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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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于是赵登科回营禀报范时绎,赵登科不抓住他已经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范时绎亦不抓他,只命赵登科继续跟踪诱问,而那人也就说了“实话”。
  他说他姓蔡,是正黄旗属下,父亲已死,长兄蔡怀瑚袭了庄头,二哥叫蔡怀琏,三哥叫蔡怀琮,弟弟叫蔡怀珮,他本人叫蔡怀玺。又说庙神告诉他两句话:“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范时绎认为此人既非酒醉,又未病狂,而怪异诞妄如此,本想拿他驱逐出境,又怕他到别处去妖言惑众,所以暗地里严行监视,奏闻请旨。
  哪知就在此时,十四阿哥派人将这个蔡怀玺送到范时绎那里。范时绎不收,派一个把总华国柱将他送回汤山。到了晚上,十四阿哥派人来说,这是一件小事,不奏报皇上了。应该如何处置,请范总兵瞧着办。
  原来皇帝想坐十四阿哥一个谋反大逆的罪名,才能将他守陵的差使撤掉,调回京来,加以幽禁。但十四阿哥已知道皇帝的用心,谨言慎行,防范甚周,无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使出买凶栽赃的无赖手段了。
  于是由亲信侍卫跟内务府商议,找到了蔡怀玺这么一个妄人,撞到汤山来跟十四阿哥纠缠。那喇识破奸计,根本不理。赵登科以及他的长官把总华国柱都是知道这件事的,范时绎不必说,早就奉了密旨,所以故意纵容蔡怀玺,任他在外游荡。照常理来说,不管蔡怀玺是真的来投“真命天子”,还是有失心疯,反正只要说什么“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的话,便当逮捕审问。如今大反常态,益见得作奸作伪,是有预谋的,不过手段拙劣如此,令人齿冷而已。十四阿哥属下抱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态度应付此事。蔡怀玺技穷无奈,便写了张字帖,硬闯十四阿哥府里去耍赖。
  十四阿哥手下不打他、不骂他,只将字帖前两行裁去,连蔡怀玺一起送给范时绎。纠缠到此,实在无计可施了,范时绎只好将经过情形,详细奏报,虽不敢明说蔡怀玺的真正身份及来意,不过吞吐其词,明眼人一望而知,内有蹊跷。
  皇帝一看十四阿哥将字帖前两行裁去,根本不涉做皇帝之事,要诬赖都诬赖不上,便朱批指示,已另派人前来审理。蔡怀玺不妨抓起来审,“二七便为主”这一句,“你只作不知,从蔡怀玺口中审出就是”。这是皇帝教大臣用买通盗贼诬赖的手段,去害同母的胞弟。
  过不了几天,京中派来三名钦差,一个贝勒满都护,其余两个都是御前大臣。将蔡怀玺拘来一问,自道曾向十四阿哥府中投书,细问他字帖中的言语,拿出来与十四阿哥原送的字帖核对,少了二行,是“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这几句话。
  于是,满都护便传十四阿哥来问话。皇帝派满都护为钦差,就因为他是贝勒,而十四阿哥此时已降成贝子,爵位低一级,如果不来,便可坐以抗命之罪。十四阿哥知道皇帝的用心,所以来了。
  来是来了,却将范时绎跟满都护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同时揭破一个秘密。
  十四阿哥指出,蔡怀玺经常受把总华国柱的招待,饮酒食肉,谈笑甚欢,所以蔡怀玺是范时绎指使出来的!他又责问范时绎,何以不办蔡怀玺,算不算包庇纵容?
  此言一出,满都护的态度大变。他是恭亲王常宁的儿子,跟十四阿哥是嫡堂弟兄,他不说话,马尔赛、阿克敦在地位身份上,对十四阿哥就无法作任何严格的要求。因此,原来设计的利用满都护来箝制十四阿哥的计划,完全落空,范时绎被骂得窘迫不堪,所以对满都护大为不满。
  及至复奏,勉强替十四阿哥安上的罪名,只是“奸人投书,并不奏闻”。皇帝不能办他重罪,只命在寿皇殿外,造屋三间,将十四阿哥幽禁。他有四个儿子,长子已为皇帝所笼络,次子很孝顺父亲,皇帝下令拿他跟父亲拘禁在一起。
  除此以外,凡与皇帝不和,或者皇帝所忌的弟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皇长子直郡王,雍正十二年幽禁而死,年六十三岁,以贝子礼下葬。
  皇二子,也就是废太子,早在雍正二年年底,便已死在咸安宫幽禁之地,追封为理亲王。
  皇三子诚亲王,一向为皇帝所忌,先是拿他的门客,主修图书集成的陈梦雷充军到辽东;雍正六年,将诚亲王以“贪利”的罪名,降为郡王;八年二月复晋为诚亲王;但三个月后,就借故论罪,削爵拘禁于景山永安亭;又两年死在幽所,以郡王礼下葬。
  皇五子恒亲王是九阿哥的同母兄,也是宜妃的长子,为人谨慎小心,总算平平安安,但抑郁寡欢,与诚亲王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一直成为疑案。
  皇十子敦郡王,在皇帝看,他亦是八阿哥、九阿哥一党,所以早在雍正二年四月,便以小小的罪名,夸大其词,将他削爵幽禁,到今还在高墙之中。
  皇十五子在十四阿哥召回京后,封为贝勒,代守景陵,八年二月晋为愉郡王,但守陵等于放逐,所以第二年就抑郁以终。
  最骇人听闻的是皇帝的第三子,实际上亦就是皇长子弘时,在雍正五年八月初六,突然暴死,传说是皇帝所杀。
  上谕中只说皇三子弘时年少行事不谨,削爵除去宗籍,接着便宣布了弘时的死讯,其时是雍正五年八月初六。
  弘时之死,引起了许多流言。一说是他为人耿直,对于皇帝诛除异己、屠戮手足,颇有反感,一次公然批评皇帝做得过分,以致奉旨赐死。
  又一说是弘时秘密加入了天主教。而为皇帝所痛恨的贝勒苏努,全家皆奉天主。皇帝降旨干预时,竟然表示:“愿甘正法,不能改教。”此时苏努以“涂抹圣祖朱批奏折”的罪名,为刑部定罪“应照大逆律,概以正法”。于是弘时为苏努求情,说苏努的子孙有四十人之多,如果一概正法,未免过苛。又说信教亦不算不忠,孝庄太后不就以汤若望为教父?再一追问,原来弘时亦已受洗。皇帝勃然震怒,认为非采取决绝手段,不能将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天主教之上,所以一面以苏努子孙“多至四十人,悉以正法,则有所不忍,倘分别去留,又何从分别”为词,“暂免其死”;一面杀了自己的儿子,以为大臣再入天主教者戒!
  又有一说是,弘时与他的弟弟弘历不和,泄露了弘历的秘密。弘历在皇帝心目中,至重至宝,因为先帝曾称许弘历“福大过我”,皇帝认为这就是先帝默许他大位的明证。若非如此,弘历之福,何能大过祖父;起码也要做了皇帝,福气才能跟祖父相提并论。而要弘历做皇帝,自然又非让弘历之父做皇帝,统绪才能相接。
  因此早在雍正元年,祈谷大祀礼成,皇帝便召弘历入养心殿,将祭品中的神胙,特赐一器,暗示付托之本,让他承福受祚。
  到了这年秋天,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宣谕满朝文武,道是:“皇考在日,曾经降旨给你们诸大臣,在万年之后,一定选一个坚固可托的人,为你们做主,一定会让你们心诚悦服。我自即位以来,上念列祖列宗付托之重,夙夜兢兢,唯恐不克负荷。从前我在藩邸时,待人接物,无猜无疑,饮食起居,不加防范。但是那时候未任天之重,今类比昔,哪里可以疏忽?”
  接着又说,先帝为了二阿哥之事,大为忧烦。惩前毖后,他不能不预作筹划;只是先帝已有不立储的指示,所以他不能特建东宫。不过,皇位的继承人,他已经选定,亲笔写明,封在锦盒之中。这个锦盒摆在乾清宫世祖御笔“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这是全宫最高之处。锦盒也许摆在那里几十年,也许几个月。只要他一死,受顾命的大臣,就得立刻将锦盒取下来,照他指定的皇子,拥护即位。
  不管他此举的作用是暗示储位已定,还是当时手足之间,情势险恶,深怕一旦遇刺,继位无人,但大家都相信他所写的名字是已被封为宝亲王的弘历。
  到了雍正五年,凡是反对他的弟兄及大臣,死的死,幽禁的幽禁,最后连他亲生之子,在他认为不能再留在世上时,亦像太祖杀长子褚英那样,毅然决然地处死。乾坤大定,皇位已如磐石之固,可是另一桩恼人之事发现了。
  不是他独有的发现,只是通国皆知,最后才让他知道,他已经有了四款播传人口、宣扬四海的人伦大罪:“谋父”“逼母”“弑兄”“屠弟”。
  他本来以为宫禁秘密,只有京中少数人知道,一方面厉行箝制,一方面修改有关的文献记录,可以遮盖得很严密。哪知道历年以来,各王府下属被充军的,沿路为他“卖朝报”,沸沸扬扬,成了头号大新闻。尤其是充军到广西的,取道湖南,所经之处,颇多人口稠密的集镇,那些被充军的,一到了宿店,头一件事就是高声招呼:“你们都来听新皇帝的新闻!新皇帝冤枉我们,只有老百姓能替我们申冤!”又说:“至多问我们的罪,哪好封我们的口。”等百姓聚拢了,便大谈新皇帝的新闻,听得人目瞪口呆,但是要不相信又何可得?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胆造这种谣言,而况讲这些新闻的又不止一个人,更何况没有官、没有兵去禁止他们不准这么说!
  解送的官兵,早受了笼络。也是出于同情,不会去干预他们。地方上的小官,不知他们是何来头,又是这种“疯话”,不敢干预;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得到报告,装作未闻,因为这些事管不得,一管就会有极大的麻烦。皇帝问一句:“既然如此,你何以不拿他们即时抓起来?”试问何词以答?反正只是路过,住一宿,打个尖,送走了不就没事了?
  不久,由于一桩文字狱,牵连出许多宫廷内幕,皇帝才知道自己在天下子民心目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物!
  本来文字狱在雍正朝已非一件,最早是查嗣庭典试江西获罪。有人说他出了一个题目,叫作“维民所止”。有人告他,“维止”二字,乃是雍正去头,大不敬,因而被诛。
  又有人说,查嗣庭做了一部书,叫作《维止录》,说是取明亡如大厦将倾,得清维持而止之义,其实不然,内中所记,多是宫廷暧昧,第一页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由这语气,可以想见,对皇帝是不会有好话的。
  又有一说,查嗣庭书法名震海内,有个满洲大官想求得他的一幅字,托琉璃厂设法。琉璃厂转托了查嗣庭的小厮,许以重酬,那小厮求主人,查嗣庭答应了他,而半年不替人家写。琉璃厂天天催逼,那小厮怨恨不已,一天深夜看主人屋中有灯光,从门缝中悄悄张望,但见查嗣庭秉笔疾书,写完,将一本册子藏在书架最后层,那小厮便偷了出来交给琉璃厂,因而起祸。
  逮捕查嗣庭是在深夜,全家十三口,无一幸免。书中有一条记浙东有个小市镇,叫作诸家桥。有个村学究,在当地的关帝庙题了一副对联: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同音,显然未忘大明天下,因而亦受株连,村学究冤枉送了一条命。
  文字狱大都发生在江浙,唯有曾静一案发生在湖南。有个举人叫曾静,遣他的学生到川陕总督岳钟琪那里去投书,劝他举义反清。他说岳钟琪是岳武穆的后裔,而清朝为金之后,岳飞与金兀朮是死对头,岳钟琪不该为清朝效力。其中又谈到皇帝是如何不堪,有“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种种极恶大罪,根本不配为君。
  岳钟琪如何能接受这种举人的议论,立刻检举。皇帝特派刑部侍郎杭奕禄、副都统海兰到湖南,会同巡抚王国栋提曾静审讯。这一下又牵连到浙江名门的一个已故遗民吕留良。
  原来曾静是吕留良的学生,当捕获到,严刑审讯时,曾静自道他的种族之见,得自师傅。于是已死多年的吕留良,复受株连。他有个儿子叫吕葆中,是康熙四十五年的探花,即令身死,也跟他父亲一样,不能免祸。
  此案株连甚广,从雍正七年开始,直到雍正十年年底,方始结案。而结果令人大出意外,凡受牵累者,诛戮甚惨,吕留良剉尸枭示,财产入官,吕葆中亦复如此。另一个儿子吕毅中斩立决,其他家属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独独元凶首恶的曾静、张熙师徒,独邀宽宥。
  皇帝作此出人意表的措施,是有一番解释的。他说:曾静、张熙大逆不道,以情罪而论,万无可赦。但他不杀此二人,实有隐衷。
  隐衷是什么?是保定岳钟琪。当张熙奉师父到岳钟琪那里投书以后,岳钟琪惊惶过甚,处置方面,并未细细筹算,随即邀集巡抚西琳、臬司硕色,在密室中严审张熙,要查出主使之人。
  哪知张熙的口风极紧,上了刑器还是不肯吐露。过了两三天,岳钟琪情急无奈,只好想了个骗张熙的法子,答应他起事反清,但要他将主谋的人请来主持大事,为了取信张熙,设下香案,盟神设誓,张熙方将曾静的姓名供了出来。
  皇帝说,当时岳钟琪将经过情形奏报到京,他看了之后,大为动容。岳钟琪诚心为国,发奸擿伏,不惜与奸人盟誓,实在令人感动。如今要杀了曾静、张熙,岂不是让岳钟琪违背盟誓,不得善终?所以不能不网开一面。
  何况,曾静不过僻处乡村,为流言所摇惑,捏造谣言,诽谤君上的,实在是阿其那、塞思黑门下的凶恶之人,发遣到广西时,一路造谣。如非曾静案发,皇帝何由得知真相?
  这意思是皇帝认为曾静给了他一个解释谣言的机会,将功折罪,所以宽宥。事实上,皇帝确是因此而作了一篇空前绝后的文章,题目叫作《大义觉迷录》,就外间所说的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四大款罪名,一一申辩,详尽非凡。
  皇帝自信过甚,大逞辩才,哪知效果适得其反,真合了“欲盖弥彰”这句成语了。
  自《大义觉迷录》颁行以后,四海臣民无不知皇帝有此惭德。凡是跟皇帝亲近的人,则无不替他难过。于是怡亲王允祥在勤劳过度与中怀郁结的外感内伤交迫之下,一病不起。
  怡亲王允祥死于雍正八年五月。这在皇帝是一件非常伤心之事!皇帝没有几个真正有感情的亲人,允祥是其中之一。因此饰终之典,逾越常度。
  死后的第二天,皇帝亲临奠酒,随即颁了一道上谕:“怡亲王薨逝,中心悲恸,饮食无味,寝卧不安。王事朕八年如一日,自古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朕待王亦宜在常例之外,今朕素服一月,诸臣常服,宴会俱不必行。”
  下一天又召集群臣,历举怡亲王的种种功德,将允祥之“允”恢复为“胤”,配享太庙,谥字为“贤”,上面另加八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称为“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怡贤亲王”。又将他第四子弘晈封为宁郡王。此外建祠,另定坟寝之制,岁岁赐祭,都是下不为例的特恩。
  其时十四阿哥已改禁在圆明园旁边的关帝庙。可能怡亲王临终时曾为他求恩,所以皇帝命大学士鄂尔泰去跟十四阿哥说,打算把他放出来,加以重用。
  哪知十四阿哥始终不屈,要命可以,要想用他办不到。回奏中说:皇帝先杀了鄂尔泰,他才能出来受任办事。这样的态度,自然不必谈了。
  雍正十三年八月,皇帝得了心疾,晕厥复苏,自知不久于人世了,特旨召见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不奉召。于是宝亲王弘历跪在他胞叔面前说:“十四叔,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太分上,请去一趟。”
  旗人称“太太”是指祖母,十四哥看在死去的母亲分上,勉强到养心殿东暖阁去见驾。
  这一母所生的两兄弟,十年不曾见面了。一个即将就木,一个万念俱灰,过去的恩恩怨怨,此时都不必再谈了。皇帝只说:“弟弟,我把侄儿交给你!”
  这是托派,亦即受顾命,十四阿哥始终倔强,平静地答说:“皇上的恩典不敢受。我有病。”
  皇帝想了半天,只叹一口气。
  到得第三天,皇帝驾崩圆明园,遗命以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顾命大臣,宣读遗诏:“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间,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藏于乾清宫最高处,即立弘历为太子之旨也。其仍封亲王者,盖令备位藩封,谙习政事,以增识见。今既遭大事,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嗣皇帝哀哭尽礼,定期即位,改明年为乾隆元年。不过,在未即位以前,嗣皇帝就翻案了。不是有意违父之命,而是先皇有许多做错了的或者不该做的事,一一拿它矫正过来。
  第一件事,定庙号为“世宗”。雍正皇帝,亦如前明的世宗,为晚年的修炼之术所累,养了几个道士在西苑,后来骤得暴疾,亦可能是服了道士所修炼的金石药有关。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驾崩的第四天就颁了一道上谕:“皇考万几余暇,闻外间炉火修炼之说,圣心深知其非,聊欲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因将张太虚、王定乾等数人,置于西苑空闲之地,圣心视之与俳优人等耳!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谣生事,皇考向朕与亲王面谕者屡矣。今朕将伊等驱出,各回本籍。伊等平时不安本分,狂妄乖张,惑世欺民,有干法纪,久为皇考之所洞鉴,兹从宽驱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内廷行走数年,捏称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摇煽惑,断无不败露之理,一经访闻,定严行拿究,立即正法,决不宽贷。”
  驱逐了道士又警告和尚,着礼部传旨,通行晓谕:“凡在内廷曾经行走之僧人,理应感戴皇考指迷接引之深恩,放倒深心,努力参究,方不负圣慈期望之至意,倘因偶见天颜,曾闻圣训,遂欲借端夸耀,或造作言辞,或招摇不法,此等之人,在国典则为匪类,在佛教则为罪人,其过犯不与平人等。朕一经查出,必按国法佛法,加倍治罪,不稍宽贷。”
  又一件事是废皇子改名之例,却又假托先帝遗命而行。
  原来御名弘历,下一字已将“曆”字下面的“日”改为“止”,写成“歷”字;上面一字依雍正之例,亦应改写,所以特颁上谕,说他与弟兄的名字,都是圣祖仁皇帝所赐,载在玉牒,如果因为他一个人,让弟兄的名字统统改过,于心实有未安。
  接下来便是为他父亲补过了,“昔年诸叔恳请改名,以避皇考御讳,皇考不许。”他在上谕中这样说,“继因恳请再三,且有皇太后祖母之旨,是以不得已而允从。厥后常以为悔,屡向朕等言之。即左右大臣亦无不共知之也。”接下来讲一篇避讳的道理,归结于:“朕所愿者,诸兄弟等修德制行,为国家宣猷效力,以佐朕之不逮,斯则崇君亲上之大义,正不在此仪文末节间也。”
  当然,大家最注目的是雍正弑兄屠弟一案,如何翻法?皇帝首先是矜恤阿其那、塞思黑的子孙,而且将他们两人说成“不孝不忠获罪于我圣祖仁皇帝”,很巧妙地说成“皇考即位之后,二人更心怀怨望,是以皇考削籍离宗”,表示雍正屠弟是行家法。不过“阿其那、塞思黑孽由自作,万无可矜,而其子若孙,实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俱屏除宗牒之外,则将来子孙与庶民无异”。最后又为先帝开脱,说“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皇考本意。其作何办理之处,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见,确议具奏”。并且声明,有两议三议,亦准具奏,表示并无成见横于胸中,只求集思广益。
  不久,又将他的胞叔自圆明园关帝庙中释放,同时做了一件使他胞叔稍减怨气的事。恂郡王的长子弘春,在雍正时,竟出卖他的父亲,被先帝封为贝勒,后晋封郡王。皇帝对这个卖父求荣的堂弟,深为鄙视,特颁上谕:“弘春蒙皇考圣慈,望其成立,晋封郡王,加恩优渥,此中外所共知者。乃伊秉性巧诈,愆过多端,于上年奉旨革去郡王,仍留贝子之职,冀其悔过自新,伊仍不知悛改,家属之间,不孝不友。其办理旗下事务,始则纷更多事,后则因循推诿,种种不妥之处,深负皇考天恩,着革去贝子,不许出门。令宗人府将伊诸弟带领引见,候朕另降谕旨。”不许出门等于幽禁,所以大快人心。
  再有件大快人心的事,是曾静终于难逃一死。本来这一案的处理,显失公平,令人不服。皇帝第一个就是这样在想,不过不能在翻案之中暴露先帝的过愆,所以反复推敲,才找得一个理由。
  上谕中说:“曾静大逆不道,虽置之极典不足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宽宥。夫曾静之罪,不减于吕留良,而我皇考于吕留良则明正典刑,于曾静则屏弃法外,以吕留良谤议及于皇祖,而曾静止及于圣躬也。今朕绍承大统,当遵皇考办理吕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静之罪,诛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愤。着湖广督抚将曾静、张熙,即行锁拿,遴选干员,解京候审,毋得疏纵泄露。”
  雍正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不杀曾静,示天下以一己之好恶爱憎,可以无视于纲常法纪,任意而为。皇帝在这一点上,是有力矫正过来了。当然,那篇越描越黑的《大义觉迷录》,本来初一、十五要在学宫为生徒讲解的,此时亦取消了。
  对于他父皇的弑兄屠弟,皇帝确是非常痛心的。尤其是弘时之死,在他犹有余悸。一个人何至于连亲生骨肉都不顾,为了权威,毫无矜怜之心?皇帝多年潜心默化,认为太监阴狠残毒,常在一个人左右煽动进谗,不知不觉会受此辈的影响,先帝的残忍一半由此。
  因此皇帝整肃宫禁,首先从裁抑宦官着手。他将跟外廷官员在职务上有交接的太监,都改了姓,姓氏一共三个:姓秦、姓赵、姓高。合起来谓之秦赵高。意思是这些人都像秦始皇帝宦官指鹿为马的赵高一样,借以提醒外廷官员及这些太监自己的警惕。
  太监的职司中,有一个很重要,名为内奏事处。各部院衙门、各省督抚将军的奏折,以及皇帝的朱笔批谕,都经由内奏事处收发,即全固封,但某人上某折,可曾批下,或交军机,或者留中,能够知道,亦可猜测出一个大概的结果,因此,到内奏事处去打听的人很多。
  为了防止泄密,皇帝将内奏事处的太监都改了姓王。
  这道理很简单,因为王是大姓,如果到内奏事处去打听机密,答说要看王太监,人家必然会问:是哪个王太监?无法作答,就无法找到他想找的王太监了。
  皇帝很快地赢得了爱戴。因为他处事很公正,而且也很精明,纪纲与情理兼顾,所作决定,易于为人遵守,臣下就乐于遵守了。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父亲在亲族中间所造成的残酷丑恶的伤痕,被他极力弥补遮掩,带来了祥和之气。阿其那、塞思黑自身的罪名,虽还未获得昭雪,但子孙已得到相当的照顾。对于他的嫡亲的“十四叔”,在私底下更是优礼有加。几次他想恢复十四阿哥的爵位,无奈万念俱灰的十四阿哥坚持不受。
  话虽如此,他常常派人去看十四阿哥,又要迎他入宫叙家人之情。十四阿哥亦总婉言辞谢,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不愿向他的这个侄子行君臣之礼。
  “那么,我去看十四叔。”他向御前大臣傅恒,也是他嫡亲的内弟说,“你跟十四爷去说,我去看他,两不行礼,那总行了吧?”
  十四阿哥又觉得不向皇帝行礼,于心不安,所以还是辞谢了。
  皇帝这回已定了主意,非看“十四叔”不可。挑了一天,微服简从,悄悄地到了十四阿哥府里,将及门时,方始传旨,十四阿哥不必行礼。
  当然,他的堂兄弟都在跪接。十四阿哥感念胞侄的情意,而且亦无法躲避,只得出厅迎接,长揖不拜。
  “十四叔,”皇帝还了一揖,“我到你书房里坐。”
  皇帝久已听说,十四阿哥即在幽禁之中,亦不忘西陲的军事,如今书房里挂满了西北的舆图,也摆满了有关西北的各种书籍,日夕沉浸其中,往往废寝忘食,所以一到便要去看他的书房。
  “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十四阿哥一开口仍然有着负气的意味,“尽管来看。”
  皇帝没有接他的话,意态闲豫地到了书房里,首先问十四阿哥的近况、意兴。
  “我是无复生趣的人,多劳皇帝惦念。”十四阿哥淡淡地答说。
  话有些接不下去了,皇帝想了一下说:“我一直想跟十四叔来讨教。”
  “言重,言重,皇帝天纵圣明,无所不通。我又何能有益于圣学?”
  “青海的军队,十四叔亲见亲闻,亲自指挥过的。”皇帝从容说道,“为了大清朝天下,永固边圉,想来十四叔一定会指点指点我。”
  这顶大帽子罩下来,十四阿哥无法推托了,而想到大清朝天下,自己只有知无不言的责任,否则就对不起祖宗了。
  于是他说:“既然如此,我不能不略贡一得之愚。不过,这不是一两天谈得完的。”
  “我原未期望十四叔在一两天之内就能谈完。”皇帝答说,“我天天来。”
  十四阿哥心想,所谓“日理万机”,皇帝天天来听他讲解,只觉于心未安。不过这话不必在此刻说,以后看情形再作道理好了。
  打定了主意,便即开谈。是从西北西南的形势谈起,以青海为中心,谈进兵之路有几条,沿途山川关隘,攻守之间,宜乎格外注意者何在,哪里是必争之地,哪里是屯兵之处,就着地图,口讲指点,十分详细,谈到宫门将要下钥,必须返跸之时,才只谈了一半。
  第二天下午时分,皇帝就驾临了。接续前一天的话头,将进兵之路完全讲解清楚。
  第三天才谈到青海,喇嘛势力的消长与西藏、蒙古的关系,以及当地的民情民俗。谈了两天还未谈完。
  第五天有大臣进谏了,说皇帝临幸十四阿哥府中,垂询西陲的军务,圣学日勤,不胜感服。但连日离宫,深恐过劳,似乎应该召十四阿哥进宫进讲为宜。
  皇帝将这个奏折留中不发,但示意近臣,故意将这个奏折的内容泄露给十四阿哥,看他作何表示。
  十四阿哥感于皇帝的诚意,观感已大为改变。所以得知其事,深为不安,到这天皇帝驾临,自己先有所陈奏。
  “皇帝连日临幸,未免荣宠太过。从明天开始,我进宫去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皇帝笑道,“十四叔肯进宫,至少有一好处,我不必赶着日落以前,必得回宫。不过,十四叔住在宫里,亦有许多不方便。我想,在圆明园请十四叔自己挑一处地方住,那就方便得多了。”
  离宫别苑的规则,不如在大内那样严格,十四阿哥欣然同意。于是,第二天就到了圆明园挑地方住。
  圆明园的所在地名为挂甲屯,在畅春园之北,本来是先帝世宗居藩邸时的赐园,雍正十三年中,陆续添修,已有二十多处景致。皇帝想把它凑成四十景,所以园中各处都有兴土木的痕迹。
  园中自然也有正殿,但只在有朝仪颁行时才用,世宗居园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名为“万方安和”。这处地方的建筑非常别致,是在池子中间起造一座精舍,形如“卍”字,四面通岸,但方向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由于门开通风,门闭聚气,所以冬暖夏凉,四季咸宜。现在的皇帝亦常喜在此地读书,这时为了表示敬礼,打算请十四阿哥住在这里。
  但十四阿哥却不愿领他这个情,唯一原因是,处处都有世宗的手泽,容易引起他的感触。
  十四阿哥挑中的一处地方,名为“武陵春色”,因为四周桃花极盛,此时正在盛开,所以又名“桃花坞”。皇帝十五岁时,曾经在这里读过书,成亲以后,方始移居“长春仙馆”,同时也有了一个别号,是世宗所赐,叫作“长春居士”。
  “十四叔何以拣在这里?”皇帝说道,“这里太小,起居不舒服。另外换一处吧!”
  “不!这里好。”十四阿哥指着窗外说,“我爱这些桃花开得热闹。”
  “有桃花的地方也还有。”
  “可没有这块匾啊!”
  十四阿哥指的这块匾,名为“乐善堂”,这是皇帝书斋的名字,他正在刻第一部诗文集子,题名就叫《乐善堂集》。不过,十四阿哥指“乐善堂”是何用意?想来总是表示乐于与人为善。
  这样想着,不由得既惭且感。十四阿哥却另有解释:“这里不是皇帝的书斋吗?讲古论今,细谈兵法,自然没有比这里再安适的地方。”
  照此说来,十四阿哥是以师傅自居的意思,皇帝随即很诚恳地答说:“是的。我要好好受十四叔的教。”
  “这话,言重了。既是为了社稷,我自然不敢藏私。”十四阿哥说,“我有一本西征日记,所记用兵的心得甚多,几时可以拿给你看看。”
  到了第二天,十四阿哥果然将他受命为抚远大将军以后所记的日记,拿了给皇帝看。名为日记,其实三五天才记一次:起自奉着正黄旗纛出京之日,迄于奉到圣祖驾崩的哀音。记到此处,恰为半本,后半本已经撕去。足见日记未完,不过以后的记事,十四阿哥不愿公开而已。
  即使如此,皇帝已觉得获益不浅,因为毕竟是十四阿哥亲自策划指挥的大战役。调兵遣将、行军运粮,所记的实在情形,跟想象是大不相同的。
  尤其使得皇帝感兴趣的是羁縻边疆的手段。看了日记,皇帝向十四阿哥请教,如何“临之以威”?
  “要盛陈兵威。”十四阿哥答说,“人都是爱热闹、爱虚荣的,边方的酋长心目中总觉得天朝大兵,军容不凡,如果摆出来的队伍,旌旗不整,刀枪不齐,士兵无精打采,足以启其轻视之心,所以必得留心。每年打围的作用亦即在此。”
  “是的。”皇帝问道,“除了打围以耀军威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十四阿哥想一想答说:“还要结之以恩。”
  “结之以恩!十四叔说得不错。不过,”皇帝又问,“若能临之以威,结之以恩,搁在一起表示出来,不就好吗?”
  “当然。不过,话是这么说,怎么做法可得好好儿琢磨。”
  皇帝确是英明天纵,念头一转,便已有了主意,“十四叔,我有个法子,你看行不行?”皇帝把他的办法说了出来。
  他的想法是,每年避暑都在七月初启程,为的是接下来好连上行围的季节。皇帝认为七月起程,炎夏已过,而路上却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因此,想改为五月初就启程。
  “至于召蒙古、西藏、青海各地番王酋长来行围,完事总得十一月里,赶回去雨雪载途,也是一桩苦事。为示体恤起见,我想行围一举,亦不妨提早。另外我生日是在八月里,在热河找个宽敞的地方,盛陈仪卫,召宴外藩,各加赏赉。这样,不就是临之以威、结之以恩搁在一起办了吗?”
  “是的!”十四阿哥点点头说,“皇帝的寿辰,本也就该在热河过。”
  “噢,十四叔,这也有说法吗?”
  “没有,没有!”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失言,急忙否认,“我也是随口一句话。”
  越是这样,越惹皇帝怀疑:“为什么我的生日就该在热河过?莫非我是生在热河的吗?”
  于是,皇帝挑个陪太后一起吃饭的机会,从容问道:“皇额娘,儿子到底生在哪里?”
  这本来也是母子间可以问得的话,不想母以子贵的太后钮祜禄氏大为紧张。“你不是生在雍和宫吗?”她皱着眉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句话?”
  “有人说,儿子是生在热河。”
  “谁说这句话?”太后勃然色变,“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莫非要离间我们母子?”
  皇帝一听大为惊诧,但表面上声色不动,只赔笑说道:“皇额娘不必动气,儿子是胡说的。”
  “是你自己说的?”太后困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皇帝语塞了,但还得找个搪塞的理由。“儿子那天看命书,拿自己的八字排了一下,”他说,“照儿子自己推算,应该生在关外,那就只有热河行宫了。”
  “嗨!”太后似乎轻松了,“你也真是胡闹,哪有这样子排八字的。”
  看样子太后还真是信了他这套不通的说法。可是皇帝自己知道,太后的神情,明明在承认,他是生在热河行宫的。
  然则何以生在热河,偏要说是生在雍和宫呢?这是个什么讲究?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很不平常地,太后召见十四阿哥,是派的一个首领太监名叫佟焕的来传懿旨。话说得很恳切:太后有事,非得十四阿哥才能办,务必请去一趟。不然,太后来看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困扰异常,太后会有什么事非找他办不可?欲待辞谢,又怕太后真的命驾下顾。说不得只好走一趟了。
  太后仍旧住在畅春园,一到便即传见。十四阿哥磕下头去,太后赶紧命宫女扶了他起来,并且吩咐:“拿凳子给十四爷!”
  坐定下来,十四阿哥说道:“十六年没有见太后的面了。”
  “是啊!”太后说道,“还是康熙五十九年,你第二次从西宁回京的时候见过,一晃眼十来年,日子可是真快。”
  “日子可也是真慢。”十四阿哥说道,“有两年,我是度日如年。”
  太后不作声,喊道:“佟焕!”
  “是!”佟焕大声答应着。
  “你让他们都出去,远远回避。”
  于是佟焕召集职分高的太监,将那座便殿搜索了一遍,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遣得远远的。他自己只站在院子里。殿庭深远,听不见,也看不见太后与十四阿哥作何密谈。
  太后却不仅是她的话不愿泄露,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不能落入任何第三者的眼中。她站起身来,双膝一弯跪倒在十四阿哥面前。
  十四阿哥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又跪倒,口中惶急地说道:“太后,快请起来,不成体统。”
  “十四爷,”太后噙着泪说,“我是替你哥哥赔不是——”
  “是,是!”十四阿哥抢着说,“有话请太后起来说。”
  “你让我把这几句话说完。皇上原是该你当。阴错阳差,弄成那个局面,说来说去是对不起你!你哥哥虽当了皇上,实在也没有过过一天心里舒泰的日子,你苦,他也苦。”
  说到这里,太后失声呜咽,却又不敢哭响。十四阿哥回想这十来年的岁月,更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无奈情势不许,唯有以极难听的哭声说道:“太后别说了。过去的事,再也别提了,请起来吧!”
  太后穿的是“花盆底”,跪下容易,起来却很艰难,因为鞋底中间鼓出一大块,加以旗袍下摆牵掣,非有人扶,不能起身。见此光景,说不得只好仿“嫂溺援之以手”之例,伸手在她肘弯上托了一把,太后才得起身。
  虽然十四阿哥不愿再提往事,太后却觉得既然已经说了,就索性说明白些。“事情弄得这么糟,说起来,八阿哥也不能说没有责任。”她说,“当初拿他封为亲王,让他议政,原以为你最听八阿哥的话,指望他能顾全大局,劝一劝你。哪知道八阿哥,唉!”她无法再说得下去了。
  十四阿哥只觉心痛,低着头乞饶似的说:“太后请你别提过去了!咱们只朝前看吧!”
  “是的,十四爷!”太后很快地接口,“我正就是要求你。皇帝昨儿问了我好些话,我怕他会动疑心。十四爷,你跟他说了什么没有?”
  “我没有啊!”十四阿哥说,“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你跟他说过,他应该在关外过生日没有?”
  “噢!”十四阿哥这才想起来,歉疚地说道,“有的。莫非皇帝觉察到了?”
  “是啊!”
  “这倒是件麻烦事。”
  “只有请十四爷以后别再提了。”
  “当然,当然!不过,”十四阿哥觉得不妥,“皇帝,是不容易有什么能瞒得他的。”
  “唉!”太后叹口气,“只有以后看着办了!”
  经过太后这样为先帝赔罪的惊人举动,十四阿哥的心更软了,同时对皇帝的感情也更不同,深怕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
  一方面是为皇帝,一方面也是为太后。他想起一个故事,觉得有说给太后听的必要。于是,趁有一天皇帝回京里到太庙去上祭的机会,派他的随从到畅春园去找佟焕,请太后召见他,有事面陈。
  太后自然照办,午正时分,叔嫂俩又见了面。跟从前一样命太监、宫女回避,不过六十岁的佟焕,对于皇帝出生经过完全明了,不必回避。
  “我想到一段掌故,想来说给太后听,”十四阿哥问道,“太后可知道宋朝有一位仁宗皇帝?”
  “知道啊!仁宗怎么样?”太后问说,“仁宗不是李宸妃生的吗?”
  “是的。不过太后可知道,仁宗是隔了好久,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这倒不知道。”太后问道,“怎么会呢?”
  “有个缘故,真宗的刘后,始终不肯告诉仁宗,所以仁宗也一直以为刘后是他的生母。”
  听到这里,太后有些不安了,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仁宗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先说仁宗的生母李宸妃。打真宗驾崩,刘后垂帘听政,就把李宸妃送到陵上去住,用意是要隔离他们母子。后来李宸妃故世,刘后吩咐,照一般妃嫔的葬礼办。宰相吕大防便说,李宸妃的身份不同,不能这么办。刘后生气了,说是赵家的家务,不必外人多管闲事,吕大防无可奈何,只好退了下来,想想不妥,就叫人把李宸妃的棺中,灌上水银,四角安上铁链子,临空悬在大相国寺的一口大井里。”
  “这是干什么?”太后问道,“是让李宸妃的尸首不会坏?”
  “是的!吕大防告诉手下说,纸里包不住火,皇上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母子天性,一等知道了,一定要追究这件事。咱们得为自己留个退步。”
  “这话怎么说?”
  “吕大防的意思是,仁宗总有一天会发现真情,一定会问臣下。如果不预先站稳脚步,会有大祸。”
  “嗯,嗯,”太后自语似的说,“仁宗拿刘后没法子,这一口气自然出到大臣头上。他们将来得有一番话说。不错,尸首是应该想法子保全。”她接着又问:“仁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是在刘后驾崩以后。”十四阿哥说,“仁宗天生纯孝,只当刘后是他的生身之母,哀哭尽礼,把身子都快哭坏了,于是有个人说:皇上何苦如此,又不是真的死了亲娘。”
  “噢,”太后打断话问,“谁敢这么在仁宗面前说话?”
  “是仁宗的胞叔,行八。当时管皇子叫大王,这个八大王向来说话没有顾忌的。这一说,皇帝自然要追问了。”
  “追问谁呢?问吕大防?”
  “由宫里问到宫外,及至问清楚了真情,仁宗召宰相来,第一道上谕,是派兵看管刘后的家属。”
  “啊!”太后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呀?”
  “原来仁宗疑心了,疑心刘后害了李宸妃,如果有这样的事,刘后的家属岂能无罪?”
  “噢,”太后紧接着问,“以后呢?”
  “以后!喏,”十四阿哥说,“这就得佩服吕大防了,他早看到了这一点,当时回奏仁宗,说李宸妃终于天年,他当时曾劝刘后以礼葬李宸妃,刘后怕这段真情说穿了,皇帝会难过,所以不肯依从。李宸妃的尸首,如今吊在大相国寺井里。于是——”
  于是仁宗即刻命驾大相国寺,将宸妃的棺木吊上来,打开棺盖,面目栩栩如生。亏得吕大防用水银保存,仁宗才得初识生母之面。
  “这一下,当然哭坏了?”
  “当然!”
  “刘后家属呢?”
  “释放了。因为并无李宸妃死于非命的迹象。”
  照十四阿哥的看法,刘后当时不便说破真相,是有两点可以原谅的。第一,当时即使是在皇室中,亦除非像“八大王”那种最近支的亲贵才知道有这样一个秘密。其次,刘后一直垂帘听政,如果她的身份有了变化,就影响到臣下对她的观感,损害了威信,对于国政的处理,即有不利。以国家为重,她之不能宣布真相是情有可原的。
  太后钮祜禄氏听完他的见解,心里像吃了萤火虫似的雪亮。十四阿哥的意思是,要她同意,想法子将皇帝的出生之谜揭破。因为她不能跟宋朝的刘后比,尤其是她没有垂帘听政,并无不得已的苦衷。
  “十四爷的话,我很感激,你是要保全我们母子的恩义。不过,”太后说道,“揭破真相,对我并无妨碍,只是大家对皇帝的想法会不会跟以前不同呢?”
  十四阿哥不即作声。他觉得太后这一问,非常重要。如果公开宣布,皇帝的出身是如此,难免引起臣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而况生母是汉人,可能会引起皇室之中的非议。倘有心蓄异谋的亲贵,以此为名,企图制造宫廷政变,引起另一次残酷的屠杀,那就悔之莫及了。
  不过到底曾是圣祖亲自选定继承皇位的人,魄力决断过人,当即回答:“奏上太后,此事只在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说个明白,至于皇帝对生母的奉养,只有实际,并无名分,能这样办,庶几公私安全。”
  太后欣然同意,“不过,”她说,“这话我似乎不便说。从来母以子贵,我如果说了这话,皇帝会对我误会,以为我有意压制他的生母。”
  “是!”十四阿哥答说,“太后如果已下了决心,此事我愿效劳。”
  “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太后很清楚地说,“这件事我委托十四爷全权办理,只要不牵动大局,我无不同意。”
  受命来揭破这个谜的十四阿哥,反复思考,始终没有想出一个理想的办法,如何能够保证他在说破真相以后,皇帝不会感情冲动,做出令人惊骇的举动来。
  由于一直有事在心,所以跟皇帝在一起时,往往神思不属,而且有点儿愁眉不展的模样。皇帝自然看得出来,终于动问了。
  “十四叔,”他说,“这几天我看你有心事。十四叔你跟我说,我替你去办。”
  十四阿哥忽然灵机一动,自觉是找到了最理想的方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觉愁怀一宽。
  “君无戏言!”他故意钉一句。
  “十四叔,我几时说了话不算话?”
  “是的。”十四阿哥答了这一句,却又紧自沉吟,皇帝不免奇怪。
  “十四叔怎么不往下说?”
  “我不敢说。”
  “为什么?”
  “我不愁别的,愁的正是皇帝。”
  “噢,”皇帝越觉困惑,“十四叔是为什么会为我发愁?”
  “我愁的是皇帝会动感情,怕自己管不住自己。”
  这一说皇帝疑云大起,亦不免恐惧,怕是先帝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抖露。在雍正那十三年,他不知受了多少惊恐,勉强能够保持平静。方喜一切都已过去,心境可以轻松,谁知还有波澜!
  不过恐惧在心里,表面必须沉着。这是皇帝常常在告诫自己的话,所以他此时仍以从容不迫的声音答道:“十四叔错了!读书养气,所为何来?而况我受皇考付托之重,谨守神器,何能自己管不住自己。”
  听得这话,十四阿哥面现欣慰之色。“皇帝果能以神器为重,不以私情摇惑社稷,我还有什么畏忌。”他又问一句,“皇上是许了我了,不论如何不会动感情到不能自制的地步?”
  “是的。”
  “皇上又许我,一定听我面劝,不以私情误国事?”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十四叔,”他说,“你竟是信不过我。”
  “话不是这么说。我哪里会信不过皇帝?所以不惮烦地一再啰唆,无非让皇帝心里有个准备,我要说一件事,皇帝一定会动感情。”
  “噢!”皇帝是有些不信的神气,“真的吗?”
  “但愿我猜错了。”十四阿哥问道,“皇帝,知道你出生在何处吗?”
  这一问,皇帝神色大变,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一个假设上了,“莫非,莫非——”他无法说得下去了。
  “皇帝,”十四阿哥很严肃地警告,“请自制,勿失帝皇之度。”
  “是!”皇帝答应着,将胸挺了起来,“请十四叔直言无隐。”
  “皇帝,你,另有生母!”
  皇帝的表情,最初是惊恐,渐渐地越变越复杂。困惑、忧伤,甚至还有种神游物外的向往之情。这使得十四阿哥大为困扰,实在猜想不出,皇帝心里想的是什么?
  终于皇帝从沉思中回到现实,视线触及他所穿的长袍的颜色,提醒他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穿的是只许御用的明黄色。
  “十四叔!”他问,“我的生母何在,我要怎么才能见我生母?”
  “既然告诉你了,自然不能拦阻你们母子相会。不过此事须从长计议。”十四阿哥说,“你的生母在热河。”
  “在热河。”皇帝问说,“我出生在热河?”
  “是的。”
  “行宫之内?”
  “是行宫的范围之内。在狮子园。”
  “狮子园?”皇帝急急问道,“狮子园的哪一处?”
  若说是个破草房,怕皇帝会伤心,十四阿哥想了一下说:“都福之庭。”
  “都福之庭?”皇帝怎么想也想不起狮子园内有这么一处建筑,这且不去说它了,皇帝又问,“十四叔,我生母是何位号?”
  “没有!”十四阿哥很难过地说,“至今没有,而且——”
  这神态就很可疑了,皇帝的感情一下激动了,“没有亦不妨,母以子为贵,”他说,“何愁没有尊号?”
  “皇帝,”十四阿哥防到他有这样的说法,早就想好了应付的态度,此时正色说道,“别忘了,皇帝曾许了我的,一定听我面劝,不以私情误国事。”
  “为母后上尊号,是家事。”
  “错了!”十四阿哥毫不客气地说,“宋朝刘后垂帘,吕大防为李宸妃争丧仪,刘后以为是赵家家事,吕大防以为皇室的家事,即是国事。这话一点不错。太后以天下养,何得谓为家事?自然是国事。”
  “是国事亦无碍为母后上尊号。”
  “然则皇上置当今太后于何地?”
  “两后并尊,有何不可?”
  “不然,太后可有两位,生母不能有两位!”
  这话就像当胸一拳,将皇帝捣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事情很显然的,如果另有生母,当今的太后即无现在的地位。两后并尊,起自前明,一个是由皇后自然而然升格为太后,另一个才是母以子贵,由先帝的妃嫔被尊为太后。现在的太后钮祜禄氏,本封熹妃,以后进封为熹贵妃,若非皇帝的生母,充其量只能尊封为“熹皇贵太妃”,绝不能成为太后。
  “二十几年养育之恩,亦非等闲。”十四阿哥要言不烦地说,“今日之事,绝不能变更已成之局。”
  “是!”皇帝万分委屈地说,“可是,十四叔,请问又置我生母于何地?”
  这一问很难回答,十四阿哥此时不能不顾到疏导皇帝的感情,只能笼统答说:“尽孝为人子的本分,但忠有愚忠,孝亦有愚孝,皇帝以社稷为重,自能准情酌理,期于至当。”
  “是的。”皇帝对“愚孝”二字,颇有警惕,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尊封为皇考贵妃。”
  没有尊封为皇贵太妃,在皇帝已经是让步了,十四阿哥无法反对,只觉得有句话应该提醒他。
  “尊封的册文,如何措辞,皇帝应该考虑。”他停了一下,怕皇帝没有听明白,又作补充,“尊封先朝妃嫔,自然因为事先帝有功,是何功劳,似乎很难说得明白。”
  这话仍旧是含蓄的,但皇帝听得懂。意思是不能透露诞育皇帝的消息。然则以没有位号的宫女凭何功劳,越过庶妃、嫔、妃的等级,一跃而为贵妃?册文中的措辞,岂非甚难?
  话虽如此,这时还不是研究这些细节的时候,皇帝急于要问的是,他生母的情形。
  意会到这一点,他的感情又无法抑制了,“十四叔,”他流着泪说,“到现在我不但没有见过生母,连生母的姓氏里籍,亦一无所知,不孝之罪,通于天了!”
  “皇帝的生母是汉人,姓李。”十四阿哥又说,“不过皇帝说没有见过生母,这话恐怕未必尽然。”
  “是!是!”皇帝心想自然见过,只是不认识而已,便又问道,“我生母在哪位的宫中?”
  “她一个人住。”
  “住在哪里?”
  “狮子山下那片松林的岔道,皇帝知道的吧?”
  听这么一说,皇帝像突然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地才吐出两个字来:“是她?”
  这样的反应,在他人看在眼里,必会惊惶失措,十四阿哥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骨肉之间的恩仇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并不因皇帝的激动而慌乱,仍旧保持冷静,不过很用心地在观察,在准备皇帝如果问到怎样的话,该当如何回答。
  “十四叔,”皇帝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声音,“我想这几天之中,就到热河去一趟。”
  “去看你的生母是不是?”
  “是!”皇帝答说,“我要吃我娘制的汤圆。”
  “不忙!”十四阿哥答说,“我包皇帝吃得到,不过,不是在这几天。”
  “为什么?”
  “如今不是避暑的时候。”十四阿哥答说,“忽然有上谕临幸木兰,难免引人猜疑。”
  皇帝又泄气了。越是泄气,越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值不值得人去不顾一切地争,是绝大疑问。
  “唉!”他重重地叹息,“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帝!”十四阿哥勃然变色,“这话该我说还差不多,你怎么也说这话?先帝何负于你?”
  皇帝毕竟英明,知道自己这话不但失言,而且失却作为一个爱新觉罗子孙的资格,所以急忙认错:“十四叔责以大义,我何敢声辩。不过如何得以稍尽乌私之忱,十四叔总也要为我想一想。”
  十四阿哥点点头,表现充分同情的态度。“如果不是君临天下,一言一动皆可为天下法,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了!”他想了一下说,“如今当然是安排你们母子见面,为唯一大事。我想,有两个办法。”
  “是。请十四叔指点。”
  “第一,把你生母从热河接了来——”
  “不!不!”皇帝不自觉地打断十四阿哥的话,“此为非礼。”
  十四阿哥也知道此举不合礼节。从来省亲,没有父母自己送到儿子那里去的。若是如此,名为“就养”,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驾。同城的文武官员,执世侄之礼,搞得好风光,好热闹。如果皇帝是迎养太后,当然亦可照此办理,无奈不是!
  “既然不合礼节,就不必谈了。”十四阿哥说,“如今,只有第二个办法,提早驾幸热河。”
  “是!是!”皇帝急忙接口,“我正是此意。”
  “看起来只有这个办法。”十四阿哥说,“本来入夏巡幸木兰,已失却‘避暑’这个主题。我看今年定在五月初起驾吧!”
  初步结果总算相当圆满,但艰巨,或者说是麻烦还在后面。这一点,只有十四阿哥看得透。皇帝当然亦见识得到,不过他是当局者迷,所以十四阿哥觉得义不容辞地要负起艰巨的责任。
  在皇帝不知身世之谜之前,无法想象这个秘密一旦揭露,皇帝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以后的一切亦就无从想象。此刻不同了,皇帝的态度大致已经明了,恰如他跟太后所希望的,不以私情动摇大局,而且看样子,还可以将皇帝劝得更慎重、更理智地行事。
  十四阿哥在想,皇帝对他的生母,不但在名分上要委屈,而且,这个秘密还要尽可能地少让人知道。倘或传闻太广,加枝添叶地说得言之凿凿,成了天下一件奇闻,说不定言官就会上折议论此事。那时情况就相当严重了,因为会发生一个绝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是皇帝承认不承认生母?如果承认,立刻又生出一位太后,置当今太后于何地?如果否认,皇帝于心何忍?清朝以孝治天下,皇帝不孝,国将不国,这件事太重大了!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唯一的希望是包火的纸是小小的一张薄纸,转眼之间化为灰烬,火光亦不致惹人注目。
  十四阿哥又想,皇帝以社稷天下为重,不能不勉抑私情,只不知幽居二十多年的皇帝的生母又如何?她知道不知道她的儿子是谁?知道不知道她的儿子做了皇帝?
  如果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告诉她以后,她能不能像她的儿子那样冷静?二十多年形单影只、想念儿子的凄凉岁月,岂是容易挨得过去的?也许她有个想法,如果苍天垂怜,儿子做了皇帝,她就会平步登天地出了头。果真如此,就绝不能让她知道真情!
  于是十四阿哥又想:此事的症结已不在皇帝,而在皇帝的生母李氏。眼前唯一可以采取的手段是,先派亲信到热河去一趟,打听李氏的情形。或者,可以探探她的口气,甚至劝一劝她。
  这个人应该派谁?十四阿哥心里在想:第一,应该是个妇人,才能接近;第二,应该是个诚恳而令人可亲的妇人,才能使得李氏愿意接近;第三,应该是个极机警、口才极好的妇人,才能从李氏口中查出实话,并能看情形揭破这个秘密。
  具备这几个条件的妇人,并不难找,难的是决不能找不相干的妇人,应该在近支亲贵的眷属中去找。因为第一,可共机密;第二,身份相称。这应该是太后所遣的特使,去向皇帝的生母做说客,当然要很高的身份才配。
  十四阿哥为此特地又请见太后,细陈他的想法,请示太后,可有适当的人选?
  “怎么没有?”太后很高兴地说,“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噢,请太后明示。”
  “皇后的弟妇,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钦差’。”
  “再好不过?”十四阿哥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说?”
  “那是你不大问外事的缘故。”太后答说,“可惜不能让你见一见。等我来告诉你。”
  原来皇后富察氏的父亲,就是马齐的胞兄,曾任察哈尔总管的李荣保。生子名叫傅恒,是皇后的胞弟,现在是御前大臣,他的妻子常进宫来看皇后,所以太后亦曾见过。
  照太后的评论,所有王公的福晋之中,她还没有见过能比得上傅恒夫人一半的。她本来也是汉人,姓孙,照例称孙佳氏。生得极美不必说,但不是令人自惭形秽、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让人一见,不论男女都想亲近的甜媚。照相法上说,并不算太好的相,而居然已贵为一品夫人,年纪才二十三四岁。
  这就够了,十四阿哥所设想的最主要的一个条件,能让皇帝的生母乐于亲近,自然就有无话不谈的时候。
  “傅恒的媳妇还是个才女,一肚子的古话,谈一整夜都谈不完。她的口才又好,平淡无奇的一件事,到了她嘴里,有情有致,中听得很。”太后又说,“而且很识大体,我看派她去,一定不会误事。”
  “那可是太好了。不过,”十四阿哥说,“此去不是命妇的身份,不知道她肯不肯委屈?”
  “我想没有什么不肯的。”太后想了一下说,“等我亲自来跟她说。”
  “是!请太后一定得跟她说清楚。这得随机应变,还得慢慢儿磨,切忌操之过急。”
  朝见了太后,孙佳氏便待告退,太后留住了她。“你这一向不常进宫,难得来一趟,咱们好好聊聊。”太后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皇后便站住了脚,宫女们亦都留在皇后身边,静候行止。孙佳氏却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太后走。
  “你来!”太后说,“我有话跟你说。”
  “是!”孙佳氏看了皇后一眼,跟在太后后面。
  “你也坐!”太后一直走向寝宫,在重帷深处坐定,“话很多,也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谢太后赐坐。”孙佳氏请个安,然后搬一个绣墩,在太后膝前坐了下来。
  “皇帝不是我生的,你知道不知道?”
  孙佳氏是知道的,却故意吃惊地说:“奴才不知道。”
  “是这么回事——”
  因为要让孙佳氏去做说客,当然要将真实情形告诉她,而且越详细越好。这一谈便谈了有半个时辰,在孙佳氏颇有闻所未闻之感。
  “如今皇上是知道了,十四阿哥告诉他的。皇上很顾大局,可是母子天性,不能不让他跟他生母见面,就怕他生母听说儿子当了皇上,要这要那,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那不是很不合适吗?”
  “岂止不合适,还会动摇国本。”孙佳氏说,“这得劝一劝那位老太太才好。”
  “正是这话。如今要托你的就是这件事,你肯不肯辛苦一趟?”
  “是!这是奴才义不容辞的事,就怕办不好,误了大事。”
  “不会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得了。”太后又说,“你这一去,有几件事要留心。”
  “是!请太后吩咐。”
  “第一,你别露真相。这得委屈你,是算宫女还是什么的,到了热河跟行宫的总管商议。”
  “是!请示第二件。”
  “第二,你得跟她做伴儿,要有耐心。”
  “那是一定的。”
  “第三,你得先把她心里的想法弄清楚,什么话先别说。”
  “是!”孙佳氏问道,“不知道那位老太太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亲生的?”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就是热河行宫里的人,也未见得知道,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啊!”
  “说得是。”孙佳氏又问,“如果知道了既无表示,当然不会再闹。就怕她不知道,这一说破了,可能会闯大祸。奴才粉身碎骨亦难辞其罪。”
  对这一点,太后一时亦无法作肯定的答复,她不敢说:“不要紧!如果说破了,闹得不可开交,亦跟你无关。”因为这到底是太重大的一件事。
  “回太后的话!”孙佳氏提议,“奴才这一桩差使分两截儿办成不成?”
  “怎么叫分两截儿办?”
  “此刻先办前半截,奴才到了热河,把底细先摸清楚了。如果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破,奴才回京请了懿旨,再办后半截。”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妥当得很。”
  “奴才还有件事,要请太后恩准。”孙佳氏说,“这一去到热河,要跟行营总管打交道,诸多不便。是不是可以请懿旨,准奴才丈夫一起去,凡事由奴才丈夫去交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奴才再出面。”
  “说得一点儿不错,该这么办,”太后答说,“我跟皇上说,让他降旨,派傅恒一个行宫差使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便有旨意:“本军奉皇太后巡幸木兰,提前于五月初启跸,沿途桥道及行宫应行修缮之处,着派傅恒查勘具奏。”
  谢过了恩,择期启程。皇后特地设宴为孙佳氏饯行,姑嫂正在款款深谈时,忽然宫女传呼:“皇上驾到!”
  皇后当然起身迎接,孙佳氏却颇尴尬,因为命妇无朝见皇帝之礼,即令皇帝至亲,亦无例外,所以急忙走避。
  哪知皇帝并不由正门进坤宁宫,孙佳氏一出侧门才知道错了。只见一群太监前导,长身玉立的皇帝,漫步而来。对面相逢,欲避不可,只得在走廊旁边跪下,等皇帝临近时,以清清朗朗的声音报名:“奴才傅恒之妻孙佳氏,恭请圣安。”
  “噢,”皇帝站定了脚,说一声,“伊立!”
  “伊立”是满洲话“站起来”的意思,孙佳氏当然也懂,娇滴滴答一声:“是!”
  话虽如此,穿了花盆底却无法站得起来。随从的都是太监,未奉旨意,不敢贸然伸手相扶。局面一时搞得很僵。
  哪知皇帝毫不在乎,一伸手握住孙佳氏的左臂说:“我扶你起来!”
  说着,轻轻一提,身轻如燕的孙佳氏是被他一只手提了起来的。
  等皇帝一松手,孙佳氏便又蹲下来请个安,口中说道:“多谢皇上提携之恩。”
  她似乎有意要将刚才跪下站不起来的窘态,作一个弥补,那个安请得轻盈美妙,漂亮极了。因此,一站起来,盈盈笑着,自己也觉得很得意。
  “听说你要跟傅恒一块儿上热河?”
  “是!”
  “哪一天动身?”
  “是大后天。”孙佳氏想了一下说,“三月十四。”
  “噢!”皇帝又说,“你以前到热河去过没有?”
  “没有。”
  “很值得去玩一趟。”皇帝问道,“傅恒安排了住处没有?”
  “奴才不知道。”孙佳氏说,“想来总不愁没有地方住。”
  “当然,当然!不过住得舒服不舒服而已。”皇帝略一沉吟,转身喊道,“秦云!”
  秦云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随即踏上一步,响亮地应声:“在!”
  “你告诉内奏事处,传旨给军机,发一道上谕:‘准傅恒携眷暂住狮子园。’”
  “是!”
  “奴才代夫陈奏,”孙佳氏说,“狮子园是先帝居藩时候的赐园,又在行宫区域之内,奴才丈夫万万不敢僭越!”
  “赏大臣在行宫暂住的例子,多得很。你不必谦辞。”
  “是!”孙佳氏答应着,偶一回头,不由得大感不安——皇后亦以为皇帝是从前殿进入,听说来自侧门,赶来接驾,已率领宫女跪在门口了。
  不但已跪,而且跪了有一会儿了,只为皇帝跟孙佳氏在讲话,未曾发觉,似乎冷落了皇后。皇帝与孙佳氏都有不安之感,但表面也都一样,装得若无其事似的。
  “请起来!”皇帝对皇后说。话很客气,态度却似漠然,不但没有像孙佳氏那样,拉她一把,而且一直往殿里走去了。
  当然,皇后有宫女搀扶,但相形之下,自觉难堪,所以站起身以后,面无笑容地走了进去,一言不发地静静站着。
  “啊!你们在用膳。”
  “是的!”皇后毫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吃吧!”皇帝这一句话是对孙佳氏说的,因为眼看的是她。
  孙佳氏却不敢承认,低着头不作声,皇后则故意将头偏到一边。皇帝觉得很没趣,但亦不便发作,站起来自语似的说:“我回养心殿去。”
  皇后仍然不答,坤宁宫的首领太监却已传谕下去:“万岁爷回养心殿。”
  于是随从太监纷纷各归自己应站的位置,等皇帝一出殿门,前导的太监,随即一摇一摆地,甩着袖子往前走。
  皇后默默地跟着,预备送到殿门。照规矩,应该抢在皇帝前面,才能赶到殿门外跪送。往常,皇帝总会劝阻,皇后算是尽到了礼,请个安即可完事。但这天的情形跟往日不同,气氛也大不一样,皇帝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有意跟皇后闹别扭,竟站住了脚,而且往旁边一偏,似乎让出路来,好教皇后按规矩行礼似的。
  这一来,皇后避不掉了!只好低着头,走到殿门外跪送。孙佳氏当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后。
  皇帝的双眼一直看往皇后这个方向,但身受者知道,他是在看她身后的孙佳氏。
  等皇帝一走,皇后有些忍不住要发怒,然而毕竟克制了,“弟妹,”她一直照民间的称呼,“咱们吃饭吧!”
  “是!”
  “不过——”皇后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皇后不想进用一点什么了。是不?”孙佳氏问。
  “对了!”皇后率直答说。
  “既如此,请皇后息着,奴才叩辞。”
  皇后心想,到底是负有重任去的,不能不假以辞色,便放缓了脸色说道:“不忙,不忙。咱们再说说话。”
  孙佳氏心里雪亮,皇后是犯了醋劲儿。此刻既然自知失态,当然她不能也不敢认真,便留了下来,陪着皇后闲谈,直到宫门下钥时,方始辞去。
  一出了宫门,便有个小太监上来请安,“请傅太太等一等儿。”他说,“皇上有赏件。”
  孙佳氏不免诧异,抬眼四顾,才发现有个太监规行矩步而来,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在坤宁宫门外面正中面南站定,孙佳氏急忙相对而立,静听下文。
  “宣旨!傅恒之妻孙佳氏听宣!”
  听这一声,孙佳氏方双膝跪倒,两手撑地,口中答说:“孙佳氏在。”
  “着赐傅恒之妻孙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谢恩。钦此!”
  “毋庸谢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当面谢恩,此时仍旧应有所表示,“奴才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谢皇恩!”
  说完,磕个头,仰起身子,太监已将锦盒交了到她手里,原来守在宫门外面的丫头便将她扶了起来。
  “哎呀!”孙佳氏说,“这得有个意思,可是没有带钱怎么办呢?这么着,你到府里来领赏吧!”
  “是!”那太监这时已恢复了本人的身份,向孙佳氏请个安说,“我叫王福。”
  “好!多谢你颁赏,明儿你来,有人会招呼你。”孙佳氏看左右别无外人,便又问道,“皇上还有什么话?”
  “皇上说:赏件不要马上打开来看。”
  孙佳氏点点头,出宫上车,这时可以拆视了,打开盒盖一看,是一个翡翠连环,碧绿透明的两个圆环,拴在一起,十分有趣。
  怪不得说,不要马上打开来看!皇帝赐命妇一个结成同心的玉连环,这话传出去有伤圣德。看起来连丈夫面前都不能说。
  因此,一下了车,她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四名随同进宫的丫头,别说有皇帝赏赐这件事。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连“老爷”亦不例外。
  到了热河,傅恒不敢住狮子园,好在行宫附近,专备每年扈从大臣做公馆的大房子、好房子甚多,此时大部分空着,住一所也很方便。
  安顿好了,傅恒随即派人请行宫的总管太监高守庆,先要打听打听“李姑娘”的情形。
  傅恒为人厚道谦和,虽已官居一品,对高守庆却仍很客气,一定要他坐下来相谈,自然是屏人密谈,不过隔墙有耳,是孙佳氏在静听。
  “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知道!”
  “内人也有公事,你知道吗?”
  “只知道夫人奉懿旨来替太后办事,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么我告诉你吧!来看她。”时当三月,恰恰李子上市,傅恒拈了个在手里举以相示。
  “噢,”高守庆大为动容,“请大人的示,怎么个看法?”
  “这一层,咱们回头再研究,我先问你,她这一阵怎么样?”
  “还跟往常一样,每天念经,余下来的工夫,收拾花草果木。不过,有一点可是跟以前不大同,时常一个人望着天,坐老半天,有时笑,有时皱眉,论起来是笑的时候多。”
  “这总有道理吧?”傅恒问道,“照你看,她是什么意思?”
  “那可不敢胡猜。”
  “会不会已经知道皇上是谁?”
  “我想不会。”
  “何以见得?”
  “如果知道皇上是谁,好像不能这么安静。”
  傅恒点点头又问:“老皇驾崩的时候,她怎么样?”
  “自然哭了。”
  “伤心不伤心?”
  “那——”高守庆想了一会儿答说,“看不出来。”
  傅恒脾气再好,听得他这话,也忍不住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喜怒哀乐,怎么看不出来?”他说,“哭得伤心不伤心,更是一望而知。我不懂你的话!”
  见此光景,高守庆只好说实话:“回大人的话,实在是不怎么伤心。不过,我这么说,好像不大合适,可也不敢欺大人。只能这么回答。”
  “那倒错怪你了!”傅恒又问,“陪她的是谁?”
  “也是一个归旗的汉女,无家可归,所以二十七岁还没有出宫。”高守庆说,“拜她做干妈了。”
  “这可不大合适!你怎么不拦她?”傅恒问道,“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秀秀。”高守庆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把秀秀找来问过,她说,她也不敢,无奈人家硬要认她。”
  “那么,除了秀秀呢?还有什么人?”
  “再有就是干粗活的老婆子。”
  傅恒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高守庆,如今有件机密大事,关系极重,你只要办妥当了,我保你换顶戴。”
  “是!”高守庆肃然起立,“多谢傅大人栽培。”他说:“有功能换顶戴,有罪就能摘脑袋。这个利害关系,守庆明白。”
  “你明白就好。”
  于是傅恒将他夫人此来所负的任务,约略说与高守庆得知,然后征询意见。
  “身份要瞒住,只说是宫女,你看行不行?”傅恒问说,“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不让李姑娘起疑?”
  “理由多得很。不过宫女有宫女的规矩,夫人未必熟悉,就会露了马脚。”
  “那不要紧,本来就要找秀秀来,细问究竟,顺便跟她学宫女的规矩好了。”
  “是!”高守庆说,“我今天就把她找来。”
  “好!不过得住一两天。”
  “当然得住一两天。我会安排。”
  高守庆找了个很好的理由:皇帝这年提前临幸“避暑山庄”,离五月初乘舆起驾之时,为日无多,窗帘门帘全得换新,一切陈设,必须检点。向例可以征召多处宫女赶工,额外有些津贴。秀秀作为自愿挣这笔“外快”,向李姑娘要求来赶一两天工,做干妈的自无不允之理。
  同时,高守庆亦让秀秀做了一个伏笔,道是大内发来一批宫女,她想挑一两个邀来同住,问李姑娘的意思,做干妈的自无不允之理。
  秀秀长得娇小,不过到底廿七岁了,好花未开即有萎谢的模样,所以细细看去,脂粉并掩不住憔悴之色。
  “夫人——”
  “不!”傅夫人在一交谈之初便告诫她,“秀秀,你千万记住,从此刻起,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宫女,名叫寿珍。”
  “是,寿珍。”
  “也不能说‘是’,宫女跟宫女不能用这种语气,是不是?”傅夫人紧接着说,“你尽量放开来,半点儿不用拘泥。”
  秀秀想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态度把握住了,立即随随便便地答说:“可不是吗?咱们俩,谁也不用客气。”
  “对了!这才是。”傅夫人说,“秀秀,我先问你一句话,李姑娘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的什么人?”
  “不知道,不过有点儿疑心。”
  “怎么呢?”
  “她老说,不知道皇上长得什么样子。说过了,又总是叹口气说:‘凭我怎么能见得着皇上?’”
  “那么,平常可跟你常谈皇上不?”
  “不大谈。”
  “可谈她的儿子?”傅夫人问道,“想来总谈过?”
  “只谈过一次。”
  “一次?”傅夫人问,“你陪李姑娘几年了?”
  “五年。”
  “五年只谈过一次?”
  “是的。”秀秀答说,“还是我刚去陪她的时候。”
  “她怎么说?”
  “她说,她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死掉了,不然也是一个皇子。”
  “这样说,她怎么会有点疑心皇上是她的儿子呢?”
  “因为,她并不是完全相信她的儿子死掉了。”
  “这话怎么说?”傅夫人有些困惑了。
  “是这样的。”
  原来当时秀秀问李姑娘,见过她的儿子没有,她说她不知道,因为见了那些年龄相仿的皇子皇孙,她亦无法认识。至于说她的儿子已经夭折,亦只是听别人所说,始终无法求证。
  “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那就在人情上不大讲得通了。”傅夫人握着秀秀的手笑道,“我是有儿有女的假宫女,你是至今独处的真宫女,不会了解天下父母心。如果说李姑娘对于自己儿子的生死并不确知,那一定会朝思暮想,千方百计要打听清楚。绝不会有这种谈过一次,便置诸脑后的态度,你说是不是呢?”
  秀秀想了好一会儿,对情况有把握了。“夫人——不,寿珍,”她自己纠正了称呼说,“我现在明白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已经死掉,不过,就是你所说的‘天下父母心’,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所以会那样说。”
  “对了!你的道理很通。”傅夫人说,“你知道不知道我这趟的来意?”
  “高总管告诉我了。不过,恐怕他亦不大清楚,他只说你要假装宫女跟李姑娘在一起,有话要问李姑娘,叫我尽心帮忙。这个,寿珍,你请放心,我无有不尽心的。不过——”
  突然顿住了,傅夫人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知道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便问,我不知道你真正要干什么,恐怕帮不上忙。这倒也还罢了,就怕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我当然要告诉你。”傅夫人平静地答说,“你很明理,很识大体,我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帮手。秀秀,这件事于你的终身也很有关系,你帮我把这件事办好了,皇帝一定念着你的功劳,我跟皇上回奏,替你好好拣一个人家。”
  秀秀的年龄比傅夫人还稍大一些,但到底是处子,听得这话将头低了下去,满面红晕,羞涩中带着喜色。
  “我在想,”傅夫人一半是笼络,一半是同情秀秀,所以很替她用心打算,“你这件事得靠我。为什么呢?第一,将来皇上就是召见后,也不过嘉奖一番,赏你的恩典,未见得于你有用。第二,你是个姑娘家,总不好意思自己说,请皇上替我找个好女婿。是不是呢?”
  秀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默念着“请皇上替我找个好女婿”这句话,觉得十分好笑,恐怕从古到今也没有哪个女子跟皇帝说这样的话。
  “你觉得我的话好玩,是不是?我是实话。”傅夫人很起劲地说,“我能替你说话不算稀奇,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一点很要紧。我会把你的情形跟皇上回奏,你既是李姑娘的干女儿,那就等于是皇上的干妹妹。只要让皇上知道了这一点,他自然会抬举你。”
  这一说,使得秀秀大为兴奋,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跟皇帝会扯得上什么关系。如今听傅夫人这一说,不但扯得上关系,而且关系还可以扯得很近,自然要心动了。
  “我想皇上会让哪一位王公福晋收你做干女儿,然后替你完婚。”傅夫人说,“秀秀,你喜欢怎样的人,跟我说,我好替你找,找到了请皇上交代下去。”
  “这!”秀秀又惊又喜又羞,“我怎么知道?”
  “你害羞不好意思说。也罢,时候还早,咱们慢慢儿再谈。”傅夫人说,“如今先谈我的差使吧!”
  于是秀秀跟傅夫人细细琢磨,商量定了的策略是,要使得李姑娘相信,非分之福,得之不祥,淡泊自甘,得终余年,才是最聪明的办法。如果李姑娘被说动了,才能揭开最后的秘密,否则还得慎重考虑。
  “她叫寿珍。”秀秀为李姑娘引见,“我跟她一见投缘,她也愿意上我们这儿来住。干妈不嫌我擅自做主吧?”
  “不嫌,不嫌!”李姑娘非常高兴,“寿珍姑娘,你请坐。”
  “叫我寿珍就可以了。”傅夫人非常亲切地说,“我也叫你干妈好不好?”
  “那可不敢当。”李姑娘眉开眼笑地问,“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二十四。”傅夫人笑着答,“干妈呢?”
  “我五十四了。”李姑娘说,“如果真的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梦里都会笑醒。”
  “干妈说得我太好了!来,干妈你请坐。我倒茶给你喝。”
  “不!让秀秀倒。不管怎么着,你头一天来,总是客。”李姑娘问道,“你本姓什么?”
  “我姓孙。”
  “原来你也是汉人。”李姑娘越觉亲热,“你本来在哪儿?”
  “我在皇后宫里。”
  “那好啊!凭你的模样儿跟性情,一定得宠。可怎么又到了这里来了呢?”
  “这,”傅夫人故意带点儿撒娇的味道,“干妈别问我这个,行不行?”
  怎么?李姑娘心想,这话也犯忌讳?仔细想一想明白了。“寿珍,我不问,心里憋得慌。”她说,“问了,可怕你不高兴。”
  “既然干妈憋得慌,那就问吧!”
  “我在想,我要是个爷儿们,一定也喜欢你。必是皇后挂味儿了,是不是?”
  “挂味儿?干妈你说明白一点儿。”
  “这句话你不明白?”李姑娘笑道,“你要我明说,我就明说,皇上喜欢你是不是?”
  傅夫人想起那个玉连环,不由得脸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我猜到了是不是?”李姑娘得意地说,“为此,皇后把你调开,怕你得宠,我猜得对不对?”
  “不怎么对!”
  “不对?”
  “是的。”傅夫人说,“我可不愿得什么宠。”
  “噢,你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呢?”
  “得宠有什么好?”傅夫人说,“越得宠越不好。”
  “噢,寿珍,看样子你必有一番大道理,是吗?”
  “也不敢说是大道理。没事的时候空想,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只要干妈想听,我倒可以谈谈。”
  “要听,要听!说实话,我每天的闲工夫,实在太多了!难得有人跟我说说话。来,”李姑娘去捧了一个有盖的釉罐来,里面有她自制的各种零食,抓了许多,用个盘子盛着,送到傅夫人面前说道,“不好吃,你就消闲吧!”
  “多谢干妈!”傅夫人拈了一块玫瑰山楂片,放在口中,只觉甜美满口,微带酸味,舌间津液大生,真是助谈兴的好闲食。
  “我在想,爬得高,跌得重,后宫佳丽三千,倘或‘三千宠爱在一身’,就会遭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妒,那太可怕了。”
  “你,”李姑娘笑道,“你说得有点儿玄。”
  “那就说不玄的。干妈总知道,有得宠就有失宠。如果从来没有得过宠,无所谓;得过宠再失宠,那味儿就不好受了。譬如,”傅夫人又拈了块玫瑰山楂片,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我就不会想;今天吃过了,过一天想吃不得到口,难受不难受?”
  “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不过,若说得宠一定会失宠,那恐怕也不见得。”
  “这要看是怎么得宠。譬如那条狗,干妈宠它是因为它听话,忠心耿耿,只要性情不变,始终得宠。宫女得宠凭什么,无非一张脸子。那是要变的,‘人老珠黄不值钱’,还能得宠吗?”
  这番话说得李姑娘感慨万千。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太丑,又何至于不能列位妃嫔?不过转念又想,像这样无荣无辱也好。不然,就是寿珍所说的,“人老珠黄不值钱”,得宠而又失宠,就绝不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你的话不错。”李姑娘关切地问,“那么,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这要等放出去以后,才能打算。眼前,只想陪着干娘,聊聊闲天,吃吃闲饭,这种闲日子不也过得很惬意吗?”
  这就是非她不能任此艰巨的缘故了!李姑娘听她嘴如此甜,眉开眼笑地说,“只要你爱吃零食,我变着方儿让你吃个够。若说陪我聊闲天,更是我求之不得。不过,”她改了称呼,“姑娘,我不愿意那么做。”
  “干妈,”傅夫人装得不高兴,“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愿意你嫁个好丈夫,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如果说,只是过这种吃零食、聊闲天的日子,就像秀秀那样,我心里实在难过。”
  傅夫人颇为感动,也不免担心,因为她已完全了解,李姑娘心地厚道,但却是极深于情的人,如果母子之情,也是这样难以割舍,事情就糟糕了!
  不!她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姑娘是为了情,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只要跟她说清楚,如果她一定要执持着“母以子贵”这句话,出面当太后,对皇帝,也就是对她亲生的儿子,大大地不利,她就绝不会再争。
  想是这样想,而且觉得至少有六分把握。不过到底兹事体大,万万不可造次,所以将这个念头,暂且丢开。
  这时秀秀沏了茶来,李姑娘便从釉罐里将自制的精致零食,统统都取了出来,供“寿珍”大嚼。
  “姑娘,晚饭你喜欢吃点儿什么?我这里蔬菜最新鲜,肉跟鱼,可是风干的,海味也有,不过要先发起来,今天可是吃不成了。”
  “干妈的零食都把我吃饱了,就是蔬菜好。”
  “你们坐着!”李姑娘还用手按了一下,仿佛要把秀秀跟“寿珍”揿得坐了下去似的,“我到园子里去摘蔬菜,给你们做饭。”
  “寿珍”还待谦辞,秀秀却说:“你坐着,干妈的脾气如此,你不听她的,她不高兴。”
  “真正是慈祥的老人家。”傅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说。
  等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秀秀方始开口:“你跟她很投缘,事情有希望了。”
  “我在想——”傅夫人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问秀秀的意见。
  “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老人家脾气也有很倔的地方,而且见识到底有限,万一想偏了,转不过来,可就糟了。”
  “当然要慎重。我想不妨先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法?”
  “这要想。”傅夫人说,“想一个故事,看她是怎么一种态度。”
  “你就想吧!我知道你肚子里墨水很多。”
  傅夫人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故事,说给秀秀听了,她盛赞不已,认为天造地设一个绝妙的故事,并可以将李姑娘的本心,明明白白地探测出来。
  但是故事虽好,却须等候机会才能开口,否则落了痕迹,反为不妙,当然机会是可以制造的。
  过了春分,日长一日,整天多暇,李姑娘除了栽花、耘蔬,调制“寿珍”爱吃的食物之外,便是坐下来聊闲天。
  “寿珍”有一肚子前朝后代的典故,这天谈起明朝的宫闱,由正德皇帝谈到他的父亲孝宗,机会来了。
  “孝宗的年号叫弘治,这位弘治爷,一直到八岁才见到亲生父亲。”
  “怎么?”李姑娘插口问说,“弘治爷莫非不是生在宫里?”
  “生在西苑。”
  “西苑也是宫里,怎么会见不到亲生父亲?”
  “这,说来话就长了。”
  “长就长,反正没事。”李姑娘说,“你倒讲一讲其中的道理。”
  “寿珍”想了一会儿,故意显出话不知从何说起的那种踌躇之态,然后开口说道:“要从成化爷的一个得宠的妃子说起。”
  “慢点儿!”李姑娘又插嘴了,“成化爷是谁?”
  “是弘治爷的生父。他的那个得宠的妃子,姓万,本来是他的保姆。”
  这次是秀秀插嘴:“保姆怎么成了妃子呢?”她问:“那不荒唐?”
  “明朝宫里,这种荒唐的事不足为奇,天熹的‘奉圣夫人’不也就是保姆得宠,跟妃嫔一样?”
  “嗯,嗯!你讲下去!”李姑娘又说,“若是保姆,年纪不比成化爷大得好多?”
  “一点儿不错,大得有十七八岁,所以到成化爷成年,万贵妃快四十了。没有儿子,可是奇妒不堪,不管什么人,倘或伺候成化爷怀了孕,她千方百计要把人家的胎打掉,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照这么说,弘治爷又是怎么来的呢?”
  “干妈心别急,听我慢慢儿告诉你。”“寿珍”喝一口茶接着往下说,“那时候宫里有个管银库的宫女,姓纪,是广西贺州土司的女儿,不是汉人。”
  “是苗子?”李姑娘问。
  “跟苗子差不多。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纪宫女——”
  这纪氏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较之汉家女子,别有妩媚动人之处。加以赋性敏慧,一手经管巨万内帑,出入账目,清清楚楚,有所垂询时,从容奏对,条理十分明晰,实在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女子。
  “就为了她这么可爱,成化爷动了情,当天便召她到寝宫,一连宠爱了好几天,万贵妃可来了醋劲儿了,把她撵到了安乐堂。”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秀秀问说。
  “安乐堂在西苑,年纪大了的宫女,或者有病快完了,怕死在宫里,脏了屋子,便都送到安乐堂,这是个养老等死的地方!”
  “这一说,”李姑娘问道,“她不就准死无疑了吗?”
  “不!”傅夫人微笑摇头,“她在那里不但没有死,听说身上三个月没有来!”
  “哟!”李姑娘大感兴趣,“那不是有喜吗?”
  “对了!有喜了。”
  “万贵妃知道不知道?”秀秀问说。
  “知道。”傅夫人答道,“难免有人在她面前多嘴,自然会知道。”
  “这一知道,还饶得过她?”
  “可不是!当时就派出去一个太监,交代把那姓纪的宫女杀掉。”
  “杀了没有呢?”李姑娘急急问说。
  “自然没有杀。”秀秀笑道,“干妈你也不想想,要是杀掉了,寿珍这段掌故还讲得下去吗?”
  “正是!我是老悖晦了!”李姑娘也笑着说,“姑娘,你快往下讲吧!”
  “那个太监的心极好,告诉纪氏说,万贵妃让我来杀你,我可不忍心下手。不过宫里就算从此没有你这一号了。你得躲藏一点儿,一露了面,你死我也死。”
  “难得,难得!”李姑娘又问,“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呢?”
  “当然会生下来。”傅夫人说,“那时候在西苑的宫女、太监就说:皇上还没有儿子,倘或纪姑娘能生下一个男孩,皇上不就有后了吗?所以大伙儿约定,务必保护姓纪的宫女。到月份足了,生下来一看,居然是个小小子!”
  “这,不是该给皇上去报喜?”
  “谁敢?那不是报喜,是报丧,只要一报,万贵妃知道了,母子两条命。”
  “那么,怎么办呢?”
  李姑娘开始紧张了,眼睛睁得好大,但不自觉地挂着笑容,那种又惊又喜,还有点儿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儿似的。
  “安乐堂有了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么样瞒住万贵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说人多心不齐,消息要不走漏,实在很难。哪知道居然办到了。”傅夫人说,“干妈、秀秀,你们猜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化爷没有儿子?”李姑娘说。
  “不是!”
  “为了恨万贵妃?”秀秀说。
  “也不是。”
  “那么,”秀秀又说,“必是可怜纪宫女。”
  “都不是,也都是。不过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是孩子!这个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来大富大贵的真命天子,可是生来就得受苦,纪宫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汤喂大的。从来不见天日,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许,怕有人听见了会来查问。”
  “正是!”李姑娘不胜痛心地说,“这样的孩子能带大,真正得佛菩萨保佑。”
  “就是这话,佛菩萨保佑,居然长到六岁了。那时成化爷三十多岁,未老先衰,有了白头发了。一天有个太监替他通头发,成化爷对着镜子叹口气:‘白头发都有了,儿子还没有!’那个太监就跪了下来——”
  “说啊!姑娘!”李姑娘着急地催促,“你可别卖关子。”
  “我有点儿渴了,话说得太多,嘴里发苦。”傅夫人真的卖了个关子。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治嘴里发苦的药。”
  说着,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会儿捧来一个比饭碗大一点儿的旧碗,揭开来是雪白一碗奶酪,正中还印着一个猩红圆点,颜色漂亮极了。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开了,将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鲜又香的奶酪吃得点滴不剩,拿手绢擦一擦嘴笑道:“嘴里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讲。”
  “我提你个头——”
  “我知道,”傅夫人抢着秀秀的话说,“是讲到程敏跪下去。”
  “慢点儿,”李姑娘问,“不说是个太监吗?”
  “不错啊!这个太监叫程敏,福建人。”
  “福建人当太监的,可不多。”秀秀说道,“如今都是京东,或者保定府一带的人。我可没有听太监说过福建话。”
  “在宫里当差,怎么能打乡谈?你自然听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监好多是从福建来的。这且不去说它,我只谈程敏——”
  程敏跪下来说:“万岁爷原是有皇子的。”成化爷当然既惊且喜,但更多的是怀疑。
  “你说原有皇子,在哪儿呢?”
  “奴才要请万岁爷做主。一说出来,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险。此所以五年以来,没有人敢透露一字。”
  “啊,”成化爷急急问说,“五岁了?”
  “不!是五年,不是五岁。”
  “噢,那是六岁了!在哪儿呢?你快说,快说!”
  “奴才不敢说,万岁爷如果不做主,奴才甘领死罪亦不能说。”
  “好!”成化爷问道,“你要我怎么做主?”
  程敏想了一下说:“奴才回奏万岁爷,第一,奴才说了,得请万岁爷立刻把皇子接了来。”
  “那何消你说?”
  “第二,宣示大臣。”
  “当然。”
  “第三,倘或万贵妃不利皇子,万岁爷又待如何?”
  “不会!绝不会。”成化爷答说,“我多派人加意保护东宫。”
  “是!”程敏答说,“皇子在安乐堂,是掌内帑的纪氏所出。”
  “啊,是她!”成化越发惊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来见!”
  这个消息一传到安乐堂,简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议论的议论。当然也有人跟纪氏道贺,眼看她熬出头,要封妃子了。
  “纪氏自是喜极而泣,亲手替她六岁的儿子,穿上黄袍。”傅夫人拿手比着说,“六岁的孩子这么高,胎发未剃,养得这么长,从后影看,像个女孩子。”
  “干妈,你听,”秀秀笑道,“倒像她亲眼看见了似的。”
  “原是书上这么说的嘛!”
  “就算书上不一定有,情理中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为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有点自我矛盾。
  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为说到紧要关头,希望发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盘马弯弓,迟迟不发,好加深李姑娘的兴趣与印象。
  因此,秀秀接着傅夫人的话说:“干妈,咱们就按情理来说,这时候的纪氏,觉得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
  李姑娘想了一会儿说:“顶要紧的,莫过于他们父子见面要圆满。”
  “怎么叫圆满,怎么叫不圆满?”
  “父慈子孝就是圆满。倘或孩子别别扭扭的不乖,不肯叫人,要哭,不愿意亲近亲爹,搞得扫兴了,就是不圆满。”
  “着啊!”傅夫人大声说道,“干妈说得一点儿不错。当时就是这样!”
  李姑娘听得这话,自然有得色,微笑问道:“纪氏总有几句话教她儿子吧?”
  “当然!”傅夫人说,“她认为顶要紧的是,皇子见了成化爷,要亲亲热热叫一声爹,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自己就能认出谁是他的爹。这么着,显得父子天性,成化爷一定高兴,一定感动。打初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会打定主意,将来就算另外有了儿子,皇位仍旧要归这个儿子。”
  “啊!”秀秀接口,“她倒替儿子打算得很深。”
  一面说,一面看着李姑娘,实际上就是要引诱她发感想。李姑娘哪知她们的用心,点点头说:“做娘的为儿子打算,都是想得很深的。”
  “话是不错!做起来却很难,如何能够一眼就认出成化爷?”傅夫人说,“在宫里又不是坐朝,不会穿黄袍,更不会穿龙袍。万一认错了,拿个太监叫爹,岂不糟糕?”
  李姑娘笑了,“你说得真有趣!”她说,“不过话倒很实在。六岁的孩子,又是从未见过外人的,要叫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确是不容易。”
  “是啊!当时就有人想到一个主意,说是要找出皇上一样他人所没有,亦绝不会弄错的特征,认起来就容易了。”傅夫人又卖个关子,“干妈、秀秀,你们倒想一想,有什么特征?”
  “我想不出!”秀秀是坦率的语气,转脸说道,“请干妈想一想看。”
  李姑娘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成化爷那时多大年纪?”
  “不是告诉过干妈,快四十了。”
  “快四十,自然留了胡子!”
  “啊!”秀秀拍手笑道,“干妈想得真好。太监不长胡子,在内廷长胡子的只有皇上。”
  “干妈答对了!”傅夫人微笑说,“当时纪氏也这样想,‘儿子啊!’她说,‘你现在要见你亲爹爹去了!你记住只看长了胡子的你就该亲热叫一声爹!’她说一句,皇子应一句,等她说完了,皇子问出一句话,做娘的也愣住了。”
  “是怎么一句话?姑娘,你可又让我猜了,干脆说吧!”
  “是的。”傅夫人说,“当时皇子问的一句话是:‘妈,什么叫胡子?’”
  “这句话可问得绝了!”秀秀接口,“他见过的男人,只有太监,自然不知道胡子是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呢?”李姑娘问。
  “只有解释给他听,先说嘴上长了毛,皇子不懂嘴上长毛又该是怎么个样子。有个宫女想出一句怪话,让皇子明白了。”傅夫人有意逗乐,笑着说道,“这句话又得让干妈跟秀秀猜了。”
  猜来猜去猜不到,还得傅夫人自己说出来,那句话是“嘴唇上长了头发的”。李姑娘与秀秀大笑,笑停了追问,皇子见了“嘴唇上长头发”的,是何光景?
  “自然是极圆满的结果。皇子下了软轿,拖着一头好长的头发,走上殿去,扑在成化爷怀里,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爹!’这一声可把成化爷乐坏了,一面淌眼泪,一面亲儿子,殿上殿下,无不是又陪眼泪又赔笑。”
  于是李姑娘与秀秀也有一番议论与赞叹,等她们说完了,傅夫人才又接着讲下文。
  “成化爷先把程敏叫到跟前,细问皇子出生经过,程敏不能把万贵妃说得太不堪,瞒了好多话。成化爷也不大在意这一点,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庆的一件大喜事。第一件要办的大事是,派司礼监通知内阁各位相爷,有此意外一喜。接下来是派人去宣召纪氏。”
  说到这里,傅夫人停了下来,装着喝茶,用眼去觑李姑娘,只见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属。傅夫人猜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但脱不开纪氏母子是毫无可疑的。
  “说呀!寿珍,”秀秀催问着,“宣来以后怎么样?”
  “没有能宣得来。”
  “为什么?”李姑娘问。
  “死了!”
  “死了?”李姑娘变色,“让万贵妃害死了?”
  “不是!那时候万贵妃还不知道。”
  “就知道了也莫奈何!”秀秀有所议论,“那时候大家都在注意这件事,而且大家都觉得纪氏可怜,从哪一点来看,万贵妃也没法儿杀纪氏。要杀,是以后的事。”
  “咱们且不谈这些!姑娘,你快告诉我纪氏是怎么死的?”李姑娘催问着。
  “自己上吊死的!”
  “那为什么?”李姑娘问道,“好容易熬得出头了,怎么倒自己上了吊?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听得这话,傅夫人跟秀秀心头都像压了一块铅,看起来李姑娘如果发现她也是熬得出头了,就非出头不可!
  心境虽然沉重,却仍须努力来说服。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便由秀秀发端:“我想,她总有一番道理吧?”
  “我想不出有什么道理!”李姑娘摇摇头说,“莫非是为了要成化爷想到她的儿子没有亲娘了,格外恩宠他些?那也用不着,成化爷本来就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心肝宝贝了。”
  “是的。干妈这话不错。可是,她得防着万贵妃要害她的儿子。”
  “莫非她死了,万贵妃就不害她的儿子了?要害一样害。倒是她不死,多少可以帮着防备一点儿,你们说,我这话通不通?”
  “好像,好像——”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姑娘问,“你是说,纪氏死不死,跟万贵妃害不害皇子有干连吗?干连在哪里?”
  “干妈,”傅夫人接口说道,“是有干连的!而且这个干连关系很大,我来讲给干妈听。”
  “好!我正要听听这个道理。”
  “干妈总听过‘母以子贵’这句话?”
  “当然。”
  “那好!纪氏的儿子将来做了皇上,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吗?”
  “是啊!”
  “那么,万贵妃呢?”
  “对了!”秀秀故意振振有词地说,“原说嘛!我就觉得不一样,到底不一样。那时候万贵妃是太妃,太妃能迈得过太后去吗?”
  “当然迈不过去。”傅夫人接口,说得极快,像急风骤雨一般,“万贵妃岂是肯做低伏小之人,心想将来在纪氏手下的日子不会好过,倒不如宰了她的儿子,让她当不成太后。”
  “那么,”秀秀以同样快速的声音问道,“她的死是向万贵妃表明心迹?”
  “是的。”
  “她是说,她不会有当太后的一天,所以万贵妃不必担心她的地位?”
  “是的。”
  “她是说:既然你不必担心你的地位,就不必谋害我的儿子?”
  “是的。”
  “她也还想用死来感动万贵妃,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时,想到纪氏的惨死,手会软下来?”
  “是的。”
  “这样说,她一切是为了儿子?”
  “是的。”傅夫人答说,“不光是为了儿子的安危,而且还为了儿子的皇位。唯有这样,她才能让她儿子安安稳稳做皇帝。”
  “唉!”秀秀深深叹口气,幽幽地说一句,“天下父母心!”
  两个人一搭一档,这套双簧完全是做给李姑娘看的。她们做得很像,真如言者无心似的,只顾自己对答,不看她是何表情。但相顾黯然垂首之际,少不得会偷觑一眼,一瞥之下,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震!
  “干妈,”傅夫人急急问说,“你老人家是怎么啦?”
  “我心里难过。”满面泪痕纵横的李姑娘,说了这一句,终于无法自制,放声哭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伤心,那时傅夫人和秀秀已经明白了,但亦不无意外之感,没有想到她们的话,竟能使她如此激动。
  “干妈,你哭吧!”傅夫人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吧!”
  这一下,更为李姑娘添上了一副知遇之哭,越发敞开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处僻远,没有人来干预探问,只是惊得刚刚归林的鸟雀乱叫乱噪而已。
  秀秀看她哭得够了,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李姑娘擦一擦脸,擤一擤鼻子,脸上出现了异常怡静的神色。
  “这会儿我心里好过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说,“姑娘,这段故事,是你编出来的?”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编出这一段故事来。”傅夫人说,“史书上记得有,不过——”
  “不过,加油添酱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
  “我想也不是编出来的。”李姑娘忽然问道,“那个六岁的小皇子,后来当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傅夫人答说,“他的年号叫弘治,驾崩以后叫孝宗,忠孝的孝,就为的他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故事。”
  “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是好皇帝。”傅夫人说,“从他以后,明朝就再没有出过好皇帝。”
  “噢,”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的,“这倒也罢了。”接着她又问:“为什么明朝从孝宗以后,就没有出过好皇帝?”
  这一问,傅夫人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隐隐相劝。“原因很多。”她想了一会儿答说,“当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神去对付。明朝从孝宗以后,个个皇帝闹家务,弄得头昏脑涨,自然就顾不到国家大事了。”
  茕茕独处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尔也听说,雍正年间大闹家务,却不知明朝宫里闹家务闹的是什么。雍正年间闹家务,似乎没有把国家大事也闹坏,何以明朝就不同?这重重疑问,她觉得是个好话题。
  “姑娘!”她问,“你累不累?”
  “不累,”傅夫人摇摇头,“只是有点儿渴。”
  “话说得太多了。”秀秀替她斟了杯茶,“温温儿的正好喝。”
  “如果你不累,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再聊聊。”李姑娘将她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将修成没有几年,曾经仔细读过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说,“孝宗以后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儿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这么一个宝贝。让父母宠坏了,无法无天地胡闹了十来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条命糟蹋掉,而且没有儿子。”
  “那怎么办?谁接他的位呢?”秀秀问说。
  “是他的一个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陆,特地接到京里来当皇帝,年号叫嘉靖。”傅夫人忽发感慨,“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从前不相信这话,前两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对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负义。这笔账要记在正德头上,真正是大不孝!”
  “这是怎么说呢?总有个道理在内吧?”李姑娘问,“嘉靖是怎么个忘恩负义?”
  “他不认太后是太后,他说他的生父兴献王、生母兴献王妃,应该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太后叫皇伯母。这位太后姓张,有个弟弟叫张鹤龄,犯了罪,嘉靖要杀他。张太后替弟弟求情,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这个侄子是她做主接进京来当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夫人紧接着说:“干妈倒想,如果正德有儿子接位,张太后就是太皇太后,何至于这样子受虐待?”
  “原来是那么一个道理,你说得不错,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问,“以后呢?”
  “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后是隆庆,做了六年皇帝,传位给十岁的儿子,年号叫万历。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起码闹了三十年的家务。”
  于是傅夫人细谈“梃击”“红丸”“移宫”三疑案,附带提到只做了两个月皇帝的光宗,几乎连年号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年号呢?”傅夫人解释,“他接位的时候,年号还是万历,改元泰昌,要到开年。哪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里就吃春药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号叫作天启,明年自然就是天启元年。这么两下一挤,可就把泰昌这个年号挤掉了。”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没有年号吧?”
  “只好变通办理,把这年八月初一以后,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旧是万历四十八年。这年七月底生的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个多月的毛孩子,已经过三个朝代了。这种怪事都是宫里闹家务闹的。”
  “真是!”李姑娘不胜感慨,“平常人家都闹不得家务,何况皇上家?不过——”她欲语又止,不愿提及先朝的家务。
  但傅夫人却觉得不能不提,“雍正爷不也闹家务?闹得好厉害,不过雍正爷有决断,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压下去了。可是元气大伤,至今未曾恢复。亏得当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断想法子铺排,老一辈几位王爷,也不好意思跟皇上过不去。不过心里总有点儿记雍正爷的恨,倘或出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家务一闹开来,就不好收拾了!”
  “是啊!”李姑娘皱着眉说,“真的不能再闹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她那种胆小怕事的表情,给了傅夫人极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务,一定可以达成。
  “好得很!”傅恒也很高兴,不过他为人谨慎,所以仍然告诫妻子,“太顺利了,也不是好事。必得水到渠成,不能操之过急。”
  “你不用担心。这位老太太的心情,没有比我再清楚的,如今就可以跟她说了。不过,说了以后,怎么样呢?皇上总得马上来看她才好。”
  “这就是件办不到的事!”傅恒摇摇头,“若说皇上在这春三月里就来避暑,不太早了一点儿?”
  “照这样说,只有到五月初皇上来了,才能办这件事?”
  “那就是很顺利了。”
  “顺利倒是顺利,我可受不了。”傅夫人嘟起嘴说,“陪这位老太太住两个月,成天除了聊天,还是聊天,不把人都闷死?”
  “那么,你的意思呢?”
  “不如先回京里,到时候再来。”
  “这得考虑!”
  傅恒考虑下来,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劝妻子委屈忍耐。因为这两个月之中,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必须小心守护着。
  “不然倒还不要紧,”他说,“你现在已经提了一个头了,明孝宗纪太后那个故事很露骨,她一时想不透,日久天长,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自然急于要打破那个疑团。秀秀一个人应付不下来。”
  傅夫人仔细想想,丈夫的话很有道理,决定接受劝告,继续陪伴李姑娘。
  “你呢?”傅夫人问,“在这里陪我?”
  “那只怕办不到。”傅恒歉然赔笑,“我得先回京复命。”
  “既然如此,你就早点回去吧,代我去见太后,把经过情形细细回奏,也让太后瞧瞧我的能耐。”
  “好!我事情一办完就走。”
  第三天傅恒就启程了。一到京,宫门请安,皇帝立刻召见,温言慰问,也问起他的妻子,但并未提到她的任务。
  “你见你的姐姐去吧!”皇帝说道,“她有话要问你。”
  皇后要问的,自然是有关李姑娘的情形。傅恒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胞姐,最后问到皇帝启驾抵达热河以后的计划。
  “这得请太后的懿旨。”皇后答说,“不过,我看太后亦未见得拿得出办法,最后还得请皇上自己拿主意。”
  “看皇上的意思仿佛亦很为难。”
  “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为难。”皇后想了一下说,“你如果有亲信信得过,又有见识的人,不妨先商量商量,定下几个办法,让皇上挑一个。”
  傅恒答应着退出宫去,回归私邸,想到皇后的话,随即吩咐听差去请“赵先生”。
  赵先生是浙江人,单名一个然字,他是拔贡出身。贡生即是秀才,无足为奇,但拔贡就不同了,因为按定制每逢酉年才选拔一次,所以有人说拔贡比状元还要名贵,因为三年出一状元,而拔贡要十二年。这虽是说笑话,但拔贡是出类拔萃的秀才,笔下一定来得,却是实情。
  一成拔贡等于正途出身,而且立刻授官,赵然是授职内阁中书。这个职位在明朝极其重要,得以参与国家最高机密,不过清朝因为雍正七年设立了军机处,大学士的权柄转移,内阁中书亦成了闲职。傅恒将他请了来,主持章奏书牍,对他相当尊重。
  此时在书房置酒,宾主把杯倾谈,傅恒将皇帝身世的秘密,悄悄告诉了他,接着便照皇后的意思,向赵然请教,皇帝应该怎么样处理他的难题?
  “皇上该怎么处理是一回事,”赵然答说,“皇上想怎么处理又是一回事!”
  “皇上也明白,兹事体大,处理不当会动摇国本,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表示。咱们得替皇上筹一个办法。当然,顶好是能够符合皇上的意思,不过他心里的事,谁也不知道。”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个故事,不妨参考。”赵然问道,“尹元长制军的身世,傅公有所闻否?”
  “倒不大清楚。请赵先生讲给我听听。”
  赵然所说的“尹元长制军”,是指云南总督尹继善。他是汉军,姓章,与怡亲王胤祥的母妃章佳氏是同族。
  尹继善的父亲叫尹泰,字望山,世居沈阳。尹泰当国子监祭酒时犯了过错,罢职家居,那是康熙末年的事。
  其时先帝还是雍亲王,奉圣祖之命,到盛京去祭陵,中途遇雨,便借宿在尹泰家。交谈之下,发觉尹泰的见识与众不同,大生好感,偶尔问起:“你有做官的儿子没有?”
  他的儿子很多,做官的也有,却都不甚有出息。尹泰心想,既然雍亲王问到,当然是照拂之意,应该选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告诉他,才不负他的盛意。
  于是想了一下答说:“第五个小儿继善,今年北闱侥幸了。此刻留在京里读书,预备来年会试。”
  “好!你写信叫他来见我。”
  雍亲王回京不久,便做了皇帝,尹继善自然无法去觐见他。不过雍正元年恩科会试,尹继善场中得意,中了进士。引见的那天,皇帝看到尹继善的名字,想起前情,再看尹继善,仪貌堂堂,还有一种异相,手臂上有极大的朱砂斑,鲜红触目,越觉中意,便即问道:“你是尹泰的儿子?果然是大器!”
  当下拿尹继善点了翰林,第二年便授职广东藩司,不久迁河道副督,再迁江苏巡抚,升任两江总督,离他中进士,不过十年的工夫。
  尹继善在两江总督任上,迎养老父。尹泰的家规很严,而尹继善的生母徐氏原是丫头出身,哪怕儿子已贵为封疆大吏,起居入座,她仍然青衣侍候,连个座位都没有。尹继善心里很难过,只是不敢跟严父为生母讨情。
  后来尹继善调任云南,全家回京,打点赴新任,陛见时皇帝问道:“你母亲封了没有?”尹继善听得这话,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想有所陈奏,却不知如何措辞。
  皇帝看出来了,他有难言之隐。先帝对内外大臣的家事,了如指掌,自然了解他的心境。
  “我问你,你的母亲封了没有?”皇帝又问了一句。尹继善又连连叩头。
  “你不必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庶出,嫡母已封,生母未封。我马上就有旨意。”
  雍正真是善体人情,知道尹泰的家规极严,尹继善只要有一句为母请封的话出口,就会受严父之责,所以不误他开口,作为恩出自上,尹泰就没话可说了。
  尽管如此,尹泰仍旧知道了,而且如意料中的,大为光火。等尹继善一回家,拿起拐棍就往儿子头上砸过去,把尹继善官帽上的双眼花瓴打落在地上。一面打,一面还骂:“你拿大帽子来压你老子是不是?”尹继善不敢回嘴,是徐夫人跪在地上,为儿子讨饶,才算了事。
  雍正得知其事,为了笼络徐夫人母子,采取了很不平常的措施,先派四名太监、四名宫女,捧了一套命妇的朝服到尹家。四名宫女不由分说,为徐夫人洗脸梳头,换上朝服。这时八旗命妇,已经奉旨盛妆来贺,搞得徐夫人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纷扰之际,满汉内阁二人,穿了二品官服,驰马到门,手捧诏书,高声喊道:“有旨!”
  尹泰连忙领着全家男丁来迎钦差,才知道有上谕,指明由尹泰及徐夫人一起听宣。
  于是尹泰在前,徐夫人在后,跪听钦差宣读诏书,说是:“大学士尹泰,非借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而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
  宣毕谢恩,而热闹并未结束,不过刚刚开始。钦差跟尹泰说:“皇上的意思,中堂应该谢夫人生贵子。”
  尹泰自然遵旨,于是四名宫女将徐夫人按在正中椅子上,四名太监引着尹泰来拜。徐夫人大惊,想要离座逊避,无奈四名宫女使劲一按,动弹不得,实实足足受了尹泰三个磕头。
  这时钦差又说话了:“中堂跟夫人现在是敌体了,夫妇之礼,不可不讲!”
  怎么个讲法呢?重行合卺之礼。其实内务府司官已经带了一大班人到了,立时张灯结彩,堂下鼓吹喧阗,厨房里砧板乱响。赞礼拜堂,接着开宴,八旗命妇纷纷向徐夫人敬酒。堂上堂下,笑成一片。尹继善自然从此死心塌地,为皇家尽忠效劳了。
  这个故事意何所指?傅恒自然明白,也自然要考虑。
  “傅公,”赵然开始谈他自己的意见,“我之不惮其烦讲这个故事,是要证明一件事:世界上除了极少数的不孝逆子以外,无不想有机会报答父母之恩。‘子欲养而亲不待’,此所以为终天莫补的遗憾!如今天子之母以天下养,倘或过分委屈,皇上心里一定不自在,表面拘于社稷之重,隐忍不言,内心悒郁不欢,殊非臣子事君父之道!”
  傅恒矍然而起,他从“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中得到了一个启示,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所以脸上有掩抑不住的欣慰与得意。
  不过,为了求圆满,他觉得还需要通前彻后地想一想,所以欲语又止,却只含笑负手,站到窗前,默默地反复考量。
  考量已定,他转回身来说:“赵先生好比八股文‘破题’,咱们只抓住一个‘子欲养’的‘养’字好了。”
  “请傅公试言其详!”
  “为人子者养亲,无所不可;为君者报身之所自出,应有限制。”
  赵然不答,将傅恒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觉得“为人子”与“为君”的界限分得极好,确是并筹家国、兼顾子母的两全之道。
  “我再可以说,子之养亲,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子之报母,须知有父。所以,”傅恒加重了语气说,“皇上在这件事上,不能不想到先帝。”
  “是了!”赵然下了个结论,“照此而行,情真理当,皇上一定嘉许。”
  这个结论经皇后转奏太后,特召“十四叔”来商量,办法就更详细了。唯一剩下要解决的一个难题是,由什么人把这些见解、宗旨、办法去跟皇帝谈。
  “十四爷,”太后说道,“我看又非劳你的神不可了。”
  “只要于事有益,我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我管得太多,怕皇帝一起误会,生了反感,反为不妙!”
  “十四爷”认为以皇帝的尊亲来谈此事,不免有压制之嫌。这个说法如果成立,那么太后就更不宜来谈。
  “傅恒呢?”太后问说,“皇帝倒还听他的话。”
  “是。不过太后总也知道,傅恒怕皇帝,见了面有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噢!”太后诧异,“我倒不知道。”
  “这话不假。”
  “当然。十四爷一定有根据的。”太后又说,“照这样看,只有皇后来说。”
  “十四爷”想了一下说:“皇后是适当的人选,但另有一个人更适当。”
  “谁啊?”
  “傅恒的妻子。”
  太后一时不能接受这个建议,答一句:“十四爷倒说个缘故我听。”
  “第一,跟皇帝说这件事,可能会惹他生气。如果皇后去说,皇帝一生气,答一句重话,皇后就没法儿往下说了。”
  “这倒是!”太后深深点头。
  “如果是傅恒的妻子,皇帝看在亲戚分上,又是女流,即使生气,也不会发作,傅恒的妻子还是可以往下说。”
  “啊!啊!说得有理。”
  “第二,傅恒的妻子,能言善道,如果她不能把皇帝说动,就没有人能说得动皇帝了。而况,她是最了解这件事的经过的,没有人再能比她说得更透彻。”
  “好!十四爷的话真有道理。准定这么办!不过,”太后想到一样不便,“皇帝召见命妇,合适吗?”
  “事有经权。再说,这件事她是经手的,让她跟皇帝面奏,并无不可。倘或太后再降懿旨,就更名正言顺了。”
  “这是一定的,我一定会交代下去。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太后欣快地说,“我也不必另外找人,就托十四爷交代傅恒照办吧!”
  傅恒又回到了热河。夫妇小别重逢,倍觉情深,一宿缱绻,情话不绝。最后谈到了太后跟“十四爷”的决定。
  “不行!”傅夫人想到皇帝那双眼中,荡漾着不可测的意向,直觉地拒绝。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缘由何能向丈夫明说?傅夫人只说:“从无皇帝召见命妇之例。”
  “这也好办!就作为你去看姐姐,皇上闯了进来,你不就可以谈了吗?”
  傅恒口中的“姐姐”,便是皇后。这个办法看来可行,傅夫人就无法推辞了。
  “再说吧!好在时间还早。”
  “也不早了!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皇上就要起銮。”傅恒又问,“那边怎么样?”
  傅恒很怕太太,原因甚多,口才不及是其中之一。既然无法说服太太,只好闭口不言。反正时候还早,果真到了非她跟皇上去说不可时,自然会有太后或皇后能让她就范。
  傅夫人对见皇帝虽有些疑惧,不过对她的任务还是很热心的,便即问道:“你这趟进京商量定了没有,是什么时候才揭穿那件事啊?”
  “一揭穿了,母子就得见面,这样,要等皇上来了以后才能动手。”
  “好,我知道了。”
  “话又得说回来。”傅恒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两头儿总得有一头儿能有确实把握,事情才能办得顺利。你说是不是?”
  “怎么呢?你倒把其中的缘故跟我说一说。”
  “一揭穿了,李姑娘的身份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得上封号,假使李姑娘倒答应了,皇上反觉得委屈了亲娘,不愿意那么办,事情不就成了僵局了吗?”
  说到头来还是要去先说服皇帝。傅夫人不作声,心里在盘算:看样子这件事不易推辞,恐怕非硬着头皮去见皇上不可!
  傅恒观察她的神色,猜想她心里有点活动了,便催问一句:“怎么样?”
  “你的话也有道理。太后把这么一件大事交给你,办妥当了是咱们两个人的面子,办砸了于你的前程也有妨碍。好吧!我去说就是!”
  居然如此爽快,傅恒颇有喜出望外之感,一揖到地,笑嘻嘻地学了一句戏词:“多谢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谢倒不必!”傅夫人说,“我很想回京去看孩子,要走就让我早点走吧!”
  “行!我马上让他们预备。不过,李姑娘那儿,得你自己去说。”
  “怎么说法呢?”
  “随你自己编,只要李姑娘相信就成。”
  傅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我得留个伏笔。”
  “伏笔?”傅恒不解地问,“什么伏笔?”
  “回来说破那件事的伏笔。”
  傅夫人跟李姑娘说,总管传话,皇后宣召,有话要问,后天就得进京。李姑娘即时就紧张了。
  “皇后有话要问?皇后不是不大喜欢你吗?”
  “是的。”
  “那,会有什么话问?只怕没有什么好话,”李姑娘并不掩藏她的感想,“我很替你有点儿担心。”
  “不会的!”傅夫人笑道,“那天有个太监替我看相,说我最近气色很好,端午前后要走运,会立一场大功。干妈,你看我气色怎么样?”
  “气色倒是真不错,又红又白。不过我可不懂,你会立什么大功?”李姑娘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大功是你能立的?”
  “我看,”秀秀在一旁笑道,“是鸿鸾天禧,皇后大概要指婚,拿你配给什么番邦的王爷,就像昭君和番那样,你替国家立了大功,自己成了王妃,不就是交了大运?”
  秀秀是在开玩笑,李姑娘却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对了!除非是这么个样子,你才能立大功。”她说,“果真如此,我们很盼望能得个送亲的差使,闷了这么多年,能出去走一走也好。”
  “干妈别说得那么轻松,上边疆苦得很呢!”
  “秀秀,”李姑娘说,“你别替我担心!要说吃苦,还有比这里像关在笼子里那样更苦的吗?”
  “干妈也真是!”傅夫人笑着说,“秀秀是逗你老人家的,居然就当真了。”
  “说实话,我难得有你们俩,像亲人似的,你们的事,我能不认真吗?”李姑娘又问,“你这一去,说了没有,还回来不回来?”
  “自然回来。”
  “哪一天?”
  “这可没有准儿,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问完了就打发回来,三五天的工夫。”
  “好吧!我就算你半个月好了。免得三五天你不回来,让我惦记。”
  傅夫人心中一动,含笑问道,“干妈,你真的舍不得我?”
  “怎么?”李姑娘喜滋滋地问道,“你也可以不去是不是?”
  “皇后宣召,怎么能不去?”
  李姑娘颇有失望之意。照此态度,她对傅夫人是真个难以割舍,亦就无须再求证了。
  “干妈,”傅夫人乘机说道,“干妈如真的舍不得我,我一定侍奉干妈一辈子。”
  听到这里,李姑娘双手合十,喃喃说道:“我不敢这么指望,我不敢这么指望。”
  “我不是骗干妈的。”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不过,姑娘,你是要出阁的。”
  “那也不要紧,如果在京里,来看干妈方便得很。即使是在外省,三两年总得回来一趟,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那敢情好!”李姑娘喜逐颜开地说,“若能这个样子,真正是我老年走运。”
  “我会看相,干妈的老运好得很呢!不过,干妈,我自己知道,我这个人样样都还过得去,只有一样不好。这话,我得预先禀告干妈。”
  “你尽管说。”
  “我这个人心太热,跟谁亲近了,我就要替谁拿主意。要是不信我,我会不高兴!”
  “你是说,如果我有什么事,你要替我拿主意?”
  “对了!”傅夫人紧接着问,“干妈听不听我的呢?”
  “听!”李姑娘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不听你听谁的?”
  傅夫人心花怒放,忍不住抱着李姑娘像个女孩子撒娇似的,揉着扭着。
  “臣奉太后懿旨,面奏皇上,太后要派一位专使,有话跟皇上当面说。”
  “噢,”皇帝问道,“这专使是谁啊?”
  “是,”傅恒答说,“是臣的妻子。”
  皇帝笑了,“让你来说不一样吗?”他问,“何必还要绕个弯子?”
  “臣妻面奉懿旨,是机密大事,臣妻不肯跟臣说,臣亦不敢闻问。”
  皇帝心中一动,经仔细考虑,正色答说:“太后有话不跟我当面说,要派专使,甚至你也不能与闻,可知这件机密大事,非同小可,除了太后、我、你的妻子以外,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既然如此,应该在镜殿召见。”
  “是!”
  镜殿在圆明园内。圆明园四十景中最为世宗所欣赏的一景,名为“万方安和”。这座建筑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桥,道向中间的房屋,倘能如飞鸟俯瞰,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卍”字形,这就是题名“万方安和”的由来。
  世宗喜爱“万方安和”的原因之一是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决不会有未奉许可的人胡乱闯了进来。
  尽管如此隐秘,世宗还觉得不够,所以在“万方安和”的房舍中,特为辟了一座镜殿,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只有仰望可窥苍穹的天窗。屋子里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地位或正或侧,彼此映照,面面皆见,只要坐在宝座上,向前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世宗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愁有人窃窥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是在这里处理。据说召幸爱宠,亦常在此处,为的是一身化无数身,自顶至踵,尽态极妍,才能享到酣畅的艳福。
  这些传闻,傅夫人耳中亦听到过,因此听说皇帝是在镜殿召见,不由得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她一面是有些畏怯,一面却又有莫可言喻的兴奋,因为在她心目中,那是个男人视之为香艳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异想天开,见所未见,终于可以开一开眼界了。
  召见的旨意突然下来了,是下午。暮春天气,日丽风和,下午懒懒的正是宜于做春梦的时候,不道皇命宣召!傅夫人只得修饰好了,带着四个丫头,由傅恒亲自护送,直到圆明园。
  一到大宫门,照例下车下马。内大臣马尔赛早就等在那里,看傅恒下了马,而傅夫人尚未下车时,急忙上来传旨:准傅夫人的车子,直驰“万方安和”。
  但傅恒却并未奉准骑马入宫。这一来,夫妇便分开了。
  到得池边下车,有个太监上来请安说道:“万岁爷已经等着了,请跟我来。四位姐妹到那边小屋子里喝喝茶,息一会儿。”
  这一来,主仆也分开了。傅夫人孤零零地颇有不安之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太监身后,跨上朱栏曲桥。到得入口之处,那太监推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傅夫人望进去是深深的一条夹弄,尽头处有自上而下的光线,骤看之下,想不出哪里有房屋。
  “你自个儿进去吧!皇上在里面。”那太监说,“并没有别人。”
  最后一句是不是暗示?傅夫人心里在想,“花盆底”却咯噔咯噔地踏了进去。身后的门沉重地碰上了。
  夹弄中不够亮,但可以辨得出路,她走到尽头,才发现右首垂着黄缎的门帘,便伸手揭开。
  这一揭开了,顿觉目眩神昏,但见无数影子,似曾相识。定睛再看,正是自身,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手揭门帘,踟蹰不前。
  皇上在哪里?她心里在问,不由得左右搜索。
  皇帝是在她从镜中看不到的一个地方。不过她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在皇帝眼中。他故意不出声,要看她如何行动。
  傅夫人有些畏缩之意。不过,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张望,未免顾不到脚下,“花盆底”站不稳,左右摇摆,全靠腰肢扭动,方能保持平衡。这一来便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了。
  皇帝的想法又不同,她的腰好活!他在心中自语。
  “孙佳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傅夫人大惊失色,一转身发现了皇帝,不由得以手拍胸,为自己压惊。
  “真对不住!”皇帝歉意地笑道,“怕是吓着你了!”
  傅夫人暂不作答,收敛心神,等皇帝缓步走近来,方始跪了下去说道:“臣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见圣驾。”
  “起来,起来!”
  傅夫人一跪下去,双腿为旗袍绷住,花盆底又难着力,又站不起来了。
  皇帝似乎有意恶作剧,伸出手去,却不说话。
  傅夫人有些着急,不知其意何居,怕把自己的手一交过去,他会握住不放。
  一只白皙、丰腴、温暖的手,终于还是交到皇帝手里。
  “起来吧!”
  “是!多谢皇上赐援。”
  皇帝轻轻一提,傅夫人得以起立,想挣脱时,皇帝借得机会,在她还未用劲时,他已先紧了一紧。
  傅夫人知道自己不必再动挣扎的念头了,因为那不但徒劳无功,而且挣扎会使得皇帝加劲,反而自讨苦吃。
  他牵着她直到宝座旁边,预先准备好的绣墩前面,方始得放手。
  “坐!”
  “是!”傅夫人揉一揉手,请安谢了赐座,方始坐下。
  “你在闺中时,叫什么名字?”
  傅夫人不知皇帝因何而问,唯有老实答说:“闺名福如。”
  “是千祥百福的福,三保九如的如?”
  “是!”傅夫人觉得皇帝善颂善祷,不免得意,因而起身又谢恩,“多谢皇上宠赐嘉言。”
  皇帝笑笑说道:“以后私下我就叫你福如好了。”
  “是!”傅夫人觉得“私下”二字刺耳,便即说道,“体制所关,奴才不敢奉旨,请皇上仍旧叫奴才孙佳氏。”
  皇帝似乎听而不闻,喊道:“福如!”
  傅夫人不答,但有些畏惧,把头低了下去。
  “福如!”皇帝的声音高了些。
  傅夫人依旧不答,皇帝也不作声。沉默得令人要窒息,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气。
  “福如!”皇帝第三次喊,声音出奇地温柔,似乎在说:算了,不要孩子气了!
  为这种抚慰的声音所软化,傅夫人的态度也硬不起来了,不过她的回答仍旧表明了她的本意。
  “孙佳氏在!”
  “福如,”皇帝只管自己说,“这趟辛苦你了,我很感激。”
  “皇上言重了!理当效力,但恐效力不周。”
  “不会的!我已经接到报告,说我母亲很喜欢你。”
  傅夫人大吃一惊,也是大出意外。
  “怎么?”皇帝问,“你的神色不大对。”
  在傅夫人的想象中,说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即使不会如明宪宗发现自己有个儿子那样惊喜激动,但他一定会有异常的反应,谁知他不但自己提到,居然能如此平静,岂不令人吃惊?怪不得说是天心难测,如今经验到了。
  “福如!”皇帝提醒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傅夫人定定神,首先想到,该有个适当的称呼,“李姑娘”三字非常不敬。她的机变亦很快,觉得有个称呼可用:“太妃慈祥恺恻,福寿康宁,请释廑念。”
  “我只不放心一件事,”皇帝徐徐说道,“多年安静的日子,只怕要打破了。”
  傅夫人觉得话中有话,不敢造次回奏,只说:“请皇上明示。”
  “我去见了我母亲,当然要上尊号,仪注很隆重,繁文缛节,恐怕我母亲会觉得很厌烦。”
  什么叫“仪注很隆重”?莫非两宫并尊,又有了一位太后?傅夫人心里在想,他既然顾虑到生母的“安静日子”,倒是一个进言的机会。
  于是她说:“皇上能仰体太妃之心,实为天下臣民之福。太妃亦曾跟奴才说过——”
  “慢着!”皇帝打断她的话问,“听说我母亲有两个义女,你是其中之一?”
  “是!多承太妃垂爱,奴才愧难报称。”
  “她知道你的身份不?”
  “不知道。”
  “噢!”皇帝又问,“还有一个呢?”
  “是宫女,名叫秀秀。”
  “她待我母亲怎么样?”
  “孝顺得很。”
  “好!将来我要封她。”皇帝把话拉回来,“我母亲怎么说?”
  “她也不愿意扰乱平静的日子跟心境,还有,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关系,她一定不愿意皇上为难。”
  “你怎么知道?”
  “太妃爱听掌故,奴才跟她老人家讲过前朝的故事,譬如明孝宗的纪太后,她老人家就很佩服,说是应该成全爱子。”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了,“那是你在劝她。”他冷冷地问,“是吗?”
  皇帝很厉害,一下就看穿了底蕴。傅夫人虽有些心惊,但觉得在此要紧关头,应该拿出勇气来,一退缩可能会前功尽弃。
  “奴才这么劝她,也是为了皇上。”
  “噢,”皇帝说道,“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聪明天纵,莫如皇上。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倘有变更,惊世骇俗,非社稷之福,又岂是太妃与皇上之福?”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背手蹀躞,颀长的影子,隐现聚散,包围着傅夫人,她觉得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终于皇帝又坐下来了。幻影一定,傅夫人觉得舒服得多,将眼睛闭一闭,等晕眩的感觉消失,再睁开来时,不由得又是一惊,她看到皇帝颊上有隐隐的泪痕。
  “看来似乎非委屈我母亲不可了!”皇帝感伤地说。
  傅夫人知道这句话与他的眼泪,都是决心让步的明证,自然深感宽慰。因此,她方寸之间,开始能容纳一些别的感情了。
  “先帝说过,‘为君难’。皇上纯孝天成,自然能仰体先帝的微意。”
  皇帝点点头。“一点儿不错!”他说,“父母之间,必须作一抉择,先帝授以神器,我不能不敬谨护持。”
  “是!”傅夫人答说,“太妃想来亦一定这样子期待皇上。”
  “真的?”皇帝很注意地问。
  “奴才陪侍太妃多日,言行之间,深有所知。奴才的推测,自信虽不中,亦不远矣!”
  “但愿如你所言,我才可以稍减咎戾。”
  “皇上实在不必这样自责。虽然母子名分早定,皇上到了太妃那里,仍旧可以尽孝。”
  “嗯,嗯!”皇帝深深点头,“我有两位母后,一位以四海养,一位唯我承欢膝下。”
  “正是!”傅夫人很高兴地说,“皇上的想法,公私两全,实在是天下臣民之福。”
  “可是,我母亲那里,还得请你费心斡旋。”
  “皇上言重了!这个‘请’字,请皇上收回。”
  皇帝笑笑答说:“这道得一个‘请’字又有何妨?”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令人心跳的光芒,不由得把头低了下去,拈带不语。
  “福如,”皇帝说道,“你是我母亲的义女,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呢?”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问,正一正颜色答说:“君无戏言。”
  “就算是戏言,也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皇帝问道,“福如,你是哪年生的?”
  “是康熙五十二年。”
  “那比我小两岁,是我妹妹。”
  傅夫人不答,只是把脸板了起来。但是皇帝并不觉得她是在生气,或者有何峻拒之意,仍旧神色自若地只管自己开口。
  “妹妹!”他喊。
  “奴才不敢当此称呼。”
  “我不管你敢当不敢当。无人之处,或者在我母亲那里,我就这么叫你。”皇帝问道,“我叫错了吗?”
  这话不能说他不成理由,但傅夫人自然不能有任何接受的表示,只连声逊谢:“奴才绝不敢!”
  皇帝似乎颇为失望,却很见机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挑了个说不完的话题,问到她与“太妃”相处的细节。
  于是傅夫人从头说起,娓娓而言,亲切异常。皇帝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倾向宝座一边,连她头发上的香味都闻得到了。
  等她讲完,皇帝问道:“照你看,我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不知道。”
  “是完全不知道呢,还是有点儿疑心,不过藏在心里不说?”
  傅夫人想了一想说:“凡是先帝之子,自然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
  这意思是说,“太妃”会想到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心里有此准备,比全然不知总来得好处置些。
  “福如!”皇帝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向我母亲道明真相?”
  “这一层,”她迟疑着说,“奴才还没有想出妥当办法,还求皇上指示。”
  “我就更没有好办法了。”皇帝答说,“我只有希望。”
  “请明示。”
  “希望我母亲不致受惊!”
  “是!这一层,奴才也想到过的。”
  “其次,我希望我母亲还能想得起我。”
  于是皇帝谈他当年试马的“奇遇”,提到“太妃”手制的汤圆,语气表情,皆有余味犹存、不胜向往之意。
  “啊!”傅夫人灵机一动,“奴才就从这一节谈起,不知可使得?”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也使得。”
  傅夫人喜滋滋地说:“皇上准奴才这么办,入手之道就有了,应该可以顺利交差。”
  “但愿如此!”皇帝问道,“福如,我应该怎么谢你呢?”
  “奴才全家皆蒙厚恩,粉身难报,皇上这话,奴才不敢回奏,也毋庸回奏。”
  “话虽如此,我应该有心意表示。那就再说吧!”
  “是!”傅夫人起身说道,“奴才叩辞!”
  “不!”皇帝拉住她的手说,“我还有话。”
  傅夫人将手抽了回来,垂着眼说:“既如此,请皇上说吧!宫门快下钥了!”
  皇帝取出金表来看了一下,吃惊地说:“啊!只怕已经下钥了。等我来问一问看!”
  说着皇帝拉动一根黄丝绳,只听人至铃铿锵,总管太监奉召而至,才问清楚,并未下钥,为的是未奉旨意,不敢擅专。
  这下,不但傅夫人心情一宽,皇帝也放心了,否则传出去这是宫门下钥,内有命妇,这个名声很难听。皇帝虽然早就打定主意,非把傅夫人勾搭上手不可,但觉得因此而引起流言,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所以,这天到此为止,还特地宣召傅恒,面致嘉慰,才命他携妻而归。
  回到“干妈”身边,傅夫人容光焕发,一望而知未遭到任何拂逆之事,李姑娘大感宽慰。
  “我天天替你担心,有两天想你都睡不着,跟秀秀聊闲天聊到天亮。”李姑娘又问,“皇后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托付我一件大事。”
  “噢,”李姑娘问,“是什么?”
  “实在是问我一件事。这件事……”傅夫人看一看秀秀,没有说下去。
  “要我回避不是?”
  李姑娘不知该怎么回答,傅夫人是故意不答,而秀秀知道她是做作,所以微笑着避了出去。
  “皇后问我一件事,是关乎干妈的。”
  “啊!”李姑娘吃惊地问,“皇后怎么会问到我?是太后让皇后来问我?”
  “我想是的。”傅夫人低声说道,“大概十来年以前,夏天,有位小阿哥骑马闯了来,吃过干妈做的汤圆,可有这回事?”
  “有啊!”李姑娘的双眼忽然发亮,“皇后怎么问到这件事?”
  “自然有道理在内,”傅夫人问道,“干妈还记得那位小阿哥的样儿不?”
  “怎么不记得?长得很体面,也很懂规矩。”
  “如今见了面,还能认识不能?”
  “能!”
  “能?”傅夫人诧异,“隔了十几年,孩子都成大人了,干妈还能认识?”
  李夫人赧然说道:“我只是这么想,这么自己相信自己。说实在的,只怕也会认错。”
  “干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呢?”傅夫人笑道,“干妈你可别生气,我说句放肆的话,你老的想法太玄了!”
  李姑娘笑笑不响,只问:“皇后问这位小阿哥,是为什么?”
  “干妈,你倒猜呢?”
  “我猜不着!”李姑娘摇摇头,“我不大愿意猜这些谜。”
  “为什么?”
  “这——”李姑娘很吃力地,“跟你不大说得明白。”
  “我不相信。”傅夫人说,“除非干妈不相信我。”
  “哪里,哪里!”李姑娘有些着急了,“姑娘,你说这话,可有点儿那个!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
  “那,”傅夫人毫不放松地追问,“请干妈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猜这些谜?”
  “我怕!”李姑娘直拍胸,“我也有个谜,就怕掀出来!猜不对不好,猜对了更不好。不如不猜。”
  话很有意味了,傅夫人说:“干妈,你就猜上一猜。这个谜,一定跟小阿哥有关系。”
  “那你何不就告诉了我?”
  “不!干妈先得告诉我。”
  “好吧!我告诉你。”李姑娘低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干妈别问我,说下去。”
  “我那个儿子,不知是当今皇上的哥哥还是弟弟。”
  “那么是先帝的皇子?”
  “对了!应该这么说。我那个儿子,就跟我见过的小阿哥那么大。我不知道那小阿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是封了什么爵,也许当了皇帝,也许死掉了。总而言之,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也不敢问人,也不敢去胡猜。因为猜对了没有,一辈子都不知道,何必自讨苦吃。所以我到后来,干脆想法子把他忘掉,刚才不是你提起,我都想不起来了。”
  唉!傅夫人叹了口无声的气,心里觉得她真可怜!同时也有些踌躇,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感情上会承受不住。
  然而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有格外谨慎,却无法不说。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干妈,你如今不妨猜一猜,因为你猜对,还是猜错了,我会告诉你。”
  “好!”李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我猜,我猜,我猜我的儿子,当了皇上了!”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脸色大变。
  “干妈,”傅夫人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我想得不对是不是?”李姑娘的表情很复杂,关切、惊惶与困惑交并,“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是,跟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一点儿不错。傅夫人不能不承认,若要承认,便须有行动。到此地步,傅夫人觉得只有冒一个险,要冒险就得找帮手,于是站起身来,大声喊道:“秀秀,秀秀!”
  秀秀就在门外,不过为了要表示她从远处来,所以等了一会儿,方始在门口出现。
  “秀秀,你我跟干妈,不,太妃,重新见礼。”
  “太妃?”李姑娘与秀秀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所不同的是,秀秀故作不解。
  “是的,太妃!”傅夫人说,“当今皇上,是太妃亲生的爱子。”
  此言一出,李姑娘脸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秀秀喊声:“不好!”急急上前相扶,人已经晕倒了。
  “不要急,不要慌!”
  傅夫人是已经估量到会有此反应,早就问过大夫,所以能够从容救治。
  “秀秀,去弄碗姜汤来,有酒倒点儿在里面。”
  一面说,一面将李姑娘扶了起来,掐住人中,同时口中不停呼唤。
  姜汤刚到,人已悠悠醒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什么劝解都无用,秀秀不由得有些着慌了。
  “怎么办?”她问。
  “不要紧!”傅夫人也有些心虚了,“别的不怕,这么哭太伤气,回头人会虚脱晕眩,得备点补品在这里。”
  这些话李姑娘却是听清楚了,心中的委屈原已在泪水中倾泻得差不多了,又怕真个虚脱,累她们两人受惊费事,所以慢慢住了哭声。
  “好了,好了!”秀秀轻快地说,“我去绞手巾来给干妈,噢,不!太妃。”
  “不要这么叫我!”李姑娘说,“我愿意你们叫我干妈!”
  这话就有言外之意了,秀秀不敢造次,只看着傅夫人。
  傅夫人知道已不碍了,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想一想说道:“礼不可废!太后是已经有了,只好尊为太妃!来,秀秀请太妃正位,我们好行大礼。”
  “不要,不要!”
  两人使个眼色,不由分说,拿她揿坐在中间椅子上。如果两人一起行礼,李姑娘一定不受,所以只好轮流磕头。
  先是傅夫人捺住“太妃”的双肩,秀秀正面下跪,一套称呼是早就向身为命妇、熟悉内廷仪注的傅夫人讨教过了的,此时口称:“奴才张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两跪六叩之礼。
  李“太妃”心乱如麻,莫衷一是。既非纯然谦虚,亦非惺惺作态,只觉得此一刻来行此大礼,完全是不必要的,即令她该受此大礼,亦不争在此一刻。此一刻,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疑问,要获得解答。如果说秀秀愿意负责她的这许多疑问,她情愿倒过来给秀秀磕头。
  然而,即令是傅夫人,明知她的心境,亦不能不先自己占住地位,所估的就是一个礼字!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或者虽知道而尚未揭露,礼数不符,皆可不论。一旦太妃的身份确定,非先尽礼,不足以言其他。
  因此,尽管李太妃拼命挣扎,要站起来,傅夫人却是使劲按住,等秀秀来换了班,她才松手。
  “你们俩好女儿,放我起来行不行?”
  “不行!”傅夫人顽皮地答着说,“干妈,你就忍一会儿吧!”
  说完,走到李太妃面前站定,拂一拂旗袍,抖一抖衣袖,然后跪了下去,行两跪六叩的大礼。是便服,也是平底鞋,起跪并无困难,而礼节的娴熟优美,一望而知与秀秀的身份不同。
  “奴才孙佳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
  李太妃也已知道,此礼不受不可了,所以等她报名磕头已毕,方始看一看问道:“你们该放我起来了吧?”
  “是!”秀秀笑道,“太妃请随意,我看还是坐你老人家原来的那张藤椅,还舒服些!”
  “对了!坐我原来的椅子舒服。”李太妃向傅夫人招招手,“姑娘,你来,我有话问你。”
  “是!”
  等李太妃到了她日常所坐的藤椅前,傅夫人和秀秀双双搀扶,这在李太妃就非常不惯,也非常不舒服了。
  “何用如此?本来我一下就坐下去了,你们俩一个人拉住我一条胳膊,我倒是怎么坐啊?”
  听得这话,秀秀就松了手,傅夫人却仍旧扶着她,顺着她的意向,扶得她坐定才始放手。
  “姑娘,你怎么叫孙佳氏?你的汉姓是孙,怎么加上‘佳’字呢?”
  “奴才之夫,是皇后的胞弟傅恒。”
  此言一出,太妃大为惊异,原来既非待字,亦非宫女,竟是命妇。然则何以冒充宫女,来与她做伴?太妃这么一想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你们是算计好了来的。”
  这话,实在说,并无坏意。但傅夫人与秀秀都颇为不安,必得解释。
  “奴才是奉太后懿旨,身不由己。”傅夫人又说,“若说算计,也只是奴才一个人的事,与秀秀无关。”
  “不管有关、无关!反正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女儿。来,你们俩坐下,我有好些话问你们。”于是秀秀去搬了两张矮凳来,一左一右,绕着太妃的膝,仰望着等她发话。
  “话是从当年我见过的小阿哥说起的,照此看来,那小阿哥,就是我的儿子?”
  “是!”傅夫人说,“也是当今皇上。”
  太妃的表情很怪,立刻眼中闪出难以形容的光亮,仰着脸望着空中,傻傻地笑着,显然落入回忆中了。这表情之怪,还可以理解,难解的是,她做出许多奇怪的手势。骤视之下,似乎中了魔似的,秀秀不由得有些害怕。
  傅夫人用眼色提出警告,不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言语行动。然后到太妃恢复常态时,平静地问道:“太妃倒是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我儿子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干了些什么。他要我提水给他喝,又吃我做的汤圆。奇怪,”她看着傅夫人说,“事隔多年,如今想起来,居然还是清清楚楚的。”
  “这就是母子天性。”秀秀接着说。
  “这话不错。姑娘,”她问傅夫人,“我儿子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知道。”
  “老早就知道了?”
  “不!不久以前才知道的。”
  “是谁告诉他的呢?”
  “是十四爷。”傅夫人说,“先帝同母的胞弟。”
  “噢!”太妃略显悲伤地问,“他知道了,倒不想来看我?”
  “哪里?太妃刚好说反了!皇上一知道了,就要驾临热河,来看太妃,可是有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噢!”太妃极关切,甚至显得惊惶地,“是闹什么?”
  “皇上要尊太妃您老人家为太后。”傅夫人一脸的严肃凝重,“太妃总知道,先帝接位以后,惹起极大的风波?”
  “是的,我也听说了。”
  “现在一切以安定为主。如果皇上尊太妃为太后,就得追问当初太妃生皇上的由来,话好像很难说。”
  提到这一段,太妃的心就乱了。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是感伤。不过,多年隐居的生活,使她体认到“安静”二字已与她结成一体,密不可分。她无法想象不能保持安静的心境,那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因此,她畏怯地摇着手说:“不要,不要!千万别闹那些花样!我不想当太后,而且我也不是当太后的命!”
  一听她这样表白,傅夫人宽心大放。不过,她可以说“不想当太后”,却不宜自以为“不是当太后的命”。因为皇帝的性格争强好胜得厉害,为傅夫人所深知,听得生母这句话可能会不服气,诞育圣躬,为天子母,自然就是太后的命,怎说“不是”?答说“不是”,偏偏还她一个“是”!一有此念,从此要多事了。
  于是傅夫人说:“太妃谦抑为怀,奴才不胜钦服,太妃似乎不必怨命,免得皇上伤心。”
  “噢!”太妃想了一会儿,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你说得很好。”
  “多谢太妃夸奖。”傅夫人问道,“请示太妃,奴才是不是可以把太妃的意思跟皇后回奏?”
  “当然。”太妃问道,“皇后想来很贤惠?”
  “是!”
  “长得怎么样?可有你美?”
  这话使傅夫人觉得不易回答。皇后并不美,如果照实而言,是大不敬,说比她美,自己又觉得委屈。想了一会儿,是这样回答:“奴才亦并不美!”
  “你还不美,哪里再去找美人?”太妃又说,“你再谈些皇上的事给我听。”
  这下,傅夫人有话说了,从圣祖当年如何钟爱这个孙子谈起,谈皇帝如何聪明好学,如何骑射娴熟,如何精通满蒙各种语言,治事如何之勤,观事如何之明,无一句不使太妃心花怒放。
  “唉!”她叹口气,“看来我今晚上一夜睡不着了!”
  “为什么啊?”秀秀问说。
  “我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看一看我的儿子。”
  “太妃且耐一耐心。”傅夫人乘机说道,“奴才明天就回京,面奏皇后,劝皇上别违反太妃的心意,顺者为孝,赶紧起驾,来给太妃请安。”
  “请安可不敢当,他到底是皇上。”
  “太妃到底是皇上的亲娘。”傅夫人又说,“奴才在想,皇上如果是在这里,当然叙母子之礼,在别的地方,才讲国礼。太妃觉得这么办,可使得?”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必闹什么虚文,尤其不可以让皇上为难。”
  是如此体谅爱子,实在令人感动。傅夫人反倒觉得应该多替太妃效点力,因而问道:“奴才这趟回京,太妃有什么事让奴才跟太后、皇上、皇后回奏,请太妃尽管吩咐,奴才尽力去办!”
  “没有别的。”太妃想了一下说,“我只想到我生皇上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是!奴才想,这一定办得到。”
  “听说狮子山下盖了好大的一片园子,那间旧草房,不知还有没有呢?”
  “这可不知道了。只要有,太妃一定能去看;倘或不在了,太妃也不必难过,让皇上照样盖一间就是。”
  “那,再说吧!”太妃又问,“你这回去什么时候再来?”
  傅夫人想了一下答说:“奴才的丈夫当然要护驾,奴才随丈夫一起来。”
  “最好你先来。”
  “是!奴才能先来,一定先来。”
  “好!”太妃突然说道,“还有件事,你跟皇上回奏,秀秀这几年陪着我,真跟亲生女儿一样,皇上得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
  听得这话,秀秀害羞,一溜烟似的躲了开去。傅夫人便笑着答说:“这不劳太妃费心,奴才也想到这件事了。有个一等‘虾’,今年三十多岁,还没有成亲,奴才跟奴才丈夫说,就把秀秀做媒给他。皇上当然会加恩,把她一放出去,秀秀就是一品夫人。”
  原来满洲话侍卫叫“虾”,一等虾就是一等侍卫,品秩是三品。但放出去当驻防的将军,便是一品,秀秀自然是一品夫人。
  “噢!这个人人品怎么样?”
  “忠厚老实,挺有福泽的样子。”
  “那好。还有——”
  还有就是太妃所想得起的,平时熟识的太监、宫女,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儿的,她一个都不漏,提出名字来要傅夫人回奏皇帝特加恩典。
  她说一个傅夫人记下一个,最后不能不找张纸来将名字记下。
  “差不多了!”太妃笑道,“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千金报德,本来是人生最得意的事。”傅夫人说,“太妃心地这样子仁厚,才能诞育皇上,将来有得福享呢!”
  “也都亏你!姑娘,”太妃问道,“你想要什么?将来我来跟皇上说。”
  “奴才什么都不愿,只愿常常陪着太妃。”
  “那是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口不应心。”
  傅夫人知道,这不是指责或者不信任,是带着激将的意味,所以笑笑不说下去。
  “秀秀呢?”太妃说道,“今天咱们娘儿三个,可得好好乐一乐。”
  所谓“好好乐一乐”,亦无非欢饮畅谈,直到深夜,方始归寝。
  第二天起身,傅夫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跟丈夫见面,把这些好消息告诉他。于是照实陈告太妃,回到了傅恒身边。
  “实在想不到,事情是这样顺利!”傅恒满面笑容地说,“你这趟立的功劳实在不小。”
  “闲话少说。”傅夫人问道,“如今要商量,是你回京,还是我回京去面奏?”
  傅恒想了一下答说:“先不必忙着回京,我写一个密折,连夜送进京去,比你我亲自去面奏,要快得多。”
  “这也可以。”傅夫人说,“这里呢?不能没有一点儿表示吧?”
  “自然!”傅恒一面想,一面说,“首先,要关照总管,称呼应该改,‘李姑娘’三字再也不能用了,改称太妃。”
  “嗯!第二呢?”
  “第二,太妃有太妃的分例,让总管按一般太妃的规矩办。”
  “这不太好!”傅夫人摇摇头说,“口头称太妃,另外派人,加供给,都可以,但不一定要按规矩办。因为到底皇上还没有封下来。”
  “不错,不错!这话很要紧,不然变了你我在封太妃了!”
  于是傅恒立即派人将总管找了来,说明其事。同时交代,立即加派八名宫女,伺候太妃,每天分例供给的食料,务必丰腆,同时要改口,尊称太妃。
  然后傅恒又亲笔写了密折,将经过情形要言不烦地叙述了一遍,其中少不得大为赞誉妻子。
  “我看这不能用白折子,得按有庆典的规矩办。”
  凡遇万寿庆典,贺喜的奏折用黄面红里。傅恒如言照办,派遣专差,不分昼夜赶进京去呈递,同时关照,领到回批亦仍是昼夜赶路送回热河。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傅恒作了个揖,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件事要拜托,我想见一见太妃,不知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可以?走吧!”
  于是傅恒换了官服,随着妻子到了太妃幽居之处。这时总管正带领宫女,携着大批陈设器具,来为太妃重新布置,忙忙碌碌地乱成一片,可说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太妃已感动得要哭了。
  因此接见傅恒时,她的眼圈是红的,不过傅恒不便平视,所以不曾看出来,只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中说道:“傅恒给太妃请安!”
  “姑爷,请起来,请起来。”
  “姑爷”的称呼,有点儿匪夷所思,细想却是很适当的叫法。因为太妃此时的身份在微妙尴尬之时,而且她禀性谦虚,不愿直接叫他的名字,但也不能称“傅大人”,所以用这个称呼,不亢不卑,反见亲切。
  “端个凳子来给姑爷坐。”
  傅恒谢了座,开口说道:“傅恒的妻子,承太妃特加宠爱,实在感激得很。”
  “你别说这话,我亦很感激你们夫妇俩,成全我们母子。”
  “太妃言重了!傅恒夫妇惶恐之至。”
  “我说的是实话。姑爷,”太妃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面,只怕是我私心稍微重了点,你得包涵。”
  “请太妃明示。”
  “将来皇上跟我见了面,我不要什么名位。从前叫我‘李姑娘’,快六十的人了,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合适,所以你们叫我太妃,我也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并非我要太妃的名号。这一层,你得跟皇上回奏。”
  “是,”傅恒答说,“不过皇上要上尊号,请太妃亦不必谦辞。”
  “他一定要给我一个名号,也只好由他。不过,我本心并不想要,所以我也不给太后谢恩。”
  这是一个难题,只有含混答应着再说,哪知太妃下面还有话。
  “我也不见太后。我的儿子是她抚养大的,凭这一层,我不跟她争。不过,最好也别见。”
  “是!”傅恒仍是答应着再说的态度。
  “不只太后,其他所有的妃嫔,我都不见,我也不住在宫里。最好不动窝儿,仍旧在这里。”
  “这!”傅恒答说,“太妃须体谅皇上定省不便。”
  太妃想了一会儿说:“好,就挪动,也得在园子里。还有,我说到我的私心上头来了,我将来一个人住,什么妃嫔都不见,就只希望你媳妇常常进来陪陪我。”
  “是!”傅恒这一回答应得比较干脆。
  “你们恩爱夫妇,这一来少亲热了,你不会怨我?”
  “太妃在说笑话了!”傅夫人笑道,“在他是求之不得!”
  “为什么呢?”太妃不解地问。
  “他不正好陪他的四个姨娘?”
  在太妃面前说这样的话,自是失态,而最窘的却是傅恒,既不能申辩,又不能付之苦笑,只有绷着脸装作不曾听见。
  气氛有些不大调和,傅夫人颇为失悔,说话不应该如此轻率。见此光景,傅恒亦就很见机地起身告辞,傅夫人本想留在那里,倒是太妃坚持要她随着丈夫一起回去。
  “为人不可得意忘形!”傅恒觉得不能不劝他妻子了,“你平时也有很多不得体的话,不过再没有比今天在太妃面前说的那句话更糟糕的了!”
  如果是平心静气地劝,傅夫人只会听从,但一开口说她“得意忘形”,已使她不快,又说她“平时有很多不得体的话”,更让她不服气。
  “有什么糟糕?”她冷冷地说,“太妃跟我情如母女,开开这些玩笑,有什么要紧?你必是贼胆心虚,才会觉得脸上挂不住。在太妃面前板起一张死脸子,让太妃好不痛快,那才叫糟糕!”
  “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能在太妃面前谈笑自若,像你这样子不懂规矩?”
  “对!我不懂规矩。你懂!”傅夫人气得满脸通红,“你不想想,请我办事的时候,说多少好话,怎么样都行,一等我把大事办成了,你就这样子对我,好没良心!”
  “你胡扯!”傅恒也动了真气,“根本是两回事!你自己觉得没理,硬把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会不相干?不是你让我办这件大事,你怎么会见得着太妃?不是为这件大事,我怎么会认太妃作干妈?如果不是像母女叙家常说说笑话,博她老人家一乐,我会说那种话吗?只有你这种不转弯的死脑筋,才会把笑话当真!”
  一顿抢白,振振有词,傅恒欲辩不能,只是一个人偏过头去生闷气。
  傅夫人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不懂规矩”,怒气勃发,要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便又说道:“我是女流之辈,你是当朝大臣,自然懂规矩啰!我倒问你,大臣请见太妃,是哪一朝的规矩?”
  提到这个理,傅恒也有牢骚,“皇上可以召见命妇,大臣自然可以请见太妃!”他说,“而况你我夫妇一起进见。”
  “噢!”傅夫人倏然而起,指着傅恒的鼻子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不该单独去见皇上?既然如此,皇上召见我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我怎么能说?要你自己留身份。”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脾气如火上加油,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要将丈夫驳倒了,提出一个令人挢舌不下的威胁。
  “你为什么不能说?”她问,“一说了就变成抗旨,是不是?”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
  “那么,你不能说,我就能说了?你说了是抗旨,我说了就不是抗旨?”
  “你跟我不同的。”傅恒答说,“为臣者唯命是从,你是命妇,可以有话推托。而况皇上看待命妇总比较客气些。”
  “你这话真叫强词夺理。我倒请问,我怎么推托?”
  “可以说诸多不便。”
  “什么诸多不便?”傅夫人说,“皇上如果这么追问一句呢?”
  “男女单独相处,自然诸多不便!”
  “哼!”傅夫人冷笑,“也有这样子对皇上说话的吗?皇上如果一句:‘何以谓之单独相处?莫非你疑心有什么不正经的心思?’请问,我怎么回答?”
  傅恒语塞,自悔开头就说错了。推托当然可以想得出理由,却不该说“诸多不便”,这一下是给妻子抓住把柄了。
  “哼!”傅夫人再一次冷笑,“你说什么留身份的话,意思是皇上单独召见我,就是我不顾身份。我知道你的鬼心眼,你存着脏念头!”
  这是诛心之论,傅恒虽仍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默认了。
  “好!你嫌我失了身份,好办!我到京面奏皇上,看皇上怎么说?”
  傅恒大惊,“你别胡来!”他神色凛然地问,“你打算怎么跟皇上说?”
  “我说,就为了皇上单独召见我,我丈夫说我失了身份,我要皇上还我的身份。”
  傅恒知道闯祸了,愣了好半天强笑道:“我也不过跟你闹着玩儿而已!你何必认真?”
  “对了!我很认真,你的话太教人寒心了!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必进宫,更不会替太后办事。”傅夫人说,“这口气不出,我不甘心,非得请皇上评评理不可!”
  说完掉身回自己屋里,管自己平静地指挥丫头收拾什物行李。
  局面搞得很僵,傅恒大伤脑筋,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做低伏小,让妻子消气之一法。如果大事不能化小,这小事一化大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主意是打定了,却又苦于不得其便,因为当着丫头仆妇,到底抹不下这张脸来。就这样迁延到入夜,傅夫人早早便将房门关上,情势越来越僵。傅恒心想,俗语说的是,“夫妇无隔宿之仇”,也可以解释为夫妇闹别扭,如果隔宿,可能会生根成仇。硬一硬头皮,趁早消除为妙。
  于是他悄悄去叩房门,只听傅夫人在问:“谁啊?”
  “是我。”
  “干什么?”声音很冷。
  “特来负荆请罪。”他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
  “不必,不必!有什么罪?你请吧!我要睡了。”
  “你开门,我有下情上禀。”
  傅夫人不答,等了一会儿,突然听得她大声喝道:“不准开门!”
  “奶奶,”丫头赔笑答说,“就让大爷进来吧?”
  “谁说的?”
  丫头不答,悄悄走了过去,慢慢将门闩拔除,里外都屏息以待,而傅夫人别无表示。于是傅恒轻轻推门而入。丫头知趣,随即退了出来。
  “夫人!”傅恒一揖到地,学着戏中的道白说道,“下官告禀,只为多吃了几杯早酒,一时言语失于检点,多有冒犯。喏,喏,下官这厢赔罪了!”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傅夫人想笑,却硬生生忍住了。因为怒气一笑而解,觉得太便宜丈夫,因而仍旧绷着脸说:“赔罪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说?”
  “只望夫人消气。”
  “我不气。”
  “哎!”傅恒恢复了原来的声音,“奶奶,你这就不对了!你生我的气,数落我两句,不要紧,这样赌气,就不像夫妇了。”
  “我也没有跟你赌气,我也不会把你的话跟别人去说,你别怕。不过,我得声明在先:这趟进京,有什么事,你跟皇上去回奏,我可不进宫。”
  “那,那你不是又跟我为难?”
  “我不管。是你的事。”
  傅恒又伤脑筋了,愣了好半天说:“如果这样,只有我自己先上折子请罪。”
  这话不像虚声恫吓,以傅恒的性情,是很可能会这样做的,所以傅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好吧!”傅夫人让步了,“如果是咱们俩一起召见,我就跟了你去。”
  纵然如此,傅恒也不能同意,因为那更会引起妻子的误会,以为他疑心她为皇帝单独召见,会发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争的就是要一起召见,以便监视。倘或有此想法,后患无穷。
  因此,他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不!”他说,“你不要拘泥!如果皇上单独召见,你还是应该去。”
  “你不是说,我应该为自己留身份吗?”
  “嗐!”傅恒不等她说完,便抢着开口,“跟你说了,是闹着玩的,你何必还记着这句话?”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傅夫人正色问道,“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怎么办?”
  “随便你怎么办!我可是再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
  夫妇的别扭,闹出这么一个结果,做妻子的自是大获全胜。傅夫人很珍视这份胜利,因而也就将心境放开来,试着去想,有此一份丈夫所不能干涉的自由,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她回忆着那一次在镜殿与皇帝单独相处的情形,如果自己将胆量放开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一想,不自觉地觉得耳根发热,一颗心动荡不定,浑身有股说不出的不得劲。
  傅恒的折子很快地批回来了,皇帝除了嘉慰以外,又说,渴望获知详情,尤望获知太妃“垂示”的细节。
  “太妃垂示的细节,只有你知道。”傅恒对妻子说,“只好你进京面奏。”
  “不!”傅夫人说,“我们一起进京,你先进宫面奏,看皇上怎么说,再作商量。”
  傅恒心想,这是正办,便点点头说:“皇上心里一定很急,咱们明天就动身吧!”
  于是夫妇俩赶回京去,一进了城,傅夫人回宅,傅恒照例先到宫门请安。御前大臣马尔赛已经在等着,即时领了他去见驾。
  等傅恒将获自妻子的、关于太妃的一切情形,细细回奏以后,皇帝既悲伤又高兴,当面嘉奖,也提到了傅夫人。
  “你妻子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真得当面跟她道谢。”皇帝又说,“皇后也说了,很想问问她,你让她明天进宫来见皇后。”
  “是!”
  傅恒回家,说与妻子,决定下一天进宫。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太监通知,皇帝、皇后已赴畅春园省视太后去了。
  于是傅恒陪着妻子赶到畅春园,内务府大臣荣善在迎接。他跟傅恒是表弟兄,所以傅夫人亦不必避忌,相见行了礼,荣善笑嘻嘻地说道:“表弟妹,大喜,大喜!”
  “喜从何来啊?”傅夫人笑着问。
  “表弟妹此番立了大功,太后跟皇上都很高兴。皇上说非得有特殊荣典,才能酬庸,太后亦很以为是。如今正商量着,格外给你一个恩典,那可是开国以来,少有的异数。”
  “噢,”傅恒问道,“表哥可知这是个什么恩典?”
  “听说是打算封表弟妹为固伦格格。”
  傅恒夫妇俩听得这话,都吓一跳。“格格”在满洲话中,原本同汉语的“小姐”是一个意思。但同为“格格”,要看生在何处。在亲王、郡王府中,就是“郡主”,在宫中自然是“公主”。同为公主,又以母亲身份的差异,所冠的称号,亦不相同。中宫所出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为“和硕格格”。如今封傅夫人为“固伦格格”,即是“固伦公主”,也就是将成为太后的女儿。
  “这可真是异数了!绝不敢当。”一向谦恭谨慎的傅恒先就作了表示,“异姓封格格的,本朝尚无先例。”
  “怎么没有先例?”荣善接口说道,“从前定南王孔有德的闺女四贞,顺治年间就曾封过格格,是孝庄太后的干女儿。”
  “那情形不同。”傅恒对妻子说,“倘或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可得坚辞。”
  “我知道。”傅夫人说,“我只要跟皇上、皇后奉明一个原因,就可以辞掉。”
  “对了!”荣善看着傅恒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了,口头交代,回头是在太后宫里召见表弟妹,还有十四爷,要细问了表弟妹,商量如何给太妃上尊号。”他掏出一个金表看了一下说:“早膳快用完了。”
  果然,不旋踵间,已派太监来传宣,傅夫人却有些着急,将丈夫的衣服悄悄一拉,使个眼色,表示别有话说。
  “噢,”荣善很知趣,随即说道,“你们贤伉俪俩到那面谈去。”
  他亲自引领着,将傅恒夫妇带到一座屏风后面,随即退去。傅夫人便悄悄跟丈夫说:“太妃有些话,是不便当着太后说的,那可怎么办?”
  “哪些话?”
  “太妃说,她不进宫,也不见太后跟别的妃嫔。大概除了皇后以外,各宫的主子们,她哪一个都不愿见。这话公然说出来,不就是瞧不起太后吗?”
  “是啊!”傅恒踌躇无以为计。
  “而且看样子如果皇后不照儿媳妇的规矩行礼,太妃也不愿见的。”
  “那倒不要紧。”傅恒答说,“姐姐会跟皇上一样行礼。”
  “不光是行礼,是能不能照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侍奉太妃?”
  “这——”傅恒不敢说得太肯定,“应该可以。”
  “还有件事。”傅夫人又说,“太妃要我做她的女儿,太后又要我做她的女儿。太后这个懿旨最好不下,一下了,太妃心里会不舒服。她或许会想:‘我的亲生儿子给你,一个干女儿,你也放不过,偏要了去!’”
  “这话倒是。”傅恒笑道,“你倒真是个好干女儿,一片心都向着太妃。”
  “就因为如此,有好些话不便在太后面前说,譬如像刚才的话。”傅夫人又说,“甚至皇后面前都不能说。”
  “这,”傅恒诧异,“为什么呢?”
  “你别忘了,皇后是太后选中的。”
  “啊!”傅恒领悟了。
  原来先帝为当今皇帝,也就是雍正朝的宝亲王选王妃时,早已决定以宝亲王继承王位,所以选王妃就是选未来的皇后。当初为了笼络马齐,决定跟他家攀亲。
  富察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门第鼎盛,才貌双全的格格甚多,而偏偏选中马齐的侄女、相貌不甚出色的当今皇后,就是太后的主张,说她“有福相”。
  因为如此,皇后很尊敬太后,将来在两位“婆婆”之间,自然亲近这面的一位。说不定会把太妃的想法告诉太后,岂不是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照此说来,你还是非单独见皇上,不能畅所欲言。”
  “皇上单独,我可不是单独。”傅夫人说,“你最好跟皇上回奏,找一天让咱们俩一起去见。”
  “不,”傅恒摇摇头,“太妃跟你说的话,有好些是皇上不愿让别人听到的。倘或皇上说一句:既然你都知道,就你一个人来跟我回奏好了。我可怎么回奏啊?”
  说到这里,只听荣善连连咳两声,傅夫人知道是在催了,便即说道:“好吧,那就回头再研究。”
  “对!不过,今天见了太后怎么样?”傅恒问。
  “我只能泛泛地谈,挑能说的说,或许还得撒一两句谎。”
  “是了!”傅恒想一想说,“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托荣善代为回奏,希望在傅夫人进谒太后、报告此行结果以前,先向皇帝“独对”。
  这个请求,当然会被接纳,皇帝就在太后寝宫右侧,他休息的便殿,召见傅恒。
  “臣妻让臣跟皇上回奏,太妃有许多密谕,以及太妃的心情、意愿,不宜公然陈奏,因为怕太后会有意见。是故请皇上单独召见臣妻,以便密奏。”
  “噢!”皇帝吸着气说,“既然是连太后都不宜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知道吗?”
  “是。”
  “这样说来,仍旧只有在镜殿召见。”皇帝想了一下说,“明天近午时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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