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梦压星河》:坐镇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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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吃过早餐即将动身,阿良牵着毛驴,突然让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后喊了句“出来吧”。很快,年轻俊美犹胜女子的棋墩山土地爷便从山巅石坪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长条木匣,弯下腰,对阿良满脸谄媚道:“大仙,小的已经备好了车驾,余下两百里山路保管畅通无阻,如履平地。”
  阿良与昨天那个一刀制敌的家伙判若两人,和颜悦色道:“辛苦了辛苦了,东西劳烦你先拿着,等到快要离开棋墩山辖境再交给我。”
  年轻土地受宠若惊:“大仙如此客气,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这位一地神灵的肩膀,将白色驴子的缰绳交给他:“那就不跟你客气了。还有那匹马,一并由你带去边界。”
  年轻土地大义凛然道:“应该的,为大仙担任马前卒,实乃小人的荣幸。”
  阿良转头看着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饭的时候,为了跟他争抢一块酱牛肉,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卖了他娘他姐不说,如果阿良愿意收下的话,小兔崽子指不定连他爹都能卖。当然了,阿良没有心慈手软,最后气得李槐张牙舞爪就要跟阿良决斗,到现在一大一小还是剑拔弩张的敌对关系。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后溜须拍马的年轻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见没,大爷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开的,以后放尊重点。
  李槐翻了个白眼,扭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没好气道:“动身动身。”
  言语落地片刻之后,就有三只背甲大如圆桌、色如火焰的山龟依次登顶,当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土地望向它们时,它们同时缩了缩脖子。一物降一物,作为棋墩山名义上的山大王,年轻土地之前碍于修为束缚,数百年间一直无法收拾两条蛇蟒,但是其余气候未成的飞禽走兽在他跟前,无异于市井百姓圈养的牛羊鸡犬。
  每只山龟背甲皆可容纳三人落座,年轻土地心细如发,在背甲边缘用坚固硬木钉了一圈低矮栏杆充当扶手,以防那些贵客颠簸摔落。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陆续爬上背甲,陈平安被李宝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龟背甲上,阿良陪着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这对父女自有一块清净地。
  山龟动身时,众人的身形仅是微微摇晃,丝毫不显颠簸,竟是比那牛车马车还要舒适许多。虽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龟下山的速度并不慢。
  李槐大乐,使劲捶打阿良的膝盖:“我的亲娘咧!这辈子头一回坐在这么大的乌龟背上。阿良,你这个缺德鬼总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李槐:“你能长到这么大,看来小镇民风很淳朴啊。”
  李槐转头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林守一正在闭目养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时节徐徐而来的山风,对李槐的问话置若罔闻。李槐便贼兮兮望向阿良,试图从他的眼神当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良板着脸正色道:“是好话。”
  李槐瞥了眼阿良横在腿上的绿鞘长刀,又看了眼他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问道:“阿良,竹刀给我耍耍?”
  阿良摇头道:“你不适合用刀。”
  李槐皱眉道:“那我适合啥兵器?”
  阿良脸色严肃:“你可以跟人讲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叹息一声,垂头丧气道:“不行的。”
  本来只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为何?”
  李槐抬起头望向别处,轻声道:“我嗓门太小。我娘说过,吵架的时候谁的嗓门大谁就有道理。可是在家里,我爹不爱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软绵脾气,闷葫芦得很,所以家里出了事情的时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两个人就只会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实我也不喜欢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时候,坐在墙头看着娘亲跟人粗脖子红脸,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动架了,咋办?我们家本来就穷,连屋子破了个洞也没钱修,我爹没出息,我姐长大后又是注定要嫁人的,到时候如果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我们家岂不是要被外人欺负死?”
  林守一神意微动。
  阿良打趣道:“啧啧,屁大年纪,就想这么远?”
  李槐无奈道:“没办法啊,我娘总说家里就只有我是带把的。齐先生也教过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所以我必须未雨……那个啥了。”
  阿良笑着帮忙说出那两个字:“绸缪。”
  李槐摇头:“林守一,齐先生说过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睁开眼睛,缓缓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荡。”
  林守一有点想要坐到陈平安、李宝瓶那边去,至少耳根清净。
  阿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个棋墩山土地爷谈好了,分别之时,作为补偿,他和那两头孽畜会拿出一份临别赠礼。之前看到那只长条木匣了吧,江湖人称横宝阁,跟竖立起来的百宝架有异曲同工之妙,里头装着的全是值钱宝贝。本来说好给你们人手一件,你李槐当然也不例外,不过现在嘛,没了。”
  李槐不为所动,只是一板一眼说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里有一百条大船!”
  阿良愣了愣:“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随意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阿良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爽朗大笑。
  山龟一路拣选僻静山道跋山涉水,轻松惬意,使得一行人优哉游哉。到了一些风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让陈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间,陈平安路过一片竹竿碧绿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着那把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两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竹筒装入背篓。李槐知道缘由,高兴得乱蹦乱跳,嚷着“要背书箱喽”。而趴在远处的三只山龟,拳头大小的黄色眼珠子里充满了钦佩。
  阿良在旁边喝着酒,看着手脚利索的忙碌少年,乐呵道:“眼光倒是不错,只可惜狗屎运……还是没有。”
  再次启程之前,李宝瓶跟朱河提出,要跟朱鹿单独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叮嘱女儿一定要照看好小姐,见朱鹿点头,他便去和陈平安坐在同一块龟背上。
  陈平安将一节节翠绿欲滴的竹筒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绳,所以让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等到了那座红烛镇之后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发现入手极轻,却颇为坚韧,想起棋墩山年轻土地手中的那根绿竹杖,顿时心中了然。方才那片不过一两亩大的竹林里头长的肯定不是寻常竹子,说不定正是棋墩山灵气所聚的泉眼地带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这些竹子大有来头,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这两只书箱做成之后,我家小姐说不定会郁闷的,因为到头来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陈平安愕然,转头望向身后坐在另一只山龟背上的阿良,试探性问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关系?”
  阿良点头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灵气,百年才能生出这种翠绿沁色,再过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点点青木精华。不过没事,你砍掉的两棵竹子只有两百来岁,还不至于让那家伙心头滴血,最多一阵肉疼而已,屁事没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绿竹的念头。
  阿良问道:“怎么,嫌两棵少了?要不要帮你挑几棵好点的竹子?”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朱河好奇问道:“来回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又不麻烦。”
  陈平安看了眼脚边的背篓,里面簇拥着一根根竹片、一条条竹篾,犹有挺大的余地。不过他仍是摇头道:“赶路要紧。”
  朱河对此不以为意,笑道:“习武一途,重在‘磨砺’二字,不跟人过招,没有人喂拳,练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时候,我们切磋切磋。丑话说在前头,说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证不会打伤你之外,出手绝不含糊,所以你要做好鼻青脸肿的心理准备。”
  陈平安满脸惊喜,咧嘴笑道:“朱叔叔您只管使劲揍。”
  不到正午,山龟就已经走了小半程山路,众人在一条瀑布下的水潭旁停下,熟门熟路地烧火煮饭。等吃过了饭,阿良把陈平安喊到幽绿深潭的水畔,两人并肩前行。
  阿良犹豫了一下,问道:“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你如今在龙泉县西山一带拥有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和真珠山总计五座大小山头?”
  陈平安疑惑点头,没有任何隐瞒,缓缓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钱,宝箓山也不错,其余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轻轻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后,说道:“如今这些山头的真正价值在于灵气蕴藉远胜外方天地,所以我们这一路行来,不单单是那五个化形妖物循着铁符河试图进入你们家乡近水楼台汲取灵气,其实还有许多刚刚懵懂开窍的山魈精怪正向那边飞奔而去,不过最终有哪些幸运儿能够成功占据一隅,得看它们各自的造化了。”阿良说着喝了口酒,“也别以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里遭贼,就像这座气势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为何任由两条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成长壮大?原因很简单,他被摘去正统身份后,棋墩山想要留住灵气,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帮着他坐镇山头、压胜阴煞和吸纳气数。”
  陈平安问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请那位棋墩山土地爷或是两条蛇蟒去往我的山头?有点像是……帮我看家护院?”
  阿良蹲下身,随意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水潭,笑着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骊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气数,绝对不容外人染指,所以你家乡那些山头的山神必然是大骊皇帝御笔钦点的某些死人,准确说来是英灵。棋墩山的土地去你的山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宝箓山运气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户,建立山神庙,竖立起泥塑金身,有资格享受香火,但是这里的一方土地未经钦天监严密审查,他无论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还有几分希望,毕竟这几百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没有闯下什么祸事,说不定大骊皇帝会对他网开一面,在将棋墩山升格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将他一并提拔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会答应的。香火神位一事,对于这些山水神灵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甚至更重要,因为这条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陈平安蹲在阿良身边,试探性问道:“是要我拉拢那两条蛇蟒?”
  阿良丢着石子,笑道:“是有些难以抉择。那两条畜生虽然出身不差,但是这些年来作孽不少,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准许它们去落魄山或是宝箓山,它们能够保证不吃人吗?”
  阿良愣了愣,揉了揉下巴说道:“吃人?一般情况下,有那么充沛的灵气,修行还来不及。不过蛇蟒终究属于蛟龙之属,生性冷血,偶尔吃饱了撑的,吃人尝尝鲜也说不定。比如什么山野樵夫之类的,运气不好的话,遇上出洞觅食的它们,就难说了。”
  陈平安又问:“那能不能一开始就跟它们说好,在我的山头修行可以,但是不准吃人。阿良,这样行不行?”
  阿良反问道:“你就不怕它们嘴上答应,回头进了山,见着了人,一口就是一条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陈平安神采奕奕,缓缓说道:“阿良你不是说红烛镇有驿站嘛,驿站可以传递书信,我可以写一封信给阮师傅,将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多租借给他五十年,万一阮师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后让阮师傅帮我盯着那两条畜生,只要它们敢伤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这棋墩山害人。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到时候我让那条有望成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着,年复一年帮我积攒家底。阿良你说过,如果一条蛇蟒成功走江化龙,那么它最早走江的发源地冥冥之中也会得到很大的福运,对吧?我甚至还可以厚着脸皮恳求阮师傅答应我,让它借住在宝箓山。你想想看,万一连白蟒也能走江的话,那我可不就是赚大了?正好我买了山头之后心里一直没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驻,估计就会觉得这些山峰没白买,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铜钱落进自己的口袋,哗啦啦的……”
  阿良一脸呆滞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复杂地问道:“陈平安,你就这么喜欢赚钱啊?”
  陈平安满脸震惊,反问道:“天底下难道有不喜欢挣钱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说话,省得对牛弹琴。而后叹了口气,笑道:“本来还以为你小子会义正词严拒绝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脸,转头笑道:“比如会说‘那两条孽畜杀都来不及,我陈平安虽然穷,但是我老陈家的家风很正,怎么可能愿意让它们进自己家门……’噼里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经做好挨训的打算了。”
  陈平安神色安静下来,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抛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转头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还是太年轻啊。”
  阿良挑了挑眉头:“哟,看来心情真是不错,都会开玩笑了。”
  陈平安也学他挑了挑眉头,竟然给人感觉也挺贱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陈平安跟着起身,突然想起一事,忧心问道:“阿良,关键是那两条蛇蟒真的愿意挪窝吗?”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说话。陈平安看到他的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赶紧习武练拳,以后再学剑。因为你喜欢讲道理,可是别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得用这个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
  两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问道:“之前为什么不多砍几棵竹子?这样的好东西,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以后你有钱也买不着。”
  陈平安随口答道:“以前有人说过,人要知足,见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这么句屁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脑袋摇摇晃晃,如山林修竹随清风微晃,难得这么懒散闲适。少年轻声道:“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什么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听到一两句,想忘记都难。”
  远处朱河突然喊道:“陈平安,咱们找个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飞奔而去:“好嘞!”
  竹子一旦抱团成势,只要不经受太多的天灾人祸,很容易成为竹海。
  可棋墩山这片不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来始终长势缓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护,始终无法迎来丰年景象。
  此时棋墩山年轻貌美的土地爷将那根绿竹杖插入脚边的地面,蹲在那两棵被砍断的绿竹旁边,欲哭无泪,悲哀颤声道:“没这么欺负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这么欺负主人家的,一刀破开阵法,露出这方风水宝地,这跟你们登门做客,眼见那主人家的小闺女长得亭亭玉立、容颜秀美便剥去她的衣裳有何两样,有何两样啊?”
  黑蛇白蟒盘踞在竹林外围,两双阴森眼眸之中浮现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灾乐祸。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那你家的闺女也太多了,以后嫁妆都要赔死。”
  年轻土地悚然起身,哪里还有半点悲苦愤恨神色,跟那斗笠汉子作揖赔罪道:“让大仙见笑了。小的是在这一亩三分地穷苦惯了的,眼窝子浅,比不得大仙游历天下,饱览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这片竹林对小人而言,实在是压箱底的可怜家当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两棵青竹,仍是情难自禁,悲从中来,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大仙恕罪,原谅小人的无心冒犯。”
  去而复还的阿良斜靠一棵翠绿修竹,抬头看了眼茂盛竹林,收回视线,问道:“这片竹林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从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来,然后被你做成了这根绿竹杖,因此惹恼了某位仙人,一气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轻土地这次是当真震惊了,脸上的谄媚讨好之意不浓反淡,悄悄站直腰杆,堂堂正正作揖行礼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国末代皇帝敕封为山神,负责棋墩山周围千里地界。后来大骊宋氏崛起,吞并了神水国,在下因为某事惹恼了宋氏开国皇帝,从山神之位被贬为一山土地,统辖之地减少到三百余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他提了提手中灵气盎然的绿色竹杖,苦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桩风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绿竹做了这根山杖,不承想没过多久,又惹恼了种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谈笑之间,就把我这个从土里来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里去。”
  阿良斜靠绿竹,换了个自认为更潇洒的姿势,啧啧道:“听上去有点惨。”
  魏檗悻悻然。
  先不理会这位身世悲惨的土地爷,阿良转头望向竹林外边,视野当中,随他一起回来的陈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识趣地远远避开,尤其是那条心有余悸的白蟒,眼神极为警惕。阿良笑道:“我这个朋友要跟你们谈笔买卖,你们自己商量价格,谈妥了以后就是朋友,谈不妥也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到这里,他扶住了腰间竹刀,而后又从两条庞然大物的身躯上收回视线,有些好奇,“那两条畜生终究不是真正的蛟龙之属,尤其是黑蛇,怎么就成就了墨蛟雏形,生出四趾龙爪?它们是不是有奇遇?”
  魏檗小心翼翼回答道:“确有奇遇无误,只是具体为何,小的并不清楚,只猜测与那座骊珠洞天有些关系。它们定是无意间吞食了什么古怪东西,而这种东西对蛇蟒鲤鱼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边境临近的红烛镇是水路接通三江汇流之地,其中有条大江叫冲澹江,江中有一条鲤鱼生出了两缕货真价实的金色龙须,让人艳羡不已,而这条锦鲤在百年之前曾经顺着河流、溪涧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棋墩山,我亲眼见过它。照理来说,便是再给它四五百年光阴,也绝无可能生出如此品相惊人的龙须。”
  阿良点点头,恍然道:“这么说的话,那我有点头绪了。”
  魏檗瞥了眼阿良的腰刀,试探性问道:“大仙是如何晓得这根绿竹杖的根脚的?”
  阿良脸色古怪,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我年轻的时候,游览过一趟竹海洞天,与那竹夫人有些许交情……”
  听到竹夫人的名号,魏檗露出满脸神往之色。须知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唯一一位山地神灵,极少露面,外界传言她体态修长,犹胜男子。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立志要走遍四个天下,记录全天下的风土人情,其中专门就点名写到了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
  虽说同样是作为山神地灵这一脉的神祇,可魏檗与竹夫人相比,无论身份还是修为都相差太远,让他连自惭形秽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内心深处唯有敬仰。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小洞天,之前悬浮在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它虽拥有千里山河的辽阔版图,却只是所有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
  小洞天往往被练气士俗称为“秘境”,用以区分大洞天。秘境内往往灵气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辖境地界残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旧址废墟或是龙宫古战场等地构成,来历驳杂。甚至还有名为岛屿洞天的秘境,拥有许多在历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岛,竟是在一条远古巨兽吞岛鲸的腹内。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名列前茅,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竹子,为历朝历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制成的种种法器风靡天下。
  洞天之内,只存在一个地位超然的仙家势力,便是历史悠久的青神山。相传开山老祖曾经向儒家那位至圣先师请教学问,携带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为赠礼。之后它在儒家圣地“道德林”茁壮生长,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渐消亡。又相传,此竹能够记载君子的功德、过失,是市井俗语“功德簿”的来源之一。
  在阿良和魏檗闲聊的时候,陈平安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拿着那把半截柴刀,不远处是两颗惊悚恐怖的巨大头颅。在与少年对视的头颅后面,蛇蟒的身躯如两条山路弯曲蔓延出去,最终消失在山野树林之中,时不时传来树木被尾巴扫中崩裂的声响。
  陈平安一路行来,除了跟着李宝瓶读书认字,还学了大骊官话,进展不错,咬字发音虽然还带着浓重的小镇乡音,可寻常的交流,大致意思还是能够说个五六分明白的。他就把自己在大骊龙泉县拥有五座山头的情形跟原本如临大敌的蛇蟒说了一遍,希望它们能够搬家去往落魄山。当然,他没有忘记把圣人阮师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们交代清楚。
  很明显,蛇蟒对骊珠洞天坐镇圣人这个身份的轻重远比陈平安有概念,就连始终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变了变眼神。一开始白蟒仅是在听闻大骊龙泉县这个县名后微微有所意动,之后又听说大骊朝廷已经派遣了钦天监青乌先生和礼部官员共同勘察六十余座山头,大骊皇帝准备敕封不止一位正统山神,白蟒双眼终于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激动,忍不住狂吐蛇芯,被黑蛇用头颅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静。
  陈平安看蛇蟒并未当场拒绝提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虽然对于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无比确定棋墩山的灵气比起我家的那些山头肯定远远不如,你们在我家地盘上修炼一百年,说不定比得上这里的好几百年。而且阿良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了些蛇蟒鲤鱼走江化龙的内幕,这条水路会走得很艰险,许多山神江神会故意刁难拦阻你们,所以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够早早跟阮师傅还有大骊当官的人搞好关系,以后那条路说不定能顺畅许多。”这些话,前半段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后半段则是阿良自诩为泄露天机的锦囊妙计。
  陈平安沉声道:“有个教我烧瓷的老人曾经说过,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坏。我看到你们之后,觉得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道理。但你们是阿良降伏的,跟我关系不大,那么阿良愿意放过你们,我不好说什么。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们敢惹上我,敢当着我的面胡乱吃人……”陈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条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一半飞翅了,昨天晚上我们的夜宵就是一大罐子炖蛇肉。”
  白蟒失去了飞翅,修为折损严重,本就心疼至极,此时被少年伤口上撒盐,勃然大怒,高高抬起头颅,骤然间绷紧身躯,就要向前扑杀这个碍眼可恨的少年。
  陈平安无动于衷。
  黑蛇随之而动,不是帮着白蟒对付陈平安,而是对着白蟒张开大嘴,迅猛咬住对方的脖颈往后一甩,将它狠狠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檗吓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让白蟒黑蛇安静下来,以免陈平安被误伤,自己也被殃及,却听阿良摇头轻声道:“别插手。”
  魏檗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依然斜靠着绿竹,一只脚尖点地,站姿慵懒,双手环胸,神色平静。
  本是同类的蛇蟒展开凶狠对峙。陈平安站起身,紧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么,白蟒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依然凶悍异常。陈平安就这么跟白蟒直直对视:“如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山里开山修路,你们进入山头修行后,不可为了饱腹而杀人。当然,如果是出于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进山捕杀你们,另当别论。如果你们得了好处却坏了规矩,那么阮师傅就会出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跟我无关,但是如果答应进山,那么你们之后做了什么就跟我有关。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白蟒以腹部缓缓摩擦着地面,浑身散发出急躁暴戾的气息。
  远处竹林内,阿良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棵竹子上,韧性极好的绿竹硬生生被他压成了拱桥模样。恨不得用双手托起绿竹的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与蛇蟒的暗流涌动,解释道:“黑蛇虽然生性更加残忍凶狠,但是开窍更多,甚至已经学会懂得看形势,知道进退。那白蟒平时看起来伤人的念头不重,但是交流起来反而比较麻烦,因为更顺从本心。这跟它们当时在棋盘上的位置形势有关,白蟒只是一颗闲子,黑蛇却是屠大龙的关键所在,所以它们在棋墩山占山为王这么多年,白蟒喜好四处逛荡游走,许多风波多是它的出行动静惹起,倒是黑蛇更专注于修行,每天勤恳吸纳日精月华,因为志向远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声。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少年的话是不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只不过仍是不够了解那对蛇蟒的习性。对于踏上修行之路的它们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开窍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颜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惯了,会觉得去了那少年的山头就是寄人篱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圣人来,扬言敢吃人就要打杀了它们,更会让蛇蟒觉得少年气势凌人,不好相与,难免愤懑,毕竟一旦点头答应,就是动辄数百年的‘街坊邻居’了,会担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变着法子帮你邻居求情,我既然说过不会插手,那你还怕什么?归根结底,蛇蟒不愿早早低头,是觉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没资格跟它们平起平坐罢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们也会难以容忍。如果换成我,你觉得蛇蟒会怎样?”
  魏檗讪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烛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问题。”
  魏檗一瞬间噤若寒蝉,酝酿一番措辞,认认真真回答道:“它们会二话不说直接搬家,连心怀怨恨也不敢!”
  阿良脸色如常望向那边,点了点头:“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两人四周的竹林突然一阵阵噼啪作响,竟是约莫半数绿竹好像被人一刀拦腰斩断,悉数摔落在地面。魏檗跪拜在地上,战战兢兢颤声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懒得理睬这个家伙,脸色冷漠,缓缓道:“看吧,哪怕出过手吓过人了,就只是因为太好说话,都会被一个小小土地当傻子糊弄。所以说啊,当个好人,很难的。”
  魏檗大气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道:“起来说话,跪着不像话。我跟你打个赌,赌那财迷少年愿不愿意做一笔亏到姥姥家的买卖,你赌他愿意,我赌他不愿意。你赌赢了的话,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赌输了的话,你不是刚刚恢复土地之身吗?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魏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问道:“敢问大仙,小人的赢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魏檗面无人色——只有十分之一的胜算。
  却见阿良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后他望向少年,大声喊道:“陈平安,只管狮子大开口,条件怎么过分怎么开,有我阿良盯着呢,别怕惹火了那两条畜生。放心,我会帮你看着局势的,适当的时候肯定会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过吗?交手之后,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领悟了,干脆趁热打铁,说不定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魏檗呆若木鸡。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现在连那一点胜算也没了。”
  魏檗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额外的胆识气魄,转头苦笑道:“阿良前辈,你的赌品真的不太好。”
  阿良说了一句古怪言语:“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一个必赢的局面?你觉得我阿良有这么无聊吗?”
  魏檗细细咀嚼这句话,再次看向名叫陈平安的少年,既有羡慕,也有怜悯。
  片刻之后,一道足以撼动山岳的剑气白虹冲天而起,魏檗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阿良的身影瞬间从拱桥形状的绿竹上消失,来到棋墩山高空,腰间绿鞘竹刀迅猛拔出,将白虹一刀劈断,不让其继续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后,阿良坐回到那棵尚未绷直的绿竹上,随手丢掉那柄普通材质的竹刀。竹刀虽未折断,但整把刀的刀身却已破烂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处疯狂逃窜。陈平安身前不远处,那条毫无征兆扑杀向他的白蟒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整颗头颅,露出血肉模糊的残断脖颈,触目惊心,惨绝人寰。而他却脸色平静,甚至咧了咧嘴,眼神跟当初在小巷击杀云霞山蔡金简时如出一辙。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间小葫芦,狠狠灌了口酒,低声笑道:“有点意思了。”
  那棵绿竹猛然绷直,原来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将魏檗拉起,啧啧笑道:“我的赌品不好,可是你的赌运很好。”
  魏檗脸色雪白,愁眉不展。虽说劫后余生,总算保住了仅剩的半片竹林,可当他看到远处那条头颅被斩掉的白蟒就不由得百感交集。数百年来,蛇蟒与他毗邻而居,虽是恶邻,摩擦不断,但大体上还算相安无事,至少从未有过生死搏杀。今天白蟒本该即将踏上修行的阳关大道,偏偏被人以凌厉剑气炸碎头颅,这带给他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叹息一声,颓然作揖,轻声道:“就如前辈所认为的,我这般市侩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贱性子,不过如今委实是挨一顿揍就饱了,还望阿良前辈可怜可怜小人,实在是吓破胆子了,再无半点心气,接下来阿良前辈只管发话,小人一定照办。”
  阿良没有故弄玄虚,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绿竹刀鞘,点头道:“你拣选一根好点的老竹,我要换一把竹刀,就当是你的赠礼了。再就是这么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费了总归不好。”
  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诽:阿良前辈你这是丧尽天良的良啊。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笔亏本买卖,间接帮你赢下了半片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报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陈平安拿着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尸体旁,砍下了剩下的一只飞翅。飞翅晶莹剔透,与人手臂等长,摸在手里冰凉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断闪现出一阵阵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闲聊说过,这条白蟒身上最值钱的物件除了蛇胆便是飞翅,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其余蟒皮筋骨等物,虽然也稀罕值钱,但比起前两者的珍贵程度,有天壤之别。
  陈平安将柴刀系挂在腰间,一路小跑向竹林,结果看到魏檗正在弯腰半蹲,双手将一棵绿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绿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纷纷被竹鞭牵带着溅射而起。
  看到“杀人越货金腰带”的陈平安后,满头大汗的魏檗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然后将怀中的绿竹轻轻放回土中,低头四处张望,最后选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绿竹鞭,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陈平安,笑容牵强问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陈平安走近,将半截柴刀递给他。他手握柴刀,深吸一口气,砍下那截竹鞭递给阿良。阿良摇头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样式做一把,回头离开棋墩山边界的时候,连同那头白驴一起给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应,把柴刀还给陈平安的时候由衷感慨道:“好锋利的刀刃。”
  陈平安接过柴刀,想了想,说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反正这半截柴刀不适合开山带路,我拿着也没什么大用处。”
  魏檗干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买嘛,童叟无欺,公平买卖,对不对?”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站起身后搓掉手上泥土,对陈平安笑着说道:“若是经常进山的山民樵夫就会知道,如果一片竹林过于茂密,反而不利于竹子的生长,疏密得当,竹林才能壮大,所以必须砍掉一些。而且这片竹林真正值钱的部分是在地下与山根相连的竹鞭,而不是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机会跟阿良前辈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余竹竿,原本想着是搭建一座小竹楼,作为闲暇时分的休憩赏景之用。”他越说越顺畅,“现在阿良前辈的竹刀被我砍坏了……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楼依旧搭建,回头竹刀可以早早交给阿良前辈,只是小竹楼恐怕会晚一些才能落成。黑蛇前往龙泉县落魄山的时候我会一并随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么麻烦,同时可以让它驮着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后,便找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为你搭建竹楼。”
  陈平安望向阿良,阿良笑着解释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与之对应。这片竹林的老祖宗是其中‘奋勇竹’的子嗣,此处竹林里的这些徒子徒孙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栋竹楼,常年身处其中修行打坐,对于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处。”
  魏檗连忙附和:“对,此处竹林皆是那棵奋勇仙竹的子嗣,史书记载‘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楼之内修行,必然极其滋养魂魄。”
  陈平安正要说话,阿良快步上前,搂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难却,客随主便,走了走了。”
  陈平安小声道:“柴刀还没给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头连背篓里的那半截刀刃一并给他。”
  之后还不忘回头提醒魏檗:“那颗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胆就不要了,鲜血淋漓的,太吓人,连同蟒肉一并交给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来,哪怕没了一对飞翅,依然能够让它增长两三百年修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记得让它到了落魄山落脚后,老老实实修行。”阿良伸手凌空虚点,指了指失魂落魄的魏檗,“好自为之。”
  魏檗站在竹林边缘,望着两人的背影。林间山风穿过一棵棵绿树一丛丛红花,带着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轻男子手持象征身份的山君绿竹杖,白衣飘飘,大袖飘摇,先前的震惊、畏惧、焦躁和彷徨随着清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与一地神灵身份相符的庄重肃穆。他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福祸相依,不过如此了。感谢阿良前辈的无心提点,帮我解开心结,破去魔障。”
  魏檗闭上眼睛,嘴角含着温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圣人,圣人不来又何妨,我自可潜心成圣。”等到睁眼之时,他的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环。精致圆环随着山风微微摇晃,将他衬托得恍如山岳正神。
  阿良和陈平安两人按原路返回水潭。不同于来时的飞快奔走,此时两人默契地选择散步闲聊。
  “阿良,黑蛇真的会吃掉白蟒残余尸体?它们不是相依为命几百年的伙伴吗?”
  “那志在成蛟化龙的黑蛇当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龙之属,其实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魉皆以食为天,只不过栖息在山林大泽的蛟龙蛇蟒尤为同类相残,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着白蟒,是开了窍,灵智增长,未尝没有等它结丹再饱餐一顿的想法。对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们可以回头。”
  “这就算了吧。”
  “话说回来,别怪我替你擅作主张,答应让黑蛇吃掉那颗蟒胆。既然它接下来要去落魄山帮你坐镇气运,那么无论你将那颗蟒胆卖得多贵,也不如黑蛇早点成为墨蛟来得划算。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何要杀掉白蟒,为何不等我出手阻拦?驯服了白蟒,随便让它去宝箓山或是彩云峰都是不错的买卖。难道你是怕我阿良见死不救?”
  “怎么可能,阿良,我信得过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时候就看出我当时找到了……那三座窍穴,以及窍穴之内的真相?”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三座窍穴内大有玄机,但说出来比较丢人,就连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蕴藉有三种道意的丝缕剑气,至于具体为哪三种,则不敢确定。当然,我如果想要强行观看气府里边的景象,不惜伤害你的体魄气机,丝毫不难,只是那么一来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为绝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气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们小镇有座牌坊,上面有四块匾额?”
  “知道有这回事,齐静春当年跟我提起过,但是我没记住内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块匾额上写着四个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个同龄人,读书很多,他说这是佛家的禅机,意思是告诫所有人要专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门外道求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后来我在山上烧炭,没事的时候,反正就是一个人无聊了瞎琢磨,觉得对我来说,烧香拜佛也好,礼敬菩萨也罢,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达成不了心愿,实在没办法了,再去求,菩萨才会点头答应,要不然人家菩萨凭啥帮你啊。对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这么解释的话,勉强说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我阿良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比你的家底厚实。所以你觉得很麻烦我,便宁愿损失一道剑气?事实上对我阿良来说,只是一次随随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这个账,你得这么算。”
  “不能这么算!”
  “嗯?”
  “教我烧瓷的姚老头很少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有两次把话说得特别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当窑工学徒,他说跟他学烧瓷可以,但我只要敢偷一次懒,就要滚出龙窑。第二次是我头回跟他进山,他说跟他进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着,我只要敢当着他的面哭一次,以后就别再进山。”
  “这是哪跟哪啊,陈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阿良,你喜不喜欢睡懒觉?”
  “废话,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啊,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当窑工学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就没有睡过一次懒觉。该什么时候起床,我睁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啥?欺负我阿良不是读书人?”
  “我的意思是,任何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就干脆不要有第一次,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头来看,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懒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窑工学徒,更进不了大山,那么哪里能有今天的光景?说不定我现在跟那小镇几千青壮差不多,进山开路、伐木搭桥,每天领一些铜钱,就这样了,怎么可能有五座山头?五座山头有多值钱,阿良你知道吗?阿良,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的山头看看……”
  “打住打住!陈平安,你跟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显摆自己阔绰有钱啊?”
  “阿良,你果然没读过书。”
  “……”
  “阿良,以后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栋竹楼,你帮忙取个名字吧?”
  “‘阿良很猛楼’如何?气势够不够?怎么,嫌弃喧宾夺主,压过你这位山大王的风头?行吧,那我换一个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楼’。我阿良牺牲很大的,还不满意?”
  “阿良,我突然觉得竹楼没有名字也挺好的。”
  阿良翻了个白眼,陈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楼好了。”
  阿良突然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想。”
  阿良会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误了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良知道少年为何叹息。当初在棋墩山山巅,少年为了阻拦白蟒扑杀朱鹿,将原本一路走桩练拳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全部挥霍一空了。打个比方说,原本像是手头有点余钱的小门小户了,结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从屋门到窗户都是破败漏风的惨淡光景。所幸走桩是健壮身躯体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举,而立桩剑炉则能够滋养魂魄,在那石坪一役当中有所突破,为之后跟朱河切磋武学的时候少年能够顺势精准找到三座剑气所藏的窍穴做了铺垫。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缕这么厉害的保命剑气,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积攒在心里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现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说说看。”
  陈平安望向前方:“我愿意跟人讲道理,又能够让别人听我讲道理,这感觉,很好!以前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说就是为了活命,但现在我觉得目标可以再远一点,再高一点!”
  在棋墩山土生土长的灵物山龟自然熟悉山道捷径,加上翻山越岭的脚力远胜驴骡,驮着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棋墩山边界地带,再往南走上二十数里下山的驿路,就能够进入红烛镇。虽说如今这条北上的驿路因为骊珠洞天的突然下坠而阻塞断绝,但是陈平安一伙人仍是小心起见,不希望三只巨大山龟惊扰到樵夫猎户或是行脚商贾。
  他们在小山之巅小坐休憩。李槐翘首以盼,他对魏檗厌恶至极,但是阿良说那横宝阁里藏着宝贝,人手一份,他对此很是期待,心想着以后见到姐姐,一定要眼馋死她。
  魏檗很快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阿良的白驴和李家马匹。也不知道这位土地爷施了什么法术,不但跟上了大队伍,驴子马匹竟然看不出半点疲惫。
  魏檗横抱长条木匣,先向阿良作揖行礼,后者点头还礼。城府深沉的一地神灵,玩世不恭的奇怪剑客,在这一刻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
  大道同行。
  魏檗将不知什么材质的鲜红木匣递给阿良,李槐赶紧过去摸了一下,手心满是暖意,像是骑龙巷一家布店作为镇店之宝的上好绸缎。去年年关跟随娘亲、姐姐一起去买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过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块绣有花鸟的漂亮锦缎,就被气急败坏的店家轰了出去。于是他抬头问道:“阿良,跟你商量个事,分过了盒子里的宝贝,最后这盒子能不能送给我?”
  阿良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李槐认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甩过去:“那叫小舅子!”
  李槐却突然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欢当姐夫,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问道:“盒子值钱吗?”
  魏檗讪讪笑道:“还好,是娇黄阴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里埋了有些年头,不腐反香,色泽也由黄变红。东西不算值钱,就是不常见而已。”
  阿良低头看着满脸希冀的李槐:“既然东西不值钱,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想独吞?”
  阿良环顾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高声喊道:“陈平安、小宝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过来都过来,坐地分赃了!先到先得,过时不候!没其他规矩,就一条,每人只能拿走一件,拿到哪样是哪样,不许反悔。”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不去争夺机缘吗?”
  陈平安笑道:“让他们先拿就是了。”
  他正好有事情要跟魏檗商量,是关于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离开此处地界前往龙泉县辖境的情况。回来的路上,阿良大致说过关于山水正神的讲究,不可轻易离开朝廷在山河谱牒上敕封的版图,这有点类似许多王朝订立的“藩王之间不可相见”的规矩,一旦有谁犯了忌讳,那些神灵轻则被朝廷申饬、减少香火供奉,重则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间彻底断绝民间香火。历史上还有许多逾矩的山水神祇下场更加凄凉,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龛、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员亲自鞭打,甚至直接派遣民夫抡锤打烂。
  所以魏檗说要亲自带着黑蛇去往落魄山,还会用那些奋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栋竹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罚。其实少年对于神道香火、山川风水和王朝气运一事,之前始终无法深刻理解,这跟阿良没读过书也有关系,这家伙踩着西瓜皮说到哪里是哪里,说得十分云遮雾绕,为了显摆还喜欢卖关子,本来没什么古怪玄机的粗浅事情也能被他说得玄之又玄。后来是李宝瓶举了个例子,陈平安才豁然开朗。小姑娘说那些香火气数什么的就像是小镇外的龙须溪,水源就这么一条,百姓为了各自庄稼地的收成就会争水,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规模斗殴。
  李宝瓶跑到陈平安身边,着急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去拿宝贝?你看连林守一那种性子的人都跑得飞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去。”
  陈平安随口说道:“没事,我最后一个选好了。”
  李宝瓶转身就跑:“没关系,小师叔,我帮你选一件。”
  陈平安正要说话,李宝瓶已经杀到阿良身边,一手抓住李槐脑袋向外一拽,一手推开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宝瓶,你欺负人!”
  李宝瓶转头理直气壮道:“我给小师叔挑东西!”
  李槐想着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叹了口气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开也不恼,伸手指了指横宝阁内一本卷起的泛黄古籍。它被一根金黄色丝线捆绑,刚好露出云篆写就的书名:“我挑中了这本道家书籍,叫《云上琅琅书》,我只要它,不跟你们抢其他的东西。”
  李槐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微微绕过李宝瓶,问道:“守一,你怎么不挑那把刀,多漂亮啊,要是我就选它。”
  林守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眼睛从占据横宝阁最大地盘的一把狭刀上挪开,轻声道:“我又不是习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欢练刀学剑。”
  李槐见林守一不愿意更改初衷,就开始劝说李宝瓶:“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算什么,我估计它连咱们小镇铁锁井的铁链也能一刀砍断。李宝瓶,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再说了,你的小师叔如今不是没有称手的兵器吗?我看这刀给他用挺好。退一步说,拿它来进山开路,多威风,总比拿着一把破柴刀好吧?”
  那把狭刀,如大家闺秀藏身绣楼,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刀鞘内,弧度漂亮到让人惊艳的地步。
  阿良笑着弯腰抽出狭刀。锋芒毕露,刀身就像一抹滞留人间的白虹,其上并无铭文,却有一缕缕天然纹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云符箓。
  阿良微微讶异,屈指一弹,并非浑浊的嗡嗡作响,反而颤音清越悠扬。他侧耳聆听片刻,点头道:“不错,应当是那把垫底的‘祥符’。”
  而后收刀入鞘,把它递给李宝瓶,笑道:“收下吧,这把刀适合你。以后再寻一只养剑葫,与这祥符刀一左一右悬挂腰间,找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纵马饮酒,谁见到谁喜欢。”阿良开怀大笑,“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李宝瓶怔怔拿着入手沉重的狭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过来,还撂下一句赌气话,说她不稀罕这份嗟来之食,但是被父亲一个严厉眼神瞪住,之后便被他强行拉来。这是朱鹿第一次见到她爹生气,她有些害怕,可始终不愿像朱河一样蹲下身,而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脸色清冷。
  李槐趁着李宝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只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做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这才是他一见钟情的物件。
  林守一轻轻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后,性情内敛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满是欢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武学秘籍《紫气书》和一颗泥封丹药,然后满脸震撼地抬头望向阿良。后者笑呵呵道:“怎么,刚好是你和你家闺女用得着的东西?别谢我,要谢就谢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够雄厚,拿得出一部仙家秘籍和一颗出自真武山的独门丹药。”
  朱河掌心托着那颗丹药,颤声道:“阿良前辈,真是传说中的‘英雄胆’?”他此时就如一个久旱逢甘霖的幸运儿,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英雄胆能够帮助服药之人凝聚四散于窍穴气府的魂魄,最后结出一颗方便阴神栖息的“宅子”。朱河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胆的昂贵珍稀,恰恰在于它同样适用于纯粹武夫,尤其是在第五境巅峰停滞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颗英雄胆,简直等于多出半条命。
  朱鹿虽然不情不愿,仍是收下了那本《紫气书》。
  阿良不再理会欣喜若狂的朱河,抬头望去,陈平安和魏檗并肩走来。看到横宝阁内仅剩的一粒淡金色种子以及李宝瓶手中的狭刀,魏檗神色平静。然而当他看到其余人手中的书籍、丹药时却愣了愣,不由得望向阿良。后者视而不见,对陈平安笑道:“就剩下这么一粒玩意儿了,不过估计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样,只会拿这么颗莲子。”
  看到那颗孤零零的淡金色莲子,陈平安蹲下身,笑着拿起来收入袖中口袋。
  李宝瓶轻声道:“小师叔,我跟你换。阿良说这把刀可好了……”说到这里,小姑娘赶紧闭上嘴巴,满脸后悔。显而易见,她觉得后半句话是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就收下啊,小师叔又不练刀,进山开路用柴刀就足够了。”
  阿良打趣道:“对嘛,陈平安是一名剑客,佩刀不合适。”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还用竹刀?”
  阿良耍无赖:“你管我?”
  李槐轻声道:“阿良,这匣子归我了,对吧?”
  阿良问道:“你要这盒子干啥,你有那么多宝贝家当放吗?”
  李槐还以颜色:“你管我?”
  阿良轻声问陈平安:“跟土地爷聊得如何?”
  陈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东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啧啧道:“你倒是不含糊,说送就送,我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话,你其实应该当一笔生意来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再吝啬小气,都会心甘情愿送你一件真正的好东西。”
  陈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种秋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阿良点了点头,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红烛镇了。”然后这个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酿杏花春,胭脂小画舫,我阿良又回来啦!”
  对于阿良心心念念的红烛镇,陈平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魏檗望着那一行人下山的背影,叹了口气,脚尖一点,掠向一只山龟的背甲顶部,盘腿而坐。行出数十里后,与山龟遥遥结伴而行的黑蛇腹部鼓鼓,虽然体态臃肿不堪,可是气势暴涨,凶悍异常。
  魏檗忽然一笑,丢出一只袋子,凑巧落在黑蛇的行进路线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头颅,嗅了嗅,并无异样,又转过头颅望向山龟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魏檗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乔迁之礼。”
  黑蛇略作犹豫,最终用牙齿扯破袋子,袋子里滚出十数颗陈平安从龙须溪中拾取的蛇胆石。这些石头在小溪之中浸泡过,色泽皆已褪去,乍一看与普通的鹅卵石没什么两样。黑蛇近距离凝视一番后,眼神灼热,同时充满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来失望。它缓缓吐出蛇芯,试探性卷起一颗石子放入嘴中。
  魏檗看着这一幕,驾驭山龟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一桩善缘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终。”
  片刻之后,身后黑蛇四爪抓地,仰头望天,嘶吼声响彻山峰,惊起无数飞鸟振翅远去,让魏檗都有些羡慕:“听说如今除了骊珠洞天,此物在东宝瓶洲几乎已经绝迹,蛟龙之属,食之可生出真龙之筋骨须鳞。”
  临近红烛镇,白色毛驴在青石板驿路上踩踏出清脆声响。阿良在依稀听到那声嘶吼后笑道:“看来还真有用。”
  陈平安小声道:“我留下了最值钱的一颗蛇胆石,没舍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鸡贼。”
  队伍最后边,与李槐、林守一拉开距离后,朱河一边牵马,一边低声对女儿说道:“千万千万要收好那本《紫气书》,如果顺利的话,这本书能够让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时候再配合那颗英雄胆,你就能稳稳跻身第六境了!”
  朱鹿愕然:“爹,丹药给了我,那您怎么办?”
  朱河轻声笑道:“爹还年轻,心气也回来了,说不定就能够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处风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郁郁的朱鹿笑逐颜开,道:“还年轻?那爹您要不要在红烛镇找个小媳妇美娇娘啊?爹,您放心,我可不拦着。”
  朱河脸色尴尬,瞪了闺女一眼:“胡说八道!”
  朱鹿想了想:“爹,那颗丹药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如今才二境巅峰,距离第五境还早呢。”
  朱河爽朗地笑道:“留着也行,就当是你将来压箱底的嫁妆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满脸涨红。朱河心情大好,豪气纵横道:“以后到了咱们大骊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气的世家俊彦能够娶到我女儿。”
  朱鹿跺脚娇羞道:“爹!”
  朱河赶紧摆手道:“不说了,爹不说了。”
  黄昏里的驿路上,阿良踮起脚尖,不断搓着手,望着那座红烛镇的柔和轮廓,急匆匆道:“陈平安,事先说好了,你要借我一颗金锭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不过有些疑惑:“阿良你会缺钱?”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钱的是孙子,还钱的是祖宗。我这一路,被李槐、朱鹿这些小屁孩给寒碜得太惨了,一定要过过祖宗的瘾,补偿补偿自己。”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送你一颗金锭,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大笑道:“就这么说好了,金锭白送我!”他目视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够从你这财迷手里白白拿到一颗金锭,我阿良果然猛啊!”
  陈平安安静地望向越来越近的红烛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他转头对身边的李宝瓶道:“到了镇上,等到购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们就去找找看有没有糖葫芦卖。”
  李宝瓶高兴地蹦蹦跳跳前行,轻轻颠着背后那只碧绿小书箱:“小师叔,咱们买两串小糖葫芦就行!小的好吃!”
  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红烛镇围有高墙,墙北门处有披甲执锐的士卒戍守,所有人需要递交户牒关文才可进入,这让陈平安呆滞当场,他连户牒关文是什么都不晓得。
  然而早早到手一颗金锭的阿良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公文,通过勘验后,这家伙连毛驴也不要了,大摇大摆独自入城,到了墙门洞那边,还不忘跟这边面面相觑的众人挥手告别,惹来李槐的破口大骂,扬言要将白驴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样束手无策,离开小镇之前,老祖宗并没有专门交代此事。虽然年纪摆在那里,但朱河对于外边世界的了解丝毫不比陈平安多多少,至于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事,更是远远不如窑工出身的贫寒少年。朱河灵机一动,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就要偷偷给一名戍守士卒塞银子,却竟然被那士卒直接拿矛头抵住胸口厉声训斥,这让饶是好脾气的朱河也有些火气:说起来我也是个五境武夫,若是投军入伍,说不得连手握数千精锐的中层武将也做了。他正要跟那人理论,朱鹿轻轻拉住他的胳膊,轻声提醒道:“爹,咱们大骊军法赏罚分明,而且有个特点,要么极轻,要么极重,所以不要跟这些当兵的家伙起冲突,咱们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选择民不与官斗。
  朱鹿小声安慰道:“爹,以后让老祖宗帮你寻个官家身份,有了护身符后,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崭露头角,哪里还需要受这气。”
  朱河点点头,大步离开,又回头瞥了眼那守门士卒,嗤笑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实在没办法,只能绕过红烛镇了,今夜在外边露宿,我们可以雇人帮我们购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烦,是我们去不了小镇内的水运码头,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是想走两百多里水路,沿着绣花江乘船南下,会比我们步行要轻松很多,还不用绕路。”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门,仔细打量着陈平安一行人,最后望向朱河,抱拳问道:“在下程昇,如今忝为红烛镇枕头驿的驿丞,敢问阁下可是来自龙泉县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声,神色戒备。
  程昇爽朗笑道:“你们家主曾经一封书信直接寄到了我们县令大人手上,大略说过了你们的行程安排,让我们县令大人尽地主之谊。除此之外,你们各有书信家书,已经送到了我们枕头驿。我在一旬前便为各位专门腾出了屋子,绝不敢说有多好,只能说还算干净素洁,还望各位贵客包涵,莫要在县令大人那边告状,要不然县令大人一个不高兴,恐怕我明天就要丢了饭碗喽。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马上去驿馆喊来一人,此人就来自龙泉县福禄街。他自称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有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家书正是他亲自帮衙署上司带来,说是要亲手交给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数步,脸上充满世家子弟的自负倨傲,问道:“我便是龙泉县林守一,敢问程驿丞,那人名叫什么?”
  朱鹿有些发愣,此时的林守一,与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样。
  李宝瓶和李槐视线交汇了一下,各自轻轻点头。
  程昇言语没有丝毫凝滞:“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名叫唐树头,四十来岁,说咱们大骊官话说得不是很顺畅。嗯,此人尤其喜欢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程驿丞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这北门等我们?”
  程昇笑道:“虽然很想点头,但委实是没这脸皮。一来枕头驿在红烛镇北边,离这儿不远;二来小镇附近的山头高处建有烽燧,我与燧长关系不错,便让他帮忙盯着北边的下山驿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让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说话,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点点头。
  朱河笑着感谢道:“程大人费心了。”
  程昇连忙摆手道:“可当不起大人的称呼,不过就是个鞍前马后的小人,整天做着伺候贵人的活计,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会一声,相信很快咱们就可以进入小镇。”
  驿丞隶属于大骊朝廷,只不过称不上朝廷命官,这类胥吏不入流,不属于品官。
  程昇带领众人走向城墙门道,守城士卒虽然放行,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看。过城墙门洞时,程昇转头压低嗓音跟朱河解释:“都是边境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气倒是死犟,有些时候连咱们县令大人都拿他们没辙,朱先生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朱河再没有江湖经验,可交浅言深的道理还是懂的,就没有答话。
  他们路过一间寒气森森的铺子,不断有青壮男子出入,铺子内时不时亮起一抹白光。李槐看得挪不开脚步,朱河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程昇说道:“那是一间刀剑铺子,其余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问道:“官府不管吗?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斗殴?”
  程昇笑道:“官府不太管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就会管得很严,若是县衙人手不够,县令大人能够调动辖境内所有江湖门派帮着解决纠纷。”
  大骊尚武成风,有很多仗剑佩刀游历四方的游侠儿,其中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无赖,也有为气任侠的世家子弟。大骊朝廷虽然禁止一切兵器售卖,但是对于铸造工艺平平的寻常刀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态度。若地方官是纯正读书种子出身,多半要严令禁止;如果是沙场武人出身,十之八九会网开一面。当然,强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国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许贩卖。
  红烛镇大街上行人如织,比起陈平安他们家乡小镇要繁华喧嚣太多。街道两边各色铺子让人眼花缭乱,吆喝声此起彼伏。
  众人一路闲聊,一炷香后就来到枕头驿,很快就有杂役牵走白驴和马匹。
  程昇果然给他们安排了驿舍,甲乙两等皆有,他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把五间驿舍丢给朱河,让他们自己安排。
  在陈平安的安排下,李宝瓶和朱鹿住一间甲等驿舍,朱河住一间甲等,他自己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间乙等驿舍,如果阿良回来,可以随便选一间驿舍合住。当然,以阿良的脾气,肯定会问能不能选朱鹿那间,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朱鹿一顿白眼剐。
  暮色里,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后,聚集在朱河那间宽敞的甲等驿舍。程昇很快送来一叠书信,之后便笑着告辞,说有事只要喊一声就可以,还说红烛镇的夜市在大骊南边小有名气,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这叠家书有一封是写给林守一的,李宝瓶最多,有三封,就连陈平安也有一封。李槐两手空空,最后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笑道:“还好咱俩同病相怜。”
  朱鹿置若罔闻,走到窗口附近独自远望。
  小小枕头驿曲径通幽,竟然营造出几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园林意味。靠近窗户有一片给人感觉不过巴掌大小的湖,养着一条条臃肿肥胖的红黄锦鲤。
  林守一的家书只有一张信纸,没有几个字。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所谓的家书放回信封,脸色阴沉地离开驿舍。他用五指死死攥紧那信封,除了三十余个字迹潦草敷衍的行书,信封内还有一张三百两银子面额的大骊最大钱庄的银票。
  陈平安挑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见李宝瓶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我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会问你的。”
  李宝瓶这才返回桌子那边开始拆信。三封家书,分别来自父亲、大哥和二哥。
  李宝瓶一封封拆过去,父亲李虹在信上说着嘘寒问暖的言语,一如既往,毫无严父的架子,都是叮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门在外别怕花钱,再就是每次经过驿站一定要给爹娘寄家书,絮絮叨叨,五六张信纸就这么翻没了。李宝瓶叹息一声,望向坐在桌对面喝茶的朱河,忧愁道:“爹娘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
  李宝瓶浏览第二封信,是大哥写的,说他如今正在家里研读经籍,准备明年参加科举。信上端端正正的楷体字仿佛充满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韵味,每个笔画都透露出浓重的谨小慎微。内容简明扼要,满篇说的都是圣贤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这对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视之,要她多听陈平安的话,要能吃苦耐劳,少给别人添麻烦。只是在信的最后,自幼恪守礼仪规矩的大哥告诉她,她小时候从溪里抓回家的那只螃蟹,如今已经被他养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宝瓶扬起手中的信纸,跟朱河告状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谁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属大公子最心疼你。那么一个说起道理来连老祖宗都头疼的书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因为妹妹偷偷把他的茶水换成了自家酿的桃花春烧,这下把大公子给气得差点崩溃,就连老爷夫人见到之后都犯怵,根本不敢劝说什么,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兴师问罪的儿子身后,生怕这个略显迂腐的儿子一气之下会动手教训小女儿。
  不承想,当大公子看见妹妹站在院门外,双手叉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被自己不舍得骂她一声给结结实实气到了,转头就走,生了好几天的闷气。那年他便在院子里埋下了一坛桃花春烧,等到妹妹问起,就说要把她嫁出去,吓得小女孩偷偷离家出走,一个人在龙须溪边逛荡了一整天,还差点躲到山里头去了。等到李家察觉,老祖宗勃然大怒,才出动所有人去找寻。最后还是这位大公子将功补过,在溪对岸的一座小庙里找到了睡在长木凳上的可怜孩子,背着她回了家。
  李宝瓶突然笑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大哥。”
  最后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给妹妹的,讲述了他去往大骊京城的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或是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措辞优美如散文,极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诗词大家。这位二公子在福禄街李家远比大公子更受欢迎,英俊儒雅却言谈风趣,喜读兵书,自幼就爱让府上丫鬟仆役结阵“厮杀”。逢年过节,二公子见人就会随手丢出一只小绣袋的赏钱,沉甸甸的,若是谁的吉利话说得好,他就会多给一绣袋。相比古板沉闷的大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欢与性情开朗的二公子打交道。
  李宝瓶翻得飞快,看到倒数第二张信纸的时候,抬头望向朱鹿:“我二哥说到你了,说他有次夜宿山巅,亲眼见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大骊烽燧的太平火。这种边境向京城报平安的烽燧信号,极目远眺,像是一条火焰长龙,很是壮观。”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问道:“小姐,还说了什么?”
  李宝瓶干脆就将这摞信纸全部递给朱鹿。反正二哥都是在讲风土人情、山鬼志怪,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过了信,问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吗?”
  李宝瓶点头道:“别丢了就行。”
  朱鹿满脸喜悦,笑着离去。
  程昇敲门而入,端来一盆新鲜瓜果,后头还跟着一个斗笠汉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过去,就要把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边跟李槐较劲,一边一屁股坐在桌边凳子上,一脸坏笑问道:“朱鹿咋回事,满脸春风的娇俏模样,好像比平时还要漂亮几分。”
  朱河黑着脸不说话。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陈平安附近。阿良将银白色小葫芦抛给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转头问程昇:“红烛镇是不是有个敷水湾,离着水运码头不算太远?”
  程昇脸色古怪,点头道:“有的。”
  阿良啧啧道:“销金窟,销金窟啊。”
  红烛镇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红烛镇独有的精致画舫,长不过两三丈,四周垂挂名贵紫竹或是寻常绿竹,里边装饰的豪奢程度,以画舫主人的财力而定。每艘画舫一般有两到三名女子,琴棋书画茶酒至少精通一两种。画舫中除了观景雅座,还有一间卧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骊贱户,相传曾是前朝神水国的亡国遗民。大骊皇帝下过一道圣旨,让他们永世不得上岸,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做那无根浮萍。
  红烛镇的百姓则代代相传,不远处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爷忠义无双,偷偷庇护这些姓氏的先祖,因此让大骊皇帝龙颜大怒,将他从山神贬为土地。皇帝还下令让那几个姓氏的后裔亲手打碎土地金身,沉入江底。
  程昇小心酝酿措辞,挑选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镇典故说给这些贵客听。
  红烛镇谈不上大骊的南北枢纽,却也是一座舟船如梭的繁忙水运码头,各地物产汇集。它是冲澹江、绣花江和玉液江三条江水汇合之地,但是只有绣花江和玉液江畔皆建有江神祠和泥塑金身神像,两位江神都是战死于那场水战的大骊功勋水军统领。唯独冲澹江不立江神不设祠庙,江畔曾短暂出现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供奉一名为证清白投江自尽的小镇烈女,结果很快就被大骊朝廷定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废墟,残砖碎瓦,唯有蛇鼠乱窜。
  居然听到了魏檗的事迹,李槐小声唏嘘道:“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大坏蛋,在红烛镇的口碑这么好。”
  林守一脸色淡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来的书信。信上说落魄山成功获封一位大骊新晋山神帮助坐镇山头聚拢灵气,仅次于不参与售卖的披云山和她爹手握的点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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