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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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二十年的隆冬,年关在即,天色阴沉。
  珍珠和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踢毽子,看见小全子带着几个小厮从外面鱼贯而入,有人手里捧着大盒子,有人手里提着大皮箱,她笑着招呼道:全大爷,这又是宫里的赏赐?小全子走上前来,笑道:这是老夫人送来的,外面好几车,这府里没几个人,怎么用得了!两个小丫头也停了下来,道:全大爷,用的了用的了,有我们就用的了!珍珠拍了拍她们俩,笑骂道:懂不懂规矩,看明儿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两个小丫头毫不惧怕,嘻嘻哈哈笑作一堆。珍珠叫她们俩换别处去玩儿,看她们走不见了,才对小全子道:等过了年,你去找个教养嬷嬷来,这府里也该立立规矩了!小全子笑道:小姑奶奶,主子都没发话,你操什么心儿啊!大人刚从宫里传话回来,说是今天会特别晚,让主子一定先睡下,你千万记得告诉主子,别玩儿忘了!说着顺着游廊自往后院儿去了。
  珍珠也不生气,抿嘴一笑,看了看天,现在已是下午,心想:真冷啊,莫不是要下雪了。正想着,天上便下起了细小的雪珠子,飘飘渺渺地洒落下来,她用手去接,凉沁沁地舒服,接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主子也该起了吧!说着走上台阶,打起红彤彤的暖帘,往屋里去了。
  坐落在椿树胡同东头的这座大宅,门阔院深,高高的围墙,正门口两个大石狮子,赫赫威武,但门上无匾额,门外也无守卫,重重的两扇大铜门一直紧闭。门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但因为这宅子很安静,这条街东头也不算热闹。这宅子在这里很久了,直到数月前才开始有人出入,频见炊烟。这座宅子在京城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离紫禁城不远,占地面积又如此之大,所以这家人家的来头是不好估量的。只是这街上的人从来没见过这家的主人,男主人没见过,女眷更没见过。
  出入的仆佣里,常见的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唇上蓄着小胡须,经常穿一件上好的宝蓝色绸衫,外套蓝黑色的马甲,质地柔软而沉实,头上带着一顶蓝黑色小帽,帽上正中镶着一块雀卵大小的黄色暖玉。他身材瘦削,一脸的机灵劲儿,应该是这府里的一个管事儿,但也只走边上的角门,都是安静地上车,安静地下车,不作停留也不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大户人家的管事儿一般都是富有经验的中年人,所以他特别的引人注目。日子久了,街上的人听见有人叫他全大爷,知道他姓全。
  今日难得大门洞开,因为外面停了很多辆大车,车上是辎重年货,小厮们来来回回的搬运,从大门向里看去,庭院阔大,也看不见什么,触目可以瞥见几只高挂在檐下的红灯笼,虽然没有富贵锦簇,但烟火气十足,显然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搬运约莫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两扇大铜门又重重地阖上了,天气寒冷,街上本无行人,雪花飘飘里,更形萧索和冷清。
  璎珞正坐在桌边,桌上摊着一条黑亮的狐皮,她把手放上去,感觉十分柔软,她一笑。这张狐皮和好几年前皇帝送给她的那条云狐皮十分相像。那时候,纯贵妃被诛,大仇得报,她便谢绝恩宠,皇帝赐下那条极为名贵的云狐皮,她心生愧疚,缝制了一顶帽子,回赠皇帝,皇帝十分喜欢。那时候他不明白,如今早已明白,也放下了,但还赐了这条狐皮来挤兑她!他那性子啊,一直也改不了。
  今早她给傅恒穿衣裳时,傅恒睡眼惺忪,嘴里咕哝了一句:那条狐皮是皇上赐给你的。当时她十分奇怪。皇帝?她和傅恒偶尔谈起来,傅恒说,皇帝从来不提她,他们俩都不提她。怎么会突然专门给她赏赐。待傅恒走后,她叫珍珠去宫里的赏赐里找出狐皮一瞧,于是明白了一切。再想想傅恒早上的神情,又神秘一笑,她知道他不高兴了,但他也不好问。
  正想着,珍珠从外面进来了,笑道:主子,您自己起来啦,您都睡了一天了,怎么不找奴才来伺候?肚子饿了吧,奴才去传饭。璎珞也笑道:你也别讲究了,还奴才奴才的,现在不比从前了,要说“我”。我不饿,你给我倒杯茶来。珍珠笑道:是,习惯了,改不了口。然后去端了茶进来。
  璎珞喝了茶,拉过她的手来,轻轻摩挲道:珍珠,以前我们一同在长春宫皇后娘娘跟前伺候,后来娘娘走了,我一直是拿明玉和你当姐妹的,本来我想着我们一同出宫了,明玉嫁了海兰察得有多幸福,没想到去的那样快。如今我身边只剩了你了,所以你就是我唯一的姐妹。娘娘从前待人是极好的,不论身份贵贱,我也一样,傅恒大人也一样。说到这里她微笑了一下,但珍珠看见她眼里湿润了,心里也自伤感,对她道:主子,小全子说,他拿着您的请柬去了索伦大人府上,索伦大人本不肯来,但他说如果大人不来,回来主子会打断他的膝盖,大人才应了。
  璎珞一笑,放开了她的手,道:瞧你们俩,把我说的如此凶恶,在家里便罢了,到外面去,看教人笑话。过了年,你们还是改了口,叫我夫人罢。珍珠奇道:为什么?连大人都说叫主子好,他说您也是他的主子!嘻嘻。璎珞一笑,珍珠是她的大丫鬟,她和傅恒屋里的事儿都是珍珠在伺候,平日里自己和傅恒的笑言都被她听了去。少年时候,傅恒老说她看他,和他拉拉扯扯不得体,现在成了婚,不得体的却全是他,真是口是心非,于是道:他啊,你们不知道他。珍珠笑道:别人不知道,奴才怎么不知道,大人疼主子那是到骨子里!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珍珠道:您还是去瞧瞧,老夫人送了多少东西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堆满了呢。璎珞掀起眉毛道:老夫人也送?
  珍珠道:可不是嘛!说着就来扶她起身去瞧。璎珞却又拉住了她的手,道:珍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将来我给你找一个好的。珍珠听她突然说起这个,脸红了,道:珍珠才不嫁人,一辈子不嫁!奴才就在这府里伺候主子和大人,将来伺候小主子们!说着挣脱了她的手,一径去了。
  璎珞笑看着她去了,笑容慢慢凝固,叹了口气,珍珠刚才说的“小主子们”让她惆怅不安,她甩甩头,站起身来,也打算出去瞧瞧,但觉小腹右边轻微的抽痛,一时站不起来,又坐回圆凳上。她知道自己这几天累着了,和丫头小厮们在府里各处张灯结彩,为过年张罗,她还爬高高的梯子,觉得特别好玩儿,今天撑不住了,傅恒走后,躺了一天,但她一直不让人告诉傅恒,免得他担心,再连累了下人们。小腹抽痛很快就过去了,她也没在意,走出屋去。
  走到后面库房,看见一屋子东西,一边是昨儿宫里的赏赐,一边儿的东西她没见过,应该就是珍珠说的老夫人今天送来的东西。珍珠和小全子在桌边瞧什么,边说边笑,没看见她进来,她悄悄地走过去,从他们俩身后往前看,只见桌上是一盒红豆糕,样子做的十分精美,她一天没吃饭,不禁饥肠辘辘,轻轻地从二人中间伸出手去,拿了一块,飞快地放进自己嘴里,满口生香,她不禁大赞道:好吃好吃!珍珠和小全子都被唬了一大跳,这才知道是她进来了。
  三人于是嘻嘻哈哈一阵,璎珞又吃了两块糕,觉得已饱了。珍珠道:老夫人真是疼大人!送了好多好吃的,还送了好多冬衣来,大人的好多,还有主子的,还有我们的。皇上也疼大人,送来的全是珍药补品!小全子道:疼大人谁能越过咱主子去,大人不论回来多晚主子都等着他,一早又起来亲自送大人出门,大人都和我说了多少回了,要主子一定要早睡早睡!我说,是珍珠这个奴才不厉害,管不住主子,怎么能怪我呢!
  珍珠气极,不知说什么好,立刻去打小全子,小全子假装“哎哟哎哟”,叫璎珞救他。璎珞拦着珍珠笑道:算了算了!看别人看见了!小全子是宫里的太监,所以珍珠并无男女大防的顾忌,但府里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和珍珠的来历,璎珞故有此一说。珍珠涨红了脸,道:主子,您就是老护着他!
  璎珞把双手从后面搭在她肩上,道:小姑奶奶,你去厨房看看,他们给大人炖的冰糖燕窝,一定要仔细,不要敞了气。珍珠跺脚道:您怎么学这个猴儿!我都瞧着呢,您放心。但还是去了。小全子对璎珞笑道:谢主子!璎珞也笑道:你也别老欺负珍珠了,她平日里对你还不够好?然后仔细问了问小全子去请海兰察的事儿,看看他那里什么光景,才回了自己屋。
  回屋之后,发现屋里已经点了灯,珍珠在屋里收拾。那块狐皮还摊在桌上,在灯光里有一种细柔的光泽,皇帝的赏赐自然是上品,于是她叫珍珠把狐皮收了。珍珠走上来,把狐皮卷起来,看见璎珞眼里又有闪闪的泪光,吃了一惊,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璎珞一笑,道:是啊,我今天这是怎么啦!我总是想起以前在宫里的事,想起先皇后娘娘,想起明玉,想起……珍珠道:都是这狐皮招惹的!主子,传晚饭吧,奴才伺候您吃了饭,您再教我那个绣样子,珍珠脑子笨,昨儿您教我的绣法我今天又不会了。璎珞虽然不饿,但点点头,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
  一时吃了饭,主仆二人在灯下并头低语,桌上的绣绷上是绣了一半的两只凫水的鸳鸯。一屋子的静谧温暖。璎珞耐心地示范珍珠各种针法,珍珠也学的很认真,璎珞又想起明玉来,在圆明园的时候,自己也经常教她,但她也是长进不大。教了一会儿,珍珠自去一边琢磨。璎珞于是摊开了宣纸,磨墨,然后在灯下写字。她如今在写宋代名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写了一会儿,墨香阵阵,珍珠才恍然,道:主子,奴才来给您磨墨。说着放了绣针和绣绷。璎珞道:不必了,我就写好了。珍珠去看那字,圆润秀挺,啧啧称赞。璎珞道:傅恒说,待我把文正公这《岳阳楼记》写好,便可以学写草书了。这几年以来,珍珠都在璎珞的督导下学认字,已经识了不少字,低声缓慢地念道: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然后问道:主子,前面的这一段奴才还读的明白,是写风景好,但沉璧是什么意思?
  璎珞道:‘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是说静静的月影像沉在水中的玉璧,渔夫的歌声一唱一和,这种乐趣真是无穷无尽!珍珠点点头,又念那最后几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十分不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璎珞道:就是说,为官的要时时记挂百姓的疾苦,为皇上鞠躬尽瘁。珍珠点点头,道:咱们大人便是这样吧。璎珞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不然先皇后娘娘会不高兴。珍珠见她的神情,便抿嘴一笑,道:怕是主子您不高兴吧!璎珞知道她在打趣自己,笑嘻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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