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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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姚悠悠然醒来,之前她睡得无比香甜酣畅,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发呆片刻后,起身推开屋门,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两只闷葫芦,也不说话。听到宁姚的脚步声后,陈平安扭头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没喊你。”
  宁姚点点头,对此并不上心,询问道:“杨老前辈?”
  杨老头没好气道:“咋的,还怕陈平安在你睡着的时候揩油啊。放心,我帮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贼心没贼胆。”
  陈平安赶紧解释道:“宁姑娘,你别听杨爷爷瞎说,我保证贼心也没有!”
  宁姚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告诉自己:“大人有大量。”
  杨老头斜瞥一眼陈平安,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
  雨已经很小,杨老头直截了当道:“回头把那袋子供养钱拿过来,然后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你接下来的用药,就算一起付清。”
  宁姚皱眉道:“杨家铺子什么药材,这么贵?!”
  杨老头淡然道:“人快饿死的时候,我手里的馒头,能值多少钱?”
  宁姚沉声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杨老头抽旱烟很凶,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烟雾当中。“云海”中传出老人沙哑冷漠的嗓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是低劣商贾的勾当,我做不来。我这边的规矩,说一不二,只有一口价,你们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宁姚还要说话,却发现陈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终她还是咽下了那口恶气。
  这座小洞天出产的那些药材草药,品质的确上佳,可这座享誉东宝瓶洲的骊珠小洞天,从来不以天材地宝出名,而是因为那些“瓷器”和机缘宝物名动天下,所以就算杨家铺子的药材堆积成山,也值不了几枚金精铜钱。
  杨老头摇了摇烟杆:“雨也停了,你们俩别在我这儿眉来眼去,也不害臊。”
  陈平安拉着宁姚的手臂走下台阶,穿过铺子正堂来到大街上。陈平安笑问道:“是不是想不通?没事,杨爷爷就这样,不爱跟你讲人情,做什么事情都很……公道,对,就是很公道。”
  宁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杆秤,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公道了?就凭年纪大啊?”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觉得花出去一袋子铜钱,是当冤大头啊。”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这句话,你要是在外边混过十年,还能够拍胸脯重复一遍,就算你赢!”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宁姚叹了口气,真是拿他没辙:“接下来去哪儿?”
  陈平安想了想:“去铺子那边看看刘羡阳咋样了,顺便把你的那把刀从地底下拔出来。”
  宁姚雷厉风行道:“那就带路。”之后突然问道:“你身体没事了?”
  陈平安咧咧嘴:“大问题没有,但是除了练拳之外,接下来每天跟你一样,得煎药吃。杨爷爷说如果效果不好,可能还得再花钱。”
  宁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好像根本就懒得跟她计较这类问题。
  走出小镇后陈平安便卷起袖管,摘下了那柄压衣刀,还给了宁姚。宁姚藏好压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下的狭刀,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剑鞘,被陈平安暂且寄放在她这边,她将其悬挂腰间,于是那柄飞剑就有了栖身之处。
  当陈平安和宁姚走到廊桥南端时,看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阶顶,双手托起腮帮凝视远方,留给两人一个背影。
  杨家铺子后院,独自一人的杨老头收起烟杆,挥了挥手,把身边那些烟雾驱散后,说道:“放心,事成之后,答应会给你一个河婆的不朽之身,至于将来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杨老头最后拿烟杆轻轻一磕地面,抬头望向小镇老槐方向,啧啧道:“树倒猢狲散喽。”
  三辆马车依次驶向泥瓶巷。
  大骊藩王宋长镜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为何偏偏要跟一个陋巷少年较劲,竟然连心结都有了。
  宋长镜笑道:“反正你和陈平安之间的这笔糊涂账,本王既然已经插手一次,就不会再搅和了,你自行解决。”
  最后宋长镜提醒道:“你和正阳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牵扯太深。”
  宋集薪乐了:“私交?是说那个小闺女吗?哈哈,好玩而已,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长镜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随手送出去一个养剑葫?”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说话。
  马车进不去小巷,宋长镜也不愿下车,宋集薪便独自下了车,发现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沥,细雨朦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快步跑入泥瓶巷,来到自家院子,推门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门槛上发着呆。
  宋集薪笑着喊道:“走,公子带你去大骊京城长见识去!”
  稚圭回过神:“啊?这么快就走?”
  宋集薪点头道:“反正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里两只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们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没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没两样。”
  稚圭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伤感道:“对啊,这里是咱们家啊。”
  宋集薪叹了口气,陪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伸手抹去额头的雨水,柔声道:“怎么,舍不得走?如果真舍不得,那咱们就晚些再走。没事,我去跟那边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头使劲摇了摇:“不用!走就走,谁怕谁!”
  宋集薪提醒道:“那条四脚蛇别忘了。”
  稚圭顿时大怒,气呼呼道:“那个挨千刀的蠢货,昨天就偷偷溜进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找到。箱子底下好几只胭脂盒都脏死了!真是罪无可赦,死罪难逃!”
  宋集薪开始有些担心那条四脚蛇的下场,试探性问道:“那蠢货该不会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摇摇头:“没呢,暂且留它一条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账。对了,公子,到了京城那边,咱们多养几只老母鸡,好不好?至少要五只!”
  宋集薪奇怪道:“鸡蛋够吃了啊,为什么还要买?你不总嫌弃咱家那只老母鸡太吵吗?”
  稚圭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我在每只老母鸡脚上系一根绳,然后分别系在那只蠢货的四条腿和脑袋上。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可以去驱赶老母鸡啊。不然那条四脚蛇蠢归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个人,只会更加生气……”
  听着自家婢女的碎碎念,宋集薪满脑子都是那幅行刑的画面,自言自语道:“岂不是五马分尸……哦,不对,是五鸡分尸。”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习惯了自家公子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见怪不怪,只是问道:“公子,箱子那么重,我们两个怎么搬啊?而且还有些好东西,该扔的也没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躲在附近,劳烦你们把箱子搬到马车上去。”
  四周并无回应。
  宋集薪沉默许久,脸色阴沉道:“滚出来!信不信我去让叔叔亲自来搬?!”
  片刻之后,数道隐蔽身影从泥瓶巷对面屋顶落入小巷,或是从院门外的小巷当中悄然出现。总计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领推门之后,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犹豫了一下,抱拳闷声道:“之前职责所在,不敢擅自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无表情道:“忙你们的。”
  那人始终低着头:“属下斗胆恳请殿下,帮忙在王爷那边解释一二。”
  宋集薪不耐烦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会跟你们计较?!”
  五人身形纹丝不动,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死也不肯挪动脚步。
  宋集薪妥协道:“好吧,我会帮你们说明情况。”那五人这才进入屋子,三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分别扛起箱子,首尾两人空手护驾,缓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飞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稚圭撑起一把油纸伞,递给宋集薪一把稍大的,锁上正屋门、灶房门和院门后,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院门口,宋集薪望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和彩绘的文门神,轻声道:“不知道下次我们回来,还能不能瞧见这对联。”
  稚圭说道:“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做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对,混好了,回来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看笑话的人又不少。”
  雨下不停,小巷逐渐泥泞起来,稚圭实在不愿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泥瓶巷巷口。稚圭走在前边,脚步匆匆。宋集薪走在她身后,脚步缓慢。当经过一户人家院门所对的小巷院墙时,手持雨伞的宋集薪停下脚步,转头望去。他看着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的黄泥墙壁,怔怔出神。
  前边稚圭转头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点,雨就要下大啦!”
  伞下的宋集薪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后,应了一声稚圭的召唤,终于开始加快前行。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车厢内,大骊藩王宋长镜正在闭目养神。
  督造官衙署每日都会建立一份秘档,秘档由九名大骊最顶尖的死士谍子负责观察记录,上边所写,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私生子”的日常琐碎。今日与婢女去逛了什么街,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吃食货物,清晨朗诵的文章内容是哪本圣贤书籍,何时第一次偷偷喝酒,与谁一起去小镇外放纸鸢捉蟋蟀,因为何事与何人在何地起了争执,等等,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然后每三个月一次寄往大骊京城,被送到那座皇宫的御书房桌上,最后汇聚一起编订成册,被那个最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亲自命名为“小起居录”。从《小起居录一》,到如今的《小起居录十五》,一个十五岁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点点滴滴,被人写成了十五本书。
  宋长镜来小镇之前,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但是他敏锐地发现其中一本中间少了一页,显然是被人撕掉了。这应该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岁那年夏秋之际,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
  宋长镜来到小镇之前,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但是宋长镜后来意识到,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对少年宋集薪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且必然与泥瓶巷陈平安有关。
  宋长镜开始梳理思绪,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
  宋长镜睁开眼睛,掀起车窗帘子,先看到了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然后是侄子宋集薪,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
  宋长镜轻声道:“动身。”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还没走几步,马车骤然而停,没过多久,宋集薪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满脸愤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长镜问道:“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
  宋集薪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平淡:“知道尸体的身份吗?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本王掌控其中三个,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国师绣虎掌握三个,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直辖于……某人。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宋集薪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宋长镜笑道:“这里头的弯弯曲曲,那人到底忠诚于谁,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要本王给你讲清楚,估计很难,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现如今外人把你当作大骊殿下,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谄媚也罢,你可以全盘接下,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为何?”
  宋长镜微笑道:“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所以借此机会,让你长点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总好过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长镜瞥了眼宋集薪,语气冷漠道:“下车。”
  宋集薪瞬间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语,沉默转过身,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
  宋长镜等到宋集薪下车后,一笑置之:“就这么点道行,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们立马盯上,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实也很头疼。
  车厢内,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
  宋集薪很不适应,倒是婢女稚圭脸色如常。
  宋集薪随口问道:“对了,稚圭,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
  稚圭疑惑道:“没啊,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公子你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
  宋集薪哦了一声,笑道:“我也丢屋里了。”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驶出小镇,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东。
  经过小镇东边那道栅栏门的时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双手笼袖蹲在门口,看着三辆马车,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长镜沉声道:“停车!”
  宋长镜走下马车,后边马车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车帘,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地望向宋长镜这边。宋长镜摆摆手,宋集薪拉着稚圭赶紧缩了回去。
  宋长镜往前行去,不远处,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
  宋长镜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口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亦是沾满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
  宋长镜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那就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是要怎样?”
  连自家屋顶都被搬山猿踩破的小镇汉子李二,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沉声道:“宋长镜,只要打过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自然会知道答案!”
  宋长镜皱了皱眉头,李二会意道:“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
  宋长镜笑着点头,没有转身,始终盯住李二,高声喊道:“马车先行,只管往前。”
  李二走到道路旁边,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宋长镜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这才望向耐心等候的李二。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不过两人差距有限。宋长镜毫无惧意,相反战意昂扬,热血沸腾,扯了扯领口。眼前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宋长镜的直觉告诉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举!
  之前在小街上,雨水渐歇,宁姚转头看着气息平稳、神态从容的陈平安,虽然她内心不喜欢杨老头,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杨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宁姚停顿片刻,转头望向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天街小雨润如酥,雨后的药铺,轮廓柔和,水汽朦胧,宁姚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杨老头,很不简单。”
  陈平安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很公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宁姑娘,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宁姚说了一句陈平安听不懂的言语:“有些像,但其实不一样,不过对你来说,没啥区别。”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大难不死的陈平安,再看那个青衣少女,心境也大不一样。
  青衣少女听到脚步声后,笑容腼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陈平安和宁姚,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略显局促不安。陈平安不敢再把眼前这个名叫阮秀的姑娘,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当然,阮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
  阮秀看了眼一脸冷漠、英气逼人的宁姚,没敢打招呼。宁姚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陈平安轻声道:“我听齐先生说,刘羡阳没事了。”
  阮秀使劲点头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杨家铺子的掌柜看了之后,说是阎王爷开恩,放了刘羡阳一马,他才捡回这条性命。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就算彻底没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阮秀絮絮叨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说到最后,有些歉意。
  阮秀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刘羡阳醒过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出了门。她光顾着要告诉陈平安消息,压根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爹拎住耳朵扯回去了。她好说歹说,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
  这并非情窦初开,或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没有让她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是对陈平安的认同。这一切,是陈平安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点点滴滴。两人青牛背初见,陈平安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也没觉得后悔;之后刘羡阳遭遇变故,陈平安又愿意挺身而出,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
  这一切,是少年陈平安长久以来的坚持,只恰好被阮秀撞见了而已。其实陈平安错过的,更多。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送给顾璨的泥鳅,还有那条四脚蛇,那些在陈平安眼前飘落的槐叶,等等。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是个惜福之人,就被他抓在手里。
  陈平安和宁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桥,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一颗颗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来自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了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个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个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烟,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杨老头缓缓说道:“你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杨老头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越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说到这里,杨老头眼神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没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因为道家追求清净,重视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杨老头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话,至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作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你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马苦玄?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个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马婆婆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号不止。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马婆婆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让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所以别得寸进尺。”
  马婆婆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马苦玄?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只当作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杨老头心知肚明。马苦玄,才是天命所归,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王朱,王朱。合在一起即“珠”字。一条真龙,何物最珍贵?珠!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璨、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马婆婆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炸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马婆婆连忙领命离去。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马婆婆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师父!师父!”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着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李二,后者点了点头。但是李二欲言又止,满肚子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从何问起。到最后,他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陈平安?!”
  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李二要有骨气得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不也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如果陈平安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李二。
  杨老头气得笑道:“结果呢?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送到陈平安手上了?嗯?!”
  李二闷闷不乐,不吭声。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郑大风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
  杨老头说道:“带着苻南华,一起去老龙城。”
  郑大风满脸惊讶,转头望去,只看到杨老头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
  这个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缓缓收回视线后,拍了拍膝盖,苦笑着起身,没有说一个字,走下台阶,走向铺子后门。
  背后传来杨老头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郑大风苦笑更甚,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加快了步子。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从头到尾,杨老头一言不发。郑大风黯然离开了杨家铺子。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杨老头笑道:“不近人情?”
  李二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里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杨老头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是无根浮萍,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李二叹了口气道:“师弟这次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个是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来,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死了,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李二好奇问道:“我,师弟,还有马苦玄,咱仨分别是哪个?”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李二愣了愣,笑容有些尴尬:“我忘了这茬。”
  杨老头笑问道:“那宋长镜如何?”
  李二认真思考片刻,结果只蹦出两个字:“不错。”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李二说道:“宋长镜答应……”不等徒弟说完,杨老头一跺脚,天地寂静。
  李二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愿意,你是要造反啊?”
  李二反问道:“有两样?”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默不作声。
  李二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杨老头道:“既然齐静春愿意拿此作为交换,为何不去?这等好事,说是百年不遇,一点也不夸张。”
  李二问道:“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陈平安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李二疑惑道:“陈平安在六岁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没了约束,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李二咧嘴笑道:“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师父你能给的,刚好是陈平安唯一能够接得住的。”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宁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李二皱了皱眉头。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第二件事就是来我这边,打声招呼。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其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有两种人,不会来我这边。第一种情况,多是早期岁月,那会儿东宝瓶洲佛家势力昌盛,秃驴和尚还很多,这拨人是不敢来,怕沾因果。另一种情况,就是齐静春这样的,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巴不得齐静春与我起了冲突,大打出手。齐静春今天之所以来,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杨老头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齐静春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感慨道:“齐静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说‘圣人竭尽目力,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穷尽目力,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灾厄横祸,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
  李二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师父站起身了,李二也只好跟着起身,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可规矩还是懂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在东宝瓶洲,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宋长镜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
  李二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李二一脸天经地义道:“她啊!”
  杨老头深吸一口气,挥手赶人:“滚滚滚,一家四口都滚,爱咋咋的!”
  李二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杨老头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收回手后,脸色平静道:“还能如何,等死而已。”
  李二走到那边檐下,没来由转头笑道:“我觉得马苦玄带不走那样东西。”
  杨老头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带不走,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虽然怨气冲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东行队伍当中,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陶紫离去。
  第二天,小镇西边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原来是那只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肩头猛然一倾斜,似有重物压在上面。老猿抬起头,眯眼望去,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是齐静春。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齐静春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部,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脚底的蝼蚁。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脚,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躬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只搬山猿,讥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陈平安摇身一变,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按照阮师傅的说法,需要有人顶替刘羡阳的活计,挖井、盖房、凿渠,都需要人手,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成了铺子里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气活,他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劳作间隙,陈平安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羡阳,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刘羡阳,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犹然心有余悸,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恹恹的,经常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愣愣出神。除了陈平安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刘羡阳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陈平安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刘羡阳虽受伤极重,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陈平安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
  宁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里,那个被她称呼为阮师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更意外的是阮师还说此次铸剑,运气好的话,半年就能出炉,运气不好的话,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宁姚对此倒是心宽得很,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等上半年便是。
  宁姚虽然每天住在陈平安的祖宅,但是药罐子什么的,都搬来了铺子这边,省得陈平安来回跑。陈平安则住在刘羡阳家,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陈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结果到最后却是颗粒无收,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用宁姚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气神,没有,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当作一方砚台,可有了精气神,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两者差距,一个天一个地。这让陈平安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
  宁姚给陈平安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试了试,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钥匙,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全都能开。陈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毕竟以宋集薪的脾气,估计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的地盘。陈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宋集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不光是给他自己,哪怕是给婢女稚圭花钱,兜里有十枚铜钱也敢全部砸出去。同时宋集薪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简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给谁什么,一掷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心情好,愿意对谁都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宋集薪都不会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陈平安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这期间,当陈平安听到宁姚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于是宁姚眯起眼眸,她那双狭长双眉,格外气势逼人。她就这么死死盯着陈平安。当时阮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偷偷吃着让陈平安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最后宁姚率先转身离去。那天宁姚没让陈平安煎药,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还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马尾辫的阮秀远远经过,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宁姚蹲在地上,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她满脸愤愤不平,世间竟有我宁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
  陈平安默默走到她身边,帮她重新煎药,动作娴熟。宁姚嘴唇微动,但是没有阻拦,只是趁陈平安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
  陈平安蹲在药罐旁,仔细盯着火候,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
  宁姚冷哼一声:“想笑就笑!”
  陈平安没有笑话她,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小声说道:“不是认为宁姑娘你会做什么坏事,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都不好拿去开门。哪怕宋集薪和稚圭这辈子也不回小镇,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我们都是外人。”
  宁姚撇撇嘴:“滥好人,死脑筋,穷讲究,叨叨叨!”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清雅,一看就是外乡读书人。
  陈平安发现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南华,那么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陆道长和宁姑娘这样。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十分复杂矛盾,似乎有怜悯、欣赏,又夹杂着一丝嫌弃。最终年轻人选择沉默离去。
  宁姚皱眉道:“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回事?”
  陈平安也纳闷,摇头道:“不明白。”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间,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只是那个年轻男人很快就去而复还,身边还有一个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还有阮秀。
  阮秀开口解释道:“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就让我来帮忙。陈平安,这个姐姐就是救了刘羡阳的人,跟你一样姓陈,但不是我们东宝瓶洲人氏。陈姐姐身边这人,是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姓陈名松风。听陈姐姐说,陈松风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至于陈姐姐,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也没啥关系。这次陈姐姐是来祭祖的,但是小镇这边,从督造官衙署,到福禄街、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已经没谁知道她们家的祖坟到底在哪里了,刘羡阳就说到了你,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没错。陈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她可以支付报酬,一袋子金精铜钱,我觉得你可以答应……”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偷偷摸摸并拢双指,在腰侧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两袋”。阮秀明摆着是要提醒陈平安,尽管狮子大开口,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仔细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于报酬就算了,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阮秀有些着急。
  宁姚已经向前踏出一步,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让陈平安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没得商量!他这会儿受伤很重,不宜长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齐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陈平安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却必须要加快脚步赶路,一袋钱,不够。”陈对和陈松风其实第一眼看到宁姚,俱是眼前一亮,见之忘俗。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陈对正大光明打量着宁姚,一袭绿袍,悬刀佩剑,赏心悦目。陈对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就两袋钱。但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找不到的话,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如何?”
  宁姚沉声道:“一言为定!”
  从始至终,仿佛没有陈平安任何事情。
  宁姚盯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充满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的意味。陈平安忍住笑意,认真想了想,跟阮秀说道:“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帮宁姑娘煎好药,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然后我去跟刘羡阳聊聊,最后就是还要阮姑娘帮我跟阮师傅说一声,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补上。”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陈对有些神情不悦,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没有迟疑退缩,宁姚更是双手环胸,笑意冷漠。
  陈对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为重”,对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说,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最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让这家伙后果自负。”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陈对和陈松风双双离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陈平安给宁姚煎完药后,去找刘羡阳。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刘羡阳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来,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已经要好上许多。
  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沙哑道:“叫陈对的女人找过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
  刘羡阳想了想道:“我会跟她一起离开,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宝瓶洲还要大的地方。”
  其实之前陈对就找过刘羡阳一次,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兴致并不高,更没有要跟陈平安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连东宝瓶洲是个啥也不晓得。”
  陈平安弯腰帮刘羡阳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为我知道啊?”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问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刘羡阳转头重新望着屋顶:“在这里,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出了小镇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他们说:‘喂,你们谁谁谁,来给我搭把手?’”
  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挠头。
  刘羡阳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连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陈平安说道:“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放心吧。姚老头不是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说到姚老头,刘羡阳就有些感伤:“姚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丧气话,晦气话,骂人的话,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宁姚站在门外,也不说话。
  陈平安又一次帮刘羡阳盖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带他们进山了,你好好休息。”
  刘羡阳点点头:“记得小心点。”
  陈平安轻轻走出屋子,宁姚跟他并肩而行,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也要上山?”
  宁姚皱眉道:“我信不过那两个姓陈的。”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小心总归没错。”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宁姚说道:“小镇那边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动,蛰虫惊而出走。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除了宁姚和赶来凑热闹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其余三人,是别洲陈对、本洲龙尾郡陈松风和小镇泥瓶巷陈平安。
  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飞扬,对宁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这恐怕是刘灞桥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
  宁姚当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对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这个风雷园的天才剑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躯,就敢叫板正阳山搬山猿,关键还活下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刘灞桥实在好奇,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的?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对、陈松风并肩而行,反而走在陈平安一侧,扭头笑道:“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躲着一些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可那只搬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尤其是正阳山开山老祖死后,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几乎都是靠着这只老猿护着,正阳山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当然了,那会儿的正阳山,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需要面对的敌人,不算太强,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嘿,没悬念,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赏我一块御剑牌,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下过这场剑雨之后,正阳山就算玩完了。”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
  宁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对陈平安神秘兮兮道:“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柄生锈的老剑条,以防龙走水?一般而言,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肯定不是俗物,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道:“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端倪,难道此物与我无缘?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好歹应该有所感应共鸣吧?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边的陈平安有些呆滞,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很一本正经,虽然绝对跟“有理有据”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
  刘灞桥也不管陈平安烦不烦,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逸事,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红的机缘,竟然把铁锁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青铜小镜,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云雷连弧纹,篆刻有八个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号啕大哭起来;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祸得福,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廊桥之后,陈对、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让陈平安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陈平安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刘灞桥很好奇陈平安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让陈平安放慢脚步,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不少。三顶叠放在一起的斗笠;两把壶,一把水壶,一把装油;大小两把柴刀;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篓底部,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有七八截,一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
  刘灞桥问道:“陈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陈平安给出答案:“竹筒总共有八个,其中六个,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还有两个,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
  刘灞桥满脸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大声道:“腌菜啊,我吃过的!”
  陈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这趟进山,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腌菜这东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饭!”
  陈平安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随口道:“我和宁姑娘吃一个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刘灞桥愣了愣,低声笑道:“别这么见外啊,我跟你们吃一个竹筒。”
  宁姚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刘灞桥愤懑道:“凭啥?!”
  宁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陈平安那边,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刘灞桥多说话。刘灞桥转移视线,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着股期待。陈平安笑着摇了摇头。
  刘灞桥无奈叹息:“重色轻友,我能理解。”
  宁姚讥讽道:“这么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吧?”
  刘灞桥瞪眼道:“怎么可能!”
  宁姚一挑眉头,替他加了三个字:“怎么可能这么少?”
  刘灞桥啧啧道:“宁姑娘你这性子,就不如我家苏仙子了。”
  宁姚皱眉道:“是正阳山的苏稼?”
  刘灞桥越发得意:“对!苏稼,禾之秀实为稼,那位圣人所谓‘好稼者众矣’的稼!怎么样,我家苏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动人心魄?”
  宁姚问了一个陈平安绝对听不懂的问题:“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苏稼,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也喜欢你,怎么办?”刘灞桥顿时吃瘪,嗫嗫嚅嚅,最后心虚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陈平安觉得刘灞桥这个人,不坏。
  陈对和陈松风跟前面三人拉开十数步距离。看到刘灞桥跟陈平安聊得那么投缘,陈松风有些羡慕,刘灞桥仿佛天生就擅长与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根本就没有他不能聊天的对象。
  陈松风小声问道:“那妇人听到风声后,就立即拜访衙署,主动提出要归还那具甲胄,作为清风城许氏的赔罪,你为何不收?”
  相比进入小镇之前,陈对如今明显要和气许多,搁在以前陈松风问这种问题,她只当耳旁风,现在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清风城早就知道真相,刘姓少年祖上是我颍阴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那么他们胆敢如此行事,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而且远远不是归还甲胄这么简单。但是既然他们事先并不知晓内幕,大道机缘本就宝贵珍稀,人人可争,我颍阴陈氏还不至于如此霸道。”
  陈松风笑道:“说不定清风城也有算计正阳山一把的念头,如果不是那老猿冲在前头,被妇人扯来当了回虎皮大旗,估计清风城还真就拿不走宝甲。”
  陈对恢复本来面貌,冷笑道:“蝇营狗苟,只会随波逐流,从来不在乎真正的大势是什么。”
  陈松风放低声音,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有心无力吧,与其做些徒劳无功的大事,不如捞些蝇头小利。”陈对转头瞥了眼这个龙尾郡陈氏子弟,对于陈松风的“无心之语”,她不置可否。
  马上要进山了,陈平安停下脚步,陈对几乎同时就开口说道:“刘灞桥,告诉他,只管带路,越快越好。”
  因为陈平安与搬山猿的小镇屋顶一役,刘灞桥远远观战了大半场,回去之后就跟陈松风大肆宣扬了一番,当时陈对也在场,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将陈平安视为普通的市井少年。因此到最后,陈松风沦为拖后腿的那个人。这个豪阀俊彦,虽然也喜欢登高作赋、探幽寻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实在相形见绌。陈对是武道高手;刘灞桥是天底下所有练气士当中,极为重视淬炼体魄的剑修;那对少年少女,更是能够戏耍一只肉身强横至极的搬山猿的人。山路难行,尤其是春雨过后,泥泞地滑,加上时不时就需要跨越溪涧石崖,陈松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再往后,哪怕刘灞桥帮陈松风背起书箱,陈松风依然气喘如牛,脸色发白。陈平安其间问过陈对一次,要不要放慢脚步,陈对的答复是摇头。
  一行人需要在溪涧当中涉水而上的时候,陈松风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一个脚步打滑,整个人摔入溪水当中,成了落汤鸡,狼狈至极。陈对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色阴沉。刘灞桥赶忙回身去搀扶陈松风起身。
  陈松风歉然道:“我没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陈平安干脆摘下背篓,放在石崖凹陷处,说道:“休息一刻钟好了。”
  宁姚当然无所谓,蹲在陈平安附近,百无聊赖的她双手手心分别抵住刀柄剑柄,轻轻下压,刀鞘剑鞘尾端随之轻轻敲击青色石崖,一声一声,如同与溪水声唱和一般。
  陈对沉声道:“继续赶路!”
  陈平安摇头道:“进山不要一口气用掉所有力气,缓一下再继续,等到他逐渐适应后,是可以跟上我们的。他不是体力不济,只是气息乱了。”
  于翻山越岭涉水一事,陈平安确实是行家里的行家。不承想陈对根本不听陈平安的解释,直接对陈松风说道:“你回小镇便是。”
  陈松风满脸苦涩,看着不容置疑的陈对,转过头对刘灞桥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你背书箱了。”
  刘灞桥大怒,拿下书箱摔向陈对:“老子还不伺候了!”
  陈对脸色平淡,接过书箱后自己背起来,对陈平安说道:“走。”
  陈平安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截竹筒,轻轻抛给刘灞桥:“回去路上饿了,可以填肚子。”
  陈松风轻声劝说刘灞桥,后者拿着竹筒,冷笑道:“才不受这窝囊气,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边,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鱼大肉!不比这舒服?”
  陈对转身继续前行。陈平安背起背篓后,有些不放心,看着刘灞桥问道:“知道回去的路吗?”
  刘灞桥笑了笑:“记得的。”
  陈平安点点头,和宁姚一起离去。
  前方三人身影渐行渐远,陈松风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颍阴陈氏结下一些香火情,对你对风雷园,怎么都不是坏事,为何要意气用事?”
  刘灞桥打开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饭团,兴高采烈道:“还是陈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陈松风知道刘灞桥的脾气,不再劝说什么。
  陈松风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刘灞桥嘀嘀咕咕道:“早知道应该让陈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只饭团大啃起来,含糊不清问道:“你说得也不对,小镇齐先生,当然还有齐先生的先生,就很厉害。”
  陈松风眼神恍惚:“你说齐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刘灞桥随口答道:“天晓得。”
  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唏嘘道:“好一个‘天晓得’。”
  溪畔铺子,刘羡阳又睡去了。阮邛坐在床头,眼神凝重。刘羡阳每一次呼吸,都绵长悠远,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似山间雾气,又似湖上水烟,白蒙蒙的。它们并不随风流散,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最终刘羡阳脸庞之上,如盘踞着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
  以梦境为剑炉,一气呵成神仙剑。
  阮邛揉了揉下巴,赞叹道:“原来走的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窍穴破尽,关隘无阻,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可这剑,到底是成了。既能铸剑,也可练剑,难怪这部剑经如此抢手。睡也修行,梦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你借给颍阴陈氏二十年了。”
  三辆马车,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一直向上,总算登顶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马车,面面相觑,山顶是一块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带竖立起两个石柱,但是石柱之间如水流转,看不清“水面”之后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着一道天门。稚圭死死盯住那道大门。宋集薪则转身走到山顶边缘,举目远眺,大好河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大骊藩王宋长镜裹了一件狐裘,脸色苍白,但是精神极好,来到宋集薪身边,笑道:“这座位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广袤见长,版图不过方圆千里而已。”
  宋长镜没有转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门:“过了那道门,再沿着云梯一直向下,约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骊的疆土之上。那时候你可能回头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座骊珠洞天,其实是高悬于天空的……”宋长镜略作停顿,“一颗珠子。”
  宋集薪站在山顶,视野开阔,这么多年待在泥瓶巷,看来望去皆是泥墙,他喜欢当下这种感觉,登高望远,千里山河,全在自己脚下。
  宋长镜拢了拢名贵却老旧的狐裘,这位藩王今天谈兴出奇高,伸手指向西边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云山,以后有可能被大骊敕封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辈留下的老规矩,会出现一位载入谱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间香火,为大骊镇压一地气运,不至于流散别处,以免为邻国作嫁衣裳。小镇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巅,才有可能看到我们脚下这座龙头山。因为龙头山受大阵护持,寻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这也算是一桩机缘。根据衙署秘档记录,历史上就有几人因登上龙头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问道:“那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头地了?在咱们大骊或是东宝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长镜笑道:“有两个在大骊混得不错,相隔不过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后世誉为大骊双璧,文的那个,死后谥文正,武的那个,则给子孙赢得了世袭上柱国的不小祖荫。虽说本王对两人的子孙观感极差,但是两家跟大骊的香火情,本王捏着鼻子也得认,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们联手力挽狂澜,大骊宋氏熬不过那次难关。”
  宋集薪感受着山顶的清风吹拂,有一种羽化飞升之感,问道:“那其他人?”
  宋长镜轻轻呼出一口气,越发神清气爽,压下体内蠢蠢欲动的气海升腾,如同用一只手强行按下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宋长镜此刻无比确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门,就会立即跻身第十境,被誉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练气士,对阵一位登顶武道止境的大宗师,几乎毫无胜算,只有被碾压轰杀一种结果。
  宋长镜平缓了一下心境,给了宋集薪一个不太温馨的真相:“死绝了。本王就曾亲手宰掉一个,当时本王还只是七境武夫,那人还是一个相对棘手的剑修,而且人生正值巅峰。那次本王与他相互追杀,辗转了七八百里路,最后在大骊南部边境一个叫白狐关的小地方,本王终于追上了他,打烂了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飞剑之后,本王拧断了他的脖子。没办法,不肯为大骊所用,就只有这个下场。宋家一向厚待练气士不假,可前提是这些练气士,必须要为宋家卖命,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那一次捉对厮杀的后半程,宋长镜进入了第八境。
  宋集薪对这个藩王叔叔的传奇经历,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问道:“是其他王朝出了更高的价格,才使得他们不惜叛离大骊?”
  宋长镜笑道:“在那名剑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骊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国,武道天才辈出,一点也不值钱,倒是文绉绉软趴趴的练气士,凤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几个,历任大骊皇帝都恨不得当菩萨供奉起来。当今天子,嗯,也就是我那位皇兄,当然也不例外。有次那个剑修入宫觐见皇兄,负剑而行,鼻孔朝天的样子,很欠揍啊。他当时刚好碰运气得到一件称手的护身宝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见到本王之后,连招呼也不打,就是这样。”
  宋集薪问道:“然后呢?”
  宋长镜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斜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后不就死了?”
  宋集薪满脸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为人家没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杀手,斩杀一名足可称为国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长镜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惯着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桀骜不驯、不顾大局的大骊皇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宋长镜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东宝瓶洲,只有一个王朝的练气士,无论什么出身什么靠山,都必须为皇帝去往边境沙场效劳卖命,实打实厮杀三年,若是战功不足,就继续留在边境喝西北风,直到攒够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说大骊最推崇练气士吗?怎么就有这么个规矩了?退一步说,大骊就不怕这些人夭折在沙场?”
  宋长镜哈哈笑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权之后订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个剑修不愿去沙场,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练气士上行下效,无形中坏了大骊的军心民心?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长镜摇头道:“那个剑修年轻时候投军边境,短短一年就攒够了战功,在大骊口碑相当不错。”
  宋集薪恼羞成怒道:“那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与你争风吃醋,还是犯了宋氏的忌讳,或是暗中通敌叛国?”
  宋长镜的答案很简单:“虽说修士和武夫是两条路上的人,前者也确实更加……嗯,用那头绣虎的话说,就是更加金枝玉叶。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尽头,但是练气士却还有上五境可以攀爬,两者之差,确实不小。如果拎出两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练气士,就像站在这里的山顶,本王这样的武道中人,却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顶。当然了,武道止境宗师,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没得打,不过说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头的。所以那次宫中相见,他非但没跟本王打招呼,还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翘起,很挑衅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鸡。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啊,就非要拧断人家的脖子?
  宋长镜却不想再聊那个已死之人的话题:“是不是很想了解一下,那个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虽然三辆马车先行,后边两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宋集薪是知道的。其中一次宋长镜整个人从天而降,在马车十几丈外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之后又有一次,宋长镜还以颜色,当时宋集薪已经爬到车顶上,亲眼看到那个气势如陆地蛟龙一般的壮实汉子,被宋长镜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头之中,溅射而起的尘土,极其壮观。非人。这是宋集薪当时唯一的观感。其实宋长镜跟那个横空出世的汉子,打得一点都不神仙缥缈,仿佛拳拳到肉,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比的就是谁更蛮不讲理。
  宋长镜突然揉了揉宋集薪的脑袋,嗓音语气破天荒有些温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还只盯着大骊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本王既是大骊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国军权的藩王,在军中和民间威信之高,无人能比,却还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愿意说就说呗。”
  宋长镜收回手,沉声道:“因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风光,只有走到了那里,我宋长镜才不枉此生。”
  这一刻宋集薪心胸间好似有洪流激荡,颤声问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够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吗?”
  宋长镜摇头笑道:“你啊,若是习武,撑死了也就到第八境,没前途,还是乖乖当个练气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气:“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长镜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脸红。
  宋长镜也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知天高地厚,眯眼望向远方,缓缓道:“练气士嘛,是个靠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这里撞见个机缘,明天再在那里捡到个法宝,后天不小心遇到个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后天看个风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么都能增长修为。至于我们武道中人,大不一样,没什么捷径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来,无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复杂,有些失落。
  宋长镜不再理会这个侄子,转身走向马车,眼角余光看到稚圭的背影后,犹豫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抬头望向那道大门。
  宋长镜自言自语道:“真龙之气,凝结成珠。世间蛟龙之属,皆以珠为贵,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婢女稚圭没有转头,但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宋长镜笑道:“为了廊桥匾额所写的‘风生水起’这四个字,我大骊付出的代价之大,外人无法想象。风生水起,水起,为何要水起?还不是希望蛟龙走江的时候,能够畅通无阻。本王呢,其实对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爷他那个狠心老爹的意愿,你出了这座小洞天之后,估计除了京城那头绣虎,不会再有谁能对你指手画脚。”
  宋长镜转头,望着稚圭的侧脸:“虽说你和本王那个侄子的命数挂钩,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但是你也别太过恃宠而骄,不要让本王有出手的念头。嗯,看在大骊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给你两次找死的机会,刚好应了‘事不过三’那句老话。”
  稚圭蓦然发怒,先转身,再后退两步,狠狠盯着这个让她心生恐怖的大骊藩王:“我本来就不是人,你们却要以世人的规矩来约束我,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你们人的金科玉律,规矩方圆,关我何事?!”
  宋长镜快意笑道:“别误会,本王绝不会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宋长镜凝视着稚圭,她有一双泛起黄金色彩的诡谲眼眸。他最后说道:“打了那一架后,本王与你,其实已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记住这句话,尤其是将来,在你有资格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好好想想这句话。”宋长镜转身离去。
  马车旁,一个满身沙场粗粝气息的中年车夫,看着大骊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实在忍不住,开口笑道:“王爷,啥时候换一件新狐裘啊,这都多少年了,王爷穿着不烦,咱们可是看着都烦了。”宋长镜登上马车,弯腰掀起帘子,没好气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说。”车夫爽朗大笑,面对这个大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藩王,竟是一点也不拘谨。
  宋长镜戎马生涯二十年,虽说为将做帅,不可能次次大战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帐内运筹帷幄,但大骊边境硝烟四起,每逢死战,宋长镜必然亲身陷阵。堂堂藩王,平时的生活起居,从无醇酒美妇,几乎可以用“身无外物”来形容。
  宋长镜坐入车厢后,盘腿而坐,眉头紧皱:“那人要本王离开骊珠洞天之后,不用着急赶赴京城,‘不妨在山脚等一等,抬头看一看’,等什么?看什么?”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进了车厢,马车已经准备穿过那道大门。
  宋集薪发现稚圭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担忧道:“怎么了?”
  稚圭颤声道:“我感觉得到,门那边,有无数可怕的东西。”
  宋集薪笑着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么?别怕,天塌下来他也能顶着。”
  不料稚圭越发恐慌,使劲缩在角落,带着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来的!”
  小镇最大的酒楼,来了一位稀客。一个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小菜,自饮自酌,快哉快哉。原来今天这个学塾先生,没有教书授课,学塾蒙童一个个欢天喜地回家了。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口菜,便轻轻放下了筷子。啪一声过后,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静无声,一切静止。此方天地瞬间崩碎。
  这一刻,整个东宝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但是下一刻,仿佛有犹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换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骊珠洞天的景象。
  东宝瓶洲北部的高空,万里云海翻滚,缓缓下垂。有一人通体雪白,大袖飘摇,身高仿佛不知几千几万丈,正襟危坐,身前悬浮着一颗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将一个东宝瓶洲当作了私塾学堂。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有一道道威严声音如天雷纷纷炸响。
  “齐静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头是岸!”
  那个读书人低头凝视着那颗珠子,缓缓收起视线,最后抬头朗声道:“小镇三千年积累而成的天道反扑,我齐静春一肩挑之!”
  在齐静春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枝叶皆枯黄,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律,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镇一带,去年冬天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竟然已经消失大半。
  从福禄街和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那大块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官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着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承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陈松风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着你。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简单说来,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剑修追求两者兼备,其他练气士,体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炼。当然,练气士在养气、炼气的同时,对于身体的完善,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始终在打熬磨砺。可是比起剑修,锤炼体魄之事,练气士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远远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存在一个共识,身躯皮囊,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够用就行。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无垢琉璃之躯,那是最好,不能也无妨,切莫钻牛角尖,误了大道根本。
  刘灞桥随口问道:“你家那位远房亲戚,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
  陈松风无奈道:“我如何知道这等机要秘事?”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感慨道:“宋长镜实在是太强了,最可怕的是这个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谁不是半百、甲子年龄往上走的,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宋长镜才将近四十岁吧。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需要压一压气焰’。”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宋长镜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第十境大修士,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甚至连家族存亡、王朝兴衰也顾不得,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宋长镜要我出了小镇后,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
  陈松风哭笑不得,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长镜以及这个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只争着附龙而已。”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个泥瓶巷少年很投缘啊。”
  刘灞桥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陈松风问道:“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要在今年冬天对外开放,准许数十人进入,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
  刘灞桥冷笑道:“坚决不去,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陈松风摇头道:“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心境如镜,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当然大有裨益,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未必就没有好处。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忘记前生的谪仙人,享福也好,受难也罢,多多少少……”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了,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宝瓶洲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陈松风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只说那些当地人,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一个都未必有吧。那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的,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长流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
  陈松风想了想,选择袒露心扉:“如果出于个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但如果就事论事,他的存在,其实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很尴尬。骊珠小洞天的陈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个笑话,小镇之内,一个人数不算少的姓氏,仅剩一人,其余全部成了别家奴仆,沦为笑谈,实属正常。在龙尾郡陈氏眼中,我们和小镇上的陈姓之人,虽说远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谈不上丁点儿情分,但是所有龙尾郡陈氏的对手,岂会如此看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也就罢了,当时当世一场大笑过后,很难多年持续成为一桩谈资,可这个少年的咬牙坚持,孤零零的存在,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外边许多人甚至在打赌,小镇这一支这一房这一个陈氏子弟,何时不再是那个‘唯一’。”
  刘灞桥皱眉道:“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
  陈松风笑道:“当然,少年何错之有,可是世上有些事情,终究是很难说清楚道理的。”
  刘灞桥摇头道:“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事实上,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加上你们龙尾郡陈氏的声势,比少年大许多,可是比起身边那些看笑话的人,又很一般,所以处境越发尴尬,到最后,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只好反过来暗示自己,认为那个少年才是罪魁祸首。我相信如果不是这座骊珠洞天不容易进入,那个让龙尾郡陈氏难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龙尾郡陈氏子弟悄悄找个由头做掉了,或是被某个附庸家族的家伙杀了邀功了。”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扬起脑袋望向天空,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终究多。”
  “就说正阳山那只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刘灞桥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头也不够硬,剑还不够快,要不然我这肚子里,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这个世道,好好说上一说。”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刘灞桥转头望向红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陈松风有些疑惑。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边的一些话咽了回去,省得伤感情。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夜幕深沉,陈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举火而行。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陈平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宁姚说道:“宁姑娘,跟她说一下,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没有忌讳?”
  宁姚转告陈对后,后者摇头。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陈平安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陈平安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陈对沉声道:“你们去山下等我。”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最后陈对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之后她伏地不起,颤声道:“我颍阴陈氏,叩谢始祖庇护!”
  山脚,陈平安和宁姚各坐在背篓一边,背对而坐,宁姚问道:“之前有段路程,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
  陈平安愣了愣,震惊道:“宁姑娘,连你都看出来啦?”
  宁姚手握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顶端在陈平安后腰一撞:“把‘连’字去掉!”
  陈平安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了去,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宁姚笑道:“守财奴,你还不是担心她如果想法子搬走它,会害得你两手空空。”
  陈平安傻呵呵笑道:“宁姑娘,你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哟。”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的另外一侧。
  陈平安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宁姚后背,问道:“吃不吃野果子?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应该没瞧见。”
  宁姚没好气道:“这个时节的山果,能好吃?”
  陈平安转身,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笑道:“宁姑娘,那你就是不晓得了,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冬末结实,初春成熟,这会儿彻底熟透,一口下去,啧啧啧,那滋味,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我当年也是跟着姚老头来找一种泥土时,他告诉我的。其他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可我吃来吃去,啃东啃西,觉得都不如这种。”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陈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陈平安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她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宁姚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早知道如此,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宁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不好吃,还给你。”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
  宁姚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陈平安摇头道:“给她干什么,非亲非故的,当然是留给刘羡阳了。”
  宁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这里,你是不是不给陈对,给阮秀?”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宁姚又问:“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你是给我,还是给阮秀?”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一颗给你,一颗给阮秀啊。我看你们吃就行。”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宁姑娘,你干吗?”
  宁姚再问:“如果只有一颗呢?”
  陈平安呵呵笑道:“给你。”
  宁姚:“为啥?”
  陈平安既狡黠又实诚道:“阮姑娘又不在这儿,可宁姑娘你在啊。”
  陈平安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他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陈平安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宁姚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陈平安重新扶好背篓,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
  宁姚问道:“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其他山上好像都没有。”
  宁姚沉声道:“相传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树,是儒家圣人即将出世的祥瑞气象,且这位圣人,必然极其刚直,一身浩然正气,所以在你们这座天下,必定会得到格外青睐。”
  陈平安哦了一声。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气啊,这个草鞋少年都听不懂。
  宁姚问道:“你就不羡慕山上那个女人?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棵楷树,不是长在自家祖先坟上?”
  陈平安答非所问,开心道:“今年清明节,我还能给爹娘上坟,真好。”
  宁姚猛然站起身,这次轮到陈平安一屁股坐进背篓。宁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镇学塾仅剩下五个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龄大小各异,其中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虽然出身福禄街,但是她在学塾里从不欺负人,不过也不喜欢凑热闹,从来只喜欢自己胡乱逛荡。小镇最西边那户人家,李二的儿子李槐,也在这座乡塾求学,他爹娘带着姐姐离开了小镇,唯独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没有哭闹,反而高兴坏了,终于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这个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梦醒来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号叫,结果被惊醒后的舅舅舅妈联手镇压,一个使用鸡毛掸子,一个使用扫帚。其余三人,分别来自桃叶巷、骑龙巷、杏花巷,两男一女。
  齐先生下课后,送给他们一人一幅字,要他们妥善保管,仔细临摹,说是三天之后他要检查课业。那是一个“齐”字。
  蒙学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沐浴更衣后,来到齐先生书房外,席地而坐。老人开口询问了一个关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经典之问。齐静春会心一笑,为之解惑,讲述何谓春,何谓王,何谓正,何谓月。这就是儒家各大书院特有的“执经问难”,课堂之上,会安排一位“问师”,向讲学之人询问,可以有一问数问,十问甚至百问。这一场问对,发生于齐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不过当时齐静春是询问之人,回答之人,则是两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望向齐静春:“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先生的临别赠言?”
  齐静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问自答:“给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给你的那句,是‘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先生对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蓝!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何要为一座不过五六千人的小小城镇,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你是齐静春,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别开生面,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老人浑身颤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误你!什么众生平等!难道你忘了先生说过的明贵贱……”
  齐静春笑着摇头,道:“先生虽是先生,学问自然极大,可道理未必全对。”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脸错愕,继而怒喝道:“礼者,所以正身也!”
  齐静春笑着回复一句:“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看似无缘无故,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老人听到之后,脸色剧变,满是惊疑。
  齐静春叹了口气,望向这个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几个孩子,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老人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
  齐静春自言自语道:“先生,世间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
  两辆马车在天远远未亮时分,就从福禄街出发,早早离开了小镇。
  晨曦时分,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个大布袋子,动身去往窑务督造官衙署外等人。一个布袋子,装着一袋袋金精铜钱;另外一个,装着他觉得最值钱的蛇胆石。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门房提着扫帚出来清扫街道了,陈平安也没有看到出发的马车。他只好厚着脸皮去问,问衙署名叫陈对的那拨客人,什么时候才从福禄街出发。
  门房笑着说:“他们啊,早就离开小镇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刘羡阳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才动身吗?那一刻,陈平安的视线有些模糊。
  跟门房道谢之后,陈平安转身开始狂奔。跑出小镇,陈平安一口气跑了将近六十里路,最后筋疲力尽的他沿着一道斜坡走到坡顶,看着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陈平安蹲在坡顶,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佩剑悬刀的宁姚悄无声息地坐到他身边,气喘吁吁,气呼呼道:“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怎么这么大方了?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就算刘羡阳是你朋友,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陈平安只是抱着头,望向远方。
  齐静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不断靠近齐静春头颅。齐静春抬头望去,笑意洒脱。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须知天道无私!你身为儒家门生,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
  伴随着这个天上仙人的话语,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言出法随。
  又有一个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什么话!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与此同时,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云海被拨开厚重云雾后,露出一个窟窿,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悲悯开口:“齐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
  齐静春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齐的,你是真不知道缘由,还是装疯卖傻?”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手掌变拳,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虚握于手心之中。想来掌心之中,洞天之内,小镇之上,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时,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滋滋作响,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实则大如山峰的“雪花”从齐静春手背脱落,坠落人间,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的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把刚刚现世,第二把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把,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伸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一把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把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齐静春的手臂。两根手指相互起落。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真是咄咄逼人。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一把飞剑依然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只是这一次它没有钉入手臂,而是像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都是无功而返。飞剑围绕在齐静春法相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的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咦?”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齐静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骊珠洞天这颗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将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兵家修士、铸剑师阮邛,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齐静春依然凝视着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颗颗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挂,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闪电颜色分为猩红、青紫、雪白三种,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泾渭分明,并不交替缠绕,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齐静春轻声道:“风平浪静。”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律而行,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竟变得混乱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齐静春微微叹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都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都经不起他这一拳。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每个字都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只千疮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双指并拢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竟是直接将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充满惋惜。儒家圣人不逾矩。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齐静春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一拳紧接着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颗珠子,那座骊珠洞天,那些见了面就会喊他一声“齐先生”的百姓。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内,乡塾之中,没有一个蒙童在场。有一个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已雪白。
  齐静春七窍流血,血肉模糊。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碎得彻底。齐静春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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