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舞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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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蕴端心里烦躁惊惧,叫丫头都下去,贵儿也出去守着。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和汪贻纯本是情笃好兄弟,不成想结下了这段孽缘,汪贻纯如何他不知道,但自己之前喜欢筠儿,绝不爱男风。这要是被学堂和家里知道了,自己倒罢了,汪贻纯出身非官非富的小康之家,自己的父母怕是要为难他,弄不好还会殃及整个汪家,一时便为汪贻纯无比心焦起来。忙翻身下床,匆匆修书一封,叫贵儿亲自送去学堂给汪贻纯。然后起来洗漱早饭,独自骑马去了玉京园,请见忠勇公夫人。
  但玉京园连街门都关着,敲开了门,门房认识他,便说夫人出去了,但也不是去药房,不知几时回来。他只能走了,不知不觉,还是去了位于崇文门小石桥的光璠堂,听见里面朗朗的读书声,一时心乱如麻。恰好此时邵璠从外面回来,见他在门口不进去,便问道:桑公子,出了什么事?桑蕴端见了老师,面上一红,忙行礼道:学生今日不适,起晚了,之前已派人来和曾师傅说过,见早课快结束了,就不进去了。请老师原谅。邵璠于是微笑道:既然桑公子不适,便回去休息罢。
  桑蕴端点点头,正要翻身上马,只见学堂里出来一个人,不觉脑中轰然一响。这人正是穿着暗红长绸衫戴着黑绸小帽的汪贻纯。汪贻纯看见他,脸立刻红了,只对邵璠道:老师,我身子不适,想早点儿回去,堂上的曾师傅已同意了。邵璠见他脸红,以为是发热,忙道:好,你回吧,回去赶紧找大夫瞧瞧,可别耽误了。然后又道:桑公子今日也不适,怎么这样的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汪贻纯和桑蕴端心里都怦怦直跳,以为邵璠已窥破二人心事。邵璠并未在意,自进去了。贻纯看着蕴端欲言又止,蕴端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贻纯嗫嚅道:你为什么给我写那信?蕴端四周一看,忙道:你还好吗?我们去那边茶馆里坐着说,外面不便。
  贻纯点点头,于是二人一起去了不远处的巷子里一家偏僻的茶馆,连名字都未看,直接要了楼上的雅座。坐在桌边后,蕴端一把握住汪贻纯放在桌上的手,急道:你……千万不要让学堂里的人知道,也不要让家里人知道,不然会有大麻烦!贻纯脸红了,道:你的手……蕴端忙拿开自己的手,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纯弟,我不喜欢你,不,我喜欢你,但我是把你当作学弟,不是那种喜欢,不是……你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子,而且我喜欢女子!汪贻纯问道:那位陈小姐?蕴端道:不!又道:啊,对!
  贻纯瞅着他,情意盈盈,眼波流动,他立刻迷失起来,渐渐凑头过去,方要亲上他的脸颊,只听门响处,进来一个伙计,道:两位爷好,喝什么茶?二人都吓了一跳,贻纯立刻脸红了,低下头去,他心里怦怦直跳,忙道:册子留下,一会儿我去叫你,不叫再别来。
  那伙计见他二人光景,心里有数,这附近有几家学堂,茶馆里常见这样风流俊俏的少年郎对子,忙道:是是是,小的在下面恭候大爷。说着放下册子,出去带上了门。蕴端立刻去闩上门,一边道:纯弟,我……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喜欢女子,真的!贻纯嗯了一声,道:你在信里都说了。
  蕴端又回来坐下,道:不是你不好,你很好……但……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贻纯。贻纯微微一笑,也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别说了。他不知怎的,又恍惚起来,忽然心里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动,将贻纯拉入怀里,再顾不得许多,俯下头去。只听贻纯低声道:你不是喜欢女子?他头顶响了一个炸雷,立刻推开汪贻纯,自己从椅子上惊跳起来,站去远处的角落里,对着墙壁,羞愧之极,脸上青红不定,心里狂跳不止。
  忽听贻纯说道:桑兄,假如你还没喜欢那位陈小姐,贻纯愿意……他大吃一惊,回头看他,却见贻纯已摘下了头上的小帽,头发披散在肩上,活脱脱一个女子模样。蕴端只瞧得目瞪口呆,见他头顶也全是柔嫩的细丝,绝非男子,原来他脑后的辫子是女子的长发编的,她一直戴着帽子,所以学堂众人都不知道,吃惊地道:你……你……你竟然是女子!
  贻纯嫣然一笑,道:你还不过来坐下?蕴端这才如梦游般坐回他身边,哦,不,她。不置信地看着她,道:原来你成天戴着小帽,不去骑射,是因为……
  贻纯一笑,拿起册子来,问道:点茶?蕴端于是怔怔地打开册子来,心里却怦怦直跳,什么也没看进去,忽然涌进一阵狂喜,看着册子,道:纯弟,哦,不,贻纯,我可以亲你吗?话出口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却丝毫不后悔,觉得正该如此。只听汪贻纯低声道:好。蕴端立刻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亲上了她微微颤动的樱唇。
  他紧紧地箍住她,辗转地亲她,她身上是他一直很熟悉的檀皂味道,并无香气,但她竟然是个女子!她的唇温软柔嫩,她的身子也温软柔嫩,她确实是个女子!只觉得心里欢喜到极点,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但还抱着她,汪贻纯软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双颊酡红,一时不能动弹。他见她的模样,心里更激动起来,贴着她的脸,轻声说道:你不要担心别人,也不要担心我家里,过几天,桑家就会去你家里下聘,我要娶你为妻。
  后来两人喝了茶,蕴端便问:你为什么瞒着我?贻纯笑道:我不是为了瞒你,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蕴端道:就是应该的,没有怎么好,难道见人无缘故被欺负不管么。你对我才好。可为什么,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是女子?贻纯笑道:因为我没有陈小姐漂亮罢。
  桑蕴端上下打量汪贻纯,她个子很高,但身板纤瘦,确实不像女子,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些。她皮肤虽然白皙细嫩到发亮,但男子中也不乏其人。脸小,但两腮略方,鼻梁不够挺,眉毛不够细,五官舒展,嘴唇不薄却娇憨,笑时特别灿烂。双眼皮,眼距较宽,眼瞳晶亮而有神,内眼角微微向下勾,整个眼睛微微往上扬,仿佛卧蚕,一笑起来,眼睛就会变成弯弯的月牙形状,有一种迷离的神态,好像会说话一般。
  她安静的时候并不算出众,但只要笑起来动起来,立刻就有了十分风韵。声音低柔,不似一般女子,而作男子又凸显文秀,是以学堂里有人欺负她,又有人想亲近她。她和他走近后,也有不少闲言,只是摄于他骁健,不敢明说明传,而他原来身端心正,从未放在心上。她也并不在意,原来……
  他和她很熟悉,但以前从未从男子看女子的角度去看她,更从未仔细看她。如今细看,只觉得她是一个妩媚之极又十分大方的汉人姑娘,微微上扬的眼角,似有万种风情,而且她的这种妩媚中,带有端庄,带有少女的活泼,包裹在暗红色的男子长衫里,很有英气,更有一种高华的质态,只是他刚才抱着她的时候,触到她绑紧的胸……
  于是笑道:昨天回去后,我觉得自己喜欢你,吓坏了,想着再也不能见你,但今天还是忍不住来了学堂。这下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了!汪贻纯笑道:贻纯绝非随便之人,若不是将终身托付公子,断不会与你……说着脸红了,将头靠入他怀里。
  桑蕴端搂着她,郑重道:嗯,我知道,这么久了,我都不知你是女子。我也绝非随便之人,我家里你无需顾虑。汪贻纯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他见她似乎并不在乎,于是放下心来,心想:她此身已为我所有,我自然不会辜负她。想到这里,原样说道:你此身已为我所有,我自然不会辜负你。
  汪贻纯笑起来,仰起脸来,用手指戳他的脸道:呆子,少胡说,别人要是听见了,还以为我俩怎样了呢!桑蕴端道:我亲了你,谁还敢要桑王的儿媳妇?!汪贻纯又笑:桑王?已经不是了。桑蕴端也笑起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知道我是桑王之子以前?
  汪贻纯笑道:之后,所以那时我才……桑蕴端笑起来,捏捏她的鼻子,道:我家如今这样子,你最知道,你不介意就好。汪贻纯摇摇头,只笑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桑蕴端道:昨天。啊,不,我只是不知道罢了,幸好不知道,不然日子可怎么过,我只能退学了,再不见你……汪贻纯又笑起来,道:陈小姐怎么办?她也瞧见你了。桑蕴端道: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今早额娘要去陈家下聘,被我拦下了,额娘以为我是为了她。
  汪贻纯心里甜蜜,便问:那你怎么说的?桑蕴端道:我说我不想成亲。哎,现在又说我要成亲,额娘会奇怪了!汪贻纯道:别说在学堂遇到我,和我早认识!在学堂里你也不能教人看出来。桑蕴端道:嗯,我会嘱咐贵儿,就他今早给你送信,见过你一面。其实你不要担心,我家没有你们汉人那么讲究。汪贻纯摇头道:桑王家怎会不讲究。
  后来汪贻纯留了家中地址,桑蕴端才放她走,走的时候,便叫她纯儿。汪贻纯一笑,挣脱他的手,开门去了,他不觉酥呆了,以前,他真的没觉得她这么好看!忽然想起筠儿来,她也是女扮男装,自己却一早便看出来了,只觉得感慨。
  回家之前,他又先去玉京园,但门房说夫人还是没回来,他怏怏地回了桑王府,嘱咐贵儿不可告诉母亲今日送信之事,贵儿见他忽喜忽忧,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到晚间,玉京园来人报讯,说纳兰夫人才回来,晚上还有事,若不是急事,请小王爷明日下午再过府中相叙,他便对来人道:多谢夫人,明日下午未时二刻,我去拜见夫人。他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去学堂,见汪贻纯笑靥如花,心里不觉忧虑,但面上丝毫不露。
  下午准时到了玉京园,璎珞便致歉,说不知道他要来,昨天外出忙了一整日。他忙道:夫人客气,是蕴端对不起夫人。于是便把要回绝陈家的事说了。
  璎珞不觉诧异,问道:陈小姐你不满意?我听说她很漂亮,又有才学。桑蕴端摇摇头,道:我心有所属。璎珞以为他还记挂依博尔,一时不知要如何劝说。桑蕴端便递给她一张纸,将自己和汪贻纯的事简略说了,说自己和她乃是患难之交,非她不娶,并不是有意瞒着璎珞,实在是昨日才知道她是女子,便想来告诉她。但汪家乃是平民百姓,烦请璎珞去劝说自己的父母。
  璎珞十分意外,于是看那纸条上的地址,忽然一笑,道:汪小姐绝非你想的那样,这样,我叫邵先生来问问。说着便吩咐人去请邵璠来,然后叫他放宽心吃茶,教他不用担心自己这边和陈家,自己自然是要他娶上中意的女子。
  邵璠来后,见桑蕴端也在,不觉奇怪。彼此见礼后,璎珞笑道:邵先生,你学堂里有个叫汪贻纯的学生罢?邵璠点点头,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对桑蕴端道:桑公子,贻纯哪里得罪了你吗?我瞧你们俩素日交好。桑蕴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璎珞笑道:邵先生,她是汪老的孙女,汪家的大小姐吧?
  二人闻言都大吃一惊,看着璎珞。邵璠咳嗽一声,道:夫人,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何时见过她?璎珞笑道:这您先别问,她是汪大少还是汪二少的女公子?邵璠道:她是二少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幼弟。璎珞于是笑对桑蕴端道:你看,这媒啊,还是我做不是?
  邵璠看看二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桑蕴端也完全明白了,忽然想起来,他总觉得邵璠对汪贻纯有一种不寻常的絮叨关心,而汪贻纯住在东城汪家胡同,只是他原来没想过。于是起身,跪在邵璠跟前道:老师,我和汪小姐两情相悦,请老师成全。邵璠大吃一惊,忙道:你和她……
  桑蕴端忙道:老师,您不要误会,我才知道汪小姐是女子,我和她之间一直规规矩矩,以礼相待,我要娶汪小姐为妻,来请纳兰夫人去劝说我父母。纳兰夫人问您之前,我不知道她是汪家的千金小姐,我一直以为她出身普通人家,就和学堂里说的那样。
  邵璠放下心来,他并不知道桑蕴端之前和依博尔的事,忙将他扶起来,忽然想起昨日在学堂门口,他和汪贻纯彼此的光景,想来桑蕴端是昨日知道的,今日便来求亲,不觉拈须微笑。桑蕴端又道:老师,如今桑家已经失势,还望老师在汪大人面前为学生美言,学生此生非汪小姐不娶,若得汪小姐为妻,绝不纳妾,一生一世只对住她一人。
  璎珞和邵璠二人心里都十分感动。邵璠道:蕴端,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这样的家世人品,老师自是赞成,又由纳兰夫人说合,汪府虽然没有和非汉人结亲的先例,但问题应该不大,只是你家里……汪家虽然显赫,毕竟是汉人。虽说如今王爷削爵受禁,但王爷和王妃恐怕……桑蕴端道:老师放心,别说是汉人,就是汪小姐真的出身寒门,蕴端也非她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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