”
  “用不着!”敌烈遥遥南指,“白马岭不过数十戍卒,大兵一到,望风而逃,何须算得?”
  “我是说万一的话。万一兵败,责任谁属?”
  敌烈勃然变色。“自然是我。”他悻悻然地说,“都统,你如果不信,我立军令状。”
  这原是一句气话,而在耶律沙却正中下怀,立即答道:“好!请立状。”
  于是敌烈气鼓鼓地立下军令状,声明倘或兵败,愿负全责。写完将笔一掷,却又问道:“都统,我胜了呢?”
  “那还用说,我设宴庆功,飞报天赞皇帝,为你特请重赏。”
  “这都在其次。我若胜了时,都统须以一物谢我。”
  耶律沙摸一摸头笑道:“除却此物,都可奉赠。”
  “我又何至于要都统的脑袋?”敌烈向他腰间一指,“等我得胜归来,都统那把刀是我的。”
  那把刀名为缅刀,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平时围在腰间,用个搭瓣扣住,要用时只解下来使劲一抖,自然挺直。刀薄如纸,锋利无比,是耶律沙防身的利器,心爱异常,但此时自无吝惜之理,便即解了下来,双手一托。
  “将军,预贺你旗开得胜,此时便即奉赠。”
  敌烈大喜,深深一揖,将刀接了过来,大言不惭地说:“迟早必承都统割爱,我就拜谢了。”
  于是敌烈即时点兵,准备渡过兴龙泉。但既无桥梁,又无舟船,幸亏耶律沙支持,下令全军,砍伐大木,连夜赶制一座活动浮桥。这一下耽误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得完成,只是天色已迟,渡过河去,扎营不便。敌烈下令,三鼓起身,四鼓饭罢,五鼓渡河,天明以前,所部一万人马,都须到达对岸,违令者,立斩无赦。
  在此同时,熊大行与何庆奇亦在计议。宋军在白马岭上的深箐密林中,已潜伏了两天一夜,干粮早已吃光,但仍不准举火造饭,只派干当官下山采办粮食,就地烧煮,运上岭来,将就食用。
  对岸的动态,自然都在他们监视之下。同时派出探子,渡河侦察。起先接到的报告是:耶律沙和敌烈只是前锋,大队人马还在后面。何庆奇认为敌军一时还不会进攻,建议凭河固守,一方面开始构筑坚垒,一方面请求增援,但熊大行的见解不同。
  “敌烈年轻躁进,好大喜功,我们要引诱他渡河,然后以逸待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凭河筑垒,我们的兵一露面,对方知我有备,不来上当,势必等全军到齐,大举进扑。那样子,对我们大为不利。”
  话是不错。但怎样能引诱契丹兵渡河,却一直想不出好办法。唯有持重隐秘,且先守着再说。
  等第二批探子报告,说契丹兵砍伐树木,正制作浮桥。熊大行大喜:“这是天从人愿!”
  何庆奇说:“我料敌烈就要来送死了!”
  “不然,兵半渡而击,至多只能杀他们一半,后面的那一半见机而作,一定退了回去。庆奇,”熊大行用谦虚诚恳的声音说,“我跟你商量,我想这样子部署——”
  熊大行打算趁敌烈渡河以后,立脚未定之际,迎头痛击,所以他的部署是马军在前,步军后继,弓箭手压阵。同时要招募一批“选锋”,担当截断浮桥的重任。
  “这批人不必多,大概有二三十就够了。”熊大行屈着手指说,“第一要强壮勇敢,第二要精通水性,第三要会说契丹话——”
  “这,”何庆奇打断他的话说,“这是为什么?”
  “敌烈的兵一渡河,浮桥当然还留在那里,保持交通。”熊大行答道,“我的想法是,马队一冲,步军后上,先锋就要下河潜水去割断浮桥,而这个时候,必有落水的契丹兵,跟先锋混杂在一起。不管逃回去,还是回到这面,要会说契丹话才能逃生。”
  “原来如此。设想倒好,只怕会说契丹话的人不多,就是会说,也不一定强壮勇敢,深通水性。我看,你这一点行不通。”
  “是,是!”熊大行连连点头,“原说跟你商量。你倒看呢!有好办法我一定依从。”
  “照我看,不如用火攻。”
  “是的。水火既济,水战用火攻,本是最好的战法,无奈火攻的武器不足。”
  火攻第一要用火箭,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是“油坛”,都得预先准备,仓促莫办。
  何庆奇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我有办法。等我先踏勘了地势再说。”
  于是何庆奇选了两名卫士,一律换穿便衣,扮成行商模样,骑三匹快马,拣隐秘之路,下山而去。
  出了山又上山,这一带重峦叠嶂,极易迷路,何庆奇每隔相当路程,必定回顾来路,细细辨认清楚,因而走得极慢。
  到了午间,走到一处山头,翠峰插天,云影变幻,松涛如海啸一般,令人心旷神怡。何庆奇驻马高冈,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摇着马鞭,举目四顾,忽然起了隐居之思,心里在想,若能在这隔绝人寰之地,逍遥自在,既无兵戈之灾,亦无尘嚣之扰,岂不就是仙人?
  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免自责,身为军人,理当执干戈以卫社稷,何可起这样苟安自逸的念头?如今外敌侵凌,不奋发抵御,等到胡骑纵横,又哪里是安身立命之地?
  这样一转念间,雄心又起,挺一挺腰,往上一抬眼,发现峰顶走下来一名道人,用一把尖锄挑着一只箩筐,里面是各种野草,想来是到深山采药来的。
  于是何庆奇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卫士,喜悦地在道旁守候——一路来绝少人烟,难得遇见这个道人,自然有“空谷足音”之喜。他准备向道人打听打听这座山的情形。
  等道人走近,他唱个喏:“道长请了!”
  “不敢当。”那道人站住了脚,“客官到哪里去?”
  见那道人慈眉善目,绝非恶类,何庆奇觉得不必隐藏身份,便即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大宋军官,请问道长,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一位军官,失敬了。”道人答道,“提起这座山,着实有段感人的故事。”
  原来这座山,就是当年公孙杵臼和程婴定计,一个舍命、一个舍子救了赵氏孤儿的隐藏之处。
  “所以,”道人又说,“这座山就叫藏山。忻州的程侯山,定襄的武峪山,相传亦都是藏匿赵氏孤儿的所在。到底真相如何,自然难见分晓了。其实亦不必深究,忠义千古,四海流芳,原是华夏之光,一定要指实某地某处反倒见得小了。”
  听他这番议论,就知也是个重忠义、讲孝友、可以寄托腹心的人,何庆奇心中的戒备越发放宽了。“道长的高见,实在佩服。幸会之至。来,来!”他拉着他的衣袖,“容我细细请教。”
  两人并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彼此询问姓氏,何庆奇据实而告。道人自称庞心泉,远自武当山来此采药。
  “平生好游名山大川,这藏山已是三度相访。”庞心泉问道,“虞候何事见教?但有所知,言无不尽。”
  “感谢之至。”何庆奇问道,“这里附近可有村落?”
  “须二十里以外方有。是个荒僻山村。”
  “我是说临水之处。”何庆奇遥遥指着兴龙泉,“那道河,上游的水势如何,可通舟楫?”
  “不通舟楫。不过初夏水势大涨,山中砍伐的木植,顺流而下,倒是有的。”庞心泉问道,“虞候想是来踏勘地形,打算移兵戍守?果能如此,下山往西,沿河上行六七里,有一块平阳之地,群山环抱,风水极佳,于今是采木商人聚集之地,不妨驻驾。”
  “啊,市面如何?”
  “都是工寮,谈不到市面。”
  听这一说,何庆奇相当失望。他原来的打算是希望找到一处人烟稠密的村镇,采办油料柴草、雇用船只,到时候点燃了沿兴龙泉顺流而下,可以烧断浮桥,遮挡敌援。既是荒村冷市,缺少必需的材料,那就不必再去查访了。
  看到他面色抑郁,庞心泉深为关切,便即问道:“虞候,你可是有心事?何妨说出来商量。”
  “我要采办一批油料。听道长说到附近的情形,只怕无处可买。”
  “噢,油料!”庞心泉问,“做何用处?”
  “只为燃烧之用。”
  “这有何难?”庞心泉大袖郎当,飘然划过,指着四周说道,“满山都是可燃之物。有一处松林,积年的松脂,胶结不化——”
  话未说完,何庆奇已喜不可言,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说:“就烦道长引路,带我去看一看。”
  那片黑松林不远。到了那里一看,无一株松树不是累累然,胶结着极厚的松脂。何庆奇谢过庞心泉,赶回白马岭,挑选了两百人,带着刀锯绳索箩筐,复回藏山,拣那油分特多的松树,砍倒了几株,只取其红如火、油脂浸润的根段,劈成长条,连夜运回白马岭备用。
  这时已得警报,敌烈的契丹兵,已从浮桥过河,正在扎营。熊大行与何庆奇星夜布置,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当敌烈大队正在渡河之际,宋军亦以黎明之前的黑暗为掩护,悄悄向前移动。士卒久经训练,行动迅速确实,每个人几乎都能独立作战,不须长官叮嘱,自然都各找隐蔽之处藏身,摩拳擦掌,屏息以待,只等攻击令下,便要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到得天色大明,敌军的态势,看得非常清楚了。契丹兵一队接一队,自东而西,拉得极长。主将的旗帜,就在浮桥附近,传令的快马,不断来回奔驰。但动向一时还摸不清楚,不知是先扎营,还是就要渡岭。
  熊大行跟何庆奇在一起,见此光景,先要做个研判,才好动手。“你看,他们没有什么辎重。看样子,先要扎营,等候后援。”何庆奇略有些困惑,“然而何以背水列阵?”
  “是啊,”熊大行不敢轻敌,“契丹颇有战将,用兵有不测之妙。背水列阵,亦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示部卒以有进无退的决心。照此看来,我们竟不必先攻浮桥。”
  何庆奇懂他的用意,不攻浮桥,便是不断敌人的归路,契丹兵到危急之时,就不会恋战;如果截断浮桥,反正已无退路,必然拼命向前,形成极凌厉的攻势,这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我们不能做帮助敌人激励士气的傻事。”何庆奇根据熊大行的方针,有了进一步的构想,“我想应该这样,我们不妨先向两翼发动攻击,将他们撵到中间,然后向中军猛冲,逼他们从浮桥退过去,那时再相机行事。你看如何?”
  “好!我赞成你的做法。”
  于是派了两名卫士,分别向两翼传令。而其时敌烈的动向已渐明了,有一批马队,正在向中军集中,判断是选取劲卒,作为先遣部队,预备占据白马岭。其余的大部分步卒,已开始扎营,行动从容,正可以证明契丹兵并不知道宋军近在咫尺,不然,岂可以不严阵以待。
  攻其不备,是用兵的铁则。事机绝妙,不宜耽误,熊大行便亲手射出一支响箭。但见白羽拖曳,直上青云,“唏律律”尖锐非凡的呼啸,引得契丹兵个个抬头探望。
  等他们将头低了下来,向前平视时,但见林木之间,旌旗大起,两路人马直冲而下。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个个怀疑,莫非天兵天将,自天空而降?
  两翼的警报,纷纷集中到敌烈马前。他到底亦非弱者,想就此机会反击进取,当即飞骑传令,用强弓硬弩,守住阵脚。接着加紧调遣马队,由中路进军,希望突破宋军的防线,一鼓作气占领白马岭。
  “将军,”他的军师哈里衮劝他,“我军所长,在于骑兵,可惜浮桥力薄,牵马过河不容易。马匹甚少,不宜轻用,山上岂是驰骋之地?而况敌人分左右两路冲,中间必有埋伏,将军不可轻进。”
  “那么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将集中的骑兵,分散两翼;将军自将步兵,扼守浮桥。只要能抵挡过一阵,稳住阵线,等大军一到,再定进止。为今之计,须作速向都统求援。”哈里衮说,“不妨我赶紧回去一趟。”
  “不好,不好!刚刚过河,与宋军接仗,就要求援,岂不伤了我的锐气?”
  不是伤了他的锐气,是伤了他的颜面。哈里衮心想,耶律沙极顾大体,又是主帅,隔河相望,发现这样的情形,绝无坐视不救之理,自己不去,倒也无妨。
  “不过,这座浮桥,一定要守住,而且不能壅塞。”哈里衮向东西一指,“如果两翼抵不住,向中间退了过来,争渡浮桥,则大势去矣!所以务必请将军采纳愚见,先发兵增援两面要紧。”
  “不然!”敌烈执意不允,“兵法贵乎出奇,我这中央突破的办法,攻其要害,宋军一定回师相救,两翼自然松动,那时三路并进,何愁宋军不逃。反败为胜,就在这将计就计的一着上面。时机迫促,你不必再说,只替我看守浮桥。”说着,他将令旗和一把佩剑交了给哈里衮,“阵中归你执法,擅自后退者斩!”
  这时两翼都在酣斗。宋军如猛虎出柙,个个争先;辽兵犹如困兽之斗,不拼命不可,但吃亏在地形上。一方自高处冲来,是个顺势;一方在河边低地仰望而守,是个逆势。同时刚刚布阵,军需还未分配停当,有弓无箭,事不措手,强弱之势,相当明显。
  就在两翼都将抵挡不住之际,只见中路尘头大起,黄沙影里,马蹄杂沓,一面红边黑底的大旗,高高矗起——这是敌烈的将旗,已经开始反击,直取白马岭了。主将如此,辽兵都是精神一振,奋勇反扑,反而是宋军要用强弓硬弩来压阵。
  中路的敌烈剽悍异常,所领四百骑兵,又是百中选一的劲卒,都是一手长矛,一手藤牌,跨着久经训练,越是人声嘈杂喊杀连天,越是扬鬃奋耳四蹄翻飞的战马,从过岭的一条大路,蹿了上来。熊大行跟何庆奇见此气势,也不免暗暗吃惊!
  “这家伙,真是不要命的蛮干。”何庆奇骂道,“哪有这样子打仗的?教他好好吃些苦头。”
  接着便要传令调集他的弓箭手,用飞矢封锁进路。熊大行拦阻他说:“慢点!我们带的箭不多,他们又带着藤牌,如果箭放完了,仍不能挡住他们,岂不麻烦?现在有样制敌的利器在这里,为何不用?”说着,便指一指何庆奇带人采伐来的那批松脂和油松。
  这时河边的战况起了变化,契丹兵由于敌烈的身先士卒,奋勇夺岭,都渴望着能追随将旗,登岭建功。心里这样想着,胆气自然而然激发,个个像平添了百把斤气力似的,挺矛舞刀,不顾命地直取而前,宋军的攻势,立刻受到了阻遏,变成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幸亏熊大行跟何庆奇,已经布置停当。又是一声冲天的号炮,一排箭过去,将敌烈前面的人马略挡一挡,而后队却依旧往上直冲,这样前后一挤,队形压紧,更见密集。熊大行更不敢怠慢,亲手放出一支火箭,落在敌人后面。
  号炮是信号,这支火箭更是信号,指示火攻的地点,于是何庆奇紧接着抛出一枝燃旺了的油松,与火箭所着之处不远,所部士卒,如法炮制,油松和油脂,纷纷落向敌后,先是黑烟大起,很快地延烧着附近草木,橘红色的火舌蹿了起来,毕毕剥剥,烧得好不热闹。
  这是断敌人的归路。敌烈知道上了当,心中恼怒多于惊恐,恼的是对方手段太狠太毒,未攻前敌,先锁后路,存心要杀得一个不留。既然如此,倒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想着,不觅路逃生,反而拿弓背在马屁股上狠狠一击,那匹大宛名马,昂然长嘶,往上直冲,敌烈也扬脸仰望,见一株松树下站着一位将官,意态不凡,知是主将,随即抽箭搭弓,引满了一射。动作快,箭去更快,松树下的熊大行,猝不及防。
  左臂上一阵刺痛,箭镞穿透战袍,直刺到骨,赶紧用手按住,不让箭杆摇动。
  左右急忙上前救护,熊大行厉声叱道:“别管我,看住敌人!”
  看敌人时,敌烈一马当先,目标异常显豁,虽是软甲护身,藤牌遮脸,但乱箭总可以将他射死。熊大行的卫士,为了替主报仇,一起抽箭举弓,对准了敌烈。
  “慢着!”熊大行又喊,“放火箭!”
  火箭照预定计划,射在敌烈前面,接着投掷油松,火杂杂地烧了起来,前后都用火焰隔断。敌烈开始着慌了。
  熊大行说声:“是时候了!”看着他右面的一个小个子卫士吩咐,“跟他说吧!”
  这卫士个子虽小声音却极其洪亮,是特为选他来喊话的。“敌将听着!”他扯开嗓子喊道,“前后是火,无路可逃,下马投降!”
  敌烈不理,掉转马头,冒着烈焰,直往山下冲去。适时如果一阵乱箭,可以将他射得刺猬似的立刻死于马下。何庆奇就是如此主张,但熊大行不想这么做。
  要敌烈死很容易,他本来就是自寻死路;而熊大行却只想生擒,因为活捉了敌烈,可以从他口中探知契丹援助北汉的详情。此时招降不成,熊大行却仍旧不想叫敌烈死。
  “敌人主将阵亡,他的部下,一时不会知道,倒不如让他逃了下去,那副狼狈的样子,看在他部下的眼里,触目惊心,格外可以打击他们的士气。”
  “高!”何庆奇听熊大行这么说,跷起大拇指称赞,“比我想得深。这家伙就能够从火阵中冲出去,也一定被烧得须发不全,卸甲丢盔了。不过,我们也该乘胜追击才是。”
  “是的,只是要另外觅路。”
  那片烈焰腾空,迎风飞卷,将成烧山燎原之势的火海,固然打击了敌人,但也阻隔了自己的去路。而且不即下山,还有被困之危,熊大行蓦然惊觉,这个战法并不算太高明,后患已生,得要赶快脱困。
  因此,他下了紧急命令,各自找路往山下追击,以浮桥所在之处为集中之地——这是估计到敌人两翼,一定经受不住压力,会争相过浮桥逃命,所以指定往那个方向追击。
  命令既下,熊大行跟何庆奇分道由左右下山。绕过火海,脱却困境,遥遥下望,果然不出所料:由于大火烧山,敌烈逃回,契丹左右两翼的军心动摇,溃不成军,有的过桥,有的泅水,争先恐后地渡河逃命。而宋军两翼,合力向中间兜击,马队往来冲杀,气势十分凌厉,只见尸横遍野,斩获甚丰。
  但是,望到对岸,旌旗飘拂,正有援军赶到。熊大行一见这情形,不由得暗暗心惊,勒马凝视,正好何庆奇赶来会合,两人便并马商议应付的方略。
  “于今须防反扑!”熊大行说,“对方溃卒过河,虽可能冲散了他的援军,不过,敌人深浅还不甚明了,趁势冲了过来,我军久战之余,未见得能挡得住这批生力军。赶紧扼守浮桥要紧。”
  “那何不干脆将浮桥烧断了它?”
  一句话未完,但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手中持一个脑袋,是特地来报捷的,敌烈已被阵斩。
  于是熊大行跟何庆奇幡然变计:一面将敌烈的首级高高悬起示众,喊话招降;一面决定渡河迎敌,大干一场。
  当下商定,熊大行就地留守,肃清残敌,并备支援;何庆奇带领所部人马进攻——步兵越过浮桥,马队则连人带马,一起下河,涉水而渡。宋军士气高昂,纪律严整,有条不紊地行军到了北面,耶律沙的援军亦已到了河边。
  两军遭遇,何庆奇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部卒见主将是这样奋不顾身,当然亦拼命向前。耶律沙更未防到宋军不曾布阵,便先冲锋,阵脚一松动,真所谓兵败如山倒,一路溃退,不成行列。
  何庆奇当然不肯放松,只望着耶律沙的帅旗追赶,不知不觉追上了山路,猛然警觉,孤军深入,兵家大忌,勒马回顾,只见部下不到两百人——这都是马好的一群,马比较慢的都落后了。大队步卒,更远得连影子都望不见了。
  “穷寇莫追。”何庆奇亲信部下劝他,“行列拉得太长,联络不到,容易失散。”
  何庆奇有些踌躇,凝望眼前的那座山头,突然下了决心。“占了那座山头,眼界就宽阔了。”他说,“我们上那座山去等大队到达,再作道理。”
  说完,双腿一夹马腹,顺手加上一鞭,那匹枣骝马,昂首长嘶,奋鬃直上,不容部下说话,便已冲上山头。
  隐隐现现的耶律沙的帅旗忽然停住。何庆奇心觉有异。但上山的路很陡,不能突然勒马,只有放松双腿,微微勒缰。枣骝马慢了下来,然后定眼遥望。
  “蛮子!”只听顶上暴喊,“下马投降!”
  何庆奇大吃一惊,抬头仰望。高处的契丹兵,搭弓扣箭,遥遥下指。山冈上一员辽将,驻马而待,旗帜不同,显然是新到的援军。
  身已中伏,何庆奇反倒沉着了,仰脸喊道:“来将何名?”
  立马高冈的,正是耶律沙的副都统,契丹有名的悍将耶律斜轸。领军到此,遇着耶律沙,才知敌烈躁进,出师不利,后面已有追兵。于是匆匆设伏,部署尚未停当,不想何庆奇已投罗网来了。
  此时要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但耶律斜轸跟熊大行用心一样,都想诱敌深入,一鼓聚歼。所以,看到何庆奇的左右不多,便打算先放他一马,再作道理。
  “你问我?”他在高冈上大声回答,说得极好的一口幽州声音的汉话,“你为什么自己不先通名?”
  何庆奇看他好整以暇的神态,便知他另有更厉害的打算。此人不可轻视,为今之计,要设法让后队中止前进,不入陷阱,方是最要紧的措置,因而向他的亲信卫士赵如山说道:“我去诱敌,你赶快回去,挡住大队,跟熊将军说,为我报仇。”
  “将军,”赵如山脸色一变,使劲摇着头,“不能这样!我们保你杀回去。”
  “不行!你看看这个形势,逃出个把人去还可以,想全师而退,绝不可能。时候很紧急了,你不要跟我争,照我的话去做!”
  说完,带转马头,往前路直冲,其余的人,也跟着一起走。赵如山却有些踌躇,不知何去何从。就这迟疑的当儿,“嗖”的一声,一支箭擦耳而过,吓得他赶紧将缰绳一带,偏到一旁,定睛看时,何庆奇控弓在手,怒目而视。
  原来这支箭是他放的,意在催促,见此光景,不能不走。赵如山一抖缰回身而去。
  山上的耶律斜轸看得很清楚,完全了解何庆奇的用意,当然不肯放赵如山脱逃,下令放箭阻止他的去路。
  这是非常奇怪的命令,不去拦往前冲的敌将,却去截单骑落荒而逃的一名士兵!都认为命令是弄错了,少不了得追问一遍。就这片刻的耽误,赵如山已经变了位置,原来是在路中心,此时贴近崖壁,依山而转,由于危岩突崖的阻挡,已不容易用箭射到他了。
  “追!”耶律斜轸一定要截住赵如山,他指派了四名快马好手,“割不了那个蛮子的脑袋,你们自己提脑袋来见!”
  于是那四名辽将,飞奔下山去追赵如山。何庆奇遥遥望见,知道敌方已识破他的计谋,为了掩护赵如山,便又回马拦截。耶律斜轸自然容不得他如此,一声令下,飞箭如雨。何庆奇左臂着了一箭,几乎跌下马来。同时耶律斜轸直冲而下,也是想活捉何庆奇,从他口中,了解宋军的情形。
  四名辽将,一路穷追,赵如山人疲马乏,渐渐要被追上了。
  何庆奇已陷入重围,是可想而知的事。意识自己能够脱逃,是长官不惜牺牲生命的结果,赵如山深感肩头的压力至重,自己的性命亦至重,必须安然回返阵地,完成任务,才对得起何庆奇。
  因此,他使尽全力,没命飞奔,然而胯下坐骑却不得力,心中焦急异常。一路猛力挥鞭,一路在想,必得用计,才能脱身。然而计将安出?
  转过一个山口,前面是条三岔路:一条是大路,也就是来路;一条是小路,不知通向何处。
  赵如山已经冲向大路,突有灵感,勒转马头,行向小路。走了不多远下了马,然后猛挥一鞭,将那匹空马,直驱而前,自己沿着路边,往回飞跑,到三岔路口,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喘息。
  喘息未定,四名辽将已经赶到。领头那人,高高举手,示意停住,事随的人,一齐勒马,马身直立,发出极尖锐的长嘶,接着便是喷鼻打转,好久不能安静。
  当头的那两个人一高一矮,跳下马来,选择路径。高的那个指着小路说:“看!往这里逃走了,马蹄印子,清楚得很。”
  “不然。”矮的那一个说,“这条路我走过好几回,要这条大路,才是直通白马岭的正路,小路是到不了的。马蹄印子也许是别人的。”
  “我们不必争。”高的那个振振有词地说,“你细看大路上的马蹄印子。”
  此时另外两名辽将,亦已下马,其中一个的眼光锐利,略看一下,断然决然地说:“那个蛮子绝不是从大路逃下去的。”
  “何以见得?”
  “只看马蹄印子的方向好了。都是倒的,没有正的,如果是从这条路逃了下去,莫非他那匹马还能倒走吗?”
  而小路上的马蹄印是正的,两个对照,益觉显然,长得高的那个人一跃上马,说一声:“快追!”领头从小路追了下去。
  赵如山见计得售,大为兴奋,凭空长了好些气力,从岩石后面跳了出来,往大路飞奔。但是,他也知道,只能骗得一时——那匹空马,奔了一段路,当然会停下来,在路边闲行吃草。辽将一见便知受骗,当然回马来追。
  回马来追,实在也是一个机会,若能歼灭了那四个人,岂不可夺得马匹,赶回阵地?这样想着,雄心陡起,他摸一摸箭壶中,还有上十支箭,胆气越发壮了。
  于是,他细心观察,发现极好一处地方,正在峰回路转之处,有一处危崖,遥遥望去,岩石为一尊罗汉,是大石上面孤零零搁着一块上丰下锐、摇摇欲坠的小石头——说是小石,总也有两三百斤重,从上而下掉落,足可以砸死人。
  主意打定,他奋力攀缘而上,先相度地势,觅好隐身之地,然后放下弓箭,试一试那块小石头,有把握可以推得动,便知辽将凶多吉少。
  不过顿饭时分,远远望见几点黑影子,仔细辨认,恰是四人四骑,不是辽将,又是何人?
  赵如山将双眼睁得好大,几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心里是估量又估量,自觉拿捏得准了,奋起全身力量,注入双臂,喝一声:“走!”双手往前一推,那块有小水缸大小的石头,立刻就往前“走”了。
  崖壁也是个斜坡,视界良好。只见那块石头一蹦一跳,像个顽童似的任性奔跃,落到三分之二的地方,与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相激,弹得老高。鱼贯而行的四员辽将中,第三骑发现祸从天降,急忙勒马。势子太急,后面那一骑猝不及防,直冲而来,马头撞着马屁股,将前面那个本来因为坐骑前蹄上提,身子后仰,全靠缰绳借力才不致坠马的人,一下子撞了下来。
  这一撞,只使后面那人的势子略缓一缓。他一面勒缰,一面转脸后望,马头半转向左,却仍在前进,两下一凑,适逢其分,数百斤重的大石头,泰山压顶般当头砸下,只怕还未曾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了账,成了个自己都不知如何送命的糊涂鬼。
  后面坠马那人,已经爬起身来,刚刚抬头,是想探望巨石从何而来,一箭已经射到,箭镞锋利,力道足够,所以前进后出,从鼻梁直贯脑勺,顿时栽倒在地,手足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干得如此干净利落,赵如山自己都觉得痛快无比,心情舒畅,越有自信。撂下一边,眼望前路——前面那两个人,发觉同伴失散,回马来找,前后两骑,一快一慢。显然,前面是在探路,后面是在细找。
  赵如山搭箭张弓,正待看准了放手,突然想到,料理一个人容易,但后面那个可能就此逃走,或者也像自己这样,找个隐蔽之处,俟机而动,还是麻烦。为绝后患,最好一起送他们见阎王。
  因此,他先不动,双目左右移转监视着,看到前面那人,发现同伴的尸体,立刻加上一鞭,赶到近前,下马检视。接着便拔起了血淋淋的一支箭,仰首搜索。赵如山自然不肯让他发现,潜身下缩,但双眼却仍注视着敌人。
  接着另一个人快到了,持箭的那人,双手高举乱舞着,意思是招呼同伴快来。随即看到被招呼的人疾驰而至。
  这都在他预料之中。着箭在弦,屏息以待,看准了一箭下去,正射在马足上。那马撅一个竭蹶,将马上那人,从马头上掀了出去,摔得半死。
  后面那人不知究竟,自然疾步上前。这时的赵如山,则又另取了支箭,搭在弦上了。这一箭非常要紧,若是射不中,想射第二支箭,得有片刻工夫,那人便有脱逃躲避的机会,再要收拾他就不容易了。
  因此,赵如山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人身上,目光不瞬地盯着他的脚步,看他蹲了下去,探着同伴的生死,知道这要仔细检视,得有一会儿工夫,是个极好的机会,因而从从容容、仔仔细细地瞄准了,将手一松,只听得弓弦微张,箭去如飞。眨眨眼定睛看时,一箭正中那人脑袋,却还未死,一面拔箭,一面似乎想回头来探望。
  “还要赏他支箭。”赵如山自语着,又射一箭。
  这下是不得活了。片刻之间,尽歼四敌。赵如山得意非凡,直冲下山,略一检查,果然都已气绝。遗尸自然不必料理,挑了一匹耳如削竹,身长腿细的白鼻马,一跃而上,绝尘而去。
  走了有七八里路,山冈已过,遥遥望见大队漫山遍野而来,唯恐自己人误会,乱箭射来不明不白地送命,他赶紧跳下马来,脱下战袍,高高举起,在空中乱舞着。
  押后的将官也是何庆奇的得力部下,官拜步军副都头,名叫孙炎星,为人持重。远远看见有单骑飞奔而来,便约束左右,不可造次,此时一见那样的动作,更料定是自己人,因而打马向前,看到赵如山汗流满面,狼狈不堪,大为惊诧。
  “老赵,怎么回事?”
  “赶快回去。”赵如山喘着气说,“前面有伏兵。”
  “何将军呢?”
  问到何庆奇,赵如山神色惨淡,几乎要掉眼泪。“只怕凶多吉少了。”他说,“已经陷入重围。”
  “那得救他才好呀——”
  “不!何将军不准大军前进。”赵如山又说,“救也很难,山路上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且——”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料想何庆奇不是阵亡便是被活捉。为今之计,什么都是闲话,要报告熊大行亲裁御敌之计,才是唯一大事。
  “那就这样,我留守在这里,你赶紧回去报告熊将军。”孙炎星说,“我还是要派人去探路接应。”于是孙炎星即时选派最精干的一个小队,向北入山接应,临行告诫,千万小心,随时要送消息回来。他自己就率领大队,就地部署防线,分占岗陵,以强弓硬弩,守住阵脚。少数马队,往来游击策应,严密戒备,等待熊大行的命令再定行止。
  熊大行已经肃清了河岸南面,集中俘虏兵器、清点战果,斩获甚丰。但欣喜中有忧虑,何庆奇孤军深入,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因此,一得到赵如山的报告,证实自己不幸而料中,只恨得连连跺脚——恨自己应该跟何庆奇调换任务,就可以见机而作,绝不至于深山失陷。
  然而不是如此,又何能发觉敌人的后援已经到达了?真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见得何庆奇的冒险有益全局,也因此,不管论公论私,一定要设法救何庆奇。
  熊大行略略考虑了一下,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悬出赏格,招募死士,入山援救。能救回何庆奇的,赏花红一千两银子,呈报上官,奏请朝廷,小兵升为军官,军官请加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报名的有十来个人之多,熊大行还得挑选一下,人数倒不宜过多,必须精壮机警,肯冒险犯难的才合格。结果,挑了五个人。
  “连我一共六个。”赵如山振臂而起,“这条路我刚走过,情况也只有我晓得。”
  “如山,”熊大行歉意地笑道,“能由你带去,再好都没有。说实话,我心里是这么想,只是你太累了,又立下大功,似乎应该让你休息。”
  “熊将军,”赵如山说,“何将军是我的长官,待我很宽厚,我当然要去。现在熊将军又这么说,我更要去。不过——”
  他虽迟疑着不便出口,熊大行却了解他的未尽之言:“我知道,我知道。此行甚难,能够救回何将军,叨天之幸,不然打听个生死存亡的消息回来,仍然是大功一件。”他又激励那五名死士:“赵如山一个人料理了四个人,只要胆大心细,一定能够成功。你们好好去吧,我等着替你们庆功。”
  等赵如山一行辞别出发,熊大行也随即过了河,只是他的直属部队,仍旧留在南岸,要过河视察了情况再作道理。
  等过了河,孙炎星上前迎接,首先表明,何庆奇安危未卜,他这一支人马的行止进退,听候熊大行的决定。这是愿意接受指挥的表示,熊大行自是欣然接受,同时征询他对防守的意见。
  “将军未到以前,我已经大略察看了一下地形。这里前有高山,后有大河,中间的地势平坦,只有几处小山头可守,但也只挡得一时。所以,照我的看法,不是进攻,就是退守,绝不能驻留在这个地方。”
  熊大行一面听他陈述,一面纵目四顾,也觉得一大批兵马单摆浮搁在这空旷之地,成为虎落平阳之势,大为不妥,因而深深点头。但进攻还是退守,却无从判断。
  就这时候,一名小校带来一个老百姓,约有四十岁年纪,虽是庄稼汉的打扮,却生得很精明能干的样子。
  “将军,”孙炎星指着那人说,“这是我派人找来的向导。”
  行军凡到一处,若非熟悉地势,必须先觅向导。熊大行正要找这样一个人,好了解情况,决定方略,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本地人?”
  “小人叫陈德贵,世居本地。”
  “那么,这里周遭的形势,一定很熟悉了?”
  “是。”陈德贵从容答道,“方圆五十里以内,什么山、什么水,小人都熟悉。”
  “好极了。”
  熊大行预备细问,便下了马,就在树根下坐,招一招手,让孙炎星和陈德贵围着他席地坐下;同时吩咐卫士在十几步开外警戒,防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座山叫什么山?”
  “叫重门山。”
  陈德贵用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重门山的形势。当然简略又简略,无法看出什么来。
  “入山的路有几条?”
  “好多。”陈德贵答道,“总有七八条。”
  “从北面上山呢?”
  “正北只有一条。”
  “只有一条?”熊大行惊喜地说,“这样说,如果北面有敌人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是的。”陈德贵很清楚地答道,“只有一条。”
  熊大行心里在想,这就有制胜之道了。若能侧面进攻,绕越敌后,截断那条归路,辽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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