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拳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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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羡阳很快背着一只箩筐跑回来,陈平安正在水井旁边观看凿井运土的情景,刘羡阳对着陈平安屁股就是一脚,踹得陈平安差点来一个狗吃屎,回头瞧见是刘羡阳后,便没计较。刘羡阳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师傅说让我这些天,老老实实在这边别乱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铁,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镇这边的第一个徒弟,叫啥开山弟子来着。我给你弄了个箩筐过来,帮你摸石头去,从铁匠铺这边摸上去,摸到廊桥那边为止。事先说好,青牛背那个地方的水坑,我是帮不了你的忙了,阮师傅说我这些天敢跨过廊桥以北、以西两个地方半步,就打断我的腿。”
  刘羡阳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窃窃私语道:“阮师傅说小镇是不会丢东西的,还说那些外乡人,遵守一条很古怪的规矩,做得了公平买卖的商贾,也做得了坑蒙拐骗的骗子,甚至连捡破烂的乞丐也能做,唯独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窃贼小偷。在这儿,老天爷不会打盹不会闭眼,就盯着咱们看呢,你说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刘羡阳突然威胁道:“姓陈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继续住着,可是别等我回去,你已经把我家的那件宝甲给卖了啊!”
  陈平安一拳捶在刘羡阳胸口,捶得刘羡阳连忙松手,使劲揉了几下才缓过气来,骂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难道跟姚老头隔三岔五走个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烧炭几个月,就能往死里长气力?”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背着一筐石头,还能比你先跑回小镇。”
  刘羡阳斜眼道:“那咱俩比比谁在水底憋气久?”
  临近溪畔,陈平安弯腰卷起裤管,随口道:“只比一口气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陈平安拔了许多溪畔春草垫在箩筐里,还唠叨说每捡二十块石头后,就要再垫些草。刘羡阳烦得要把背后箩筐甩给陈平安,陈平安不答应:“换成我背箩筐的话,按照你那种毛躁性子,一定会直接丢石头进箩筐,我会心疼。”刘羡阳差点当场就要撂挑子,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石头,千百年来始终一文不值,怎么到了你陈平安这边就金贵娇气起来了?还敢嫌弃刘大爷的手法不够温柔?
  只是到最后,刘羡阳仍是不情不愿地下水摸石,陈平安与之一左一右,打算将这条小溪彻底扫荡一遍。这边溪水依然多是膝盖高低,一些个稍高处,才会水位及腰,偶尔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拢的落脚处,到了这些地方,就是刘羡阳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先将箩筐摘下递给蹲在巨石上的陈平安,然后一口气潜到水底,从庞然大物的大石缝隙,或是层层叠叠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胆石。当然,陈平安也做得到,只是会很辛苦,耗时耗力远远超过刘羡阳。
  还没有摸到廊桥,箩筐就满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块墨绿色的蛇胆石,刘羡阳在一处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来。它大如手掌,夹杂有金色的星星点点,有水波状纹路,石质坚细,入手极沉,当陈平安以手摩挲时,竟然烁烁然溅起锋芒之感。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这块石头很不一般。
  最后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溪中巨石上,刘羡阳双手撑在石面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问道:“陈平安,你想过以后要离开小镇吗?”
  陈平安回答道:“暂时没想过,出远门总得有钱吧,而且离开之后,宅子怎么办,也没人帮着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办?而且我爹娘坟头那边,也需要我经常去拔杂草。”
  刘羡阳无奈道:“你怎么总想这么多没用的事情,没意思啊,难怪宋集薪说你就是鬼打墙的命,在这么个屁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吗,就是那棵树。”
  刘羡阳没好气道:“坟头长了一棵树,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那也是陈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坟头,跟你陈平安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感慨道:“不知道小镇以外,姓陈的人多不多啊。”
  刘羡阳拆台道:“小镇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镇上,姓陈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这些人在宅子里头当牛做马,低头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见到所有人都立即换了面孔,最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头说得对,要是你陈平安哪天也去给他们当下人,那你们这一支没有迁出小镇的陈氏,就算全军覆没喽。”
  按照姚老头的说法,姓陈的人最早在小镇有两支,只不过其中一支很早就迁了出去,陈平安这一支,以前也旺盛过,只不过这个“以前”实在是太久了,就连姚老头也说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还是一千年?后来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来越稀少,运气大概是都给外迁的那支带走了,香火经常断,以至于许多坟头都渐渐没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坟墓所在的山头,陆陆续续被朝廷派来的督造官下令变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头最后一次带陈平安进山,经过其中一座山头的时候,指了个地方给他看,说那是陈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的地方,坟墓就在那座山上,风水很好。至于陈平安这一支的,姚老头说神仙也找不着了。近几百年来,这一支姓陈的子孙都没出息,尽是些破落户,除了死撑着没给四姓十族当奴做婢,一无是处。
  陈平安有次偷偷去找过那座陈氏老祖的坟头,结果到了地方,只是杂草,还看到了许多狐兔,就是没看到坟头,其中有一棵认不得的树,不高,比镇上的老槐树要矮很多。杂草丛生,狐兔出没,孤苦伶仃,一树独茂。
  陈平安摇头道:“我娘走之前,要我发过誓,可以当要饭的,哪怕饿死,也不许我给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
  刘羡阳脱口而出道:“那你娘亲死前,不是还要你发过誓,绝对不可以去龙窑当学徒?”
  陈平安脸色黯然,没有反驳,也没有被揭短后的恼羞成怒。
  刘羡阳有些愧疚,但他又不是那种做错事后愿意说“对不起”的脾气,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对了,我再跟阮师傅磨一磨,争取让你来这边当个短工学徒,到时候想要摸石头也容易。”
  陈平安说道:“不急,等那两拨人死心离开小镇再说,这段时间我帮你看家。”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说为啥我跟阮师傅拜师学艺,就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想了想,不确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总得找个屋檐躲躲吧?”
  刘羡阳转头望向剑炉铁铺:“你说阮师傅到底是谁啊,看着不像是多厉害的人嘛,压得住那两拨人吗?”
  陈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刘羡阳转头说道:“你陈平安看着像是穷人,那你是不是穷人?”
  陈平安咧咧嘴,无话可说。
  刘羡阳站起身,问道:“要不要帮你背到廊桥那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也不重。”
  “记得下次把箩筐还我。”刘羡阳说完这句话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溅起水花无数。
  陈平安背起箩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缓缓向廊桥那边行去。
  陈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是刘羡阳。
  初春的和煦阳光下,刘羡阳抢过陈平安的箩筐,自己背起,转头讥讽道:“远远看你背着箩筐,就跟小蚂蚱背大石头似的,真是可怜,就发发善心,帮你背到廊桥那边再说。”
  春风里,两个少年一起走着。
  “姓陈的,以后我要是学艺有成,一定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还要好看的媳妇,喝最贵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还要骑最快的马!”
  “我要去看跟天一样高的山,去看比咱们小溪大上无数的大河。”
  “总之,我刘羡阳绝对不会这辈子都待在这里等死。”
  春风里,刘羡阳憧憬着未来,陈平安细嚼着草根,一个说,一个听。
  陈平安将一箩筐石头背回刘羡阳家院子,依然是拣选出最心仪最有眼缘的几块石头拿到偏屋,其余依旧留在灶房那边。锁好屋门和院门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宁姚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陈平安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煎药。
  隔壁院子不断传来劈砍声,这很奇怪,宋集薪虽说过着外人眼中没爹没娘的日子,但这么多年一直衣食无缺,甚至手头始终很宽裕,不敢说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爷过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确实不差,文房四宝,案头雅玩,书房清供,许多陈平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样样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实宋集薪那边从来没有真正的脏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许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买来一捆捆的柴火、一袋袋上等木炭。
  陈平安给宁姚端去药汤的时候,隔壁院子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劈柴,陈平安在宁姑娘喝药的时候,忍不住走到院墙旁,踮脚望去,发现稚圭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杀“一个人”——是木头制成的坯子。陈平安烧瓷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砍过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浅,那木头色泽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木偶已经被稚圭连砍带剁,给劈成了好多截。
  稚圭突然转头,发现了陈平安,满脸汗水和污渍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脸,牵强笑道:“你回来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来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给我开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我这就给你拿柴刀去,一开始别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别伤到自己。”
  稚圭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挥手道:“知道啦,快点去拿呀。”
  陈平安取来柴刀,稚圭已经站在院墙那边,笑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陈平安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陈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宁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陈平安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宁姚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宁姚有些奇怪。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宁姚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宁姚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拈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陈平安看着她。
  深夜里,陈平安偷偷潜入泥瓶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顾璨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他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顾璨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陈平安挪开许多色泽已经暗淡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了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书。
  藏入怀中后,陈平安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陈平安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陈平安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陈平安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陈平安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宁姑娘,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宁姚给陈平安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书籍,到了院子后,看到陈平安那边的影影绰绰,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下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纤细婀娜的她,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宁姚虽然让陈平安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陈平安在确定稚圭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顾璨家拿东西,结果她刚好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宁姑娘你千万别多想。”
  宁姚问道:“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
  宁姚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陈平安点点头,坐在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确确露出一本古书。
  古书封面唯有二字,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将古书放在桌面上,掉转方向,推向宁姚,好奇地问道:“宁姑娘,这个字读什么?”
  宁姚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撼。”
  书名“撼山”。
  撼山?
  宁姚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书,不承想陈平安向后挪了挪。宁姚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没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宁姚,爹娘皆是十二境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坯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书,还需要她宁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宁姚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的了。
  其实细看之下,宁姚容颜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陈平安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宁姚差点憋出内伤来。
  “宁姑娘,这书是从顾璨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顾璨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书上写了什么,希望宁姑娘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宁姚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陈平安下一句话,更是让宁姚感到哭笑不得:“宁姑娘,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
  宁姚心思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顾璨明摆着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家伙,就连天然剑坯的刘羡阳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财起意?独占了这本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灯火微微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陈平安微微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宁姚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陈平安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的陈平安半天没抬屁股。宁姚气笑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姚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陈平安坐在宁姚身边,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
  少女宁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头洪荒凶兽、一条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宁姚,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宁姚笑得家徒四壁的陈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陈平安和宁姚,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份量和力气。尤其是当陈平安不再是少年之时,越往后越是如此。
  宁姚终于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挺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陈平安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撼山谱》。”
  陈平安满脸期待:“然后呢?”
  宁姚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将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辄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撼山谱》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将其发扬光大……”
  宁姚熬着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陈平安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式,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宁姚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陈平安身边,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着啊,别遭了贼。”
  陈平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按住那部古老拳谱。宁姚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陈平安怕它会摔跤?
  陈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并茂,反正他看得云里雾里。
  宁姚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陈平安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财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陈平安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内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
  陈平安抬起头:“那这本《撼山谱》,是属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喽?”
  宁姚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破拳谱到底有多糟糕!”
  陈平安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显然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跟宁姚打趣罢了。
  宁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胁道:“想被砍是不是?”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她腰间的绿鞘长刀,由衷赞赏道:“很好看。”
  宁姚坦然受之:“我宁姚亲自拣选的刀剑,当然不孬!”
  陈平安看着她,有些羡慕和佩服她的那种自信,哪怕她与自己同龄,还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但是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像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这一点,从陆道长跟她打交道时候的小心谨慎,心思敏锐的陈平安就感受得到。
  陈平安情不自禁地说道:“如果阳光可以换铜钱多好!”
  宁姚不明就里,讶异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陈平安连忙转移话题,翻到第一招拳谱:“宁姑娘,能不能帮我读一遍这幅图画的文字?”
  宁姚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问道:“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判定这部拳谱不怎么样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
  宁姚笑了笑,干脆在长凳上面向陈平安,盘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摊开的拳谱,耐心解释道:“武人的武学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炼气之法,一般都有三种记载方式,第一种就是这部《撼山谱》,用普通材质的纸张书页,能够保存多少年,看运气,兵灾人祸不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潮湿、蚁害等等,也会逐渐损毁消失,对吧?”
  陈平安恍然,点了点头。
  宁姚继续道:“所以,在这种以实物承载文字的方式当中,就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注重材质的珍稀程度,即承载文字的东西,与文字内容的价值能够相匹配,这就像你不会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镇国玉玺。”
  陈平安若有所思。
  宁姚略作犹豫,仍是对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接下来一种是不立文字,讲究言传身教。这些多是宗门帮派的压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传男不传女等繁缛规矩,甚至许多所谓的嫡传弟子、入室弟子,也未必能够尽得真传。真传真传,便在于此。”
  宁姚叹了口气:“至于最后一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说也说不得,说也无法说。打个比方,这趟进来小镇的两股势力,云霞山的蔡金简,她的云霞山,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特殊,蕴藉灵气,被你们东宝瓶洲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有些能够自行幻化成历代祖师爷,若有机缘者,就能与之会晤交流。而正阳山之巅的浓郁剑气,据说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也会出现正阳各峰老祖的剑灵,演化剑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贵贱,不看修为高低。”
  宁姚最后说道:“当然了,三种方式也无绝对高低划分。第一种方式,若是将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专门出产一种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够远,就总能遇到惊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以后,最好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说奢望离开东宝瓶洲,离开这座天下,好歹争取走到大骊王朝的版图边境上。”
  陈平安嗯嗯嗯着,明显心思都牵挂在那部拳谱上,他指向一个字:“宁姑娘,这个念啥?”
  宁姚气不打一处来:“滚!”
  陈平安一脸怀疑,宁姚怒目相视,指着那串文字:“真念‘滚’!此拳悟自大骊观雨,拳势滚走之势,拳罡如泼墨大雨,跌落人间后,滚走于大骊皇宫之龙壁,倾泻直下!”
  陈平安凝神望着那几幅一气呵成的拳势图,排兵布阵一般,挤在一页之内,所以每个挥拳小人的图画都不大,加上炭笔画工并没有如何精细,也亏得是陈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灯光下依然看得纤毫不差。他听到宁姑娘那些听不太懂的话语后,呢喃道:“听上去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宁姚微微凑过脑袋,看着那几幅画谱,点头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传了几千年,都没有失传,跟这一招拳谱有几分神似啊。”
  陈平安转头好奇问道:“怎么说?”
  昏黄灯火中,宁姚长眉微弯,如春风压弯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顿瞎抡,保管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陈平安无奈道:“哪有你这么说的。”
  陈平安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这可不就是顾璨的拿手好戏和成名绝学吗?记忆当中,顾璨他娘亲在很多年前,好像有过一场不那么美好的争执,是在杏花巷的一间脂粉铺子门口。那时候顾璨才刚刚会走路,顾璨他爹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又多年不在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邻居忘记。那时候妇人们开始忧心,忧心自家男人在经过顾氏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仅仅是竹竿上晾晒着的妇人衣物,就轻而易举将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来有一次,马婆婆便召集五六个妇人,联袂去堵顾氏的院门,顾氏在那一战当中,吃了不少亏,但是马婆婆她们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两败俱伤。只不过越到后边,顾氏终究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单薄,一时间难免春光乍泄,更让那些自惭形秽的妇人们失心疯,抓挠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看得巷子周围的男人们一个个咽口水。
  好在当时陈平安恰巧从龙窑回到小镇,这么多年一直得到顾氏照拂,就上去帮顾璨他娘挡下许多阴险招式。从头到尾,陈平安没敢还手,他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个时候的他,在姚老头的呼喝声、谩骂声中,已经走过无数山和水,才十二三岁,就走过了很多小镇老人几辈子的路。
  那会儿,他和顾氏坐在院门口,顾璨始终被关在门内,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亲的狼狈模样。
  陈平安转头望去,给顾氏指了指嘴角位置。顾氏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顾璨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顾氏先是对陈平安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了眼眶。
  第二天,陈平安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宁姚的问话打断了陈平安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陈平安问道:“你说顾璨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宁姚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泥瓶巷过得不好?”
  陈平安想了想:“顾璨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顾璨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而且我觉得顾璨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可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宁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还要不要学拳谱?!”
  陈平安吓了一跳:“宁姑娘你继续说。”
  宁姚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陈平安刚想说什么,宁姚已经兀自往下说去:“天下武道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宁姚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陈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陈平安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宁姚脸上光彩流溢:“围棋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宁姚满是失落:“这样啊。”
  宁姚绕了半天,陈平安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宁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陈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他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宁姚也不在意陈平安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泥瓶巷一样,粗糙不堪。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姚高高举起那颗陈平安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映照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境’。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陈平安听得懵懵懂懂,痴痴地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宁姚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了,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宁姑娘。”
  宁姚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宁姑娘记得小心些,这本《撼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顾璨的。”
  宁姚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陈平安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宁姑娘别忘了锁院门。”
  宁姚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陈平安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陈平安约莫着已经离开泥瓶巷,宁姚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谱》,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宁姑娘?”
  宁姚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她板起脸,不说话。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锁门,就来提醒一声。再就是如果宁姑娘晚上肚子会饿的话,我可以先去刘羡阳家做些宵夜,给宁姑娘拿过来,之后再去小溪那边。”
  宁姚大手一挥,陈平安立即跑路。
  一路上,陈平安脑海中都是拳谱第一式的图画。
  拳走人动,脚不离地,如蹚烂泥,势如大雪及膝,缓缓而行。
  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他试图按照图谱去练习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转变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长短。
  陈平安甚至异想天开,在溪水当中练拳,岂不是更好?
  齐静春身前放着两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气质温润如玉的读书人,造访学塾,之后两人私下对话,远道而来的儒家君子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可想继承某人遗愿,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齐静春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不过那位享誉半洲的年轻君子,没有咄咄逼人,与慕名已久的齐先生,聊了聊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小镇之外的风云变幻,然后就告辞离去了。
  从头到尾,年轻君子都没有询问那块玉牌如何处置。
  但是齐静春心知肚明,东宝瓶洲儒教书院的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门的那对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禅寺的护经师、那位蜚声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这三方势力都不太可能会顾忌山崖书院的颜面,尤其不会听从他齐静春的意愿,肯定会毫不犹豫取回各自势力的压胜之物。
  不过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齐静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刻写印章的篆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对这个孩子来说,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当,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虚了一些?可如果是两枚随手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齐静春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当中,星星点点,如一颗颗夜明珠悬挂于一张黑幕之上。
  齐静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刻出“静心得意”四个古朴篆文,尤其以为首之“静”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齐静春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如释重负。
  这位两鬓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动,便随手挥袖,只见桌面上很快“风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开。最后齐静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镇陋巷的破落祖宅当中,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坐,聊着武道九境的概况。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齐静春早就读书破万卷,对于庙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晓得武道之事。
  齐静春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陈十一。
  陈平安想着以后若是白天摸石头的话,可以从刘羡阳那边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桥为止,所以今夜就选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会远离廊桥,以及那个被土话称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陈平安初次见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错过了与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见面。
  廊桥那边,高高挂着“风生水起”四字匾额。
  白袍玉带的男人名义上是窑务督造官,实则是大骊第一权势藩王,在他的带领下,宋集薪来到廊桥台阶底部。来之前,宋集薪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还悬佩香囊,和一枚材质普通的龙形玉佩,色泽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块无论质地、品相还是寓意,都要更为出彩的老龙布雨玉佩,被宋长镜强令摘掉,绝对不许悬佩。
  宋集薪手里捧着三炷香,站在台阶下,不知所措。
  大骊藩王宋长镜转过身,伸出一手,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一搓捻,香便被点燃了。
  宋长镜随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额,磕三个响头,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按照这个从天而降的“叔叔”所说,捧香下跪三磕头。
  虽然宋长镜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宋集薪跪下后,他脸色凝重,极为复杂,看着宋集薪磕头的那处地面,流露出隐藏极深的憎恶。
  将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问道:“在这里上香,没有关系?”
  宋长镜笑道:“也就是走个仪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从现在开始,先学会逢场作戏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忙得焦头烂额。”
  宋长镜收起笑意:“只不过也别忘了,这座廊桥是你的……龙兴之地。”
  宋集薪嘴唇乌青,不知是不是倒春寒给冻伤的。他故作轻松道:“这四个字,不好随便乱用吧?”
  宋长镜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间那根白玉带,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这里便无妨了。既无庙堂家犬,也无江湖野狗,不会有人逮着本王一顿乱咬。”
  宋集薪好奇问道:“你也怕被人非议?”
  男人反问道:“本王在大骊王朝,已经打遍山上山下无敌手,如果再没有一点怕的东西,岂不是比那个坐龙椅的人还舒坦?小子,你觉得这像话吗?”
  宋集薪略作思量,犹豫之后,仍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养寇自重?”
  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锋芒毕露的宋集薪,摇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真敢说,太不知轻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还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暂避风头,本王劝你一句,别如此言行无忌,否则肯定会倒大霉的。”
  宋集薪点头道:“我记住了。”
  宋长镜指向金字匾额:“‘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本王问你,‘水起’,怎么个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宋长镜嘀咕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话,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放个屁也要来个九曲十八弯。”
  不过面对宋集薪,宋长镜要稍稍文雅一些:“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小镇三千年来,不管发多大的洪水,这条小溪的最高水位,从来没有高过锈剑条的剑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铁锁井那边的老人,确实经常在槐树底下,跟我们念叨这个说法。这其中,当真有玄机?”
  宋长镜伸手指向极远处,是小溪离开群山之出口处,笑道:“山林之间,蛇有蛇道;屋舍之内,鼠有鼠路。至于这江河溪涧之中,则是蛟有蛟道。”
  宋长镜缩回手指,耐心解释道:“大骊王朝众多地方,其实也有许多桥下挂剑的习俗,只不过那些铜钱剑、桃木剑或是符箓剑,往往挡得住一次山蛟林蟒入江,再也挡不住第二次。甚至许多悬挂法剑之人道行浅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经受不住,反而惹恼了洪水当中的蛟龙之属,故而洪水一过,本来可以不用倒塌的桥塌了,剑更是没了踪迹。唯独这一处的这一把剑……”
  宋长镜话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了。
  宋集薪一直忍着没有追问。
  宋长镜叹了口气,道:“唯独这把剑,从悬挂在桥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针对什么蛟龙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来镇压那口锁龙井的出口。所谓出口,也就是桥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龙气流溢涣散过快,以免将这一方小天地给强行撑破。”
  宋集薪一针见血问道:“天底下最后那条真龙,到底有没有死?”
  宋长镜笑道:“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之战,死了不计其数的练气士,就连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也多有陨落,你小子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脑子有坑,还是圣人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后一条真龙,当作一般的花鸟鱼虫来豢养啊?”
  宋集薪反驳道:“说不定是无法彻底杀死那条真龙呢?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和蚕食之法。我虽然不知数千年之前的圣人的初衷和谋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条真龙绝对不简单!”
  宋长镜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你说对了一半,真龙是已死无疑了,至于它的真实身份和象征意义,‘不简单’三个字可绝对承载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总之,大骊所有谋划,付出无数心血,只是为了‘风生水起’,为了将来的南下大业。”
  男人率先走上台阶,缓缓道:“你要是问本王,三千多年前圣人们为何要屠龙,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问为何把你丢在这里,你又为何是大骊嫡出的尊贵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真相。”
  宋集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宋集薪不问,宋长镜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当他走到台阶最高一层后,转身面向小镇:“以后气量大一些,跟刘羡阳之流做意气之争,甚至还起了杀心,你也不嫌掉价?”
  宋集薪坐在台阶顶部,与宋长镜一起望向北方,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们大骊在东宝瓶洲的最北端?”
  宋长镜点头道:“嗯,被视为北方蛮夷近千年了。如今不过是拳头够硬,才赢得一点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着头,只是眼神炙热。
  宋长镜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个绰号‘绣虎’的人。”
  宋集薪一头雾水。
  宋长镜笑道:“他如今便是我们大骊的国师,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业恩师。我大骊能够在近五十年当中,由开国七十郡、八百城,变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扩张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劳。”
  宋集薪猛然抬头望去。
  宋长镜笑了:“小子,你猜得没错。”
  宋长镜也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膝盖上,举目远眺。
  另一个为大骊开疆拓土的功勋,显而易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宋集薪这一刻,浑身颤抖,头皮发麻。
  两两无言,长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说道:“叔叔,我虽然对刘羡阳有杀心,之前甚至考虑过跟老龙城的苻南华做交易,让他想办法杀掉刘羡阳。但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刘羡阳,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拥有一份历史悠久的家族传承。我杀他,只是觉得杀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仅此而已。”
  宋长镜有了一些兴致:“如此说来,你另有心结?”
  宋集薪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语。
  三更半夜,万籁寂静。
  小镇竟然还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纤细,衣衫单薄。当她走过杏花巷铁锁井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当她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还狠狠踹了一脚石柱;最后她来到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按照老人的说法,这棵树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掉落枯枝,从不会砸到人,极有灵性。
  大摇大摆来到树底下的稚圭,当然对这些说法相当不屑一顾。
  她打开那部从自家公子那里借来的古书,开始“按图索骥”。
  她一个一个报名字过去,像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将。
  等到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停下点名,一手拿着那本被宋集薪称为“墙外书”的地方县志,一手指向槐树,仰头骂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悄然无声,并无答复。
  稚圭立即跺脚,破口大骂:“四姓十族,先从四姓开始,卢、李、赵、宋,你们四大姓,识趣识相一点,赶紧的,每个姓氏最少掉三片槐叶下来,少一片槐叶,我王朱这辈子就跟你们没完!出去之后,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管你们是少年青壮,还是妇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她骂得气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犹然骂骂咧咧:“姓宋的,大骊王朝能跟你们姓,最大的功臣是谁?你们心里没数?跟我装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让大骊姓卢姓赵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个姓氏两片槐叶,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片。当然,谁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头我一定让他赚个盆满钵盈!”
  “十族里的曹家,对,就是出了个王八蛋曹曦的曹家!这兔崽子当年什么恶心事不做,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肚子坏水!你们除了两片槐叶之外,必须多给我一片,作为补偿,否则我王朱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让曹曦断子绝孙!竟然敢往井里撒尿,这种缺德鬼,是怎么当上一国真君的?!”
  “还有那个谢家,你们家族出了一个叫谢实的家伙,对不对?嗯,我跟他有点交情,当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给洪水冲走了,所以你们不多给一片槐叶,说得过去?”
  远处,齐静春安安静静望着槐树下的景象,不言不语。如一位只会打板子教训子女的严父,看待一个越大越骄纵的子女,有些无奈。
  只是当看到稚圭不断翻书,然后那一片片离开枝头的槐叶,纷纷飘落到一页页书之间时,齐静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语,齐静春最后只是呢喃道:“离家以后,要好好的。”
  稚圭似乎有所感应,蓦然回首,并无人影。
  她怅然若失,晃了晃脑袋,不再深思,回头继续骂槐。
  陈平安背起箩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临近青色石崖,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边,每人的容颜几乎纤毫毕现,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缘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着一头雪白麋鹿,通体晶莹,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如同小溪里随水摇晃的水草。
  白色麋鹿低下头颅,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则使劲踮起脚,伸手抚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色麋鹿光线映照的关系,男女两人肌肤胜雪,晶莹剔透。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坯子捏的土人,那么这两个外乡道人就是烧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别。
  男女道袍的样式,跟摆算命摊子的陆道长有些像,又有很多细节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样的,陆道长是莲花冠,这两人头顶的道冠,则形若鱼尾。
  陈平安怔怔望去,只觉得站在白色麋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挂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会飘然飞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两人稍稍站得远一些,一人陈平安认识,正是铸剑师阮师傅的女儿,青衣少女这次没有携带装满食物的包裹,一手托着块小绣帕,上面只放着几块玲珑可爱的糕点。她低着头,很犹豫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样吃食下手。她身边之人,三十来岁,背负长剑,腰悬一枚怪异佩饰。
  陈平安看到他们的同时,几乎所有人也察觉到他的突兀出现,年轻道姑有些讶异,便弯下腰揉了揉红棉袄小女孩的脑袋,一边指向陈平安这个方向,一边窃窃私语。小女孩竖起耳朵听那位神仙姐姐的问话,使劲睁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认出陈平安的模样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应该是在给白色麋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释陈平安的身份来历。
  这一刻,陈平安也认出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了,最早见面,是他去龙窑烧瓷之前,曾经就在泥瓶巷遇到过的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年纪很小,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两条瘦竹竿似的纤细小腿,跑得却跟风一样,让陈平安尤为记忆深刻。后来又断断续续见到过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铁锁井井口,往里头偷偷丢石子,被陈平安无意间撞见,小女孩吓得赶紧跑开,跑出去十数步才记得糖葫芦落在井口上,实在熬不过嘴馋,就又跑回铁锁井。这一去一回,太过仓促,结果啪唧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过糖葫芦,然后猛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伸手拔下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放入兜里,不哭不闹,二话不说继续跑路。那一幕看得陈平安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平安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陈平安后,显然也认出了陈平安,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陈平安听顾璨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顾璨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顾璨当时在陈平安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色麋鹿,对年纪轻轻的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他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陈平安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宝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弟子的宝贵名额,这名弟子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贺小凉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灵的白色麋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陈平安有些头大。他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因为他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而且陈平安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只不过陈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色麋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他。
  白色麋鹿回到主人身边,主人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贺小凉望向陈平安,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翻译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陈平安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他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贺小凉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陈平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陈平安对这个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陆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宁姚才对。
  贺小凉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陈平安愣了。
  贺小凉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陆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陈平安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对那个陆道长,陈平安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他蛇胆石,递给气质如幽兰的贺小凉,问道:“道长,以后见到陆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贺小凉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陈平安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陈平安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如苻南华、蔡金简,又如陆道长和宁姑娘。
  陈平安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贺小凉。
  这位在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陈平安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陈平安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陈平安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长齐了。
  陈平安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陈平安背起箩筐,跟贺小凉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同样是仙子,这位年轻女冠的含金量,远不是云霞山蔡金简能够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带着小女孩还有白色麋鹿返回青牛背,年轻道人从陈平安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宝瓶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色麋鹿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师弟对那陈平安的轻视,贺小凉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色麋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贺小凉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贺小凉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只要涉及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的神色。
  这个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马苦玄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个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腰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贺小凉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到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阮秀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贺小凉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位圣人最早留下的四件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钩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陈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陈平安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陈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便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须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力气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陈平安一礼。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虽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但宋长镜没觉得这就是亏欠。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个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也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美谈。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见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看来稚圭是真的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稚圭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刘羡阳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妩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个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蛾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欺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刘羡阳不否认,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的确好看,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他还会吹几声口哨,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动心。他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刘羡阳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远处,阮秀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了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便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阮秀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阮秀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阮秀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阮秀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份荤菜。
  她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哟,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阮秀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阮秀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要勤俭持家了。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阮秀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阮秀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阮秀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男人有些哀愁。
  阮秀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阮秀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阮秀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阮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最后那句话,则是她已经跑出去老远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须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此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最后一步,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宁姚一气呵成,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陈平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宁姚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灵机一动,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过他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陈平安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练拳就能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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