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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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主双方叙过了礼,马大人并没有直接说要进来抓捕贼寇,毕竟白塔道人藏在提督府里的事情,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只是说张、孙两位牌头从古井中打捞出了风雨钟,下官听闻明珠小姐染疾在身,需要此物接雨水做药引,所以心急似火,赶紧带人送到府上,深夜前来叨扰,还望将军恕罪则个。
  图海闻言大喜,对此事千恩万谢,连说马兄真是太见外了,这是在咱自己家里,理应以兄弟相称,还提什么上官下官的,随即命管家收了风雨钟,又吩咐摆酒设宴,款待马大人和张、孙两位牌头。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长这么大,从没上过正经席面,何况是与上官同席。虽然夜间准备仓促,可在桌上摆设出来的,还尽是些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真如贫人获至宝、寒士入仙境,算是开了大荤了,于是只顾埋头吃喝,把旁事都先抛在脑后了。
  马天锡借机同图海提督攀谈起来,二人推杯换盏,先说了些军务,随后把话头绕到明珠小姐的病症上。那图海是武将出身,生性粗略,对汉人的传统礼法并不看重,而且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就把实话说了。
  他年老无子,就明珠小姐这一个宝贝疙瘩,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但自从到灵州赴任以来,便是家宅不宁,家眷多有怪病缠身,提督府里总有怪异之事。也没少请了和尚、道士来看,却始终瞧不出什么名堂,入乡随俗供了猫仙爷的神位也不管用,他思量着这是一处凶宅,正打算挪动挪动,换个府邸。
  马大人奇道:“怪哉,提督府以前是个好生兴旺的所在,不曾听说是什么凶宅,但不知府上都有什么怪事?”
  图海提督说,家中最蹊跷诡异的有五件事,一是提督府偌大的宅院,前、中、后三进,两侧各带一片跨院,大小不下百余间房舍,却从来不曾有半只鸟雀出现,不仅树上没有鸟巢,宅院上空也从来不曾有鸟雀飞过。灵州城里有这么多野猫,唯独不来提督府附近出没。
  马大人心下称奇,口中却道,想来是它们不敢冒犯提督虎威,尚且不足为怪。
  图海提督咧开大嘴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子有个狗屁虎威,这要不算奇的也就罢了。第二件却更是怪异,光天化日里说出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每到阴天下雨,提督府堂前就会现出一个女子身形,雨下得越大越清楚,天晴既没。
  第三件是在灶房,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总有人看到房中有黑物出没。那东西没有头面手足,全身湿淋淋的大如磨盘。
  第四件是在后宅,总是听到叩门声甚急,可开门一看,门外连个鬼影都没有,最后受扰不过,就在那道门外砌了砖墙,可深更半夜敲门之事依然发生。
  第五件就是怪病,许多人在睡觉的时候,都会听到房里有人低声耳语。那声音像是念经念咒,可房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这被梦魇住的情形,在医道中可能是失魂症,明珠小姐就深受缠扰,整天整夜地胆战心惊。
  图海提督叹道,如今困守灵州,想搬家也没合适的地方可去,幸得捕盗衙门里有能人,说有了风雨钟,提督府中得了失魂症的人早晚都能治愈。
  马大人说,这些事情果然怪异了,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提督大人如何能安心为朝廷效力?不过也不必挂怀于心,做兄弟的既然知道了,定当想方设法,为图海老哥排忧解难。
  图海提督觉得马大人是个文官,虽然通晓兵法谋略,可镇宅之事应属方术一道,隔行如隔山,他不肯轻信,摇头道:“且看马兄高才,谈何容易。”
  马大人有心要抬举张小辫儿,就对图海提督说,本府捕盗衙门里的张、孙两位牌头,都是有胆有智有手段的人物。这位张牌头,得过高人传授,通晓相猫憋宝之术,更是熟知诸路乡谈风物;而孙牌头一身虎胆,最擅相扑厮杀。剿除荒葬岭神獒,打捞塔王寺古井下的奇宝风雨钟,都得他二人出力不小。
  图海提督斜眼看了看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半信半疑地说这两个小子真有如此本事?若真如此,你们可能查出我府中为何有这许多怪事?
  马大人示意让张小辫儿上前说明缘由。张小辫儿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他心中早有计策,把提督府中的五件事情一一分说。灵州城是座千年古城,经历过许多朝代,又是鱼龙变化之地,所以古旧遗迹最多,阴雨天时堂前地面上显出女子身形,那是因为早在前朝,曾有人把成形的老山参埋在了下边。
  那厨间的水缸底下,压着一只老蚌,每到月明之时它就要吞吐黑气。而后门屡有异常动静,是因为门闩作怪。那根当作门闩的木头,原是一株万年老桂树的根须,桂树逢阴气而动,所以显出异状。府上没有鸟雀野猫经过,多是由于它们惧怕这几件东西,可以把门闩当作木柴,劈了烧火;并将风雨钟当作锅鼎,架在火上烹煮蚌肉和山参,给府中上下人等喝了,足能够安神压惊,提督府就再也不会有怪事出现了。
  图海提督见张小辫儿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信了大半,连忙命管家一一照办,果如其言,但还有一件怪事未解,却是何故?
  张小辫儿说请恕小子斗胆,听到人语而不见人影,正是因为提督府中隐藏着白塔真人,要不尽早将他揪出来,恐怕后患无穷,随后又说明了造畜邪术的种种厉害之处。
  图海提督闻听此言,吓得七分酒意散去六分,可府上都是从北京带出来的家眷奴仆,跟随自己多年,从来没发现里边有个什么道士。这妖道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许不是隐埋了姓名改头换面,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更不知有何图谋,本提督怕是在睡梦中也会被割了头去。他越想越是胆寒,急传上下人等,按名册清点,不分高低贵贱,有一个算一个,都立刻召集到后院里。
  此刻正值夜深人静,提督府里的人们多半都在睡觉,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到院子里,人人都觉得惶恐不安,可主子图海将军发了话,谁也不敢抱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聚齐了全家上下一百多口,院中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马大人事先已和图海商议定了,在将军府抓捕白塔真人一事,须是瞒上又瞒下,万万不能声张出去。一旦拿到了点子,就派人秘密押送到死囚大牢,暗中审问处决,决不能公诸于世,轻则败坏了女眷的名节,重则万一惊动了朝廷,谁也担当不起窝藏贼寇的罪名。
  张小辫儿趁这个空子,到猫仙祠找了他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来,黑猫眼明胆小,机敏异常,只要那白塔真人在它面前经过,此猫必然生出感应。
  府外已调遣重兵围得水泄不通,马大人和图海两位大员,亲自带着一伙眼明手快的公人,各藏兵刃火器,洞开了一间厢房,假借服用参汤去病为由,让提督府内的上下人等,挨个从廊前经过,到时候用黑猫认明正身,听得摔杯为号,便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当场将其拿下。
  这正是:“正邪难从表面分,疑神疑鬼更疑人。”欲知张小辫儿能否擒获白塔真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 人作狗
  话说图海提督中,除了他的正房偏房、三妻四妾,还有许多奴仆杂役,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更无一个遗漏,凡是有鼻子有腿带活气儿的,全都聚到后堂的院落中。又在廊下用老桂树根引火,煮化了蚌肉、山参,让全家老小挨着个地过来喝汤。
  马天锡带着张小辫儿等人藏在房中偷眼观看,每走过去一个人,图海提督就在旁低声告诉马大人,这是谁谁谁,是亲眷也好,是门房的仆人也好,都把身份来历说明了。转眼间就排查过了一遍,可从始至终,并没发现其中混藏着什么可疑的人。
  张小辫儿见那黑猫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尴尬了,看看马大人和图海提督脸色铁青,更是自觉不妙,但林中老鬼既然说了白塔真人就躲在提督府中,岂能有误?看来未必是混在家眷奴仆里,或许同那潘和尚一样,在园子里挖了暗道藏身亦未可知。
  张小辫儿正想找借口推托遮掩,却听马大人询问图海提督,府上的人可都出来了?怎不见明珠小姐?图海提督说我那孩儿知书识礼,品貌端正,怎么可能是邪教的白塔真人?她只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在后宅居住,如今世道太乱,所以向来不曾出过家门,也不见外客。
  马天锡是推案折狱的祖师,素有“马王爷”的诨号,是说他断案时恰似有三只眼睛,心思细密异常,从不肯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更知道如果今天拿不到白塔真人,一是打草惊蛇,往后再想剿除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二来自己带人把提督府查了个遍,找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可无法交代。于是劝说图海把明珠小姐和她的两个丫鬟请出来,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狡兔尚有三窟,此事关系提督全家安危,万万大意不得。
  图海提督无奈,心想暂且任你马王爷可劲儿折腾,到最后咱们再算总账不迟,当下便命人带明珠小姐来园中喝参汤安神。
  众人候了一阵,就见明珠小姐被一个丫鬟搀扶着款款而来,先请了回安,就去服用参汤。那蚌肉极老,与千年山参吊汤,味道格外浓烈辛苦,比药汤子还要难喝数倍,明珠小姐捏着鼻子喝了半碗,剩下多半碗都给丫鬟喝了。
  张小辫儿初次看到明珠小姐,见她眉似远山,眼含秋水,真是个沉鱼落雁的容貌,就算不是姑仙真人下凡,也是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转世。想不到图海提督这个老厌物,竟会有如此周正的女儿,张三爷若能讨了她做老婆,也不枉我为人一世了,心中不免动了歪念头,一时看得出了神。
  谁知这时他怀中抱着的黑猫突然蜷缩起来,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唯两只猫眼精光闪动。张小辫儿猛然一惊:“难道明珠这小妮子就是精通造畜邪术的白塔真人?”
  张小辫儿并不知道白塔真人的相貌特征,更不知此人是男是女,但据说早在嘉庆年间,各省就有缉拿这巨寇的海捕公文,却始终追捕不到,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真身。明珠小姐是年方二八的佳人,她怎么可能是成名多年的白塔真人?难不成那妖道修炼得能够移形换貌?
  但造畜之辈身上邪气凝聚,身边总有无数冤魂纠缠,所以月影乌瞳金丝猫生出感应,惊得毛发森森俱竖,恨不得赶紧远远快逃,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藏,这情形就和在筷子城里遇到吃小孩的潘和尚一模一样。
  明珠小姐身边是个服侍她的贴身丫鬟,年纪十五六岁,模样乖乖巧巧,同样是从小入府为奴,并非来历不明之辈。张小辫儿等人全是肉眼凡胎,主事的马天锡虽然老练毒辣,却也没有火眼金睛,根本辨认不出她们哪个是白塔真人。
  官府剿了多年,都未能彻底铲除造畜妖邪。“白塔真人”好响的名头,非是等闲小可的贼寇可比,众人如箭在弦,暗中蓄势待发,只等马大人摔杯为号。
  马大人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手握茶盏踌躇难决,示意张小辫儿快想办法认明真身。张小辫儿六神无主,只得悄悄揪住黑猫耳朵,让它不要乱动,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么可能是妖邪之辈,万一认错了可是难以收场。
  那黑猫虽然耳朵吃疼,但怕得很了,叫也不敢叫出声来。张小辫儿心中称奇,再次抬头向廊外窥探,只见明珠小姐和她的丫鬟正向回走,可月影乌瞳金丝猫却兀自体如筛糠,惊得颤抖不已,显然是有什么能够吓死猫的东西,正从后宅接近。
  张小辫儿急忙打个手势,让众人切莫轻举妄动,正点子才刚刚出来。这时就见另有一个大手大脚的粗笨丫鬟,怀中抱了一条白毛哈巴狗,径自到廊下来喝参汤。明珠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这是个给小姐抱狗的粗使丫头。
  张小辫儿看那黑猫一对金瞳充起血来,心知只有野猫感到极度恐惧的时候才会如此,忽又想起先前在荒葬岭剑炉中,遇到奄奄一息的铁忠老汉。铁忠临死前曾说过一件事情,松鹤堂药铺的掌柜铁公鸡,暗地里把僵尸带到荒山,卖给了一条白毛哈巴狗,结果枉送了性命,难道那条被铁公鸡称为“白爷”的哈巴狗就是白塔真人?
  张小辫见机行事,这条白毛哈巴狗即便不是白塔真人,也多半和那妖道脱不开干系。该当是它的劫数到了,倘若不是这笨丫头抱狗出来喝汤,险些就被它瞒过去了。
  马知府见张小辫儿点头示意,随即摔碎了手中茶盏。那条白毛哈巴狗一对眼睛贼溜溜地乱转,经过廊下时似乎就已经感到了潜伏的危机,正当满腹狐疑之际,忽听房中啪嚓一声响亮,动静极是不善。它如惊弓之鸟,挣脱了那丫头的怀抱,蹿到地上就逃。
  四下里埋伏的公人,如狼似虎般同时拥将出来,但众人多以为是要擒拿那个粗使丫头,谁去理会一条白毛哈巴狗,就任其从身边溜走了。幸亏有孙大麻子听到张小辫儿的招呼,他眼疾手快,叫声“着家伙吧你”,一棍子扫个正着,把那哈巴狗打得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口吐血沫滚倒在地。张小辫儿赶上去抖开绳索将它捆成一团。
  那抱狗丫头被捕快按翻在地,早已吓得尿了裤子,嘴里连话也说不囫囵了。图海提督莫名其妙,也没见那白塔真人现身,怎地胡乱绑了我家一个粗使丫鬟和一条白毛哈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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